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共中央,国务院公布了《关于取缔全国性组织的通知》。
二月十七日(1)中共中央颁布《关于文艺团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规定》。
(2)中共中央颁布《关于中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
二月十九日(1)北京卫戍区二月十八日写了两个报告,一个是《关于五所高等院校短期军政训练试点工作的总结报告》,一个是《关于两个中学军训试点工作总结报告》,毛主席对这两个报告作了重要批示:一、此两件立即传发全国,二、大学、中学和小学高年级每年训练一次,每次二十天。上课以后,在军训的二十天中军训时间不超过四小时,同时学校学原课程每天相应减少四小时,三、党、政、军在机关除老年外,中年、青年都要实行军训,每年二十天。
二月二十二日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代表大会(红代会)于今天正式宣告成立。
二月二十三日(1)《红旗》杂志发表了第四期社论:《必须正确对待干部》。
——以上摘自红卫兵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事记》
11日凌晨,在我们抄了“红九?二”总部之后,我回到家里小睡了几个小时,尽管我很想长眠不用醒,但是,在刺耳的闹钟声的刺激下,我还是惊醒了过来,强行从床上挣扎起来。上午8点半,我又匆匆忙忙地赶到学校,今天9时,我们红九?二红卫兵团、九?一五兵团、海防兵66829战斗团几个组织的全体战士准备集体上街向毛主席请罪。
我们原先约定人员是在小操场上集中,可是,时间已到9点,操场上的人仍是稀稀拉拉的,特别是九?一五的人好多还没来,即使来了他们也是肆无忌惮地在那里发牢骚、讲怪话。那个原来东方红红卫兵的愣小子许藩藩居然还在放肆地狂呼乱叫:“一?二六革命行动好得很!一?二六革命行动好得很!”
巴基斯坦有句谚语说得好,“尽管狗吠得狂,大象还是走着自己的路。”历史的潮流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住的,像许藩藩这样的政治狂人,他叫自管叫,大多数同学还是有着理智的头脑的,在9点半的时分,同学们终于集合了队伍,扛着“向毛主席请罪”的标语牌,上街游行向毛主席请罪。我们的心情像石头一样沉重,我们的步履也像石头一样沉重,长长的队伍缓缓地在街上走动着,如若是一支送葬的队伍一般,我们没有像往日一样激动地振臂高呼口号,而是无言地低头走着走着,脸上流露出负疚的表情,我们是真诚地向毛主席请罪,街上的路人也默默无语地注视着我们,我们的队伍还特地来到省军区的门口,向人民解放军请罪。
下午,我市20万军民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彻底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又一次新反扑的誓师大会”,全副武装的前线陆海空三军指战员分乘数十辆汽车和一队队抬着毛主席画像,挥舞着红语录本的红卫兵、群众组织,汇集在宽阔的五一广场上,会场上红旗猎猎,朗读语录声此起彼伏。这时候,天空中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人们抬头仰望,二架军用直升机正在广场上空盘旋着,那直升机飞得很低,机上的八一军徽清晰可见,甚至连机上驾驶员的人头都可以看得见,忽然间,有人喊起来:“传单!”只见直升机上撒下了不计其数五颜六色的传单,那传单如若雪片一般漫天纷飞,正是:“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东。”
当传单纷纷扬扬即将落下时,会场上掀起了欢腾的波涛,人们欢叫着,雀跃着,伸出了森林般的手臂争抢着那些传单,大会尚未开始,群众的情绪就像春潮一样不断上涨。
2时半,大会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开始,F军区司令员叶浩明代表前线陆海空军全体指战员在大会上作了讲话:“这个大会是庆祝胜利的大会,是奠定革命左派大联合基础的大会,是夺取新胜利的誓师大会。我省广大革命群众在这一场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又一次新反扑的斗争中,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了阶级敌人的威风。”
叶浩明在发言时,他戴上了一副眼镜,今天他的心情很激动,无可掩饰的喜悦情绪洋溢在他的脸上,那本来是呆板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抑扬顿挫了,还有些颤音和不定的音符。近一个月来,多少的风风雨雨,雷鸣电闪,使他夜不能寐,心力交瘁,他好像驾着一艘冲锋舟在布满暗礁的危险的航道上航行,其凭着将军的巨大气魄和自信心,硬是闯了过来,当年他靠着木船解放海南岛时也是这么干的,如今,他又赢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而这场胜败在一举的较量的胜利是来之不易的,可以说,是比那无数次真枪真炮的打仗更来之不易,此时此际,他站立在高高的主席台上,面临着这“风展红旗如画”的壮阔场面,他怎能不感到万分兴奋,欣喜异常呀?
接着,革命领导干部代表、中共M省委书记处书记、M省省长袁金旺也在大会上作了发言。在今天大会上发言的还有:M省八?二九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的代表张敦熙、M省农民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由老区几个组织联合而成)的代表林得胜、M省工人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即由工农红卫军为主的几个工人组织联合而成)的代表廖知天、M省机关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的代表戴先效。最后,大会还通过了给毛主席的致敬电。
大会结束后,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走在游行队伍前头的是前线陆海空三军指战员,他们抬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戎装威武,英姿焕发,乘着军用摩托车、汽车,沿途受到广大群众的欢呼。紧跟在人民解放军后头的是八?二九联司红卫兵的队伍。再接下去就是省工联司、省农联司和其他一些组织的队伍。游行队伍像浩荡的长江水奔流不息,人们不断地振臂高呼:“彻底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又一次新反扑!”、“《前线部队公告》好得很,好极了!”、“不准把斗争锋利指向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我们红九?二红卫兵团和九?一五兵团都是不准参加集会的几个组织之一,不过,我个人是跑去参加了这一集会。我的心情是复杂、矛盾的,一方面我的心是和与会者息息相通,一块儿激烈地跳荡着,共同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另一方面我也明显地感受到某种压力,尽管我个人没有犯错误,但是,我们红九?二组织在这股逆流中充当了急先锋,“覆巢之下无完卵”,它的厄运将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我个人的命运,因为我是搭乘在这艘船上的人,当船触礁沉没的时候,谁又能担保自己定会逃脱覆灭的命运呢?
12日上午8点半,我又来到学校。我走进科学楼红九?二的队部,看见里头没什么人,有几个男生还在由课桌拼成的“统铺”上裹着棉被呼噜呼噜地睡懒觉,我就和已来的陈东、孟成铭几个人攀谈起来。
过了会儿,忽然林玉梅像一阵旋风似地进了队部,她那双阿庆嫂式的精明的眼睛往房间里扫视几眼,看见那几个男生还在睡大觉,便泼泼辣辣地骂开了:“唉哟,你们这些懒骨头,都几点啦?还像猪一样在睡懒觉,还不赶快给我起来!”
可是,那几个人都是老油子,他们依旧装聋作哑,如死人一般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惹得她有些光火起来,嘴里骂道:“你们都是聋子呀?好呀,你们不爬起来,我就掀被!”说着,她随手即把睡在边上的赖国强的棉被毫无顾忌地一下子就掀开了。
那个“矮脚虎”赖国强上身穿着一件红色背心,下身只穿着一条短内裤,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也包括女性们的目光注视下,他狼狈不堪地赶紧爬起来,急急忙忙地抓起裤子往脚上套,然而,他越慌里慌张,那裤子越穿不上,他的脚被两条裤脚管缠住,弄了老半天才伸出来。
这当儿,林玉梅又在吆喝着其他人:“你们起来不起来?再不爬起来,我也要翻被了。”
“唉哟,我们的好大姐,我们遵命,马上就起床,你莫要翻被了。”
那几个家伙也真的害怕她这一招,他们再也不敢躺倒装死了,赶紧求饶不迭,一个个都一骨碌地爬起来,穿衣的穿衣,穿裤的穿裤,忙得不亦乐乎,惹得在场的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林玉梅是最早的“红九?二”元老之一,她的年龄在我们组织中也算是比较大的一位,又善于处理各种各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她就成了“红九?二”女同学中的头,大伙儿也都把她当作大姐姐看待,对她还是比较尊重的,她的话一般人家都肯听。
这时候,林玉梅告诉众人说:“昨天晚上,听说师院红色造反者司令部的人进驻了‘红九?二’总部,再次查封了‘红九?二’总部,并把我们前天夜里贴的封条都撕了。”
如果说不让我们“红九?二”组织参加昨天下午的集会,对于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那么,今天的这个坏消息对我们又是第二次沉重的打击,忧愁如若大雷雨前的浓云一般遮住了我们的心头。
“唉——”我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愤怒地道,“真是欺人太甚了,难道我们连造总部反的权利也没有了吗?难道我们都是阿Q,也不准我们革命吗?岂有此理!”
