孙小翠一看之下,妒意顿时如潮水般涌起,几乎冲破了胸膛,当下便有将一干人等杀个干净的冲动,但随即想起丘北楼的嘲笑:“你既不是秦先生老婆,又不是他的老情人,怎地管得这么宽?”寻思道:“我若真这么做,反倒让那负心贼真以为我有多在乎他,教人看了笑话,哼,你爱娶谁便娶谁,我偏懒得搭理,只当是没看见。”强压住怒气,骂了声‘挨千刀的负心贼’,气呼呼地走屋内。
此时她心乱如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不知走了多少圈,眼见日头寸寸直上,近了正午,又徐徐直下,将及傍晚时分,送婚的仪仗队伍陆陆续续从原路返回,孙小翠再也按捺不住,纵身急冲下山,沿着东向的小路转了几个弯,走过一条小石桥,来到秦妙手的住处。
只见两排草房灯火通明,右侧一间房内隐隐传来醉酒声,她跟秦妙手为邻数十年,知道那是厅堂,其后便是内室,于是展开轻身功夫,悄悄来到窗边,凝耳倾听里头动静。
只听得丘北楼囔道:“啧啧,郎才女貌,天造一对,秦先生,恭喜恭喜,恭喜你娶得娇滴滴大美人,从此双栖双飞,享尽齐人之福。”声音粗涩,似乎舌头大了许多,不消用眼观看,也知他定然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秦妙手接口笑道:“这也是托老弟的福,要不是你帮忙做媒,我又怎有如此好的运气。”丘北楼道:“我只是牵了根红线,算不得甚么。来,咱们再喝一碗!”一阵杯碗交碰声响起。
孙小翠暗自骂道:“原来是这臭小子在捣乱,待会非要好好收拾你不可。”
只听丘北楼又道:“秦先生,你医术高超,普天之下难有人能望你项背,所以我就说,能配得上天下第一名医的女子,须得具备四个条件。”秦妙手笑道:“老弟过奖了——你倒说说看,是哪四个条件?”丘北楼道:“第一,出身名门望族,家世显赫。正所谓‘门不当、户不对’,以你的声望,寻常人家的女子,自是做不来这个‘天下第一神医夫人’,至于那些三教九流出身的女子,非但是配不上,简直是辱没了你的盛名。”秦妙手哈哈大笑,并不否认。
孙小翠琢磨:“这小子说得‘三教九流’,似乎指的就是我孙家百药门,真是岂有此理!”
丘北楼继续道:“第二,年轻貌美,国色天香。咱们武林中人,讨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难保有朝一日不挂些彩头,所以结识一名医术高明的大夫,就显得尤为重要,有分教:识得好大夫,性命长又久,倘若能跟第一神医套上几分近乎,那就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以你的本事,只要阎罗王大笔还没挥下,你便有法子将人救活。有鉴于此,争着抢着嫁给你的女子,那自然是大有人在,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秦先生,你今年才六十有二,正是一展宏图的大好时机,自是要挑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当老婆,否则就没甚么乐趣。”秦妙手笑道:“是极,是极!”
孙小翠心想:“我今年已经六十……按说腊月底出世的,细细算起来,该是五十九才对。哼,四十年前,我难道算不得窈窕淑女吗?”她想起那年和秦妙手初次相遇,便已芳心暗许,无奈两人太过争强好胜,斗来斗去,眨眼间四十年过去,如今都已是鬓斑年暮,不禁大为黯然。
只听得丘北楼滔滔不绝道:“自古道女子要三从四德,三从中的第二从,便是要从夫,丈夫说甚么,为人妻子的就该遵从照做,这才是温柔体贴,贤良淑德。秦先生,似你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如若娶了个母夜叉,岂不是教人笑掉了大牙,那可就大大的不妙。当年十里坡有个好汉,叫做菜园子张青,遇人不淑,讨错了老婆,结果被逼得上了梁山。所以说温柔体贴、贤良淑德便是第三要诀。”秦妙手拍手道:“有理,有理!”
孙小翠肚中怒道:“呸,出类拔萃,也不害臊?甚么三从四德,贤良淑德,放你的狗臭屁!”想到昨天甫一见面,便给了秦妙手老大的一个耳光,暗地里摇头叹道:“看来温柔体贴这一节,我是绝难做到了。”
却听得丘北楼接着说道:“至于第四个条件,秦先生,你可知一个泼辣蛮狠的女子,最厉害的招数有哪几样?”秦妙手道:“最厉害的招数?这个却是不知,要向老弟请教。”丘北楼道:“有道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磨得丈夫死悄悄’,哭和闹倒也罢了,上吊寻死这一着,着实让人头大如斗,任你医术再怎么高明,也决计救不了一心寻死的人,你说是不是?”‘啪’的一声,大约是秦妙手拍在自己大腿上,随即说道:“很是,很是!”似乎颇有感触。
孙小翠略感愧疚,心道:“我三番四次吞服自己配制的毒药,这和上吊寻死没多大分别,唉,要不是负心贼他竭力解毒,只怕我已经死过九回了。”
秦妙手叹道:“听老弟一席话,当真是茅塞顿开,此时方知其中奥妙,以前的六十多年,我算是白活了一场。”丘北楼哈哈笑道:“喝酒,喝酒!”
