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
六月四日(1)《人民日报》社论,《撕掉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遮羞布》。
六月五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题为《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
六月六日(1)《解放军报》发表《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宣传教育要点》一文,《人民日报》同日转载。
(4)陶铸进中宣部。
六月六日,孙友渔为首的工作组进了北师大;六月八日,北航院党委迎来了以赵如璋为首的工作组;六月九日,叶林带着五百多人的庞大队伍开进了清华园;六月十五日,二百多人组成的地质部邹家尤工作队到了北京地质学院;薄一波从工交各部抽调大批干部,陆续派住北京十五所工交高等院校;胡克实抽调了一千五百多名干部到北京各中等学校;仅仅在北京市的文教机关,刘邓就派出了7239人的工作队。
六月七日(1)《解放军报》发表社论《毛泽东思想是我们革命事业的望远镜和显微镜》
六月八日(1)《人民日报》社论《我们是旧世界的批判者》,号召七亿人都来做批判家。
(2)北京邮电学院革师生赶走了宋××工作组。这个工作组进院才四天。但是,宋××还未走,又来了朱春和(邮电部政治部主任)工作组。
六月十日毛主席在杭州又指示:“不要急急忙忙派工作组。”当时陶铸在场。
六月十二日党中央和国务院正式宣布前高教部长、前清华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蒋南翔停职反省。……次日,北京新市委宣布,叶林工作组代行党委职权。
──以上摘自红卫兵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事记》
5日下午,蓝峰书记和陈金贵副校长接到通知,到师院院部开会。
这几天,由于师院党委采取了一些措施,宣布大字报不受限制,在校内可以自由张贴,并组织了一批所谓运动骨干分子的队伍,因此,各系学生们批评党委的大字报骤然减少了不少,甚至,有的大学生还公开做了检讨,运动的形势跟开头一两天大不一样了。
在5日下午,师院党委书记罗湘召开了部分师生会议──即运动骨干、积极分子的会议。据悉,这个会议的目的是为了要端正运动的方向,纠正前一阶段的偏差,集中火力向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权威’”开火,并且,对今后的运动做了具体的部署。
在这次会议上,罗湘书记作了讲话,他先总结了一番前一阶段的运动情况之后,说:“当然,前一阶段因为我对运动形势估计不足,运动是出了一些偏差。有少数学生平时表现不好,平常运动也不积极参加,可是这次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们的表现却异常的活跃,他们把矛头指向院党委,不相信党委,不要党委的领导。我看这些人的动机是有问题的,至少有少数人是别有用心的。
“我希望你们要坚定思想,分辨是非,站稳阶级立场,不要受少数人的干扰和影响,要认清运动的方向是什么,要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牛鬼蛇神开火,对于少数企图转移斗争大方向的人,你们要同他们展开辩论,对他们的错误言论进行批驳,既然现在右派已经出笼了,那决不能再让他们的龟头缩回去。你们要团结大多数人,孤立少数人,批驳的对象要越少越好,应该着重分析问题,不要乱扣帽子……”
最后,罗湘书记郑重地宣布说,“今天我们都是知心人讲知心话,会议的内容要绝对保密,若有泄露,共产党员要开除党籍,团员开除团籍,非党团进行行政处理。”
散会后,蓝峰书记和陈金贵副校长牵着自行车,从院部走了出来。
那位陈金贵副校长怀有顾虑地对蓝峰道:“我们学校三日才开始贴大字报,比院里各系慢了一些,所以放得很不够,还不能看出个眉目,最好能再放几天,那还有很多东西会放出来的。”
“的确,我们学校放得还不够,鱼儿还没有都浮出水面,不过,人家都贴‘红榜’了,要放也不会再放出来了。”蓝峰似有同感地说。
当天晚上,蓝峰书记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布置对柯达和老师他们的大字报进行反击,蓝峰对到会的人道:“反击的面不要太大,柯达和的大字报要澄清,和北大的大字报是两张不同的大字报。有人讲语文组是一块大膘肉──油水好多,他们的头头是柯达和,黄豪是军师,肖而庭是摇笔杆子的,我看很像,他们的后面还有一个大人物刘晋年,以后也要叫人起来揭发他。现在,首先要集中火力反击柯达和的大字报,这张大字报是对党总支冲来的,另外余沂龙、戴继南的大字报也要加以澄清,他们是一唱一和,疤子上长疤──坏到一块去了……”
6日清晨,我一到学校,就被叶思声和陈东一把拖去了,他们拉我一道去看一张爆炸性的大字报。
这张大字报是贴在一部后门附近的高墙上,是一张顶天立地的足有银幕一般大的大字报。那题目《擦亮眼睛,辨别真假》,每个字几乎有信纸一般大,正文的每个字也有一块豆腐大,而且,大字报署名者是张太明(政治处副主任、政治组组长)、梁雄(政治处副主任)、刘长奋(政治组副组长)、汤兆生等6人,全部是政治处、政治组的党员教师、有来头的人物,因此,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哪怕不是明人也会十分明白,这是一张不能等闲视之的非同小可的大字报。
这张大字报的上半部是把锋芒针对柯达和老师他们的,指责柯达和等人写的《揭开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这张大字报没有通过党总支,乘蓝峰书记外出开会不在校之际,擅自张贴出去,打乱了党总支对我校开展阶级斗争的全盘部署,造成了极为恶劣的严重后果。柯达和身为共产党员,心目中根本没有党组织和纪律,请问,他哪一点还像共产党员的样子?
柯达和等人这张蛊惑人心的大字报,表面上是揭贾兰桢之流的,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真正的矛头是指向我们党总支的。这张大字报话中有话,叫嚷什么孙珉甫“帅上有帅”,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们的党总支,胡说我们的学校是“一池平静的湖水”,污蔑我们的党总支是不抓阶级斗争的,只有他们这些自我标榜的“左派”先生才能“揭开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众所周知,我们的党总支是革命的党总支,是马列主义的党总支,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党总支,是狠抓阶级斗争的党总支,我们要坚决捍卫我们的党总支,任何人要想往我们的党总支抹黑是办不到的!
接着,大字报的笔锋又转向针对余沂龙、戴继南二人的大字报,指控说这张大字报和柯达和等人的大字报是同出一辙,一唱一和的,他们名为指责卞兴怀副校长,实际上是在攻击我们的党总支,声嘶力竭地进行了一场反对校党总支的大合唱。
大字报最后说:“当前,阶级斗争是十分尖锐、十分复杂的,一小撮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打着‘红旗’反红旗,披着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外衣,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我们必须擦亮眼睛,辨别真假,透过现象看本质,揭穿那些假革命、假左派的真面目,识破他们的阴谋伎俩,最紧密地团结在我们党总支的周围,誓将我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在政治组的这张大字报旁边,还有一张大字报是我校五位学生党员邹大伟、罗少羽、王一堂、徐玉贞和刘秀兰共同签名的。这张题为《伪装的画皮必须剥去》的大字报,口径同那张《擦亮眼睛,辨别真假》的大字报是一样的,都是谴责柯达和老师等人和余沂龙老师等人的二张大字报是“别有用心”的,他们“像五七年右派分子一样猖狂地向党进攻”,“恶毒地攻击我们马列主义的党总支”,“企图转移运动的方向,搅乱人们的视线和斗争的目标,以便从中混水摸鱼”,他们不是“真革命”,而是“假革命”,是“假左派”,“真右派”,是“一伙地地道道的政治野心家”云云。
我怀着比看足球赛更紧张十倍的心情观阅着这两张大字报,这姊妹篇的大字报如若当头给我二闷棍,使我头晕目眩,我一时还难以适应这急转直下的形势变化,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就像乘坐着一辆高速疾驶的汽车上,突然间前面一个急转弯,我随着离心力不由自主地歪斜了身子。
这会儿,叶思声拉着我的袖口道:“李晟,咱们走吧。……Nonsense.Itisnonsense.(荒谬,这是荒谬的。)”
我瞟了他一眼,跟着他从人堆里挤出来,我仨一道朝新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我们都低头默默地走着,显然,各自都在开动着思想机器,思考着风云突变的形势。
过了一阵子,陈东开口问我说:“欸,李晟,你对这两张大字报有什么看法呀?”
“这个啊──我还没想好咧,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白娘子一下子变成了一条白蛇,真不知我们要不要当许仙。”
“许仙?照你的意思,大概达和老师是白娘子喽,那么,谁又是法海和尚呢?”陈东眯着一双眼睛追问道。
“唉呀,你们扯什么许仙、法海、白娘子的,我这人喜欢油炸花生米──干干脆脆,对于张太明老师几个人的大字报,我是感到不理解的,说咱们的班主任竟是‘假革命’、‘真右派’、‘政治野心家’,我不同意这个看法,难道写揭发贾兰桢之流的大字报也犯法么?”叶思声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我们走到了新教学楼前的水泥墩儿处,今天,我们班上的大部分男生都集聚在那儿,他们一个个紧绷着面孔仿佛刚刚跟谁吵了架似的,往日那种轻松快活的气氛都被突然刮起的龙卷风吹走了。
我们一见面,任培生劈头就问:“你们看了那两张大字报没有?”
“那还用问,当然看了,这可是扔在长琦、广岛的两颗原子弹呀。”我说。
“那你们的观点呢,是支持这两张大字报,还是反对?”陈炳义也发问。
我在任培生的旁边挤出个位子坐下,反问道:“你们在这里议论了一千零一夜,究竟得出什么结论呢?已知:柯达和他们写了一张揭发贾兰桢等人的大字报;求证:柯达和一伙人是‘假革命’,‘真右派’,是‘地地道道的政治野心家’。”
“‘野心家’个屁,什么叫做‘野心’?我看写那两张大字报的人就未必没有野心。”王钟惠发火地高嚷起来。
“听说,昨天下午蓝峰书记和陈金贵副校长到院部开会,回来晚上连夜召开紧急会议,结果,今天一大早就出了这两张大字报。”董光涛也告诉我们说。
“自然,这两张大字报是有来头的,这是手掌上的纹路──明摆着的,事情可不像1+1那样的简单,对于班主任他们的大字报,恐怕有些内幕情况我们还不知道咧,所以,对待这件事情千万要慎重,要三思、三思、再三思。”陈东启齿道。
“三思也罢,六思也罢,九思也罢,千琢磨,万琢磨,牛蹄总归是四个,1+1=2,等于3就是诡辩。”叶思声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别人我不了解,但是,咱们的班主任是不是反革命,我们最清楚不过的了,也是最有发言权的。”
“是啊,虽然班主任他们的大字报没有通过党总支,这是不对的,但是,就凭这一点定死刑,定班主任是‘假革命’、‘真右派’,我是想不通的。”林文武也道。
“说达和老师是‘反革命’、‘右派’,我看咱们班上没有几个人会想得通的,只要他不是昧着良心说话的话。”任培生又开口说。
这时,刺耳的电铃声又叮叮地响起来。按照学校的规定,上午第一、二节课是雷打不动的学习时间,我们每天在这个时间里,都要组织学习毛选和有关运动的报纸社论、文件等。
当我们回到教室时,看见班上的女生杨洁、张露、朱温文、尤品玲、郭乃丽等人,她们也聚成一团,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关于大字报的事情。
“我真不明白,咱们的班主任哪一点像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连他的外表也不像是会搞阴谋诡计的样子,要说他是反革命,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这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杨洁的声音,她剪着短发,带着一副白边眼镜,模样有点像王海蓉。
“哼,那张政治组的大字报貌似庞然大物,其实,只是……空心的锅炉,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是光会吓唬人的纸老虎。”尤品玲也发表议论道。
“‘吓唬人的纸老虎’?”皮肤呈巧克力色、身体发育得比较丰满的朱温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看倒是一只会吃人的真老虎,光那几顶帽子便够班主任他们受的,要是‘反革命’、‘右派’的帽子真戴上了,就像孙悟空套上了‘紧箍咒’一样,一辈子也甭想脱掉。”
我环视了在教室里的众人几眼,忽然,我发现班上少了几个重要人物,便询问任培生说:“欸,培生,怎么今天班上不见了几个‘大人物’的人影子?炳耀、自明、水仙、月仙,他们是不是都钻到田鼠洞里去了?”
“嗨,你还在白天睡大觉咧,刚才汤兆生老师来过,把他们几个都叫到政治组‘洗脑’去了,本来,也叫文武去,他因为要主持班上的学习,离不开身。”任培生回答道。
“噢,”我点点头。“那怎么没请你也去赴王母娘娘的‘蟠桃胜会’呀?你好歹也是一个七品官,一个团员呀。”
“唉呀,我也想吃会成仙成道、长生不老的蟠桃,可惜没资格,人家都是运动骨干、积极分子咧,而我跟你们还不是差不多,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任培生耸耸肩道。
此时此际,班主席林文武叫大家都坐好,安静下来,开始学习。今天是学习六月四日《人民日报》社论《撕掉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遮羞布》和六月五日《人民日报》社论《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林文武要陈东先念第一篇社论,陈东欣然应诺,他清了清嗓子,便大声朗读起来。
学习结束后,是自由掌握的时间,任培生问我说:“喂,老兄,今天你打算干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道;“我想去了解一下班主任他们大字报写出的详细经过,要对这张大字报做正确的评价,就必须先进行一番周密细致的调查研究,如果我们不晓得桑蚕是怎样由卵孵化成幼虫,幼虫又怎样变成蛹和成虫,那么,我们对养蚕还能有什么发言权呢?”
“我同意你的意见,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任培生表示赞同说,“正如毛主席说的,‘指挥员的正确的部署来源于正确的决心,正确的决心来源于正确的判断,正确的判断来源于周到的和必要的侦察,和对于各种侦察材料的联贯起来的思索’。”
“那你们是不是准备找班主任了解当时的情况呢?”在一旁的肖亮发问道。
“不,班主任那儿我们最好不要去,现在他是众矢之的,我们去万一给人家抓住把柄,反而给班主任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对我们也是不利的。”我想了想,又说,“我想,咱们还是去找钟建基老师比较合适,你们说呢?”