“我们啊,比头上长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的阿Q还不如咧,都是一群反革命的跳梁小丑罢了。”赖国强已穿好了衣服,身上披着一件蓝色劳动布的长棉大衣——大概也是串联接待站借的东西吧——,鼻梁上架着一副绛紫色边的眼镜,不再是刚才那一副狼狈相,他又抖擞得像一只阉公鸡一样,趾高气扬地在队部里踱来踱去,满腹牢骚地说,“我早就知道,即使我们造了总部的反,人家也认为我们是假批判、真包庇,是一场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
“就是哟,我那天晚上就劝说你们别去总部造什么反,谁也不会买你们的账的。现在,事实不是给你们一记响亮的耳光么?昨天下午也不让我们参加五一广场的集会,昨晚上人家又抄了我们的总部,老实说,我们跟潘大昌他们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共同的命运之绳将我们紧紧地拴在一起了。”陈大为也乘机敲了我们一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成铭严厉的目光透过眼镜片直视着陈大为,沉下脸说,“时至今日,你还跟潘大昌同穿一条裤子,仍想同他紧抱成一团往悬崖下掉吗?你甘愿和他一道见上帝去,就尽管去吧,谁也不想拦你,我们是要跟潘大昌和红九?二总部彻底决裂的,任何人也阻挡不了我们要跟毛主席干革命的决心。”
“我话的意思你理解错了,我只是说你们的任何努力都是口渴喝盐汤——徒劳,你们就是造总部一百次的反,人家也不认为你们是革命的。不管你们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在红九?二这艘轮船触礁沉没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逃不脱这灭顶之灾,昨天下午和晚上的事不就是很好的例证么?”陈大为急忙为自己辩解道。
“妈的,这个红色造反者司令部是什么货色?他们不过是前线兵的变种,如今,居然以大左派自诩,到处发号施令,抖穷威风,而我们算是一头栽到炭堆里——霉(煤)到底了,连红司也爬到我们头上拉屎屙尿。”郑国铨也发起牢骚来。
“这叫作‘豹子下河不如狗,凤凰落架不如鸡’。”吴华生一针见血地说,又长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们红九?二算是到了穷途末路,也许,是到了该结束其历史使命的时候。”
13日,在全团战士开会讨论的基础上,由众人推荐我来执笔起草《我们的看法》一文,以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附中红九?二红卫兵团的名义写成大字报张贴出去,并油印成传单。
此份阐述观点的文章道:
我们近几天来,经过对照学习红旗第三期社论,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并对总部进行了初步的揭发,大家逐渐取得了一致的看法,现阐明如下:由红九?二《排除万难》战斗队署名的《谨防高级政治扒手》和《揪出高级政治扒手》两张传单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新反扑的信号弹,是镇压老区革命运动的急先锋,是把矛头指向军队的两株大毒草。坚决揪出这两株大毒草的泡制者和幕后策划者。
红九?二总部已充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新反扑的急先锋,对于这样的总部坚决要砸烂。
老区人民起来造马为之流的反,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我们坚决支持老区人民运动。
2月16日,新华社向全国播发了我省彻底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又一次新反扑誓师大会的报道、大会给毛主席的致敬电及叶浩明同志在大会上的发言,17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坚决捍卫“三结合”的正确方针》,18日,《解放军报》发表社论《彻底粉碎反革命逆流》,二篇社论都总结了我省斗争的经验,向全国无产阶级革命派发出战斗号召:坚决捍卫“三结合”的正确方针,彻底粉碎反革命逆流。
北京城传来了这一好消息,如同平地一声春雷,我市震撼了,全城沸腾了,几天来,东海之滨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到处是火红的标语,火红的旗帜,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惊天动地,通宵不绝,从工厂到农村,从机关到学校,工人、农民、干部和红卫兵的队伍,抬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高擎着语录本和大红喜报,像百川归大海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F部队革命群众来访接待站,向党中央毛主席报喜,向人民解放军报喜。
北京的电波播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东西南北中都响起了回音,从亭亭白桦的乌苏里江畔到白雪皑皑的喜玛拉雅山麓,到碧波万顷的渤海湾……一份份贺电如雪片一般飞来,千封贺电万颗心,是共同的思想和信仰把人们的心像和尚手里的念珠似地串到一起了。
当然,对于犯错误这一派的我们附中红九?二来说,这些日子可是不好过的,就像被镇在五行山下的“渴饮溶铜捱岁月,饥餐铁弹度时光”的孙悟空一样日子难过,压力越来越大了,而且是超高压,是万吨水压机的压力。
18日起,我们附中红九?二进行开门整风,会上,许多同学纷纷发言,对原勤务组展开激烈、尖锐的批评。
陈东发言说:“我们的勤务组头头们没有突出政治,只有单纯的军事观点,没有组织认真学习毛选,从来没有很好地讨论形势、研究形势,刘康就是一个典型的事务主义者,与其说是一个勤务组召集人,不如说是一个事务长更恰切一点,他整天像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都得经过他的首肯,我们组织是大民主没有,小自由很多。”
孟成铭的“机关枪”也开火了:“我认为刘康不仅仅是一个典型的事务主义者,同时还是一个典型的经济主义者,刘康、赖国强都热衷于搞经济,我们团的财政经济账目从来也没公布过,长征的钱、粮票账目也没公布,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笔糊涂账。我们团里已经有一架电话机,还想要两架,三架,此外,还想要高级办公桌,要照相机,特别是赖国强对买照相机很感兴趣。还有自行车,几个头头都有一架自行车,刘康有,赖国强有,陈大为有,吴华生也有一架,这难道不是搞特殊化吗?”
至于我,也是热衷于开门整风的一位主角,自然免不了要发言,我也打开话匣子说:“刚才几位同学的发言都很好,我支持他们的看法。我团勤务组除了事务主义、经济主义之外,我认为还存在着一个风头主义、山头主义,刘康是很爱出名的,想的是如何使附中红九?二名扬全市,区里夺权,他们也要争排几位,学校夺权也是如此,因为被排在第三位,刘康大为不满。其实,权有何用?争权夺利就成了资产阶级政客,而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了……”
对于这些同学的发言,刘康、陈大为、赖国强几个人默默地听着,不大加以反驳,不过,他们的心里也许是不服气的,只是嘴上没说罢了,因为现在是他们失势的时候,总得要耐着性子听取人家的批评意见啊。
22日,在东南师院中文系里,师院红九?二召开了一个组织内部的揭发批判潘大昌大会,我们附中红九?二也应邀参加了这次会议。
会上,潘大昌做了检查。今天,潘大昌还是身穿那件旧夹克衫,他精神萎靡不振,用着低沉的声调做他的检查道:“在我有高级政治扒手的概念是在去年十二月,当时,叶浩明同志有一个讲话,曾说到好人坏人要分清,要谨防高级政治扒手云云,从此,我就很注意高级政治扒手。后来,我们长征到了龙江,我很注意我省的东西部地区,这两个地区都是老区。还在F市的时候,我就听说林得胜是俞白派到老区的,他们住在党校,除睡觉以外,都是到外面活动,我就感到十分奇怪,问过南开大学二位同学,据说他们是到外面接头,以后才知道是与俞白、许立璋接头的。一位老区红卫兵负责人曾讲,是俞白拿钱收买老区人民进城的。
“那时,龙江正在批判地委,组织人上省城很困难。我感到老区里头问题不少,俞、许派人到老区工作是不对的,林得胜、杨耀光都谈到F军区金贤麟政委是很支持他们的。省公安厅厅长郑丛与俞白、许立璋的关系很好,郑丛被打成反革命,听说那个金贤麟大发脾气,省卫生厅副厅长徐贞是金贤麟的老婆,徐贞被打倒了,金贤麟却极力加以包庇。当时,我就怀疑起金贤麟来,便把金贤麟也点上去了。”
此时此际,今天大会主持人、原总部勤务组成员的赵振华打断他的发言,紧绑着脸孔问道:“潘大昌,你有没有说过,‘抓高级政治扒手,要准备四年不得翻身’这句话?”