孙小翠大急,思道:“他说以前的六十年白活了,难道是不再顾念旧情,想和我一刀两断。”
只听丘北楼问道:“秦先生,你迎得了美人归,今后有甚么打算?”秦妙手得意说道:“造访名胜,潜游佳境,人生快意之事,莫过于此。”丘北楼道:“不错,正该如此,只是还有一事,须得要你牵肠挂肚。”秦妙手‘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丘北楼道:“昨日里有一人说要只身去往大漠,找寻一样至毒药物,瞧瞧你有没有法子可解,这事你忘了吗?”
孙小翠心中一动:“他是在说我!”当下屏住呼吸,竖耳倾听。
秦妙手拍了拍脑门,说道:“老弟不提醒,我还真把这茬给忘了。”孙小翠肚里骂道:“负心贼,没良心!”丘北楼笑道:“这也难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这些杂碎琐事,自然就不会放在心上了。”秦妙手跟着笑了几声,道:“小翠的事嘛,第一,火龙喋血草世间罕有,她此行能否找寻得到,亦在未知之数;第二,如果不幸被她找着了,此草毒性猛烈,不但难解,简直是不能解、不可解,我也是无可奈何。”
孙小翠心想:“照他的意思,是决定袖手旁观了。”
丘北楼笑道:“既然是无可奈何,那就管他娘的,给她来个眼不见为净!”停了停又道:“时候不早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新娘子在房里怕是等得焦急了,秦先生,告辞,告辞!”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
孙小翠哪里还忍耐得住,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木板搭建的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她急步跨了过去,冲着秦妙手喝道:“想洞房?我杀了你!”自腰间掏出一柄短弯刀,提刀便向秦妙手挥砍,她虽是以毒见长,但刀法上的功夫,却也极是了得,‘刷刷刷’刀势密集凌厉,每一刀都照着对方要害劈去。
秦妙手大吃一惊,忙双掌交错,用空手夺白刃之法和她斗在了一起。孙小翠武功本是稍逊一筹,但因着占了先机,初时还能打个旗鼓相当,只是十来招过后,秦妙手逐渐缓了过来,掌风立增,此时她便渐感吃力,弯刀回旋而上,突地手上一顿,刀锋已被对方左右掌合夹住。
秦妙手道:“小翠,你这是干甚么?我没邀你喝一杯喜酒,难道为此生我的气了吗?”孙小翠试着连运了三次劲,始终拔不动弯刀,怒道:“丧命酒我就喝!”右手松开松开,脚步一滑,闪到了丘北楼身前,抬手一抓,抓向他肩膀。
丘北楼料不到她会忽然袭向自己,急往旁边闪避,右脚刚迈出半步,肩膀一阵剧痛,却是已经被孙小翠扣住,顿时只觉半身如触电般,挣脱不得,只听她粗声问道:“新娘子在哪里?”丘北楼咬紧牙关,说道:“你目露杀机,想杀新娘子,是不是?哼哼,我是决计不会告诉你。”
孙小翠冷笑道:“好,有骨气!”手上劲力陡增,喀喇一声响,丘北楼惨声呼叫,肩处的关节已然脱臼,只痛得他额上汗珠涔涔直落。孙小翠又道:“你说是不说?”
秦妙手颇含担忧之色,似乎生怕丘北楼一时经受不住,就此向她屈服,忙劝解道:“小翠,何必生这么大气,咱们有话慢慢说,你先把丘老弟放了。”
丘北楼忍痛说道:“秦先生请放心,我堂堂男儿,岂能受人胁迫,就算她再拧断我一条手臂,我也不会说出新娘子在……在哪里。”他说‘在哪里’时,眼光有意无意地向内室看了一下,随即赶紧收回目光,望向别处,昂其头来,作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这一切尽收孙小翠眼底,她心念一动,便已猜到了八九分,道:“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么?”放开了丘北楼,腾空纵起,双掌推出,朝秦妙手拍去。掌至中途,忽然一改方向,‘波’的一声,却是拍在一侧的墙上,身形借着后退之力,迅速撞进了内室。只见房内灯光昏暗,西首摆着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有人端坐在里面,床前放着一双绣花鞋,极是显眼。孙小翠二话不说,双手并发,两簇梅花针急射入青纱帐中,她在针上沾浸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就算没打中要害,也能即刻夺人性命。
纵起、入室、发针三着一气呵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待得秦妙手和丘北楼跟着冲进来时,已然迟了一步,两人同时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床上那人哼也没哼,便一头栽倒下去,想来是已经气绝身亡。
秦妙手失声道:“你……你杀了她?”孙小翠斜眼道:“杀便杀了,你待怎样?”秦妙手瞪着她,喝问道:“她跟你无冤无仇,你为甚么要下此毒手?”孙小翠道:“你负心薄幸,她就该杀!”秦妙手怒道:“我怎地负心薄幸了?你说个清楚!”孙小翠道:“你心里有数,又何必言明。”两人针锋相对,瞠目而视。