不用说,我的提议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叶思声、陈东、陈炳义、王钟惠他们也和我们一道去。
钟建基老师是教我们班的外语教师,他是一个归国华侨,听说他是前几年印尼排华时归国的,原来在东南师院外语系学习,毕业后,就分到我们学校来。钟建基老师和柯达和老师是住在同一幢宿舍楼房里头,这座建筑物坐落在校园大操场附近的角落里,是一幢以前英国人盖的米黄色的洋楼,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已显得相当破损,住在着楼房里面的多是些单身汉的青年教师,我们班主任的房间是在三楼,而钟建基老师则住在楼下。
我们一群人来到了钟建基老师的宿舍,他房间的门半掩着,我们几个在外边叫唤道:“建基老师。”
钟建基老师听见有人唤他,便把门打开了,他一看见是我们,连忙招呼说:“啊,是你们,请进来,同学们快请进来坐!”
我们鱼贯而入,只见房间里头正坐着梁庆律和陈仲仁二位老师,他们在抽烟谈话着,小小的房间里头烟雾腾腾,气氛令人沉闷。钟建基老师招呼大家坐下,那个初中曾经教过我们历史课的梁庆律老师跑到隔壁他房间热情地为我们张罗来几张椅子,而钟建基老师有忙着拿茶杯要为我们倒开水。
叶思声赶紧上前拉住他道:“老师,你别倒了,不要客气呗。”
在我们坐定之后,叶思声打开话匣子说:“老师,今天政治组几个老师贴你们的大字报,说你们的那张大字报是‘别有用心‘的,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呀?”
“嗨,这简直就是千古奇冤,罪名莫须有。想不到我们不过写了一张揭发贾兰桢的大字报,便如同触犯了玉皇大帝的王法似的,铺天盖地的乱石没头没脑地往我们们头上砸来,真叫人无法理解。”陈仲仁老师叹了叹息,他那略长的面孔富有表情,奕奕有神,腮帮子、尖下巴上都长满了一层厚厚的黑胡须,如若是珠穆朗玛峰南坡上的草甸,颇有一副艺术家的气度。
“嘿嘿,说起来也好笑,那一顶顶大帽子漫天飞舞,我们得有杂技演员的高超本领,才能把一顶顶帽子都接住,不至于落到地上去。”梁庆律老师在苦中作乐,他也一位印尼归侨,大包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很有派头。
我们几个不由地被梁庆律老师的话逗笑了,我又问:“老师,你们能不能把当时写那张大字报的经过告诉我们,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些情况。”
陈仲仁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递给他两位同事,又取出火柴点燃了烟。而后,他猛抽了一口烟,说:“嗯,事情是这样的……前年,高二年段的学生到城门公社苗圃大队劳动时,贾兰桢长期隐瞒地主成份的问题暴露了。我们学校党总支曾经派政治处的张太明和梁雄二人专门去调查这件事,查明此事属实。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件事却始终没有下文,贾兰桢依然逍遥自在悠哉悠哉着。我们看得很不顺眼,多次向卞兴怀反映这件事,要求处理贾兰桢问题,然而,卞兴怀总是说什么‘这件事很复杂,要慎重研究,’又是什么‘应该要相信党总支会解决这问题,你们不用多操心,’云云,把事情置之高阁。
“后来,这学期初,贾兰桢随高一年段──也就是你们年段──到古岭农场劳动,他不但不老老实实地接受劳动改造,在古岭没几天,就以病为借口,跑回家来搞‘养身疗法’,大打起太极拳,他一餐吃半斤干饭,还大叫吃不饱,鬼才相信他是‘饿病’了……我们几个人对此很恼火,正好又赶上文化大革命的东风,《解放军报》4月18日发表了关于文化大革命的社论,我们几个教师看了社论感到十分兴奋,认为机会到了,要给贾兰桢之流一点颜色看。
“于是,我们便自动地凑合在一起,商量写大字报。本来,我们的大字报还不会这么快写出来,因为过几天高二和初二年级的同学就要下乡劳动,为了要让全校师生都能看到我们的大字报,我们便叫肖而庭赶写了出来。……唉,做梦也没到这张大字报竟惹了这么个大祸,若《三年早知道》我们就不写了……”
过了片刻,任培生又问:“老师,那两张大字报说,你们故意乘着蓝峰书记外出开会不在学校的时候,把大字报贴出去的,是这么一回事么?你们贴大字报干吗不通过党总支呀?”
“这个啊,”陈仲仁老师把烟蒂往烟灰缸里按熄。“当时,蓝峰书记正好到城里开会几天,我们起先不知道,在大字报贴出的第二天,也就是……4月24日的那一天,我们曾经去找过蓝峰书记,才晓得他去开会不在家。我最初没想到这张大字报要先通过一下党总支,至于其他人有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当时谁也没有提到这件事,大家乱轰轰得像一窝峰,手忙脚乱地就把大字报贴了出去。”
“在4月24日的上午,我们没找到蓝书记,就商量到院部找师院党委汇报情况。”梁庆律老师补充说,“下午,我们推达和、而庭、黄豪三个人作为全权代表,到院部找师院党委第二书记谢忻伦书记汇报关于我们写大字报的情况。那位谢忻伦听了我们的汇报之后,还肯定了我们的革命热情和革命积极性。谁料到现在风云突变,覆手为云,翻手为雨,竟把莫须有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栽到我们头上来,这太冤枉了!我们这些人都是在新中国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年青人,受到党的阳光和雨露的照耀、滋润,我们怎么会去‘反党反社会主义’呢?要是我不热爱共产党、不热爱社会主义的祖国,也不会从印尼回来了。”
“欸,老师,在你们的大字报中,说孙珉甫‘帅上有帅’,究竟你们是指党总支或者指卞兴怀副校长、还是指什么?”我又提出了一个疑问。
“不,不是指校党总支,也不是指卞兴怀副校长,这都是小鸡踩键盘──乱弹琴。”陈仲仁老师摇头否定道。“我们在大字报中说‘有人通风报信,帅上有帅,指的是贾兰桢给孙珉甫通风报信,孙珉甫见势不妙,连忙收兵,停办《无名小园地》。可是,如今却硬要指鹿为马,说我们的大字报是恶毒攻击党总支的,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坦白地说,我们对卞兴怀副校长是很有意见的,贾兰桢的气焰如此嚣张。正是仗着有卞兴怀这把红色保护伞,不然的话,我看他这副老朽骨头恐怕得像博物馆里的鸭嘴龙化石一样用钢架才能撑起来。”梁庆律老师又说,“不过,由于种种缘故,我们的大字报还是回避卞兴怀这位人物,‘帅上有帅’指的是贾兰桢,不是卞兴怀,更不是党总支。”
房间的主人──钟建基老师──刚才一直在倾听“喧宾”谈吐,这会儿,他也开口道:“其实,我们当时只是凭着一股革命的热情,要扫一扫贾兰桢的威风,我们想也没想到要反对党总支,更不用说反党反社会主义了。我们是在党培养教育成长起来的青年教师,就说我吧,我是在印尼反排华时回国的,我如果不热爱祖国──母亲,我怎么会回到社会主义的祖国来呢?唉──现在,万万料不到竟说我们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这叫我们怎么想得通呀?”
“老师,我们班的同学也都想不通,”叶思声也愤愤不平地说,“今天政治组的大字报一贴出来,我们全班都轰了起来,说我们的班主任达和老师,说你们是‘假革命’、‘真右派’等等,真是信口雌黄。一派胡言乱语,我们才不相信咧。”
我也道:“建基老师,今天我们几个同学来的目的,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关于你们写大字报的一些情况,想听听各方面的意见,以便能够对你们的大字报做出正确的评价。我们大家都应该要相信真理,相信毛泽东思想的真理,真理是高于一切的,事实是胜于雄辩的。”
我们又交谈了一阵子功夫,以后,我们就告辞了三位老师,离开了那幢破旧的米黄色的楼房。我们才走几步路,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位少女,她不是别人,乃是我们班的尤品玲。她抬头瞪了我们一眼,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但我们彼此互不搭理,为同路人一般擦肩而过,她径直朝着班主任宿舍的方向走去。
在她刚走过,我们几个就议论开了。
“说,这个尤品玲这时候还到啥地方去呀?”肖亮问。
“嗨,那还用问,我敢打赌,她保准是去找我们的班主任。”任培生颇为自信地说。“听说,她经常一个人在晚饭后跑到达和老师的宿舍,找班主任谈话、借书等等。”
“哼,这个人像疯婆子一样疯疯癫癫,也不看一看现在是什么样的政治气候。居然还去班主任那儿串门子,真是三间房间不开门──怪物。”陈东摇摇头。
“嗨,我们管这么多闲事干啥呀?腿是长在人家的身上,管她爱去找谁就去找谁。”叶思声也道。
不出所料,尤品玲果真是去找班主任,她登上三楼,轻轻地叩了叩柯达和老师房间的门。
今天早晨,柯达和老师看了政治组几个教师和5位学生党员的那两张大字报,就好像一架鬼怪式飞机朝他俯冲过来,机枪疯狂地扫射着,雨点似的子弹打在他的四周,害着他趴在地抬不起头来。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生命正在受到严重的威胁,第一次鬼怪式飞机的俯冲已经向他袭来,更险恶的厄运还在后头等着他咧。
回到宿舍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着这急剧突变的形势。他感到不甚理解。刚才,黄豪和肖而庭两位老师来找他,他们在他的房间里大发一通牢骚,他倒好言开导他们把事情想得开些,并且,他又告诫他们以后互相之间要尽量少接触,避免给人家抓住把柄,说他们企图统一口径,订立攻守同盟等等等。
本来,柯达和老师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但是,在这张大字报的问题上却是欠考虑的。他到底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教师,棱角犹存,雄心尚在,他跃跃欲试地想在政治舞台上扮演一个引人注目的角色。这一次,他写那张大字报,从大道理上讲,是凭着一股革命的热情,响应报纸上的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至于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存在着私心杂念,这是不得而知的。也许,他希望能够在政治上一鸣惊人,如果就这是野心的话,他确实是怀有一点野心的,一个男子汉没有一点野心哪行?正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然而,他,万万也没料到,这一番冒险竟遭到了严重的挫折,而今强大的机械化师和摩托化师正对他展开钳形攻势,使他在政治上岌岌可危。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不曾经过这样的空前的政治危机,以前他是一个政治大红人,历次政治运动都是整别人的,而这一回恰好相反,革命居然也革到自己的头上来,他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今天的那两张大字报犹如天上掉下来的大陨石,就砸在他的跟前爆起冲天火焰,他完全被这突然降临的可怖景象吓懵了,一时惊惶万状,茫然不知所措。
柯达和老师在他的小小房间里,手叉在背后来回踱步着,一会儿,他取出《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翻阅了起来,又打开报纸读起社论来,他看着,想着,可是,老想不通,索性把书和报纸都撇在一边,坐在书桌前发起愣来。
这时候,尤品玲最初的叩门声也许太轻微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他神情恍惚,他没有听见。接着,又是两下轻轻的叩门声,这下子柯达和老师的耳朵总算是听见了,他如若是从梦中突然惊醒过来一般,神经质地倏忽站立了起来,问道:“谁呀?”
然而,外面没有回答,静悄悄的。柯达和老师感到有些迷惑,莫非是自己的听觉器官出了毛病,不过,他还是走过去将房门给打开。
谁知,房门一启开,一位窈窕少女就立在面前,她嫣笑着,如同画中人一般动人可爱,她正是他班的女生尤品玲。
柯达和老师喜出望外,眼睛里放射出感情的火花,嘴里说:“原来是你呀,快请进屋,快请进屋!”
尤品玲一走进房间,柯达和老师随手就把门关上了。而后,他张罗着泡茶,一边道:“品玲,你坐,随便坐。”
尤品玲没有坐下,她还像往常一样走到书架旁,管自抽出书架上的书胡乱翻阅起来。
当柯达和老师将泡好的茶递给她,她接过了茶杯放到桌面上,人这才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动了动樱唇小嘴说:“老师,刚刚思声、陈东他们有没有来找你呀?我看见他们一群人从这楼里走出去。”
“噢,”柯达和老师也坐了下来。“他们没来找我,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找我的。……说真的,我也想不到你今天还会来。”
“怎么,我不可以来么?老师,难道你不欢迎我来么?“尤品玲撒娇似地歪了歪圆颅,故作嗔着地道。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忙解释起来。“我是说,我现在是一个所谓的‘反革命’、‘右派’,是一个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瘟神’,在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敢上门来找我,难道你就不怕人家说你的闲话吗?”
“哼,我才不在乎咧,人家烂嘴嚼舌要说什么,尽管他们说去好了,我当他们是放屁!”尤品玲深情地注视了柯达和老师一眼。“老师,谁说你是一个‘反革命’、‘右派’、‘瘟神’呀?我不信,我一百个不相信,一万个不相信!”