潘大昌掉头瞥了瞥他,回答说:“我有说过这句话,我认为这几人很狡猾,很会迷惑群众,跟他们要进行一番长期的较量。我这是从北京回来之后讲的,红旗杂志社的记者也支持我的看法。”
“潘大昌,你跟红旗杂志社、新华社记者有什么联系?你老实交代!”赵振华又吼起来。
潘大昌又瞟了他一眼,道:“我跟他们没联系,不过,红旗杂志社、新华社有几个记者我认识,我从来没到过新华社,连新华社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那你跟闽江日报社有什么联系?跟何磊有什么联系?有人揭发说,你上北京之前,曾经收到过何磊的信,有没有这回事?”另一位大会主持人、一剪短发的女大学生也正言厉色地喝问。
“我与何磊没有联系,也没有收到何磊的信。”他矢口否认说,“我从北京回来之后,只有一个晚上骑自行车到闽江日报社,十一点才回来,平时我很少出去,我不会骑车子,只是最近才学会的,这你们是知道的。”
“你跟谁还有联系?你还到过什么地方进行秘密串联?”那女的又追问。
“我没跟谁有联系,自从北京回来到请罪,我一共只上街看过一次大字报,其他时间都在总部,我的眼力不行,只有0.3,在总部被抄以前,都在总部睡。”
“你跟三家村有没有联系?你跟思想兵总部、三司有什么联系?”那女大学生又穷追直问。
“我与三家村没联系,我与思想兵总部、三司个人没联系,只有一月上旬到三司开过反经济主义会议。”“你跟公安厅有什么联系?”女大学生继续刨根究底地追问。
“我与公安厅没有联系,当时我认为公安厅是支持我们的。”
“潘大昌,你在龙江时,替大右派杨耀光保管过手枪没有?”赵振华又向他开炮了。
“我在龙江有保管过杨耀光的手枪,是以一支德国造的左轮枪。”
“你为什么要替大右派杨耀光保管手枪?他的手枪是从哪里来的?”赵振华又追问下去。
“这个——”大概,这问题击中了潘大昌的要害,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对答如流,支支吾吾地道,“杨耀光是一个知情人,他知道省委许多内幕情况,我想利用他这个人,就替他保管过手枪,至于他的手枪从哪儿来的,这个……我不清楚。”
“潘大昌,你的态度极不老实,是猪鼻子插葱——装相(象),请问,究竟是你要利用杨耀光,还是杨耀光想利用你,或者是互相利用?”赵振华又厉声质问说。
潘大昌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方才说:“这个……怎么说清楚呢?反正,现在我是‘白衫跌落桐油桶,满身污秽洗不清’。”
“潘大昌,我看你是‘蚂蟥生来两个口,无筋无骨滑过油’。你要是不端正态度,好好向党和人民认罪,是决不会有好下场的!”那女大学生又高八度地嚷起来。“我问你,你跟八?二九联司有什么联系?”
“我与八.二九联司没联系。”
“哼,没联系?别空肚打饱噎说假话了。”女大学生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情说,“我问你,既然没联系,那为什么八.二九联司的人会打电话给你呀?”
潘大昌不禁愣了一下,两眼瞧了瞧那女大学生和赵振华,好一会儿才回答:“那是我的一个同学打来的,是一个与我比较要好的女同学,她告诉我说老区要来抄红九?二总部,她怕我被杀了。……这些是我的个人关系,我可以向组织交代,这里不讲了。”
“潘大昌,我几次接到从交际处给你打来的电话,那可不是花腔女高音,而是地地道道的男低音,请问,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赵振华又不留情面地揭发说。
“我有几个比较熟悉的八?二九同学住在那里,是他们打电话来的,我的同学不会有什么关系,因为与我的观点是完全对立的。”此时此刻,潘大昌有些激动了,热血冲到了脑门顶,涨红着脸大声道,“同学们哪,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丁是丁,卯是卯,该说的我都说了,请你们相信我,至于我个人的关系,我想完全没有必要讲。”
这些问题显然是触痛了潘大昌的心,他无法抑制住自己那冲动的感情,心中泛起了阵阵潋滟。
刚刚说到的那个女同学是鹭门大学的学生,名叫许美龄,她和潘大昌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中学时代又在同一个中学、同在一个班级。卢梭说:“青年的友谊是最初独立选择的深刻的个人依恋心。它预告着并在某种程度上也预示着另一种依恋心的出现,其中包括爱情,因而爱情也是崇高的友谊。”他俩的爱情最初也是朦胧的,表现出来的也只是亲密、深度的友谊,他的语文很好,写作能力很强。而她的数理化成绩优异,还是班上化学课代表,他俩经常在一起讨论学习上的问题,交流思想的看法,在革命化的年代里,二个青年男女能够时常这样接触,不言而喻地意味着彼此内心里暗存着爱慕之情。
中学毕业后,他考入东南师院中文系,而她则考取鹭门大学化学系,在即将离别前夕的一天晚上,他把她约出来散步,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湛蓝色的夜幕上,把乳汁似的光辉洒在大地上,道路两旁的树木也投下了朦胧的荫影和班驳的月光,周围的环境颇幽静,路上没有多少人在走动。
二人缓缓地走着,彼此之间保持着二尺左右的距离,起初他俩都好像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他的脸色苍白,几次话都到嘴唇边却未说出口,而她一边走着,一边也感觉到他不断地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她,她凭着少女的直觉,感到今晚他会说出什么重要的话题出来,她在默不作声地等待他的开口。
他俩默默地走了好一段路,他总算开口说话了:“今晚月亮好圆呀!”
她也有意无意地抬头仰望了一下夜空,那月亮的确圆得像一只白玉盘,不由地发出赞叹道:“是呀,今晚的月亮真圆,美极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打开话匣子说:“咱们很快就要分手了,你到鹭门去,我到省城去,我真舍不得咱们分离呀!”
“我也是,我会永远怀念我们的中学时代的。”她也发出了肺腑之言。
“在咱们分手之后,你愿意咱们之间保持书信往来吗?”他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问说。
“只要你写信来,我会给你回信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嘻嘻。”她爽朗大方地笑了。
“我会给你写信的,一定会给你写信的。”他显得十分激动,声音都有些颤动起来。
“那我也一定会给你写回信。”她又笑起来了,笑得那样甜,那样蜜。
大约,他受了她的情绪的感染,他的心在开始沸腾和冲动,大胆地说:“嗯,咱们的关系能不能进一步向前发展呀?”
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由地停下脚步,掉过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眼睛异常清亮,满含着真诚的期待,她被感动了,不过她却没有开口,低着头又默默地走着。
他见她不吭声,又急忙解释起来:“也许我的建议太突然了,不过,我确是想了许久,我觉得应该要对你说,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诉说了。”
二人又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她总算开口了,只是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不能回答你,因为我还没有很好地想过这个问题。”
“不,你必须告诉我,”他冲动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两道犀利的目光射向她的脸,道:“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到底愿意不愿意把咱俩的关系进一步推向前进?”
她无可奈何地停住脚,也不试图挣脱他的手,而她的眼睛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又是害羞地低下头,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反复摆动着,许久也不说话。
“你说呀,请你明确表态,愿意还是不愿意?”他略略提高嗓门,双眼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脸。
她低垂着头,羞红着脸说:“还说什么呢?我不是跟你一起出来散步了么?”