丘北楼叹道:“好好的一桩喜事,竟然眨眼间成了丧事,怎么会搞成这样?”摇了摇头,看他们两人兀自对峙,当下对秦妙手道:“秦先生,人都已经死了,你也毋须过于伤心,我看孙前辈也是无心之失,大家一人少说一句,免伤和气。”
孙小翠发针射杀了新娘,自知理屈,原本就是想着息事宁人,只是苦无台阶可下,此时听得丘北楼劝解,不由得一喜,心道:“这小子虽是可恶,但总算知趣,说了句识大体的话。”
丘北楼又道:“洞房花烛之夜,新娘子却无端端死于非命,这未免是有些不吉利,为今之计,只有我再费几分功夫,帮你重新物色一个秀外惠中的美人,将这段姻缘续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女子。”
孙小翠大怒道:“你敢?你找一个,我便杀一个,看是你找得快,还是我杀得快!”丘北楼道:“孙前辈,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秦先生年逾六旬,至今尚未娶亲,男大当婚,女大……咳咳,当然,孙前辈不同我辈俗人,自是另作别论。”孙小翠怒道:“臭小子,你是在讥讽我?”丘北楼道:“不敢,我只是说秦先生娶妻生子,很是平常,孙前辈为何要从中阻挠呢?”孙小翠道:“他娶不娶妻,关你甚么事来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丘北楼道:“是,是,的确不关我的事,咱们都是外人,不该插手人家的家事,咦,孙前辈你呢,似乎也不太相干。”孙小翠道:“谁说和我无关?他……他……我……”手指着秦妙手,欲言又止。丘北楼奇道:“怎么?难道你想做新娘子?”孙小翠咬着嘴唇,跺足道:“是又怎么样?”丘北楼一副惊奇万分的模样,侧过了头向孙小翠瞧了一会,摇头道:“不妥,不妥!”
孙小翠本是和秦妙手一样,对情感之事,羞于出口,此时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了心事,哪想到却被丘北楼一口回绝,恼羞成怒,大声道:“有甚么不妥,你说,你说!”脸上杀气腾腾,似乎丘北楼要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的话,便要将他碎尸万段。
丘北楼道:“秦先生妙手神医,能配得上他的女子,至少要有四大优点……”孙小翠截口道:“一派胡言,放你娘的狗屁!”转头冲秦妙手道:“你娶是不娶?”她急怒之下,抛开了往日的矜持,竟直截了当地责问。秦妙手眉心大舒,忙道:“娶,娶,当然娶!”答得飞快,似有喜色,跟刚才的又悲又怒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孙小翠却没注意到这一变化,听到他的回话,面露得色,大感满意,朝丘北楼道:“臭小子,听见没有?甚么四大有点、五大优点,全是胡说八道!”丘北楼皱着眉头,说道:“既然秦先生喜欢,那就没甚么好说的了。”顿了顿,又郑重问道:“你当真要嫁?”孙小翠:“废话,那还有假?”丘北楼道:“决不反悔?”孙小翠斩钉截铁道:“决不反悔!”
丘北楼和秦妙手相对一眼,同时哈哈大笑,丘北楼道:“秦先生,这次是真的要向你道喜了。”想拱手作道贺,忽地臂膀一痛,这才想起脱臼的肩膀一直没有接回去,不禁‘哎唷’呼了一声。秦妙手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将他扭脱的关节接上了,道:“丘老弟,这次是真的要向你道谢了!”两人又是齐声放笑。
孙小翠听到他们的怪笑,很是不对劲,一个纵步窜到西首的床边,掀开帐子,却见到里面倒着的,竟然是一个木偶假人,假人的身上还留有自己打出的梅花针。她瞬间明白了其中究竟:“原来这是他们安排的一出假婚!”怒道:“你们……你们……”
秦妙手颤声道:“小翠,你答应过的事,可……可反悔不得!”孙小翠既气且羞,狠狠白了他一眼,脸色忽然一红,没好气道:“谁说要反悔了?”秦妙手大喜,笑逐颜开道:“你的意思是说……哈哈,丘老弟,亏得你的妙计,亏得你的妙计!”
丘北楼笑道:“妙计说不上,雕虫小技罢了。”孙小翠听他们的话语,知道是丘北楼想出的计策,瞪着他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出这种馊主意戏耍我,这笔帐该怎么算?”丘北楼笑道:“好没道理,你好事成了,不谢我倒也罢了,反倒责怪我这个媒人,真是好心没好报。”孙小翠道:“好,我现在就报你!”
募地身形一晃,闪到了丘北楼后面,探手抓向他背部。丘北楼只觉腰间一麻,周身便已酸楚无力,跟着被人连着衣带提起,走出房外,耳中听得孙小翠高声道:“去罢!”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远远地飞了出去,却又轻轻摔落在地。这一摔除了模样狼狈之外,并无丝毫损伤,丘北楼知是她手下留情的缘故,朗声笑道:“夫妻拜了堂,媒人扫过墙,告辞了!”踏步下山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