“是啊,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唉──”柯达和老师深深地叹息着,一个劲地摇摇头。“这一切真叫人无法理解,我左思右想,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
“达和老师,我们全班的同学也都想不通。”尤品玲的两瓣丹唇微微上翘,愤愤地说,“哼,政治组的那张大字报简直是强词夺理、血口喷人,太卑鄙无耻了,我真恨不得把它撕下来,撕成一千块碎片。”
“嘘──你别乱说了,隔墙有耳,等下给人家听见了,造成的影响可不好。”他连忙制止她道。
“我不怕,难道那张大字报不尽是污蔑、诽谤吗?是照相的底片──颠倒黑白!”任性的尤品玲反而提高了嗓门。“老师,你干吗不也写一张大字报去反驳他们,将他们驳斥得体无完肤,也解解痛快。……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对你说这一些。”
“唉呀,不行啊,你不懂得,那张大字报可不是一张自发的寻常的大字报,这是有来头的,它只是一支前奏曲,大乐章还在后面咧,唉──”柯达和老师又是唉声叹气。
“那你也不能眼巴巴地睁着两眼,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啊!”尤品玲则显得不以为然。“哼,要是换我的话,我就贴一张比它更大张的大字报,跟那伙人对着干。”
“唉,这可不是小孩子闹着玩的,不能光凭感情意气用事呵。……我们还是耐着性子先瞧上几天,也许情况还会发生变化的,应该要相信党和群众终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我坚信历史一定会证明我是无罪的。”柯达和老师陷入一种复杂的矛盾的心理,他反而开导尤品玲来。
尤品玲见未能说动班主任,她满肚子的不高兴,小嘴也噘到天上去,忽然她站起来道:“那我走了。”
“啊,你就走呀?”柯达和老师也不由地立起身子,若有所思地说,“那也好,品玲,这一段时间希望你暂时还是不要上我这儿来,这对于你只有好处。”
那个尤品玲不搭腔,她径直地朝房门走去,柯达和老师赶紧上前把门打开来,而尤品玲看也不看他一眼道:“老师,你不要送。”
她说着,就急急忙忙地下楼梯了,柯达和老师只得望着她的身背,惆怅地说:“也好,那我就免送了。”
尤品玲的去与来同样是匆匆的,简直就像古代东晋王子猷雪夜访戴逵一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都是凭着突然的冲动和意念行事的。柯达和老师伫立在窗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渐渐远去的尤品玲身影,心潮如波浪一般起伏不平……
尽管,刚才和尤品玲进行了一场不十分愉快的交谈,但是,不速之客──尤品玲──的造访还是使他深受感动。他觉得尤品玲这个人很可爱,她的心灵像水晶一样纯真,义气若肝胆相照,那性格有血有肉的,全然没有那种小市民家庭出身的女孩子的庸俗习气。今天,当他面临巨大的压力和遭到重重围攻之际,他就像是一个传染病患者,一般人是害怕同他接触的,而她却依然毫无顾忌地来找他,并且,对他提出了要抗争的建议。虽然,在他看来,她的建议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就她的精神境界来说却是十分高尚的。杜甫有诗云:“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他深切地感到像尤品玲这样的少女异常难得,恐怕在他的一生中也只能碰到这一个。这当儿,他暂时忘却了眼前的痛苦与忧愁,沉醉在美好的遐想之中……
早晨,看了政治组几个老师以及5位学生党员的那两张大字报,我仿佛受到了七级地震的强烈震撼,思绪纷繁,心乱如麻。由于柯达和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平时对他有个较好的印象,我担心由此可能产生某种偏见,所以,我试图以另一角度──也就是从张太明几个政治老师的角度──来审视柯达和老师的一言一行,然而,我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找不出班主任有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自从我们走访了钟建基、陈仲仁、梁庆律几个老师之后,我心里存在的几个疑问获得解答,这样,就更加坚定了我原来的看法,那就是──柯达和老师等人的大字报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柯达和老师也不是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而是革命同志,当然,他是有缺点错误的。
在我们的校园里,下午比上午更热闹了,张太明几个政治老师和5位党员学生的那两把火,到下午火势蔓延成一片火海了,对柯达和老师等9人的大字报以及余沂龙、戴继南两位老师的大字报群起而攻之,其大字报数量大大超过了揭发所谓“牛鬼蛇神”的大字报,成为当前运动的主题变奏曲。
高一(2)班的一群女生提着浆糊桶,又来贴大字报了,她们当中的领头还是潘明媛、周小燕二人。
我站在一旁冷眼注视着她们贴大字报,这张6人署名的大字报,题为《揭露两面派的真面目》,其锋芒也是指向柯达和等人的大字报,声称,“实际上,那篇文章只是客观上使有些不明真相的人相信,而主观上,也就是他们的目的所在,是引起了很大的坏影响,有一定的欺骗性和煽动性,当初,我们也确实是被他们蒙骗了。”
阅罢她们的大字报,我不禁暗自哑然失笑。记得当初最早写大字报支持柯达和老师他们的大字报,是这一群女生;而今,风向变了,风标也随之转向,迫不及待地举起天篷元帅的钉钯倒扒一钯的,也竟是这一伙娘儿,正是:“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可怜、可笑、可悲也。
当潘明媛、周小燕她们才抬脚走掉,我就从衣袋里掏出了小笔记本和钢笔,把她们的大字报摘录下来,以备日后反驳之用。
今天下午,我们班教室里的人比上午的多,姜炳耀、曾自明、钱水仙、曹月仙等所谓“运动积极分子”们也都在班上,只见他们聚成一堆,正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地议论、商量些什么。
不久,我们班的政治老师汤兆生也来到班上。
汤兆生老师其貌不扬,面皮如同旧皮包一般黯淡,脸上长满了粉刺,形成了凹凸不平的丘陵地带。他的两只眼珠子鼓鼓的,戴了一副有数不清圈圈儿的酒瓶底一般厚的深度近视眼镜。今天他显得神采奕奕,好像刚刚通过巴黎凯旋门受阅的英雄一样神气十足,眼镜片在闪光着,满脸的粉刺似乎也少了一些。
此时,他走到任培生的身旁,看见任培生在专心致志地读着《毛泽东著作选读》,随口问道:“培生,你在看毛选,看哪篇文章呀?”
“嗯,看《在是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一文。”任培生起身回答。
“喔,很好,我们是需要好好学习的。”他赞许地点点头。“这场文化大革命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崭新的课题,而且,当前阶级斗争形势如若瞬息变化的风云,我们如果不很好地学习毛选和社论,把握不住方向盘,就会把车子开到岔道上去,甚至翻车出事。”
“老师,”任培生迟疑一下,又鼓足勇气说,“说实在的,对于你们政治组的那张大字报,我想了老半天,还是不得要领,我不明白柯达和老师他们写揭发贾兰桢之流的大字报有什么错,难道革命也有罪么?”
汤兆生老师和任培生之间的谈话,为同电磁场吸引了铁屑一般,把教室里的同学都吸引到了他们周围来。
“哈哈哈,”汤兆生老师笑得只差一点儿金鱼眼睛没像滚珠一样掉了出来。“你们也太天真幼稚了,你以为他们当真的是要批判贾兰桢么?不,‘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老实说,他们哪里有什么贾兰桢的材料呀,都是从我们政治组偷抄来的,光我一个人掌握有贾兰桢材料,就比他们9个脑袋加起来的还要多得多。”
“既然你的脑袋像仓库,有着堆积如山的贾兰桢材料,那干吗没有看见你写一张揭发贾兰桢的大字报呀?……倒是写攻击人家批判贾兰桢的大字报顶卖劲的。”在旁的王钟惠毫不客气地插话讽刺他道。
“就是哟,贾兰桢的材料又不是什么私有财产,用不着讨论所有权的问题,正如那些数理化的公式、定理、法则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霸占得了的,所以,也根本不存在着偷抄不偷抄贾兰桢材料的问题。”我忍不住也卷入辩论旋涡里去。“口诛笔伐修正主义是每一个革命同志义不容辞的责任,‘七亿人都是批评家’呗,我看材料是没有必要也要‘分红’的。”“哈哈哈,哈哈哈──”在场的许多同学都有意无意地大笑起来。
而汤兆生老师也一下子面红耳赤了,他不满地瞟了我们一眼,不过,并未发作起来,又赶紧解释说:“当然喽,我们政治组的材料也就是党总支的材料,可是,语文组那几个人连请示也不请示一下党总支,便擅自把贾兰桢的材料乱轰了出去,造成我们组织上的被动,这不仅仅是他们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而且,动机也是很有问题的。”
“那张4.24大字报是以批判贾兰桢为幌子,实际上是把斗争矛头对准我们党总支的,这是一张别有用心的大字报,是一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钱水仙在旁帮腔道。
“我看你们的那张《民兵工作必须要落实》的大字报,也是把矛头指向我们党总支的,按照你们那套‘高明的逻辑’、‘美国老爷的逻辑’,大概,你们的大字报也是一张‘别有用心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吧?”叶思声也无情地嘲笑起她来。
钱水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讷讷地说:“这个──我们的大字报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就随你们批判好了,反正,真金不怕火炼。”
“那张4.24大字报就是一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那几个写大字报的语文教师都是摇笔杆子的,一个个老奸巨猾得像狐狸,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少先队辅导员的曹月仙也高声嚷起来。
“放屁!”尤品玲也翻下颜脸怒斥道,“你们污蔑班主任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有什么事实根据?乱扣帽子是没有用的!”
这阵子,肖亮将我悄悄地拉到一旁,小声地说:“欸,你看,那个自明正在把你们的讲话偷偷地给记下来,你们说话可得当心一点,免得给人家抓住小辫子。”
经肖亮的提醒,我才发现那个曾自明正躲在靠墙的一个角落座位,,他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不断地往笔记本里记什么。
我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从他的旁边通过。当我走近他时,近视眼的曾自明大约头上生有小地老虎般的线性触角,他似乎本能反应地赶快把笔记本合了起来。而我依旧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自言自语地小声骂了一句:“卑鄙。”
也许曾自明没听见,或者就是装聋作哑,当我才走过去,他又低头干着昧良心的事。
争论还在继续进行着。汤兆生老师又在慷慨陈词:“哼,他们的材料都是从我们政治组借走的,然而,他们却跟我们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也不请示一下党总支,连屁也不放一声就把大字报贴出去,目无组织纪律,对同志和组织搞突然袭击,这难道不是赫鲁晓夫的作风么?”
“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莫非还要把请柬送到人的手里,请乔老爷上轿不成?”任培生反驳说,“而且,据我们了解,在大字报贴出的当天上午,柯达和老师他们曾经去找过蓝峰书记,正好蓝峰书记到城里开会不在学校,他们下午便到师院找谢忻伦书记汇报关于他们写大字报的情况,这一些都是有案可稽的事实。
“哼,这‘先斩后奏’算个啥,谁也没有赐给他们什么上方宝剑,他们是故意这样清明节上坟──干鬼事。”汤兆生老师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在他们的大字报里尽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又是‘帅上有帅’,又是‘一池平静的湖水’云云,简直跟邓拓的《燕山夜话》没啥两样。”
“实际上,据我们了解,那张4.24大字报中说到孙珉甫‘帅上有帅’,指的是贾兰桢,而不是其他人,更不是校党总支。”我也跟他针尖对针尖,麦芒对麦芒。“我们不能片面地断章取义,把自己的意思强加于人,‘胸有成竹’到憋脚的翻译家的嘴里,就成了胸中横着一条竹子,‘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恐怕也成了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吧?”
汤兆生老师显出满脸的不高兴,两只金鱼目瞪得几乎跟有圈圈儿的镜片一般大,他提高嗓门囔道,“谁说我们断章取义呀?我看关键是立场的问题,站在哪一种立场上,就有哪一种的观点。”
“我们准备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正如毛主席教导我们的,‘共产党人必须随时准备坚持真理,因为任何真理都是符合人民利益的;共产党人必须随时准备修正错误,因为任何错误都是不符合人民利益的。’”任培生坦然地说。
面对着这些顽固不化的“礓石猴”,汤兆生老师感到颇为恼火。本来,他来到我们班时,还像八仙吹喇叭一样神气十足,可是,没料到这个高一(1)班的学生是这么难以对付,他们不但未被他说服过来,倒反过来刮了他几鼻子,这叫他怎么不气鼓气涨的?这阵子,豆大的粉刺又布满了他那丘陵般的脸庞,又黄又黑的门牙如象牙一样斜露在嘴外面,嘴巴也歪了,他人好像皮球被扎了一刀一般泄了气。
最后,汤兆生老师扫视众人一眼,没好气地说:“好吧,希望你们认真学习毛选和社论,三思再三思,不要再固执下去了,别上人家的当。”
说罢,汤兆生老师转身就走掉了,而留在教室里的同学们又陷入于沉思与苦恼之中。
文化大革命的每一天都是不分白天和夜晚的,尤其是在阶级斗争的弓弦绷紧得几乎快要断的那些日子,更是如此。这几天的晚上,我们都有到学校去,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大概,我们班是一个钢筋水泥浇铸的“桥头堡”,所以,B-52型轰炸机群对这个“顽固堡垒”展开了“轮番轰炸”。下午,汤兆生老师才来我们班兜售《三坟》、《五典》;而晚上快九点时,政治处主任潘家宜老师又亲自光临我们的教室──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由于潘家宜老师的突然出现,就像菩萨出现一样使人感到惊讶不止,教室里的几十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他。潘家宜老师笑容可掬地和同学们打招呼,接着,他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在叶思声旁边空位上坐了下来,同他认识的叶思声谈起话来。同学们纷纷聚集在他们的周围,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大家都想了解这位政治处主任今晚的来意和听听他对政治组那张大字报的高见。
“怎么样,听说,你们班上的同学对今天政治组几个老师的大字报感到不理解,是不是太突然了点?”潘家宜老师随口问说。
“是的,老师,”叶思声坦率地承认。“那张大字报就像晴天霹雳一样突然,我们的头脑混乱极了,像鸡毛拌韭菜一样乱七八糟,说4.24大字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说柯达和老师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我们怎么也想不通。”
“哈哈哈,”潘家宜老师生硬地放声笑起来。“想不通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也难怪你们,你们可以慢慢地想吧,今天不理解,明天也可以理解;明天不理解,后天总可以理解的……”
接着,他概述了一番我校开展的多次政治运动情况,又说,“事实说明我们的校党总支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是狠抓阶级斗争的。就说贾兰桢的问题吧,以前我们叫贾兰桢当代表、委员、组长,这都是收买,拿空名哄骗他,好让他听我们的话,这就是我们党的统战政策。统战政策,你们懂不懂?……我们给他补助什么,去杭州休养什么,就是让他多吃点,吃胖点,吃肥了油水,牢骚就少发,你们懂不懂?……不要一给他一点东西,便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给他再多一点的东西,也不算什么……”
这时候,我打断他的话,不以为然地道:“统战政策,我记得毛主席在《关于打退第二次反共高潮的总结》一文中说过,‘统一战线政策就是阶级政策,二者不可分割’。不联合,光斗争,那是‘左’倾机会主义;光联合,不斗争,那是右倾机会主义。我们的统战政策应该是有联合又斗争。光用甜糍粑塞人家的嘴,用蜜糖水灌人家的口,请问,这样难道蒋介石就不反共了么?难道汪精卫就不反共了么?难道一切阶级敌人便不兴风作浪了么?恐怕不见得吧。”
“就是哟,如果我们再给贾兰桢一辆美国福特公司的小轿车,给他一幢漂亮的小洋楼,也许,贾兰桢的嘴巴就会变得像水蜜桃一样的甜,一句牢骚怪话也没有了。”王钟惠也冷冷地讥刺他说。
大约,潘家宜老师的性格如若海绵一般具有弹力,他很少大动肝火,颇有着自制力。此际,他好像也显得不在意的样子,那对松鼠般小小的眼睛打量了我们一眼,微笑着道:“是啊,我们是也要讲斗争的,贾兰桢的问题不就是我们政治处搞出来的吗?对于那几个右派分子的一举一动,就像我手掌上的纹路一样知道得一清二楚,难道非要把右派分子统统都赶到农村去,才算是革命的?这怎么行得通呀?”