“这么说你愿意?”他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双手,按在他的胸口上。
她嘴里不说,却轻轻地点了下头,诚然,这是认可的意味。
见此情景,他的心乐得都要开了花,眼睛里也溅射出灿烂而快乐的火花,全身的血液全要沸腾了起来,激动地将她的手凑近他的唇边,深情地吻了一下道:“这太好了,我现在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而她的脸涨得通红,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胸脯像海潮一样上下起伏着,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双手将她紧紧地抱住,疯狂地吻着她,这是多么强烈、多么新奇、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呀,初吻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他俩都没能清醒过来,就已被这爱的旋风卷走了。
进入大学之后,他俩保持着频繁的通信往来。这次文化大革命的龙卷风席卷来了,起初他们的观点一样,雪片似的信件交流着他们共同的语言,激烈的政治词藻代替了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以后,她随鹭大独立师的人来省城造反,二人又重新见面了,“革命”加恋爱使这段日子变得富有罗曼蒂克的气味,他们每次见面,谈爱情,也谈“革命”,更多的时候是谈论这场文化大革命,“革命”使他们的爱情得到了升华。
岂料到好景不长,在最近一段时期,他们二人的政治观点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最初的分歧是在潘大昌抛出那二张揪扒手的大字报时,在一?二六事件发生后,他们之间的裂痕已大得无可弥补了,政治上的分歧导致了爱情上的破裂,她好些天不理睬他,他们断了往来,致使他的内心深深地陷入于痛苦之中。不过,他是一个性格刚强的男子汉,情不露于形,何况现在运动正面临着一个紧要关头,他没时间叹息,没时间抽泣,实在顾及不上儿女情长的事情。
前几天,她突然给他挂来一个电话说:“大昌,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讲,听说老区组织要来抄你们红九?二总部,你可要千万小心呀!”
“谢谢你,美龄,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会多加小心的。”他被感动了,心灵又一次受到强烈的震撼。
“我可真害怕人家会把你杀了,你千万要当心呀!”她再三叮嘱说。
“我会当心的,谢谢你!”一股热流传遍了他的全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他放下话筒时,激动的心情仍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想不到,那些人明明知道他的女朋友在八?二九联司,偏偏又故意在上面大做文章,这叫人怎么不恼火异常,假如今天不是他做检查,那他肯定要大发作的。如今,他倒了霉,什么人都要往他的身上吐口水,他算是看得很透了,俗话说,‘患难识人,泥泞识马”,只有在自己的草堆着火的时候,才认识了谁是自己的朋友。
尽管潘大昌做了检查,然而,他还是逃脱不了命运的惩罚,厄运的魔鬼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做检查后的第三天上午,几辆满载着全副武装的警备战士的军车开进了师院校园,一位军官向潘大昌出示了军管会的“逮捕证”说:“潘大昌,你被逮捕了!”
潘大昌脸色苍白,急忙申辩说:“我不是反革命,你们凭什么理由抓我?”
“你少啰嗦,你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给我铐上!”那军官紧绷着铁青脸下命令说,几个警备战士一拥而上,将明晃晃的手铐把他的手铐上了,并押上了军车。
“南雨来多滞,东风动即狂。月行离毕急,龙走召云忙。鬼转雷车响,蛇腾电策光。”在我们的校园上空,同样也是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几个由前线兵蜕变出来的组织如三湾部队、七一大队、八七暴动、红流支队等纷纷贴出标语和大字报:“九?一五兵团和红九?二红卫兵团是反革命黑组织,勒令立即予以解散!”
这些日子,九?一五兵团也进行开门整风,他们大部分人在不同程度上都认识了自己的错误,不敢喊“一?二六好得很”了,但是,他们也不愿意承认“一?二六”是“糟得很”,认识只停留在“小道理服从大道理”的水准上,并未真正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只认为自己不过跌了一跤,成绩与错误是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关系,是什么“八个月的战绩,十五天的错误”。当三湾部队、七一大队等发出“勒令”时,在外来的强大的高压下,他们又死死地抱成一团,表现出团结一致的“抗力形”姿态,公然也刷出大幅标语:“谁敢勒令解散九?一五兵团就砸烂谁的狗头!”、“九?一五兵团大旗永不倒!”
校园里依然充满着浓厚的火药味,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而我们的红九?二组织则陷入于半瘫痪的状态,那个刘康犹如瘪气的皮球蹦不起来,他啥事也不做,也不管,整天只唉声叹气,昔日的大忙人变成一个大闲人。至于赖国强一伙人则在充作床铺的课桌上大摆“战场”,昏天黑地打四十分,“磨塌太山昆仑顶,战干黄河九曲溪”,赖国强真是《白雪公主》中的小矮人“快乐”,他的背上已经挂了好多条白纸条,依旧兴奋异常地高声嚷嚷着:“钓主!钓主!”
我是很看不惯这些现象的,更确切地说,我对此已经达到不能容忍的地步,我知道自己还驾驭不了整个红九?二组织,他们想躺倒不干就躺下不干吧,我自己是要干的。经过几天的反复考虑,我决定退出红九?二组织,自己另起炉灶。我把这件事同我的伙伴陈东、陈炳义、王钟惠他们诉说:“我想退出红九?二组织,成立一个新组织自己干,你们看怎么样?”
“好啊,我也有这个想法,与其呆在红九?二里坐以待毙,不如杀出一条活路来。”陈东不加思索地表示赞同。
“那我们的新组织叫什么名字呀?”陈炳义问。
“我早想好了,叫井岗山公社,诸位以为如何?”我扫视了他们一眼。
“井岗山公社?这名字不错,就叫井岗山公社。”王钟惠也喜形于色地道。
接着,我又去串联孟成铭、郑国铨、高克祥等人,他们也是一呼即应。
我又去游说吴华生,他是红九?二最早的“八大金刚”之一,他对于红九?二的感情远比我辈深厚得多,只见他听罢我的话之后,连连摇头叹息说:“唉——你们的主意固然不错,我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不过,我个人是不想参加这组织的,无论发生情况,我也不会退出红九?二的。”
我的眼睛像笔尖一样盯住他的脸道:“你这个人太讲江湖义气了,我们是革命者,不是梁山好汉,在感情与真理面前,我们只能选择后者,而不是前者,现在是到了要和红九?二彻底决裂的时候了。”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有些心情沉重地说:“也许,你说的大道理都对,只是——我只能在道义上支持你们,目前我不打算加入你们的组织。”
“那也好,人各有志,不必强人所难,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我串联了不少男同学,但是,女的一个还没有,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去串联方辉,当即我就去找她,我们又在第一次碰面的地方——科学楼前面的三合土小路上——一边漫步着,一边谈起话来。
她听罢我的一席话,便欣然同意说:“好,我同意退出红九?二,参加井岗山公社。”
“你能不能去串联几个女同学,譬如许梅兰等等,看看有没有谁也愿意加入我们组织的,去多串联几个人。”
她低头想了一下,一对晶亮的眸子直视着我道:“许梅兰是不成问题的,她包在我的身上,至于其他人,那我还要去问问看。”
“那女同学方面就全仰仗你了,那些女的我几乎都不熟悉,连我班上的曹月仙、郭乃丽她们,我跟她们也没说上三句半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格格格——”她笑的声音真甜,也笑得有点放肆。“亏你还是一个赫赫有名的造反派咧,想不到你也生着一个封建疙瘩的脑瓜子,是一个现代的孔夫子。”
“你莫笑话我了,”我被她笑得连耳朵根都发热了。“说真的,如果不是这场文化大革命,恐怕连咱俩也是不可能认识的,更谈不上像今天这样在一起散步,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么?”
“那倒是一点不假的,”此际方辉收敛了笑容,又恢复了平日文静的样子。“咱们学校的封建气息确实是十分浓厚的,许多班级男女生之间互不通话,不过,我班上还好一点,大家都有讲话。”
这样,我们正式脱离了红九?二组织,另成立了一个新组织——井岗山公社。我们一开始就有二十几人,以后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有三十多人加入了我们的组织,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高中的,在原来红九?二当中的高中大同学有一大半人都被我们拉过来了,连“八大金刚”之一的吕祖敏也主动跑到我们井岗山公社来,原来的红九?二如若被抽取脊髓的躯体一般陷入于瘫痪状态,惹得刘康、陈大为他们暴跳如雷,对我们井岗山公社非常感冒,经常在背后谩骂我们。
然而,青蛙的鼓噪并不能阻挡牛到河边喝水,尽管有人在一个劲地骂我们,而我们井岗山公社却显得十分兴旺,一派生机勃勃,我们的队部设在新教学楼高二(1)教室里,与对面科学楼红九?二队部遥遥相望。我们召开了全体成员会议,大家选举我、孟成铭和陈东为勤务组成员,我并被推举为勤务组的召集人。
我们开始了正规的组织活动生活,定下每天上午八时至十时为雷打不动的学习时间,学习毛著以及报刊社论文件,其余的时间则是讨论时局形势、写大字报和印传单。我们的大字报、传单内容多系批判红九?二总部和潘大昌的,其中一部分是我们自己写的揭发批判文章,还有的就是翻印师院《鹰击长空》革命造反队(原红九?二总部部分战士)、中文系《闽江风暴》编委会等组织写的揭发批判文章。
一天下午,我正在队部里忙碌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唤:“李晟。”
我掉过头张望,门外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不是别人,乃是尤品玲。我脸上立即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好像一线晨光照亮了山头似的,我赶紧走出去打招呼说:“想不到竟是你呀,真是贵客临门,快请进!”