“哼,即使谁像《西游记》中的二郎真君一样长着三个眼睛,也不可能是洞察一切的,”王钟惠反驳说,“难道这一次广大革命师生揭发出来的牛鬼蛇神的大量材料,你全‘知道得一清二楚’吗?试问,那个右派分子蒋希达这几年一共是破坏了多少的水桶、土箕以及锄头?请你扳扳手指头数一数给我们听。”
“嗨,那算得了什么。”潘家宜老师摆摆手。“右派分子总不能吃饱饭,闲着没事干,让他管一下农具室,就是弄坏了几个水桶、土箕,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东西总是要损坏的,物质不灭定律呗。”
潘家宜老师不说这话则罢,一言既出,下面的同学便轰了起来,叶思声大声地道:“怎么能这样说呢?雷锋同志的袜子千疮百孔,补了一层又一层,还舍不得丢弃。他把平时拣的螺丝帽、铁丝条、牙膏皮、破布烂手套都存放在‘聚宝箱’里,‘滴水积成河,粒米堆成箩’,我们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提倡的就是这种勤俭节约的精神。水桶、土箕是人民的财产,人民的一厘钱都是人民的血汗,我们不允许任何人任意地慷国家之慨,更不能容忍阶级敌人、右派分子肆意地破坏国家、人民的财产。”
“说得对,没什么好摆阔的,要阔你去阔吧!”任培生也跟着激动地嚷起来,“在农村,我们总不能叫地主分子去管粮仓,任他去偷窃粮食,哪怕是一粒米。我们宁要‘小气’,也不要阔气。”
“群众的眼睛是最雪亮的,在农村,监视四类分子的是广大的贫下中农,而不仅仅是几个社队干部;在城市,监视反革命分子和右派分子,也是工人阶级和广大革命群众。”我又开口道,“遗憾的是,我们在我们的学校这么多年了,连谁是右派,也搞不清楚,叫我们监督个屁!光你们政治处的几双眼睛,难道就能对右派分子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吗?老鹰的眼睛实在厉害呵!”
在学生们七嘴八舌的夹攻下,潘家宜老师的一张嘴自然有些难以对付,他只好讷讷地说:“我们领导在工作中是存在着一些缺点、错误,同学们可以提出来,帮助我们改正呗。”
“等下我们一提领导意见,会不会又说我们是把矛头对准党总支,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呀?”陈炳义也冷言冷语地问。
“不会的,只要是善意的,我们都欢迎。”潘家宜老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道,“时间已经不早了,都十点半了,大家应该回家休息了。”
潘家宜老师觉得再呆下去,恐怕难以应对这局面,因此,便催促同学们赶快回家,他自己也好“走为上”。
7日下午3时许,在学校大操场上召开全校革命师生员工大会,由蓝峰书记做关于运动的报告。他总结了这几天我校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情况,然后说:“事实充分证明了我们的师院党委是正确的,我们的校党总支是正确的,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是狠抓阶级斗争的,是马列主义的党总支,是红的,而不是黑的,这一点一定要分清,不要弄错了。像陆平那样的党,在全国毕竟是少数的,许多老师参加过社教的就知道,烂掉的党总支毕竟是少数的。”
以后,蓝书记的话题扯到了当前我校运动的焦点──围绕着4.24大字报展开的一场大争论──,这是全校师生最为关注的一个问题。他对着麦克风北腔北调地道:“这几天,人们对于4月24日柯达和等9人的大字报《揭开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有些争论,有着各种不同的看法和意见,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呗,它是运动深入发展的必然结果,使人们进一步分辨了是非,认清了形势。……我们党总支认为4月24日的大字报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它也存在着问题。一个是这张大字报没有通过党总支,擅自张贴出去,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一个是这张大字报在客观上造成了不少师生的思想混乱……”
听罢蓝峰书记对于4.24大字报的表态,由于他说那张大字报“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我们班的同学都好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大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觉得班主任可能是没有多大的问题。然而,这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就好像海市蜃楼造成的错觉一样,我们没有注意到在“但是”后面是大有文章可做的。柯达和老师的问题不仅没有结案,恰好相反,“战争”又升级了,一场沙漠上的昏天黑地的黑风暴又席卷而来,孩子们的春梦很快地就被打破了。
在当天晚上召开的校党委总支会议上,蓝峰书记对下午关于4.24大字报的一番讲话又作了进一步的解释,他显出似乎泄露天机的样子说:“我只肯定大字报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没有肯定里面的人,这样讲很策略,可以分化瓦解他们几个人,以后抓出头头,有问题还可以升级戴上帽子。……现在,去打死老鼠,是没有啥意思的,反正他们已经臭了,我们要抓活的,猫要抓活老鼠才过瘾。……活的抓谁呢?这要靠你们去思考、去调查、去分析、去研究。……有人说余沂龙、戴继南是反党分子,我看他们还不够资格;最近,有几张揭发卞兴怀的大字报,我看卞兴怀的主要问题是糊涂,他稀里糊涂地跟贾兰桢纠缠在一块了;有的人说柯达和要快一点搞掉,这个人胃口很大,有野心,他搞贾兰桢的目的是为了独揽语文组的大权,到底情况如何,还要搞一搞,进一步摸一摸情况……”
8日上午,校园里又出现了许多攻击柯达和、肖而庭、黄豪等老师的大字报,其中一张大字报题为《柯达和在一个多月来干了些什么》,是语文组顾时彬、王仁两位老师写的。还有一张引人注目的大字报是余沂龙、戴继南两位老师共同署名的《我们的检查》,他们痛哭流涕地检查写《卞兴怀是贾兰桢之流的黑后台》大字报的错误。
在自由掌握的时间里,我仍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着这千变万化的运动形势。忽然,肖亮从教室外面走进来,他看见我在教室里,走过来对我说:“喂,李晟,你一个人在想心事呀?你知道不知道,品玲跟那个顾时彬老师吵起来,他们吵得可凶咧。”
“噢,是么?他们在什么地方吵起来呀?”
“在办公楼三楼的走廊上,咱们要不要去看一看?”
“好,去看看。”
听说尤品玲同顾时彬老师争吵起来,林文武、任培生、陈炳义几个人也跟着我们一起去看热闹。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早晨,尤品玲看了顾时彬、王仁两位教师的大字报,她憋了一肚子的火,在学习时间刚结束,她便径直找顾时彬老师辩论去,正好在办公楼三楼语文组附近的走廊上,她碰见了他,就把他拦截住了。
起初,只有他们两人在争论着,以后,由于他们的嗓门越扯越大,引起了路过同学们的注意,不少人围在一旁观看着。
我们几个人也来了,只听见尤品玲大声嚷嚷道:“有些人就是靠造谣吃饭的,他们捏造了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情,把莫须有的罪名硬栽到柯达和老师的头上,这种人表面上好像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实际上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顾时彬老师被人刮了鼻子,他显出恼羞成怒的样子,眼睛透过眼镜镜片恶狠狠地瞪了瞪尤品玲,自我辩解道:“我们的大字报是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我们所列举的事实都是有根有据的,怎么能说是‘造谣’呢?我可生来不会说谎的。”
“哼哼,多么‘诚实可爱’呀,‘诚实’得就像那个叫‘狼来了,狼来了’的小孩子一样。”尤品玲又翘起嘴角,冷冷地讥笑说。
我也在旁凑上嘴道:“胡适有句名言叫做‘大胆设想,小心求证’。……也许,我们也可以先大胆地设想4.24大字报是一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柯达和是一个‘政治野心家’、‘阴谋家’,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找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实’来验证设想,请问,这难道也叫‘实事求是’吗?哈哈哈。”
顾时彬是主管文学兴趣小组的老师,而我是文学兴趣小组的成员,自然,他是认得我的。他掉过脸来,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住我,半晌才说:“4.24大字报就是把矛头指向我们的党总支呗,怎么是我的‘大胆’的‘设想’呢?至于柯达和何许人也,现在大家都在进行揭发,他是人是鬼,不久便会昭然若揭的,也用不着我去‘小心求证’。”“哼,想当初,在人家写4.24大字报的时候,自己也再三要求在上面签名,巴不得也捞个‘左派’的桂冠戴戴。而如今,风向变了,‘风吹草低见牛羊’,他又露出了另一副嘴脸,声嘶力竭地叫嚷说,4.24大字报是‘把矛头指向我们的党总支’,殊不知,当初要不是人家不同意的话,他也已经在大字报上签了名,还说什么‘我可是生来不会说谎的’咧。”尤品玲又端了他的一个老底。
这下子,顾时彬老师的白脸刷地变成了红脸,他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吗……主要由于那时候我的思想认识不够高,一时良莠不分,辨不清毒草和香花……”
“我看与其说是思想认识问题,不如说是因为政治投机,一个十足的政治投机商。”尤品玲不想轻饶过他。
“放肆!实在太放肆了!”顾时彬老师恼羞成怒地嚷起来。“这哪里是辩论呀,分明是人身侮辱,我不跟你们辩论了!”他说着,嘴里又“哼哼”两声,气呼呼地走掉了。
下午,校园里有出现了两张引人注目的大字报,一张是语文组严恭老师写的,另一张也是语文组的肖而庭老师写的。这两张大字报的调子都差不多,全是替自个儿辩白和开脱罪责的,而将一桶粪水尽往柯达和的身上乱浇一气。
我和肖亮看罢大字报,就随便逛到了大操场上,大操场上空荡荡没有人,我们沿着跑道溜达了起来。
我一边低头思索着,一边发议论道:“他妈的,这几个老师真没用,才不过给他们施加一点点的压力,还不及医院里高压氧舱的压力大,他们便像刚出锅的热糍粑一样软作一堆,一个举起双手投降,如乌眼鸡似的互相乱咬起来。有一句罗马尼亚谚语说,‘哪里有懦怯,哪里就有耻辱。’像这些孱头,要是在革命战争的年代,保准是‘叛徒’、‘变节者’的料子。”
“唉,知识分子都是软骨头,银样蜡枪头,屁股全是白嫩嫩的,用不着打十二大板,叫他们趴在地上舔屎也可以的。”肖亮也说。
“恐怕过几天,检讨书还会像雪片一样纷飞出来的。……我觉得这个肖而庭是非常可怜的,天生的黄鳝──成不了龙,难道他真的是三岁的会撒尿的小孩子,那么易于受人摆弄吗?他是4.24大字报的执笔者,那大字报的观点文字是经过他思想筛子的过滤的,现在,他要想把一切责任全推脱得一干二净,我看他是掉进黄河水的人,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
“那当然,语文组的那几个人都是很有头脑的,要说他们谁受谁的骗,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说罢了。……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像狗咬狗一样互相乱咬,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
我抬眼望着远处起伏不平的山峦,天空中布满了千姿百态的白云,云块重重叠叠,前呼后拥,好像一群白天鹅或大雁似的,向着一个方向慢慢飞去,我思绪万端,“心事浩茫连广宇”。
过了一阵子,我又开口说:“我经过反复的考虑,我认为我们应该要说话了,如今,除了我们恐怕是没有人会站出来替达和老师说话的,唉──‘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现在是该打破沉默的时候了!”
肖亮转过脸来瞅着我,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要写大字报呀?”
“不错,我觉得我们应该要写一张大字报,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我们不能像留声机一样尽重复别人的话,对于4.24大字报、柯达和老师等问题,我们必须要做实事求是的评价。”我停顿了顿,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他,又说,“怎么样,‘胖子’,你是否同意跟我一起写大字报呀?”
“这个啊,我得好好地想一想。”肖亮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唉──你知道,我是赞同你的看法的,也支持你写大字报,我可以帮你抄写大字报,帮你贴,不过,我认为我最好不要签名,你还是动员其他人跟你一块写大字报吧。”
“为什么?”我的目光像钢锥一样盯住他的脸,立刻有所领悟地道,“噢,我明白了,大约,你是因为你父亲的问题,所以觉得不便在大字报上签名吧?”
“嗯,你是明人,不用细说如今,咱们的处境不一样,何况我父亲又是语文组的人,我若在大字报上签名,恐怕对你我双方都未必有好处。”
“我才不在乎这一些咧,这些天,我看你尽是一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的样子,好像斗输了的公鸡一样耷拉着脑袋,其实何必要这样灰不溜秋呢?你父亲的问题是你父亲的问题,而你是你,老猫打破了沙锅,和小猫是没有关系的,孩子是没有罪过的,你只要同老子划清界限,站到革命的立场上来就行了。”
“咳,大道理谁都知道,就像勾股定理一样是众人皆知的,但是,一旦碰到了实际的问题未必会应用上去。我想,要是你处于我的地位,你也一定会苦恼、会忧愁的,真是曹操遇蒋干──倒霉的事全来了,我父亲偏偏也在我们学校里,唉──”肖亮又长吁短叹着。
“苦恼和忧愁,当然谁都会有,不过,无论如何,我肯定不会像你一样直挺挺地如木乃伊一般躺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我看你的自卑感未免是太重了点,还是把事情想得开一点吧,人要乐观一点。”
“我承认我的自卑感的确是重了点,这些天,我好像矮人半截似的,抬也抬不起头来,我觉得我这个人完了,在残酷的命运的风暴摧残下,我犹如一朵花一般地凋谢了,我的前途。就此被葬送了,我已有这种预感。”肖亮的忧郁的面孔阴沉沉得如若下黄梅雨的天空。
“预感?莫非你像女巫一样有什么预感?哈哈哈──”我故意放声大笑,以刺激他的神经兴奋。“我看你没梳着辫子,怎么也像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呀?要不要也来一段林黛玉《葬花词》呢?……诚然,不可否认家庭对于一个人的前途是有着很大的影响,然而,一个人的前途主要的还是操持在他自己的手里,每一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我希望你还是抖擞起精神来,提高自己对未来生活的勇气和信念,同你的老子做彻底的决裂,揭露他的反动思想和行为,投身于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浪潮中去。”
“唉──决裂,决裂,我真不懂得该怎样决裂,即使我说得比夜莺唱得还动听,恐怕也无人会相信我的。说实在话,我父亲每天回来,他就躺在藤椅上看书,很少说什么话,要叫我揭发,也揭不出个ABC。……我父亲的问题主要是历史的问题,其实,他的政历问题早在肃反时就已经被审查过了,省公安厅对此还做了一个书面结论咧。”
“书面结论?结论是怎么说的呀?”我颇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我父亲44年到48年在国民党《中央日报》当过记者,《中央日报》是属于陈立夫的中统系统的,关于这一段的政历,他一解放就向组织交代了,并且,多次政治运动也受过审查。在肃反运动的时候,省公安厅全面地审查了我父亲的政历,做出结论说,他在《中央日报》当记者这一段的政历,性质是属于反革命的,但是,不以历史反革命论处。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父亲才能到我们学校来当教师。……只是现在文化大革命的飓风来了,连数学、物理、化学都要受到重新审查,更甭说活人,我不知道以前省公安厅对我父亲所做的的政治结论是否仍然有效,也许,那只是一张揩屁股的草纸罢了。”
“以我之见,有做过政治结论总比没有做政治结论要来得好,只要这一结论是以客观事实为依据,那么,迟早仍会有效的。任何一场大革命、群众运动总难免有些过火的行为,什么叫矫枉过正?就是这个意思呗。……不过,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应该要正确对待这一些,‘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肖亮不再说什么,我俩沿着跑道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各自都在沉思着。过了会儿,我又问说:“怎么样,‘胖子’,你想清楚了没有,要不要同我一道写大字报呀?”
他仍显得犹犹豫豫地道:“这个让我再考虑考虑,我担心我签名,反而不好,等下会给人家钻空子……”
“你担心什么,你像杞人一样担心天会坍下来,‘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废寝食者’……而我偏要把天捅出个窟窿出来,只要你自己不害怕就行了,须知,我们这一着棋,是在政治上走钢丝,弄不好会摔得粉身碎骨的,所以请你三思而行,免得将来又吃后悔药。”
肖亮又是不作声,我俩又无言地走着,以后,我提议说:“咱们一块去找思声、陈东、培生、炳义几个人商量,看看他们有什么意见。”
到了班上,我们看见任培生和陈炳义、正好还在教室里,我就把他们叫到教室外头来,我将我的意见告诉给他们。
“对,早就该写大字报了,我的人快要憋不住了,好像烈日暴晒的车胎一样要爆开了。”任培生立即表示同意。
“是啊,我们应该要发表自己的看法,不能像大山一样一直保持着沉默。”陈炳义也道。
接着,我们又商量由谁来执笔写大字报的问题,他们几个都推我来写,我也只好说:“好吧,既然你们要把我‘逼上梁山’,那我也只得来一段‘林冲夜奔’了。”
而后,我又随口问道:“欸,你们有没有看见思声、陈东呀?”
“他们啊,我刚刚还看见他们两个咧,大概,他俩是在一楼的大教室里吧。”陈炳义答道。
“那咱们去找找看,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绿林’。”我又提议说。
当我们来到一楼大教室的门口,往里伸头探看,果然,发现叶思声和陈东两人在里面,他俩正坐在这间空旷的大教室的角落里,嘀嘀咕咕地在谈些什么。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缴枪不杀!”任培生冲进去大声吆喝着。
“啊哈,你俩原来躲在这儿,害得我们好找啊,我们整个校园都找遍了。鞋跟也磨掉了半寸厚,想不到你们竟躲在这教室里,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也信口瞎诌着,这时候,我们几个也在附近择了位子坐下,那个任培生人倒靠在椅子上,把一双大赤脚翘得老高老高的,简直要翘到天上去。
我瞥了叶思声、陈东一眼,问道:“你们两个躲在‘密室’里密谈些什么呀?能不能对我们公开啊?如是不是属于罗曼蒂克的秘密的话。”
“什么密谈,我们是中秋节的月亮──光明正大的。”陈东动了动嘴唇。“我们是在议论肖而庭老师的大字报,你们看了那张大字报没有?”
“当然看了,那张肖而庭的大字报,还有那张严恭的大字报,看了叫人肺都要气炸了,他们把一桶尿全往班主任的头上浇,把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的,这种人最卑鄙无耻不过的了。”任培生愤愤不平地道。
“万万没料到,肖而庭和严恭两位教师也是无脊椎动物。”陈炳义凑上嘴说。
我转过脸对叶思声、陈东说:“我觉得我们的嘴巴再也不能用封条封起来了,我们班上的同学应该要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是最有发言权的,现在是到该开口说话的时候了,不能老是沉默、沉默,一直到进棺材还是沉默。……我们打算写一张大字报干出去,不知二位老兄意下如何,愿意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签名呀?”
“现在写大字报?恐怕不是时候吧。”陈东连连摇摇头。“这几天的政治气候不但没有好转,暴雨反而下得越来越大了,‘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你看,不仅仅余沂龙、戴继南两位老师,连肖而庭、严恭这些语文组的老师也都纷纷反戈一击,难道他们都是‘傻瓜’、‘笨伯’不成?还有王仁、顾时彬几个语文老师的大字报揭发了一些材料,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咳,你莫提顾时彬、王仁的大字报了,一提起他们,我就肩膀上扛炭火盆──恼火,早晨,我们还跟顾时彬大干三百合,他‘揭发’个刁材料,还不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我一听陈东提起顾时彬的名字,便大声地打断他的话。
“昨天下午,蓝峰书记不是在全校大会上说4.24大字报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吗?”陈炳义也说,“既然如此,那我们的班主任也显然不是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了……”
“你别像三岁小孩子一样天真了,”未容他说完,陈东即刻驳斥他道,“昨天蓝峰书记只是说那张4.24大字报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但是,并没有说它是一张革命的大字报,更没有说写大字报的那些人就全无问题,你用什么‘同理可证’是不成立的。……你只要看看今天校园里的形势便明白,那些揭发批判班主任的大字报照样铺天盖地贴出来。十二级台风不是已经过去了,而是还没有登陆咧。”
“的确,十二级台风还没有登陆,更强劲的台风仍在后头。”我也接着说,“不过,我不了解你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不是叫我们来当萧涧秋,‘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或者,我们也挥起狼牙大棒、紫焰蛇矛,也来揭发柯达和老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
“如果有材料的话,我们也应该要大胆地进行揭发,坚决划清界限,不能因为他是我们的班主任,而不能撕下资产阶级的柔情面纱。”陈东紧绷着一副严肃的面孔道。
“当然,倘若达和老师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我们是必须同他划清界限的。但是,这个命题是不成立的,就好像太阳是围绕着地球转、地球是围绕着月亮转一样,都是不能成立的命题,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假设呢?你有掌握什么班主任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请你摆出来吧,不然,就别乱假设、命题,正如我们不会假设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一样。”我又反驳说。
这当儿,任培生把光脚从“天上”放到了地下来,挺直腰板子,不满地瞥了陈东一眼道:“真没料到你也动摇了,屈服了,像狗尾巴上的水珠一样经不起摇摆,嗨──反正,我是秤砣吞落肚──铁了心,你不干拉倒,我们还是要写大字报的。”
“我看大家都冷静点,脑袋别像热水袋一样热得发烫,”叶思声也打开话匣子说,“还是看看几天形势的发展变化吧,别急着写大字报。要是大字报一张贴出去,再收回就困难了,正如一句谚语所说,‘马跑了还能回来,话说出口就收不回。’”
“其实,我们的脑袋已经像冰棒一样冷冰冰的了,要不然,早几天就把手榴弹的弦拉了。”我显得不以为然。“我决定写大字报是经过反反复复的考虑的,犹如酵头在肚子里长时间的发酵,再发酵连肚皮也要被胀破的。我们再也不能忍耐下去,忍耐是妥协的情人,妥协是忍耐的伴侣。”
“说得对,现在再不写大字报,更待何时?我是不怕的,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炕,都由我自己负责。’”任培生也理直气壮地道。
陈东和叶思声不吭声了,我们几个也缄口着,大家沉默了一阵子。
以后,我又说话道:“我们找你俩只是商量一下要不要写大字报,我们是不勉强任何人的,拉郎配将来夫妻要打架的,何况,写这样的大字报是要担当风险的,谁也不能保证不会被打成‘反革命’,我们是要做好严峻的思想准备的。”
“问题并不在于怕不怕的问题,”陈东瞟了我一眼。“目前的形势就像蜘蛛网一般的错综复杂,许多内幕情况我们根本不知道,要下什么结论未免是太早了一点,以我看,大字报还是慢一些写,不要轻举妄动,有句英国谚语说,‘量毛呢要量十遍,剪毛呢只剪一遍。’”
“就是哟,‘谨能胜祸’,如今啥是是,啥是非,鱼目和珍珠混在一块儿,如若菜馆里面粉裹在外头的盘菜,分不清是炸鱼还是炸肉。”叶思声也附和道,“现在,大字报还是不要写的好,枪打出头鸟,倘若真的被打成‘反革命’、‘右派’,可不是闹着玩的。”
“为了捍卫真理,捍卫毛泽东思想,我是吃了扁担──横下一条心。闻一多先生说,‘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象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任培生慷慨激昂地诵朗起课文《最后一次的讲演》中的一段话。
接下来又是静场。我凝视着叶思声和陈东说:“好吧,我们不勉强你们,人各有志,这一切都要百分之百的自愿……”我停顿了顿,又转过脸对任培生他们道,“咱们走吧。”
于是,我们几个人离开了大教室,而叶思声和陈东依旧一动不动地做在那儿,如同刚刚我们进来时那样。
9日上午,语文组的黄豪老师也贴出大字报《我的揭发》。这张大字报有3张纸头,黄豪老师用十分潦草的字迹胡乱涂鸦,恰便似数不清的蜈蚣在纸上爬行一般,他也步肖而庭、严恭之后尘,把一切“罪恶”一概推卸给柯达和一人,指控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个人野心家,而把自己扮成一位受蒙蔽者,流了几滴鳄鱼般的眼泪。
当学习时间一过,汤兆生和张太明两位老师又光顾我们班了,政治处副主任、政治组组长张太明由于他没有教过我们班的课,所以,他的脚以前从未踏进我们教室的门槛,就像前几天潘家宜老师大驾光临一样,今天,张太明老师也如罕见的四不象一般突然来到这些天被人称之为“黑窝”的我们高一(1)班。自然,他俩的驾到又引起班上同学的惊讶与不安,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他们的身上,在思忖着他们又来干什么。
这当儿,两位政治老师又走到任培生的身旁,汤兆生老师露出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眯眯笑地问说:“怎么样啊,培生,这几天脑袋还是不开窍吗?我看,总该想通了吧。”
任培生站起来,他冷淡地乜斜了汤兆生老师一眼,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也无所谓想通想不通,昨天是怎样想的,今天还是怎样想。”
“咳,不要这么固执了,固执已见是导致犯错误的根源之一。……你看,如今连那些写4.24大字报的人,严恭、肖而庭、黄豪……还有余沂龙、戴继南,一个个都觉悟了过来,纷纷起来揭发批判,在他们的中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分崩离析、众叛亲离的局面,这说明了他们的手中是没有真理的。……我希望你们高一(1)班的同学也要提高思想觉悟、阶级斗争的觉悟,要当文化大革命的促进派,不要做运动的绊脚石,如果你们班成了一个‘顽固堡垒’可是不好的。”汤兆生老师在做他的思想工作。
“要是当真成革命的‘桥头堡’也未必是不好的,现在,我们班究竟是一个‘黑窝’还是‘红窝’仍很难说,这一切历史自会做结论的。”任培生仍是显得顽固不化。“毛主席说,‘共产党人必须随时准备坚持真理,因为任何真理都是符合人民利益的;共产党人必须随时准备修正错误,因为任何错误都是不符合人民利益的。’我们是会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去做的,坚持真理,修正错误。”
张太明老师也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说:“同学们,你们有什么活思想,都可以谈,都打开天窗说亮话,畅所欲言,譬如说,对4.24大字报、对你们班主任的看法等等。”
“要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把天门也劈开说了。”直性子的王钟惠也嚷起来了。“我们认为4.24大字报是一张革命的大字报,不是一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它打响了我校阶级斗争的第一炮,好得很!而你们那张《擦亮眼睛,辨别真假》的大字报却歪曲事实,混淆是非,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请问,难道揭发贾兰桢之流有错么?搞阶级斗争也有罪么?”
“恐怕你们是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点,光看见浮在水面的泛渣泡沫,却看不见潜在水里的大鳄鱼,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用钝刀子切肉只能切个表皮。”张太明老师慢条斯理地说,“要知道,那张大字报跟北大的大字报在性质上是截然不同的。从做法上说,那张大字报没有通过党总支,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从内容上看,也是把矛头针对向我们党总支的,污蔑党总支不搞阶级斗争,包庇牛鬼蛇神等等。其实,他们大字报上说的那些材料都是历届学生揭发出来的,难道他们几个语文老师就那么本事,竟能呼风唤雨、变幻法术吗?”
“他们大字报上的那些材料全是炒干饭,一点也不鲜奇,我老早就知道了,要搞的话,我们两三年前就搞了,还要他们搞?”汤兆生老师又说话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搞呢?既然你们掌握了多如鸡毛的材料,怎么不见你们写一张揭发贾兰桢之流的大字报呀?别让你们的那些材料老搁在‘材料库’里‘生锈’啊,如今文化大革命运动正如火如荼,可不能让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呀。”我揶揄说。
“关于贾兰桢那些牛鬼蛇神的材料,我们一直在搞着,我们是在党总支的统一领导下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着。”张太明老师望了我一眼,又道,“可是,有些人身为共产党员,却连一丁点儿党员的气味也没有,打着‘揭开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的破幡,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对我们党总支、政治处搞‘突然袭击’。……最近,广大师生写出了许多大字报和揭发材料,不是很能说明问题么?说明了广大同学是有思想觉悟和阶级斗争觉悟的。”
“难道只有与你们观点相同,才算是有‘思想觉悟和阶级斗争觉悟’吗?难道要我们闭着眼睛说瞎话,随波逐流吗?”我的眼睛和他对视着。“不,我们要坚决按照毛泽东思想办事,我们相信真理是越辨越明的,历史将会证明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当然当然,马克思说,‘真理是由争论确立的,历史的事实是由矛盾的陈述中清理出来的。’”张太明老师扫视了众人一眼。“我们是要用毛泽东思想和最高指示来指导我们的一切行动的,希望你们要听党的话,跟着党走,可千万不要上一些坏人的当啊!”