尤品玲伸头往里面张望,而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射向门外的她,她大约看见里面的人太多了,便摇摇头道:“不,我不进去了,你出来一下吧。”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点头说:“好的。”
尤品玲到底是一位比较大方的人,她对我们同班的陈东、陈炳义等人友好地点头致意,然后,便同我一道沿着大楼的走廊慢慢地走去。
“你几时回校的?”我问。
“前几天,我们海防兵在外面的联络站撤掉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撤回到学校里来了。”
“噢,”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有耳朵、有嘴,难道不会听、不会问么?嘻嘻——”她调皮地笑起来。
“我们已跟红九?二彻底决裂了,另外成立一个井岗山公社自己干。”我告诉她说,停顿了顿又问她道,“那你现在还呆在66829战斗团里吗?”
“嗯——是的。”她低头走了几步,又说,“不过,如今呆在66829里头实在没劲,我和他们的观点不同,话不投机半句多,真不想再在那儿呆下去。”
“噢,”我认真地注视了她一眼,略略想了一会,启齿道,“既然你不想再呆在66829里面,那你有没有什么打算呀?”
“不知道。”她摇摇头说。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走廊的尽头。那外面是一个小土坡,坡上有一块巨大的形同大象的岩石,平日课余时间不少同学喜欢攀爬到上头,纵目眺望校园内外的景色。这些日子,文化大革命的龙卷风席卷而来,人们失去了闲情逸致,难得上这块岩石来闲坐、聊天,况且,如今又是寒冷的冬天季节,更无人光顾此地来喝西北风,但是,这时候我俩都不知不觉地登上了这块岩石。
今天,尤品玲身穿一件红色的丝棉袄,脖子上围着一条透明的纱围巾,脚上穿着一双猪皮的长统棉皮鞋,与上一回在辩论会上的邂逅相遇时的装束相比,她今天显得更漂亮了。也许是因为红衣服相映的缘故,也许是由于被寒风吹冻的缘故,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沐着朝霞的玫瑰一样清丽。她的一双晶莹发亮的眼珠子从长长的睫毛下面闪射出奇异的光芒,当她注视我时,竟是毫无顾忌地直勾勾盯住我,瞧得我一个男子汉也不敢和她的目光长久对视。我们伫立在岩石上,寒风嗖嗖地吹来,吹得她的鬓发有些散乱,而她似乎不在意,显出心思邈邈的样子。
“欸,你们联络站的其他同学是什么想法呀?”我又问。
“他们也和战斗团里的人谈不拢,不过,他们的思想也很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跟他们合得来吗?”
“有的合得来,有的合不来。”
“唉——”我叹了一口气。“如今大家的头脑都有点乱,我们井岗山公社里的人的思想也是十分混乱的,目前的形势是很复杂的,要认清形势有点难呀。”
“欸,你们井岗山公社是什么情况?都是什么些人组成的?”她也询问说。
我把我们井岗山公社的情况简略地告诉她。我们随便扯了一阵子的话,我对她道:“咱们是同观点的,咱们学校同观点的没几个人,所以,咱们之间应该要加强联系,互通情况。”
她欣然点头说:“好的,咱们既是同班同学,又是同观点的,是应该要多联系。”
以后,我们二人随即分手了,我又回到井岗山的队部去。
谁知我一回到队部里,立即遭到众人的围攻。
王钟惠大声吆喝着:“好小子李晟,那个‘华沙美人鱼’跑来找你干什么?你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说的“华沙美人鱼”是尤品玲的绰号,那是昔日管剑飞等人给她起的。
我瞟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没什么可坦白的,我明人不做暗事,她来找我,只是告诉我一声,她已经回到学校来了。”
“呵呵,她怎么偏偏来找你,却不找我王某人呀?”王钟惠涎皮赖脸地嘻嘻笑。
“这个——”我急忙解释说,“那是因为我前些天在东方红大街的辩论会上碰见她,当时她人还住在省交际处海防兵的联络站里。”
“你的解释是不能自圆其说的,”陈东也加入了“反华大合唱”。“‘华沙美人鱼’来找你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要告诉你一声,说她回校了,这个说起来谁也不会相信的。”
“是啊,我也不相信。”高克祥连尤品玲是何许人也不知道,却跟着瞎起哄。“你俩一出去就是半天功夫,连鬼也不相信你们就谈了一句话。”
“我可没说我们就谈了一句话。”我瞪了瞪他。“反正,信不信由你们,我们出去还不到一刻钟,我拉个大便还不止这时间咧。”
我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王钟惠咧着一张阔嘴又道:“你才出去一刻钟?少说也有半个小时还不止,我都给你看过时间了。”
“哼,”我冷笑一声。“你的马表在哪儿呀?恐怕还在百货公司的柜台里吧?明明不到一刻钟,却闭着眼睛瞎说有半个小时。”
“那你的马表又在哪儿呢?恐怕也是在钟表店里吧?哈哈哈——”他也反唇相讥。
“我用不着什么马表,我凭着自己的生物钟,我的生物钟是最准确的,人类天生钟跟人类用来调节其活动的机械钟总是一致的。”我理直气壮地道。
我的话又引起一阵笑声,一个高二(4)女同学陈佳玉也嘻嘻笑地问我说:“喂,李晟呀,那个叫‘华沙美人鱼’的女的是什么人呀?”