“我们当然是要听党的话,为了捍卫毛泽东思想,为了让社会主义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我们刀山敢上,火海敢闯,跟着党和毛主席干一辈子的革命,海枯石烂,永不变心。”任培生感情冲动地说,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像在夜幕中闪耀着的启明星一样。
九日晚,柯达和老师也贴出一张大字报《我先说几句》,我是在十日的早晨看到这张大字报的,这张大字报短得出奇,一共只有寥寥数字,大意云:最近,鉴于我校许多师生对《揭开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这张大字报有种种的议论和争论,它造成了一些混乱,也给总支造成一些困难,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写一篇文章,将写该大字报的前前后后的经过告诉给全体同志,此之不日即将写成张贴出去,先说几句。
我不知道柯达和老师写这张大字报的真正用意何在,大概,由于目前学校里对他的政治压力越来越大,一些同学还贴出大字报,勒令他做检查交代等等,面临着这种窘迫的处境,他便采取了这一不太高明的、甚至有点愚蠢的做法,竟来一个多余的“先声告人”,惟恐他的长篇文章(不晓得是不是检讨书)出笼迟了,他又要“罪加一等”。
在10日上午的学习时间,柯达和老师下班来了。自从班主任被贴大字报之后,他尽量避免在广庭大众露面,几乎就没有下班来。这几天的不见,柯达和老师几乎变了个模样,头发长长的,本来就消瘦的脸颊,又若被刀削似的,瘦得像烤烘过的鱼干。他的那双深凹进眼眶里的眼球似乎陷得更深了,如高尔夫球掉进了洞里一般,那眼圈也有些发黑,显出相当疲倦的样子,一眼望去,便知道他是好几天没睡好觉。
我两眼直视着他,心里对他产生了恻隐之心,班主任真是孙猴子下窑──寻着倒霉(捣煤),他只不过写了一张大字报,便若同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对他展开围攻的大字报排山倒海地向他压了过来,压得他喘也喘不过气来,如被如来镇之五行山下的猴王一般,正是:“妖猴大胆反天宫,却被如来伏手降,渴饮溶铜挨岁月,饥餐铁弹度时光。”而今,不但那些跟他一道写大字报的所谓“战友”和同事背叛了他,纷纷反戈乱咬一阵,把所有的污泥浊水全往他的身上浇,就连他班上的学生──平时他所宠爱和重用的那些人──好几个也跟他划清了界限,正在收集和揭发他的材料,使他陷入于四面楚歌的困境。
今天,柯达和老师下班来,他是按照学校布告栏上的《通知》,宣布更改夏令上学时间表,上午上学时间改为7点半至11点,下午是3点到5点半,晚上时间仍是自由掌握,可来可不来。
接着,班主任又布置这几天的学习文件,他原原本本地传达上方的东西,没说上几分钟,便走下讲坛,离开了教室。显然,他深知自己的处境,因此,尽量地避嫌,不愿意与班上的同学多接近、多讲话。
岂料到,他已经谨小慎微到这田地,走一步路都生怕踩伤一只蚂蚁,然而即便这样,居然还有人挖空心思地想在上面做文章。
晚上,我们几个在教室里,突然间,团支委曾自明从外面跑进来,高声问道:“喂,你们中间谁有抄今天班主任的讲话,班主任今天说什么呀?”
我们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任培生困惑不解地望着他说:“什么说什么的,难道你今天没带耳朵来?……欸,你要班主任的讲话干什么呀?”
“是兆生老师要。”
“哦,原来如此。”任培生心领神会了。“他要,叫他到布告栏上去抄好了,班主任就是照本宣科的。”
“不,”曾自明摇摇头。“班主任今天有掺进自己的话。”
“是么?牛奶居然掺进了水?这是十恶不赦的‘罪过’啊!恐怕就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难以赎‘罪’,要是世界上真的有地狱的话。”我装模作样地道,“‘胖子’,你记得班主任今天添油加醋说了些啥呀?我可没有一丝、一毫、一微克、一忽米的印象。”
“我也不清楚班主任的讲话里究竟掺了啥沙子。”肖亮摇晃着大脑袋。“噢,我记起来了,班主任今天有说一句,‘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应该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不知道这是不是算‘黑话’?”
曾自明仍不知趣地继续追问道:“欸,你们还记得不记得6月4日班主任在班上说了些什么呀?……李晟,你有记录吗?他有没有说过一句‘现在是混战一团,谁有问题都可以揭,互相揭’?”
“唉呀,甭问我了,我没记录。你是到和尚庙找篦子──走错了门。”我奚落着他,“你问起我公元世纪前的事情,我可没那么好的记性,只知道那时候连纸也没有,书都是竹简做的。”
曾自明问了老半天,连根稻草也没捞到,只得悻悻地又走掉了。
经过这几天的加班加点,我绞尽脑汁,终于完成了大字报的草稿,我在大张的作业活叶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下字,一共写了二十三张作业纸。
这当儿,我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大叠的稿子,对任培生、肖亮道:“欸,那大字报的初稿总算拟好了,请诸位过目斧正。”
“啊──已经写好了啦?!OK!快给我看看!”任培生说着,便迫不及待地从我的手里取过了稿子。
“你写得好快呀,也让我看看。”肖亮也凑过去看着。
接着,我又叫了声:“炳义。”将他叫唤了过来。我在一旁静坐着,观望着他仨在轮流阅读大字报的草稿,不时地给他们指出我那鬼画符似的字是什么字。
一会儿,董光涛也走过来了,他咧着嘴笑问说:“你们几个在看谁的大作呀?能不能也让我饱一饱眼福?”
“你要饱眼福,还是去看你的《离骚》或者《诗经》去。”我道,“我们这儿写的是战斗的檄文,要打破万马齐喑的窒息空气,为我们的班主任说几句公道话。……怎么样,光涛,你有没有胆量和我们一起签名呀?”
“行啊,你们敢吃蜥蜴,我也敢吃壁虎,我早就认为咱们班上的同学应该要写大字报,替达和老师说几句公正的话。”没想到。董光涛今天居然像油炸麻花一样干干脆脆,他几乎不加思索地应诺了。
大约,我们这边风景“独好”,热闹的场面吸引了在教室里的其他同学,他们都把目光投向我们这边来。。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那个尤品玲竟突然径直朝我们走来,她单刀直入地问我道:“喂──你们写的是什么大字报呀?能不能让我看看?”
我两眼发愣,对于她的大胆无忌的行为感到吃惊,我犹疑了半晌,才说:“我们啊──打算写一张大字报,谈谈我们对当前我校运动的一些看法──一些与众不同的看法。”
“欸,你们索性把你们的大字报念给大家听吧!如果我们的看法都相同的话,也全部签上名,岂不更好?也显示我们班同学的团结与力量。”杨洁也走过来,提出她的意见。
“对,大声地念出来吧,让大家都听听,一起签上名。”尤品玲又跟着嚷起来了。
“是啊,念出来吧,我们班上的同学也应该要写大字报,谈谈我们对班主任的看法。”张露也附和说。
我瞥了这几个女生一眼,环视了一下教室里的其他同学,我感到我很难拒绝她们的恳切要求,同时,又明白她们的希望只是一种美好而天真的幻想,注定要像肥皂泡一样地破灭的。虽然,这时钱水仙、曹月仙、曾自明等人并不在班上,但是,还有姜炳耀、孔骅等仍在教室里,甚至,连叶思声、陈东他们一度也曾经言词铿锵,如今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他们也发生了动摇。事实上,我们的班级早就不是铁板一块,而是散沙一盘,对此,我已是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念,便掉过头望了望任培生他们,用目光征询他们的意见。
那个尤品玲又张开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催促我道:“念吧,念出来大家都听听,同学们会支持你的。”
而团支书姜炳耀也开口说:“你们大字报写了什么内容,就念出来给大伙儿都听听,反正,你们的大字报最后都得公开的。”
“就是,如果我们同意,说不定也会在上头签名咧。”孔骅露出一副虚情假意。
鉴于如此,我知道再不把大字报稿念出来是不行了,而且,我也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假若我们班的大多数同学都能在大字报上签名的话,那我们大字报的威力就更大了。
于是,我又扫视了在教室里的众人一眼,发下狠说:“好吧,既然大家要我念,我就将大字报的初稿念给大家听,不过,我有言在先,这张大字报只是我们几个人的看法,并没有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更不勉强所有人都要在上面签名。革命主要靠的是自觉,写这种大字报更需要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自觉自愿。”
接着,我就从任培生他们的手里取回大字报的底稿,清清嗓子念道:“我们这张大字报的题目叫《我们的看法》,一、对《揭开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大字报的看法:/毛泽东思想是我们革命事业的望远镜和显微镜,是我们观察与分析一切事物的思想上政治上的望远镜和显微镜。…………”
当我好不容易地念完了我的洋洋大文,我折起稿子,从裤袋里掏出了手绢,揩擦着脸上的汗珠,一边说,“文章已经念完了,大家如果有什么意见和看法,不妨提出来,帮助我们做进一步的补充和修正。”
这阵子,只见杨洁、赵树瑶几个女生在叽叽咕咕着,一会儿,杨洁发话道:“你们说4.24大字报是‘革命的大字报’,这样下定论恐怕是不策略的,等下会给人家抓小辫子。那一天蓝峰书记在会上说那张大字报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可也没说是‘革命的大字报’呀!依我看,就说它不是一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岂不更婉转一些?也可以达到同样的音响效果。”
“要那么婉转干吗?这又不是唱抒情歌曲,说4.24大字报是革命的大字报,根本没有错!”尤品玲不以为然地高声说。
孔骅的脸上显露出莫测高深的神气,他翕动着鼻孔,冷冷地道:“哼,要说4.24大字报是一张‘革命的大字报’,恐怕结论未免下得过早了吧?那些语文组的人一个个都是老奸巨滑的人物,就像摇着合扇、羽毛扇的东林党人,天知地知鬼知他们写那张大字报的真正动机、目的何在?谁能担保他们当中就没有别有用心的人,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呀?”
“是啊,连他们自己都争先恐后地写检讨书,揭发批判别人,那样子好像一群dogs(犬)为了争夺一根骨头,而互相乱咬起来,可是,你们居然还要为他们进行辩护,真可笑。”姜炳耀也嘲笑说。
“谁也没有充当他们的辩护士,我们是为我们的班主任辩护的。达和老师和我们共处了整整一年,他是不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我们班的同学是最清楚的,要是我们班的同学不站出来替班主任说几句公道话,那么,谁还能够为他说话呢?”陈炳义也大声地道。
“我看咱们还是别急着就写大字报,先瞧上几天再说吧。目前的局势是错综复杂的,我们千万要控制住感情的闸门,不能光凭一时的冲动行事,头脑要冷静、冷静、再冷静,等到形势稍微明朗化一些再作区处。”陈东又老调重弹。
“哈哈哈──”任培生笑得有些放肆。“‘冷静、冷静、再冷静’,也许,还要再加上,等待、等待、再等待。记得,列宁说过一段话,‘考茨基象一个典型的庸俗的市侩或愚昧的农夫那样推论:“欧洲革命”来到了没有呢?如果来到了,那他也愿意做一个革命者!但是那时候,我们可以说,所有的混蛋儿正象有时混进胜利了的布尔什维克队伍里的混蛋一样,都会宣布自己是革命者!’”
陈东显得颇有涵养的样子,并未加以介意地说:“我的话的意思是,现在是非曲直难以分辨,所以,不要急着写大字报,再等几天看看,譬如说等班主任要写的那一篇关于4.24大字报的经过的文章出来之后。再作议论也为时不晚。俗话说的好,‘重视结局的人,开始就会谨慎。’谨慎一点没有什么坏处,在政治上摔跟头可不是儿戏,弄不好是要被打成‘反革命’的。当然,我的话听不听由你们,用不着跟考茨基扯在一块儿。”
“班主任的文章出来不出来无关大局,反正,我们的观点已经定了,出了窑的砖头──变不了形(型)。我们的心正得很,就不怕被打成什‘反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任培生又是粗声大气地道。
教室里乱哄哄的一团,如若蹩脚的收音机发出的噪音一般,同学们在争执着,议论着,一池水被搅得混浊不堪。这会儿,我忍不下去了,高声发话说:“大家都不要争了、吵了,我刚才在念稿之前就已经声明过了,我们的大字报只是我们几个人的看法,并不代表全班同学的意见,我们不要求也不勉强什么人在我们的大字报上签名,所以,也不一定非要征求得你们的同意不可。刚刚只是应你们的一再要求,我才念了大字报的初稿。现在,既然你们对我们的大字报议论纷纭,那也只好作罢。我们有我们的看法,你们有你们的高见,你们也可以去写你们的大字报,‘鹰飞蓝天,狐走夜道’,各人走各人的道。”
经我这么一说,同学们都默不作声了,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恰似噪杂的收音机终于关掉了。我冷峻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只见杨洁、赵树瑶、朱温文几个女生在面面相觑着,她们显露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此时,尤品玲忽然又走到我的跟前来,她手里翻着一本毛著选读本,对我道:“欸,你把这一段毛主席语录也写到你的大字报上去,毛主席的这段话写得太好了。”
“哪一段话哟?我看看。”我说着,就伸手要她的书。
尤品玲一边将打开的书放到我的桌面上,一边稍俯着身子,手指着书道:“这是《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的一段话,你看,就是这段……‘划清反动派和革命派的界限,揭露反动派的阴谋诡计,引起革命派内部的警觉和注意,长自己的志气,灭敌人的威风,才能孤立反动派,战而胜之,或取而代之。’……毛主席的话说得何等深刻啊!”
“嗯──”我的眼珠子继续盯着选读本,沉思了一小会儿,答应说:“好吧,我把这段话用上去。”
以后,我一边翻阅着稿子,一边思索着,而尤品玲则一声不响地在旁静观着。过了片晌,我指着底稿的一处,对她道:“这段话就插在这儿,‘同志们,我看到贾兰桢之流对这张大字报的反映,该想一想这是为什么了吧’的后面,你看好不好呀?”
“好的,插在这里顶合适的。”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宛如从灵魂中迸射出一束光,把她的脸照得红艳夺人。
这样,我就掏出了钢笔,把这段语录抄在稿子的空隙处,打箭号标到那里去。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为了满足尤品玲的良好的愿望,我看不出有多大的必要要增加这段话。虽然,我以前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自从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以来,通过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对她这个人的看法开始有所转变,认为她还是一个比较富有正义感的人。今天,她勇敢地跨越过男女生之间的沟渠,大胆主动地走过来向我询问写了什么大字报;当班上许多人对班主任丧失了信心,对自己原以为正确的观念发生了动摇的情况下,她依然坚定自己的信念。这时候,她又走过来向我赠送了一段语录,表明她是支持我的大字报的,使我深受感动,她第一回赢得了我的好感。在我的内心里激荡起一阵感情的波澜,我很想邀请她和我们一道在大字报上签名,不过,我却没有说出口来,这除了因为当时在班上出现的复杂、混乱的局面外,还有就是受这头脑中那些封建旧意识的束缚,只是对于她的那番真挚的纯洁的心,我是领略了,我意识到我们的大字报实际上并不仅仅是我们几个人的看法。而是代表了班上绝大部分同学──包括那些怀有各种思想顾虑的人们──的心声,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在尤品玲走掉后。我转过脸对任培生他们说:“喂,诸位老兄,咱们到外头商量如何修改稿子吧,这儿人太杂了,走啊。”
在我们前脚刚走,尤品玲的后脚也跟着出去了,明人不用细说,她去的地方乃是班主任的宿舍。
柯达和老师房间的门掩着,当尤品玲叩门进去之后,她发现在房间里还坐着一个人,这人是高三(2)班学生,名叫刘友礼。
这个刘友礼看见柯达和老师有“贵宾”来,他转动着老鼠眼般的小小的眼珠子,从上到下、由下至上将尤品玲仔细地打量了几番,似乎是审查模特儿一般,然后,用着难以捉摸的近乎狡黠的神情微微笑了笑,站起身对柯达和老师说:“我该走了,达和老师,你再考虑考虑吧,我看还是尽早一点把那东西贴出去,以争取主动,好了,我过一两天再来看看。”
“嗯,也好,再看看几天再说吧。”柯达和老师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柯达和老师把刘友礼送到了楼梯口,他转身回到房间,随手把门关上了,又忙着招待起尤品玲来。
对于尤品玲今晚的突然造访,他不感到十分惊诧,因为她已经来过一回了,从内心上说,他是非常欢迎她的光临的,她就像一位头顶上有灵光圈的仙女来到他身边,给他带来别人难以取代的精神上的巨大的慰藉。
尤品玲微微翘起小嘴,问道:“欸,这人是谁?”
“噢,他呀,他叫刘友礼,是以前我班上的一个学生,现在高三(2)班。”他告诉她说。
这个刘友礼因为患风湿性心脏病,曾休学一年,故而落到了现在的高三(2)班,他同柯达和老师的关系甚好,经常上柯达和老师的宿舍里玩。他大概是一个早生“智齿”的人,比其他学生要早熟得多,如若一只成年的鲸鱼一样,他早已把幼稚的须毛脱落的精光,看他那一张秋天般成熟的脸庞,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单纯朴实的中学生,倒像是一个老成练达的大学生──其实,倘若不是命运的恶作剧,他也就是一位一年级的大学生了。他的流水般的滔滔不绝的谈吐,他的切肉刀般锋利的深刻的分析问题的能力,他的像拍岸激浪的冒进思想,连柯达和老师也对他佩服三分,显然,在柯达和老师心中的天平上,刘友礼的份量比别的学生的份量要重得多。
这一次,柯达和老师被泰山压顶的大字报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呼吸如同老慢支患者一般的艰难,不但同事们见了他如见到“马背上的幽灵”似的感到害怕,纷纷避而闪之,甚至连那些学生们也不敢跟他多接近,因为他一个危险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大家都害怕被他“传染”上了。
至于刘友礼则不然,他照旧大摇大摆地出入于柯达和老师的宿舍,似乎满不在乎。光凭这一点,柯达和老师便对其怀有感激之心,觉得刘友礼最能了解他心里的苦衷。
刘友礼来到柯达和老师的房间,他的屁股往椅子一坐,就口若悬河地开导起柯达和老师来:“老师啊,你务必要认识到这场围攻决不是来自群众的自发性行动,而是自上而下的有组织有计划的‘钳形攻势’,所以,千万不能鲁莽草率行事,使原来还是非对抗性的矛盾激化为对抗性的矛盾。你应该要像鲁迅先生一样,敢于拿起解剖刀,无情地解剖自己,要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只有这样,才能深刻地认识自己错误的严重性及其危害性,不致力于将自己摆到了革命的对立面上去了。你应该要好好地坐下来,闭门思过,挖地三尺地深挖自己写4.24大字报的个人动机和产生的不良后果,认真地检讨自己的错误──不论主观上的还是客观上的──,今天认识多少就先检查多少,明天认识有了提高,再作进一步的深刻检查,取得党和群众的谅解……”
大概,这几天柯达和老师被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的咆哮吼叫,搅得心神不宁,头昏脑胀,他的心弦居然被刘友礼的三片子嘴所拨动,相信了那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论,在刘友礼的竭力怂恿下,他竟写出了《我先说几句》的大字报,并且,在昨晚九点多,刘友礼还帮他把大字报贴到了布告栏上面去。
同时,柯达和老师也拟好了关于写4.24大字报前后详细经过的长文草稿。在文中他承认自己是犯了严重错误──当然他不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写那张大字报没有通过党总支,这是不对的,它造成了一些混乱,给总支工作带来了一些困难等等,他感到十分痛,辜负了党和毛主席的培养云云。
今天上午。他把这稿子递给陈金贵副校长看,陈金贵副校长将稿翻阅了一遍,又将它交还给他说:“这你应该给蓝书记看一看。”
下午,柯达和老师在校长办公室找到蓝峰书记,他低声下气地说:“蓝书记,关于写4.24大字报的前后经过,我写了一篇文章,您是不是看一看?”
“不,我没空看,你自己自行处理好了。”蓝峰书记脾气大得像一头印尼雄牛,他连稿子看不看一眼。
柯达和老师又唯唯诺诺地道:“那张大字报没有通告党总支,擅自张贴出去,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它给党总支在工作上制造了麻烦,引起了一些混乱,我有错误,要检查……”
可是,蓝峰书记依旧对他显出一副爱理不睬的样子,恐怕连他的话听也没听进去。
柯达和老师在蓝峰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他的情绪沮丧极了,低落得如大退潮后的快干涸了的露出泥浆的河床一般,他的思想也混乱不堪,恰便似秋收过的散乱在田畴上的稻草一样七零八落。他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办,他不理解蓝书记为什么竟这样戴着有色眼睛看待他,难道他因为写了一张大字报,如若犯了弥天大罪,而不能获得宽恕和原谅吗?难道他真的就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吗?不,他决不承认这一点。
他是一个革命烈士的后代,他的父亲解放前被国民党杀害了。十几年来,是党和毛主席把他从一个无知的少年培养成一位有学识的大学生,让他走上了工作岗位,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人民教师。并且,在毛泽东思想的哺育下,他从红领巾到共青团员,后来,又加入了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在鲜红的党旗下,他宣誓过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在他成长的道路上,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在党的阳光照耀下走过来的,正如雷锋的那首诗里所说,“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如果没有党和毛主席,没有新中国与社会主义,根本就不可能有他的今天,他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对党和毛主席怀有无限的感恩戴德之心。然而,现在浊浪排空般的大字报竟朝他没头没脑地打了过来,用莫须有的罪名指控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天哪,这是怎么可能的呢?他从来想也没想过要反对党和社会主义,也没有在脑际闪过要反对校党总支的念头,那一顶顶深水潜水员戴的沉重的铁帽盔扣到他的头上,他实在有点受不了,感到十分冤枉。他面对着窗口长太息,人家都说苍天有眼,可是,在他看来,天地是茫然混沌的,即便是捅了几个窟窿出来,老天爷照样是不会了解你内心的委屈的。“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不知怎地,他忽然记起了关汉卿《窦娥冤》中的一段话。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地想念毛主席呀,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够知道这些情况就好了。
柯达和老师也曾经听从刘友礼的劝说,拿起崭新的不锈钢的手术刀狠命地往自己的心窝上乱戳,遗憾的是,他到底没有那种日本式的武士道精神,只扎一刀,便痛得把刀扔掉了。
诚然,他当时写《揭开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大字报完全是出于满腔的革命热情,他和一些青年教师看不惯贾兰桢之流在我校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大号召,就乘着文化大革命的强劲之风,批了这几个地主与右派一下子。万万没想到,他为此却惹了大祸,他因为目无组织纪律地“瞎胡闹”,要送到“惩罚营”去背“反革命”、“右派”的青石板,这叫他如何会想得通呀?
他也反反复复地检查自己写大字报的个人动机,要说他有政治野心,他可压根儿没想到要打倒蓝书记取而代之。至于说他有没有想出风头,搞一点名堂来一鸣惊人,这就很难说了,恐怕说也说不清,也许有吧……人总喜欢自己出名的,尽管有那么一句格言:“人怕出名猪怕壮”。此外,他也不想否认,对于卞兴怀副校长,以及政治组的某些人,的确是有一些意见,曾在平时间发泄过对他们的不满,不过,他并没有在大字报上流露出这股情绪。况且,他们互相之间闹不团结,搞宗派主义,责任总不能够仅归咎于一方的。他写那张4.24大字报事先没有通过党总支,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们考虑欠周,缺乏组织纪律性的表现;另一方面,他不跟政治处、政治组的人打招呼通通气,在贴出大字报之后,他没找到蓝书记,就跑到师院去找谢忻伦书记,而却不去卞兴怀副校长那里汇报情况,那都是由于对他们不信任的缘故。在这些问题上,他承认自己是有错误的,要检讨,然而,要是藉此大作文章,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无限地上纲上线,这样做是太没有道理了。
正当柯达和老师在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之际,刘友礼又登门造访来了。柯达和老师将这几天的情况向他简单叙述一番,就把那稿子递给他阅读,以征求他的意见。
刘友礼听罢,看罢,半闭着眼睛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开口道:“你应该把事情想得开一些,莫去管蓝书记是什么态度,就你的角度来说,你应该积极争取主动,只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行动,便放着胆子去做,用不着去揣测别人是什么看法,‘只心便是天’呗。”
柯达和老师抬头望了他一眼,说:“是啊,话是这么说,只是有些事情说起容易,做起难啊。”
“不要说这些,做人都是难的,你应该要赶快把那稿子抄成大字报,用最快的速度张贴出去,越早一天公布于众,便越能取得主动,否则,旷日持久的拖延只能更被动,使自己处于靶子的地位。”刘友礼企图说服他。“你快一点抄好大字报,由我负责帮你贴。”
至于柯达和老师则不置可否,他露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本来,这稿子的许多话是言不由衷的,他昧着本心,自己打自己的耳光,甚至,还惟恐自己的错误说得不够严重,砝码加了又再加,即使他的音调已经唱到了高音C,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蓝峰书记对他的稿子却不屑一顾,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来,这叫他的心怎能不碎呢?他如何不感到苦恼与忧郁呀?正是:“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柯达和老师的心情陷入于非常矛盾的境地,在摸不清校党总支究竟把他当作什么人来看待的情况下,他不想冒然行事。他知道那大字报只要一捅出去,招惹来的肯定不是和风细雨,而是狂风暴雨,他将被搞得像落汤鸡一样的狼狈,倒不如暂时别忙着就写成大字报,再静观数日看看,或许,情况还会发生变化的,古语曰:“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这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光着急也没有用,难道把大字报张贴出去,他的日子就会好过了?这种想法恐怕未免过于天真一点。
他摇摇头道:“这件事还是容我再好好地想一想吧。”
刘友礼见柯达和老师打起退堂鼓,觉得有些扫兴,但仍不善罢甘休,企图继续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谁料偏偏在这个时候,尤品玲也闯入这房间,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尽管刘友礼这人平时不太识相,不过,此际他又故意装出很知趣的样子,只见他转动比日本产滚珠还灵活的眼珠子,对尤品玲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番,直瞅得连见过世面的尤品玲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他用着高深莫测的神情微微笑了笑,随后,便起身告辞了。
而柯达和老师对于尤品玲的登门是喜出望外的,他也没有多挽留刘友礼,任之由之去了。
以后,尤品玲又问班主任道:“这个人这个时候来找你干啥呀?”
“他呀,他催我早一点把大字报贴出去,以争取主动。”
“啊,你的大字报已经写好了,能不能让我看一看呀?”尤品玲的两眼直视着他。
“这个呀……稿子还没有最后定稿,仍在修改。”柯达和老师支支吾吾着,在尤品玲叩门时,他便已把稿子收藏起来,这阵子,他居然又对他的心上人撒起谎来,尽管他可以将稿子给刘友礼阅读,但是,却不愿意让他班上的学生──包括他最钟爱的尤品玲在内──看到那未出笼的文章(当然,日后若公开张贴出去,又是另一码事),因为他认为这样做将有损于他的自尊心。
“照我看,你们的那张4.24大字报就是一张革命的大字报,它揭开了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文化大革命就是搞阶级斗争呗,它根本没有错!那几个跳梁小丑信口雌黄,血口喷人,以为他们可以一手遮天,特别是那个顾时彬最可恶,前天早上,我们还同他大吵了一架,这种人最投机、最卑鄙、最无耻……”
柯达和对于尤品玲的这番冲动的话未加制止,毕竟她把他想说而不便说的话都酣畅淋漓地抖搂了出来,痛快,痛快!甚至他也附和说:“那位顾时彬的确不是一个好东西,我老早就从骨子里看透了他这个人。……欸,你们是怎么跟他吵起来的呀?”
接着,尤品玲便把她如何径直去找顾时彬老师辩论,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向他叙述起来,而柯达和老师也怀着极大的兴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她的诉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张表情生动的美丽的脸庞,又似乎显出有些心猿意马的样子来。
后来,尤品玲又兴致勃勃地告诉班主任道:“老师,你知道吗,今天咱们班上的李晟、培生几个人写了一张很长、很长的大字报,题目叫《我们的看法》,这张大字报写得太好了,把我们憋在心里头许久的话统统说了出来,真是大快人心。”
“哦,真的么?”柯达和老师睁大了两眼。“他们的大字报贴在哪里呀?我怎么都没看见?”
“嘻嘻嘻,胎儿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大字报还没贴出来,你哪里会看见?”尤品玲有些调皮地取笑他。“刚刚李晟在班上念了他们大字报的稿子,还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我们班上现在可是鱼龙混杂,什么鬼祟者都有,各种人在这场运动中都充分地暴露了他们真正的嘴脸。”
“是啊,俗话说,‘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患难识朋友。’这话一点也不错。这场文化大革命确实是一块试金石,在考验着每一个人,它就像一台X光透视机,所有的人都得从它的面前通过,接受严峻而无情的检查。虽然,这场运动才刚刚开始没几天,但是,却使我明白了许多我以前不懂得的道理,也知道该怎样看人了,从某种角度上说,这几天我的收获比任何人的收获都要大得多,唉──“柯达和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内心思潮起伏,感慨万千。
“达和老师,你不要太难过了,不要灰心丧气,我们班的大多数同学还是相信你的,支持你的,而反对你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水仙、月仙、自明几个人在我们班上是没有市场的。”尤品玲劝慰他说。
“我很感激班上的同学们,虽然这些天我比较少下班去,然而,我觉得──也许是凭着本能的感觉──自己的心和班上的同学们更贴近了,我相信我们班的大多数同学是能够了解我的,也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柯达和老师脸上充满真挚之情。“欸,李晟、培生他们的大字报究竟说了些啥内容呀?大字报是不是由李晟执笔写的呀?”