“她是我班上的同学,从前我们观点相同,有过一些接触。”我赶紧解释起来。
“她长得顶漂亮的,怪不得你们会叫她作‘华沙美人鱼’。”她又道。
“这个‘你们’并不包括本人在内,谁爱叫她什么就叫她什么。”我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这个尤品玲的确长得很漂亮,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校花’,听说她是省卫生厅厅长的女儿,她有一个哥哥是音乐家,钢琴弹得很好,还开过专场钢琴独奏音乐会咧。”另一个吕祖敏也插上嘴说。
此时,我直视她有圈圈儿的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稍为细小一点的眼睛,说:“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呀,简直可以当中央情报局的女间谍了。”
“嘻嘻,我只是偶然听一中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谈不上当女间谍呀。”她解释道。
“好了,我看咱们还是莫在背后议价人家了,时间也不早了,大家该回家去了。”我不想再扯下去了。
在《中共中央关于中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六七年二月十九日)这文件下达之后,同学们纷纷从外地、工厂、单位、家里回到学校里来,校园里骤然间又变得像运动初期那般热闹异常,到处都是人,然而,在我们的校园里,“复课闹革命”的气氛如若高空中的空气那样稀薄,倒是火药味浓得就像硝烟弥漫的战场。
这些日子,九?一五兵团进行开门整风,写出了请罪书,几个头头刘卫东(刘奇)、王钢、陈希琪等人分别作了多次长篇书面自我检查,又是造头脑中“私”字的反,又是触及灵魂,又是亮自己的思想斗争,但是,正如当权派的检查总是难以过关一样,这几个失势的造反派头头的检查也过不了关,压力像水压机压钢锭一样越压越大,最后,九?一五兵团不得不被迫解散掉。尽管如此,九?一五里还有许多人仍在顽强地抗争着,除了一部分人三五一伙地成立了好几个小组织之外,还有相当多的一批人仍旧死死地抱成一团,就像亲合力极强的明胶一样,他们换汤不换药,怎么也不肯抛弃“九?一五”这面幡旗,在王向东(王忠贵)等人的策划下,以东方红公社为核心,又拉起了一个红九?一五兵团,比原名多了一个“红”字,犹如《阿Q正传》中的赵秀才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便算是革命了一般。
以师院红色造反者司令部为主的几个组织(前身均是前线兵)联合成立了一个新东南师院红色造反者大联合总司令部(简称红联总)。大约,受此影响,我们学校原前线兵蜕变的几个组织如三湾部队、七一大队、八七暴动、红流支队等也联合成立了一个红色附中红色造反者大联合委员会(简称红造会),一跃变为我校最大的一个群众组织,再加上有军宣队给他们撑腰,使他们变得不可一世,俨然以天生天然的大“左派”自居,挥动起铜头皮带和狼牙大棒,对“好得很”派大加讨伐,欲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
学校里的一些干部和教师纷纷倒向他们一边,原先就和他们一鼻孔出气的江翠莲、张太明、梁雄几个老师这一次又同他们搅和在一起,被他们拥为革命领导干部,连本来已投进“九?一五”怀抱、又是“要揭发、要造反”的潘家宜老师也见风使舵,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大杀起回马枪来。在教师队伍中,由柯达和、刘晋年那伙人组织的我校最大的一支教师组织——反黑线战斗联队——在“一?二六”的问题上也犯了错误,如今他们面临着四面楚歌的境地,连他们自己内部的黄豪、肖而庭、戴继南等也再次反戈乱击,把所有的责任像翻斗车卸土一样一股脑儿地倾泻到柯、刘二人的头上。
校园里的气氛跟天空一样都是阴沉沉的,正是“风云俱惨惨,原野共茫茫”,在许多同学和老师的心上都压着一块块沉甸甸的铅条,几乎人人都面临着一种危机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打成“现反”分子,被戴上8字形“手镯”带走。
虽然我在“一?二六”的问题上没犯错误,但我不想以“左派”自居骑在别人的头上逞威作福,也不能容忍“红造会”那些人要把犯错误的同学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做法,我对受压者寄予同情之心,对于目前的时局,我是持有着自己不同的看法的。
鲁迅先生说过:“‘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即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定要有这种人,世界才不寂寞。”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写了一篇文章《谈对目前形势的一些看法》,署名为“井岗山公社迎风暴”。
这篇文章写好后,在一天上午,我交给众人讨论,我们井岗山公社的同学在队部里围成一个大圈圈坐着,首先,由我念了文章的全文,然后我说:“文章我已经念了,大家有什么看法,尽管畅所欲言。”
可是,人们却缄口不语,彼此面面相觑。过了会儿,孟成铭总算开了口,他瞅了我一眼,板起一张极端严肃的脸孔道:“李晟的这篇文章在我们内部肯定是得不到统一的,我个人就不赞同他的看法,我认为他的观点是偏激的。当前,我校运动的大方向是什么?是揭发批判‘九?一五’和‘红九?二’在一?二六反革命逆流中所犯的罪行,是彻底肃清一?二六反革命逆流在我校的流毒,任何人都不许破坏和干扰这个大方向。”
陈东也发言附和他说:“我也认为李晟的看法未免过于偏激了点,我们不能凭感情意气用事,而应该用理智的头脑来分析当前的形势。目前我校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是一派大好的,正在掀起一股对一?二六反革命逆流的革命大批判浪潮,其势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们井岗山公社从红九?二阵营中冲杀出来,正是顺应了这股历史的潮流。现在,我们的火力应该集中在揭发批判红九?二总部和潘大昌上,集中在揭发批判附中红九?二红卫兵团勤务组和刘康上,而不是把目标对准前线兵,任何干扰大批判和转移斗争大方向的做法都是极端错误的。”
我沉思了一会,又启齿发言道:“我想说明一点,这篇文章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并不代表整个井岗山公社的看法。今天,我之所以将这篇文章交给大家讨论,是希望在我们组织内部能够统一一下对目前形势的认识,当然,我也知道在我们公社里可能认识是不一致的,这是属于正常的现象。俗话说,‘一个竹箩四条索,各人意见各人说。’目前,究竟我校运动的大方向是什么?我认为一方面要继续肃清一?二六反革命逆流在我校的流毒,另一方面也要警惕来自右的方面的干扰,不允许那些前线兵借批判‘一?二六’之机对我们进行阶级报复,这第四期《红旗》社论写得何等好啊,我这里不妨念一段让大家听听:‘革命小将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建立了不朽的功勋,谁要否认这一点,就是否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革命小将中,有些人犯了某些错误,甚至犯了严重的错误,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革命干部应该满腔热情地耐心地教育他们,帮助他们,引导他们改正错误,发扬他们的长处,爱护他们的积极性,使他们更快地健康地成长,而不应该单纯指责他们。’这一段写得太好了,我请大家好好地念一念。”
接着,郑国铨也打开话匣子说:“我也说几句,我认为李晟的这篇文章是呼出了我们的心声。这些日子,难道我们学校的空气还不够沉闷么?多少同学的心上都压着沉重的石头移不开呀!那些前线兵如今又一个个神气得像大公鸡、北京鸭,他们俨然以一贯正确的大‘左派’自居,对我们大打出手,而我们却被搞得抬不起头来,一个个灰溜溜得像灰老鼠,这口气我们是憋够了,再也憋不下去了,鲁迅先生早就说过,‘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现在是到了该爆发的时候了!”
高克祥也大声地道:“李晟的文章说得痛快,我们的心里早就憋足了闷气,不过,现在正是大抓‘反革命’的风头上,枪打出头鸟,弄不好是要倒霉的。”
“是啊,我也认为现在写这种文章不合时宜,”陈炳义也发表己见说,“我们这些人在一?二六反革命逆流中都犯了严重错误,现在可不能再乱跳,不可重蹈覆辙啊!”
“你看,大多数人都是不同意发表这文章的,李晟呀,我看还是算了吧,目前当务之急是继续批判红九?二总部和潘大昌的罪行,彻底肃清一?二六反革命逆流在我校的流毒,只有这一个才是大方向。”孟成铭眯着一双细小而狡黠的眼睛透过眼镜片瞧着我,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得意洋洋的微笑。
“我刚才已经声明过了,我的这篇文章只是我个人的见解,并不代表整个井岗山公社的观点。”我略有不满地瞟了他一眼,又固执地道,“我还是坚持个人的看法,我们不能一次被蛇咬,便一生怕草绳,一次遭了牛奶烫,连喝口凉水也用嘴吹,有句谚语说,‘淋过大雨的人,不再害怕露水。’逆境是通往真理之路,我们应该坚韧不拔地追求真理,为了追求真理所付出的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你不要以为就你正确,唯你独左,还是多听听大家的意见吧,不要以为真理的钥匙就掌握在你的手里,别人全不行,我看你的这篇文章还是不要发表的好,听不听由你。”陈东也用略带讥刺的口吻说。
“我也没说就我正确,但是,既然我写了这篇文章,我自然以为自己是对的,不然,我还写这文章干什么呢?笑话。”我针锋相对地道,“好了,我看咱们的争论可以休矣,你们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们,还是让今后的事实来验证,至于这文章我还是要贴出去的。”
会后,我走到方辉的跟前,道:“喂,方辉,你愿意不愿意帮我把这文章抄写成大字报呀?”
“可以,我帮你抄。”她一口应诺。
“我也帮你抄。”在旁的陈佳玉也主动要求道。
这位陈佳玉是一个性情开朗、为人热情的少女,她中等身材,剪着一副当代女学生式的革命化短发,衣着朴素整洁,她五官端正,脸上没有一处特别美丽的地方,也没有一处特别丑陋的地方,肤色较白,脸上充满着一股青春的生气。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我用感激的目光望了她一眼,又对边上的另一个许梅兰说,“你们几个就帮我完成这件事吧。”
“好的。”许梅兰也点点头。
我将稿子交到方辉的手里,她们几个人头凑在一起阅读我的文章,我注视着她们问说:“你们几个人对这篇文章是什么看法呀?”
方辉抬起头来,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直视着我,她眨了几眼眼睫毛,轻盈地笑了笑,说:“不知道,我还没有很好地想过这个问题咧。”
“是吗?那你今晚上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就好好地想想这个问题吧。”我道。
“啊——晚上睡觉还能够想问题呀?我可是一上床就打呼噜了,嘻嘻嘻。”她倩笑着,又若有所思地说,“说真的,我也有点担心,现在那些前线兵可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而且,军宣队又极力给他们撑腰,不太好惹呀。”
“那当然,我之所以署名‘迎风暴’,就是要像海燕一样迎接革命的风暴,‘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中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我说着,便朗诵起高尔基《海燕》中的最后一段来。
在方辉、许梅兰、陈佳玉几个女同学的协助下,《谈对目前形势的一些看法》总算抄写成大字报,并张贴了出去。这张大字报并不像陈东、孟成铭他们所想象的那样是一颗烈性炸弹,它充其量是春节小孩子玩的炮仗,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
这张大字报贴出后的当天下午,在科学楼前面的三合土小道上,我碰见了高一(3)班的石达志,他老远看见我就向我打招呼道:“喂,李晟!”
我们走近了,互相握着手,我笑着对他说:“你好呀,‘海南岛’,你如今当上了‘红造反’的司令,鸟枪换炮了,可神气得像一只昂首挺肚的大火鸡。”
“哪儿的话,你别拿我开玩笑了。”石达志的心里实际上是乐开了花。“李晟呀,到我的队部坐会儿,好吗?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我认真地注视了他一眼,稍稍想了一下,点点头道:“也好,就到你的队部参观参观,你的队部我还没有去过咧。”
石达志仗恃自己是一个“红五类”子弟,他曾一度是谭立夫“血统论”的狂热拥护者,是前线兵的干将,热衷于赶“狗崽子”、抄家之能事,不过,他这个人还算是比较明智的,醒悟得快,不久就从前线兵的阵营冲杀出来,自立起一座小山头——“红造反”。在这次一?二六事件中,“红造反”也幸免于难,因为石达志有一位堂兄是鹭大独立师的,其颇受他的影响。
“红造反”的队部是设在科学楼二楼的一间生物试验室里头,我随同石达志一道走进他的队部,那房间里只有高一(3)班的戚忠民和齐绍,以及一个初中的小鬼,他们正忙着油印传单。
“这是我们的队部。”石达志介绍说。
“嗯,”我点点头,又转过脸对戚忠民和齐绍二人打招呼,随口问说,“你们在印什么传单呀?”
我随手拿起一张印好的传单一看,原来是他们自己写的文章《把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进行到底》。这篇文章我已从大字报上看过了,其中一些观点我是赞同的,我们都在为犯错误的“九?一五”、“红九?二”广大同学鸣不平。
石达志见我在看传单,就说:“这传单给你。”
“好的。”我又点点头。
“你老站着干吗?快请坐。”石达志随手拉了一张椅子让我坐。
我坐了下来,眼睛往房间里扫视一番,就望着石达志问说:“喂,‘海南岛’,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谈吗?究竟什么事呀?”
石达志的眼睛像铁钉似地盯住我的脸,正经八百地对我道:“你对目前的形势是什么看法?这些日子,前线兵的气焰异常嚣张,师院红联总刚刚成立,我们学校的三湾、七一大队等也赶紧拼凑成立了一个红造会。对于这个红造会可不能等闲视之,若不设法对付它,整个学校的大权就要落入他们的手中,所有的革命造反派都要遭殃。”
我颇赞同地点点头,又长叹一口气说:“唉,目前的形势的确是严峻的,红造会是太猖狂了,正是‘子系中山狼,得意便猖狂’,张着河马似的大口简直要把我们一口吞下,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呢?最多只能写几张大字报,发几发空炮罢了。”
石达志不以为然地道:“怎么没有办法呢?事在人为呗,就看你干不干。李晟呀,在咱们学校里,就你我是一?二六没犯错误的革命派,要是我们也能够联合起来,成立一个类似他们红造会的组织跟他们对着干,那就好了,附中就有希望了。”
“你这个主意就像刚烘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咧。”我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道,“不过,就咱们几个人成立一个新组织顶啥用呀?人家红联会跟师院红联总挂上钩,背后又有人撑腰,连放个屁也是香的,而我们无依无靠,恐怕谁也不会买我们的账的,要是我们能够同八?二九联司挂上钩那就好了,可惜我们没有敲门砖呀。”
“咱们可是英雄所见略同,”石达志兴奋得双眼放亮。“告诉你吧,我有一个堂哥是鹭大红卫兵独立师的,据他说,八?二九联司准备要发展新组织,要吸收没有犯错误的革命派组织加入联司。我想,只要咱们联合成立一个新组织,我通过我堂哥去说说,他们会吸收我们加入八?二九联司的。”
我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又摇了摇头说:“你的建议固然不错,不过,你知道我是井岗山公社的人,我们井岗山公社才刚刚成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叫我抛弃他们不管,一个人跟你们搭伙,我是不干的,人多少总得讲点义气,不能光顾自己,正如古语所曰,‘宁人负我,我不负人’。”
“我也没叫你抛弃他们,那些人可以作为我们的‘红卫军’,跟我们在一起活动,只是公开抛头露面的是我们,我们好说话。”石达志赶紧解释道,又补充说,“李晟呀,你是一位关键性的有影响的有号召力的人物,也只有由你出面召集,才能够把学校里所有没犯错误的革命派都组织起来、联合起来,你要以整个学校的大局为重,尽快把所有没犯错误的革命派都串到一起来。”
“你别把我捧到南天门上去了,其实,我也没啥啥,我说话也不见得就有人听。”我不油然地想起了刚刚发生不久的那场组织内部的不愉快的争论。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学校的大权落到那些前线兵的手里,我们应该要尽快联合起来,行动起来,李晟呀,你还是好好地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吧。”石达志因为激动,说大话很大声。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的,等过几天我再给你一个答复,好吗?”我望着他答问。
“当然可以,不过,要快一点。”
“好的。”接着,我即告辞了。
对于石达志的建议,我想了好几天,它就像一块石头激起了湖面的潋滟。诚然,石达志的建议如若香喷喷的炸牛排一般的诱人,八?二九联司如今是响当当的“左派”组织,能够加入该组织谁都感到莫大荣光,我也不例外,我的顾虑只是井岗山公社那些伙伴们应该怎么办,因为井岗山公社毕竟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呀,正如农民热爱自己垦荒的土地一样,我也对井岗山公社充满着深深的恋情,我不能把他们抛在一边不闻不问,我的命运之索已经同他们联结在一起了,所以,我对于石达志的建议一时拿不定主意,仍在考虑斟酌之中。
在我抛出《谈对目前形势的一些看法》一文之后,我又打响了第二炮,此炮是对准红梅部队开的。
这红梅部队纯粹是一个投机组织,自从那次造访之后,我对它没留下好印象,倒留心收集关于它的情报,方知它本也是“好得很”派,只是后来见形势不妙,一下子大转弯变成了“糟得很”派,并自封为“左派”,狐假虎威,张牙舞爪,对其他组织发号施令起来,唱的调子比红联会还高八度。我正愁没有文章可做,既然红梅气焰如此嚣张,我决定给它来个下马威,教训教训洪丹心这小子。
恰巧此际,红梅抛出了一份替自己涂脂抹粉的《严正声明》,我就写了一张《小驳红梅〈严正声明〉》的大字报,将它驳得体无完肤,我写道:“这里,再次警告红梅,认罪是可以的,抵赖是不行的,红梅不投降,决没有好下场!”
这张大字报我还署名为井岗山公社迎风暴,鉴于汲取上一次的教训,这一回我没把文章付诸大家讨论,只叫方辉、陈佳玉几个女同学帮我抄一下,随即张贴了出去。
虽然这张大字报在全校的影响并不大,但却像一把锐利的匕首刺中了红梅的要害,红梅一下子哑了巴,如同被戳了窟窿的车胎一般瘪塌下来,从此一蹶不振,引起了组织内部的分裂,以致于最后完全解体,都是后话。
过了二天,石达志又把我拉到他的队部谈话。
“李晟呀,你想好了吗?咱们一起拉起新的大旗干,好吗?”石达志开门见山地道。
“你可是催债鬼逼债,逼得可真紧呀,嘻嘻。”
“不是我逼你,而是形势逼人呀!你比我更清楚,目前我们学校形势的严重性,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呀。”
“‘海南岛’,”我抬起头来望着他。“要是咱们合作的话,你能同意我的井岗山公社的人也跟我们在一块儿活动吗?”
“可以呀,这个随你的便,我上一回就说过了。”
“要是你同意这个前提的话,我可以考虑我们之间的合作,不过,这件事我还要同我们井岗山公社的人协商一下,然后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那也好,希望你尽快做出决定,‘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我沉吟了一会,又说:“还有一个问题,我以为光咱俩联合未免势孤力薄,‘任独者暗,任众者明’,我们必须把全校所有没犯错误的革命派都团结起来,联合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力量与红联会相抗衡,正如俗话说,‘合群的喜鹊能擒鹿,齐心的蚂蚁能吃虎。’”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石达志连连点头道,“多一个铃铛多一声响,多一支蜡烛多一分光,能够团结的人越多越好,只是我们学校还有哪些人是没犯错误的革命派呢?”
“海防兵里有几个人是没犯错误的,他们住在省交际处里,与八?二九的人呆在一起,所以没犯错误,我可以同他们联络联络。”我回答。
“欸,对了,”石达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大腿,兴奋地嚷起来,“5班的韩继明他们步行串联到韶山刚刚回来,他们自然也算是没犯错误的,他们包在我的身上,由我找韩继明说说。”
“行啊,我们应该分头多方联络,尽可能串联多一点人,人多了,声势也就大,我们的组织才具有权威性。”我也点头表示赞同。
本来,我原是想等这件事谈妥之后,再向井岗山公社的人说明。然而,事情并非我所想象得那么简单,就在我同石达志谈话后的第二天上午,我才来到井岗山的队部,即遭到了一场突然袭击,陈东、王钟惠、陈炳义一伙人对我群起而攻之。
“好啊,李晟,你来了,你这小子背着我们偷偷摸摸地干着什么肮脏的勾当,快从实招来!”王钟惠金刚怒目,劈头盖脑地对我大声吆喝着。
我瞪了他一眼,又扫视在场的其他人一眼,知道一场大雷雨已经来临了,我从容地道:“你今天怎么啦?没头没脑说些什么呀?是不是喝醉了酒呀?”
“什么喝醉酒?我就是像武松一样连喝十八碗‘透瓶香’也不会醉的。”王钟惠依然紧绷着一张脸。“你别水仙不开花——装蒜,你自己干的‘好事’难道你自己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究竟干了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叫大嚷呀?”
“哼,我看你是乌龟吃荧火虫——肚里明白。”陈东也沉下脸,生气地指责我道,“我现在总算是看透了你这个人,你尽是背着我们搞小动作,搞分裂主义,你别把我们当作瞎子、聋子了,告诉你吧,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背着我们干的一切勾当,我们全知道!”
“你别当张国焘第二了,阴谋搞分裂主义的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王钟惠盛怒未消,犹如阎罗王抽烟——鬼火直冒。
这阵子,我心里已明白他们说我的大概是什么事了,不过,我依旧不动声色地说:“究竟谁是张国焘第二呢?究竟谁在搞分裂主义呢?你们干脆把话挑明了说吧,别初二、初三的月亮——不明不白的。”
“那好,我问你,这几天‘海南岛’老找你谈什么事?”王钟惠的眼睛像刺刀一样尖锐地逼视着我。
“噢,闹了老半天,你们出动B-52型轰炸机群进行地毯式的狂轰滥炸,原来要逼问的就是这个?!”我有意笑了笑,又说,“不瞒你们说,那个‘海南岛’的确是找我谈了几次话,他建议我们把学校所有没犯错误的革命派都串联起来,也成立一个像红造会一样的大联合组织,以便跟红造会相对抗,不让学校的大权落到他们的手里。”
“那你就这样答应了‘海南岛’,把我们给甩了?”陈炳义也没露出好颜色。
“可见我们的情报是准确的,我们并没有冤枉你这个大‘左派’,我早就知道你认为我们是一个大包袱,现在机会来了,就把我们抛弃掉,当你的‘左派’去了。”陈东又不怀好意地说。
我也沉下脸回嘴道:“你何必这样说呢?谁要抛弃你们呀?你以为我对井岗山公社难道就没有感情吗?其实,我跟‘海南岛’只不过谈了两次话,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即使我同意他的建议,我也肯定不会把你们抛掉不管的,我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我们还是在一起活动,在一旦有机会的时候,我会把你们都吸收进组织里去的。”
听罢我的这席话,他们几个人的火气消了不少,陈东用比较缓和的口气问说:“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告诉我们呢?却偏偏一直瞒着我们呀?”
“唉,”我不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我自己还没考虑清楚,叫我说个啥呀?本来,我想今天跟你们商量这事,谁知我才刚到队部,就遭到你们的围攻,唉——”
“你这个人历来就爱独断专行,什么事情也不跟大伙商量,所以才闹出今天这场风波。”陈炳义直言不讳地批评我说。
“也许我这个人是有点过于自信了,不过,这件事即使我早告诉你们,你们听了心里也是不高兴的,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么?”我扫视了他们一眼。
谁知一波刚息,一波又兴,在这事过后的第二天上午,我看见校门口正对面的大墙上刚刚刷贴出一张大字报,题为《不许任何人干扰对一?二六反革命逆流的批判》,署名是井岗山公社迎风暴。这张大字报的观点与我是相反的,我认得上面的笔迹是出自孟成铭之手,我一看到这张大字报竟然也署名为“井岗山公社迎风暴”,一下子就火冒三丈起来,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情绪,即三步并两步赶回到井岗山的队部。
我一进教室,看见孟成铭正好在场,我走过去,绷着脸孔问他道:“喂,成铭,校大门口的那张大字报可是你写的?”
孟成铭看见我一脸怒容,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说:“是啊,是我写的,怎么啦?”
“哼,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你写的。”我怒形于色地质问他道,“我问你,你明明知道‘迎风暴’是我的化名,你为什么还要盗用‘迎风暴’来署名呀?”
“嘻嘻嘻,”他笑得比不笑更惹人恼火。“谁说‘迎风暴’就是你的化名呀?谁要用什么名字都可以呀,我看‘迎风暴’这个名字还不错,就随便用上了,谈不上什么‘盗用’,嘻嘻嘻——”
看他那副嘻笑的嘴脸我更光火了,生气地嚷起来:“‘迎风暴’明明是我的化名,这是众所周知的,你有那么多的名字为什么不用,偏偏要用‘迎风暴’呢?我允许在我们组织内部存在着不同意见、不同观点,你也尽可以公开发表你的看法,但是,你为什么非要用我的‘迎风暴’不可呢?你这是成心要把水搅混,故意跟我过不去!”
他还是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孔说:“你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呢?我还是认为谁爱用什么名字都可以用,这不存在着什么‘私有制’,现在是社会主义好。”
“见你的鬼去!你别瞎胡扯了!”我又发起火来,“既然我们几个勤务组成员之间都存在着深刻的严重的观点分歧,而且,我又被指控为分裂主义者、张国焘第二,我以为再维持这个组织是毫无意义了,我们天天在一起吵架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干脆散伙的好,你上你的天堂,我下我的地狱。”
听见我说这话,大家都为之愕然,彼此面面相觑,而孟成铭先是一愣,随即也说:“散伙就散伙,我反正无所谓。”
陈东也居心叵测地道:“我早就知道你要这样干的,你巴不得把我们全甩掉,既然你执意要解散井岗山公社,那就解散吧,我也不反对。”
方辉、许梅兰、陈佳玉几个女生对这突如其来的事变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倒是那个吕祖敏开口劝解说:“大家都冷静一点,这样争吵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我依旧很冲动地道:“还解决什么问题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之间的矛盾是由来已久,我们的观点分歧也是难以调和的,现在再勉强凑合在一起实在没必要,三驾马车已变成五马分尸,还是乘早散伙,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散伙!散伙!今天就散伙!”王钟惠也大声嚷嚷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队部,不再理会别人意下如何。
这样,我一手创建起来的井岗山公社,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又被我自己一手解散了。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就像天上突然下了一场大冰雹,庄稼被砸坏了,屋顶被砸坏了,工厂被砸坏了,一切全被毁坏了,来不及思索,来不及理会,来不及犹疑,来不及彷徨,一切便已铸成了事实,生米煮成了饭,饭是不能再变成生米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