“不错,是李晟写的稿,那文章列举了许多事实和论据,肯定4.24大字报是一张革命的大字报,也替你说了不少公道话,还谈了对政治处几个人以及校党委总支的看法,顶有说服力,顶有份量的,若打出去,无疑是一颗重型炮弹,将会轰动全校。”尤品玲又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说,“老师,你说要写的大字报若能照实说出当时写大字报的真实经过,去推翻那堵造谣和诽谤的土墙,像季米特洛夫一样自己替自己辩护,那岂不更好?!”
“自然,要是我能够像季米特洛夫一样就好了,唉──”柯达和老师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油然地想起了季米特洛夫在法庭上引用过的一首歌德的诗,“要及早学得聪明些。/在命运的伟大天秤上,/天秤针很少不动;/你不得不上升或下降;/必须统治和胜利;/否则服役和失败,/或者受罪,或者凯旋,/不做铁砧,就做铁锤。”
不用说,尤品玲的主动上门以及同她的那一席谈话,如若一股春风吹进了他的冰冷的心窝,使他像冬眠的腹蛇一样又苏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像杜大心一样已经“灭亡”。又提高了他对生活的信念和勇气。在此之前,他对人、对生活、对一切几乎都绝望了,孤独得如夏天里最后的一朵玫瑰花,大概除了迷惘的星辰之外,世间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了解他。他好几天没有见到那位女教员,因为他不愿意在这种处境下同她会面。他的学生刘友礼似乎还比较理解他的心情,但刘友礼的充其量也不过是好心地开导他如何认识“错误”,帮他贴那张令人扫兴的大字报等等。他总觉得这些日子自己简直就像一个梦游人,整天恍恍惚惚的,脚下一片虚空,听任命运的摆布。而今天在和尤品玲的一番谈话之后,在他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之火,他感到尤品玲才是能够真正理解他的人,尽管在巨大的高压之下,但他班上的许多同学仍然能够坚持正义与公正,一如既往地相信他,使他深受感动与宽慰,在他的眼前又展现出一片火红的朝霞,他仿佛看到了太阳的光明,看到了明天的灿烂。这时候,他不自觉地打开桌屉,瞥望那已经写好的稿子几眼,又把抽屉关上了,决心让它在那儿搁一搁,“睡”几宿再说。
《我们的看法》一文经过我们几个同学的反复议论、商榷,我又进一步作了修改,总算定下稿了。
11日晚,为了避免像昨晚那样节外生枝,引起不必要和不愉快的争论纠纷,我们决定躲开班上的同学,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安静的地方来抄写大字报,我们选中了初一教学楼。
我们下午就领取了纸张笔墨等东西,我事先还跟家里人打招呼,说今晚可能开夜车,要较晚才回家,晚上7点,我和肖亮在班上拿了已准备好的物品,便一道朝初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喂,‘胖子’,你现在考虑清楚没有,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在大字报上签名呀?”在路上,我问他说。
“唉──你们又不是不明白我目前的非常处境,如果我签上名,说不定反而会给你们添不必要的麻烦。”
“我无所谓,难道没你签名,人家就不会向我们抡板斧、抽大刀吗?问题在于你是不是害怕被打成‘反革命’呢?别像‘套中人’一样战战兢兢地做人,走一步路也怕树叶掉下来砸伤脑袋。”
“也许,我真的有点像是‘套中人’了,不过,假如不是我老头子出了问题,我也会和你们一样无所顾虑的,唉──我的心情你们是难以理解的。”肖亮又是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
“我怎么会不理解你的心情呢?我就是看你这个人的自悲感太重了,像灰免一样灰溜溜的,所以,我才拼命拉你一道写大字报。”我又开导他道,“老弟,我对你说得嘴唇都快要像土地一样干裂了,你父亲的问题是你父亲的问题,而你是你,X并不等于Y。”
“对于你的好意,我是瞎子吃馄饨──肚里有数。嗨──大道理谈何容易,然而,一旦碰到具体的问题便不那么简单了,在现实生活当中,1加1并不一定都等于2,它甚至可以有十个以上的答案。”
“当然,现实生活是十分复杂的,譬如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一定就要非同薛宝钗结婚不可,也可以跟林黛玉呗,甚至同睛雯、袭人也未尝不可。生活本来就有着各种各样的命运的安排,有人说命运的轨迹是一个圆弧,机遇是圆弧的外切点,当这个圆弧越长,它的外切点越多。但是,无论贾宝玉和什么人结合,由于他的人物性格,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家庭环境等因素,注定了他的任何结局都将是不幸的悲剧。现实生活的1加1的算术便是这样演算的,从广义上说,答案也只能有一个,而不是十个,不然,《红楼梦》也不是‘梦’了,而是红楼的喜剧。”我一边思索着,一边说。
“你的话当然有你的道理,不过,请你原谅,我还是不要在大字报上签名的好,我可以帮你们抄写张贴,提浆糊桶、拿扫帚都行,等下一回时,我再签名,行不行呀?”肖亮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
“这有什么行不行的?这种事情是需要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自觉自愿,我是姜太公钩鱼,钩是直的,愿者上钩。”我道。
我们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初一楼。这时候,初一教学楼除了一间教室电灯亮着,晃动着几个影个人影之外,其他教室一片黑暗,那些初一小同学晚上没有来学校,这里显得十分安静。我俩走进初一(3)的教室,把日光灯的开关启开。这是我们曾经呆过的地方,我们升入中学后的第一年便在这间教室里度过的,这儿留下了我们许多美好而亲切的往事回忆。
不一会儿,任培生也来了,我问他说:“喂,其余人都跑到哪一国去了,怎么不见他们的人影?”
“炳义、光涛他们啊──大概还在洗澡洗衣服咧,大热天用水紧张得要命,洗澡要排队,洗衣服也要排队,真是老鼠钻烟筒──够呛。”任培生回答。
约莫过了一刻钟,才见陈炳义、董光涛两人匆匆而来,他们一个是寄宿生,一个是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我一见他俩,劈头便责备他们说;“哟,你们两位是扭秧歌,还是小脚女人走路、步步生莲花呀?都几点钟啦,你们才拖着拖鞋啪啦啪啦地来。”
“你这可是冤枉我们两个好人,我们一点罪过也没有。”陈炳义急忙自我辩解道,“我刚刚才洗完衣服,晒到架子上,连一口气也没喘,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你看,我的浑身又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老天爷,我的澡算是白洗了,李晟,你快把扇子借给我扇扇。”
我把合扇递给了他,而那个董光涛则露出一副神秘的模样,他眨眨眼睫毛,说:“Ladiesandgentlemen(女士、先生们),我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恐怕你们谁也猜不着的好消息。”
“嘘──你别吹糖人了,大不了是狗皮膏药一帖卖一分钱的好消息,我才不稀罕咧,你莫要卖关子了。”任培生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告诉你们吧,省委工作团明天就要进驻师院了,大概,我们学校过几天也要派工作组来。今天下午,蓝峰书记到院部开紧急会议,他一回来,晚上就召开总支会议,正在进行研究咧。”董光涛宣布了一个爆炸新闻。
“真的么?工作组就要来啦?太好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东方出红日!”我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啊──工作组过几天真的就要进校了?我们可盼来了毛主席派来的亲人!”任培生深情激荡地说,“这些日子,我们是多么的苦恼烦恼,有无数想不通的问题在我们的头脑里不断盘旋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我们日日夜夜地在思念着毛主席,多么希望他老人家能够了解底下的这一切,听见我们内心的呼声,如今,我们终于盼来了工作组,我们学校的运动又要重新纳入毛泽东思想的轨道。”
‘是啊,这些日子,我们的心里真纳闷,对于我们学校的运动感到不甚理解,一边放着贾兰桢之流不批不斗,一边却动用千军万马来围剿我们的班主任等人,大抓什么‘右派’、‘游鱼’,这显然与报纸社论的精神南辕北辙。现在,工作组就要来了,罐头般窒息的局面很快要改变过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肖亮也显得激动异常。
任培生平素就爱唱歌,这时,他情不自禁地打开歌吼,纵情地唱起了《红军想念毛泽东》这首歌,我们几个听着这回肠荡气的歌声深有感触,也不由地和上了拍子……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黑夜里想你照路程。
董光涛如报春鸟给我们带来了春天的信息,我们个个都欢欣鼓舞,总算是盼到了头,我们仿佛已经看见了黎明的曙光。
“看来,我们是正确的,历史将严正地宣判柯达和老师无罪,4.24大字报是一张革命的大字报……我们今晚上就干它个通宵达旦,把我们的大字报贴出去!”陈炳义大声地道。
“对,这一炮一定要打响,用我们的大字报、战斗的礼花来迎接工作组的到来!伙伴们,干哪!”我也激动万分地说。
我们说干就干,我把那稿子分发给大家,一人抄写一大部分。由于我的毛笔字很糟糕,因此,我不想动笔,则在旁边充当“总监工”和“总后勤”,我帮他们念稿,同时还负责校正,整理已抄好的大字报,拿纸张等等。
夜渐渐地深了,校园里各幢大楼的灯光一盏又一盏地相继熄灭了,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家去,整个校园里已经看不见什么人影子了,除了大树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之外,一切归于沉寂。然而,在我们的校园里,惟有那间初一(3)班教室的灯光依旧亮着,那四盏日光灯喷射出无数银丝般的雪白的光线,把房间照得像白昼一样通明。我们几个同学忘记了疲劳倦意,也把盛夏的炎热和可恶的吸血鬼般的蚊子置之不顾,我们不停地抄呀,写呀,大字报抄好了一张又一张。
时间荏苒地过去了,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大概,至少有午夜2、3点吧,我们终于把大字报全部抄写完毕,我用红笔将大字报按顺序编成号码,一共有整整36张纸头。
在最后签名的时候,我再次询问肖亮道:“怎么样,‘胖子’,你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吗?别像湖边的柳条儿一样摇摇摆摆了,鼓起勇气豁出去搏一搏,签名吧!”
“‘胖子’,你怕什么呀?过几天工作组都要来了,你还前怕狼后怕虎的,真是──还是跟我们一起签名吧!”陈炳义也鼓励他说。
“不,我还是不签名为好,真的,你们不懂得。”肖亮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头。
“那随你的便。”我也不想勉强他。
以后,我夹着一捆大字报,任培生从初一(3)教室随手抓了一把扫帚,我们又从总务处门口提了浆糊桶,一行人就在校园里兜圈起来,查看哪一处地点贴大字报比较适合。
最后,我们决定把大字报贴在办公楼底层走廊的墙上,那地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同学和老师们路过都会看到我们的大字报。
借助着走廊上的暗淡的灯光,我还打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由我取出一张张的大字报,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张贴着大字报,任培生还拿着扫帚大刷起来。
我们忙忙碌碌地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将大字报都贴好了。举目望去,“不尽长江滚滚来”,只见一整排走廊的墙上全是我们的大字报,在我们几个人的眼里,简直比敦煌壁画更有气派。我们满怀着战斗的喜悦心情,把那大字报欣赏浏览,虽然此时星斗已阑干,瞌睡虫老在一个劲地搔着我们的膈肌窝,我们的两条腿如若失重一般有些飘飘然起来,但是,我们仍然在我们的大字报跟前流连忘返。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场斗争并未结束,可怕的海啸可能还要掀起新的浪头,严峻的考验尚在前头,我们要做好遭受围攻的思想准备……
当我回家躺在床上时,已是凌晨4点钟。我终于完成了一件重大而又艰巨的事情,如今,已完全精疲力竭,我摊开四肢,一下子就呼噜呼噜地入睡了,纵然可恶的蚊子在我的身上乱咬一气,也无法使我从沉睡中惊醒过来。
我一觉睡到太阳挂在半空中,当我吃完早饭赶到学校时,已经是9点多了。
我径直走向办公楼底层的走廊,老远便望见那里聚集着许多人,不用说,是我们的大字报像磁铁吸铁屑一样吸引了好些同学,在走廊上形成了几重的人墙,人们头挨着头,肩擦着肩,凑近一张张大字报在观阅着。我也走过去,立在人丛后面观望了一阵子,心里洋溢着激动与喜悦之情。
以后,我离开了我们的大字报,朝新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在教室里,我的几位伙伴还没有来,大概他们仍然在睡大觉吧,瞌睡虫仍赖在他们的鼻孔里不肯爬出来。我环视一番在班上的众人,只见杨洁、郭乃丽、张露、朱温文等女同学正聚成一堆,看样子她们也是在议论我们的大字报。
这时候,她们看见我走进教室,纷纷把目光投向我的身上,我默默地来到自己的座位跟前,把活叶文选等东西往抽屉里塞。
“哈罗,李晟,我的亲爱的,你到底来了。”管剑飞一见我便嚷起来。“今天,你们的大字报像油轮大爆炸一样轰动了全校,这下子你的风头可出足了,就像《天方夜谭》的故事一样坐着神毯飞了起来。”
“哼,这也叫‘出风头’呀?其实,我是被‘逼上梁山’的,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替我们的班主任说几句公道话罢了。”我淡淡地说。
而那个孔骅也走过来,他故意冲着我挑衅地叫嚷道:“你们尽管跳吧,莫高兴得太早了,柯达和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不信,拭目以待!”
我冷眼鄙视着他,嗤之以鼻说:“当然拭目以待,‘满天风雨满天愁,革命何须怕断头?’反正,我们是砸锅卖铁──豁了出去,你有本事最好还是去写大字报来反驳《我们的看法》,用不着蛤蟆跳竹帘──又蹲屁股又伤脸。”
“就是,你也可以去写大字报呗,写几十张、一百张、一千张都随便,不必像一头发情的夜猫子一样乱叫乱跳。”管剑飞也附和道。
就在此际,陈东从教室外面走进来,他对我说:“喂,李晟,外头有人找你!”
“哦。”我随即走出教室外去,看见门口正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高三同学。
他看见我走出来,随口问道:“啊,你就是李晟吧?”
“嗯,是你找我?”我抬头将这位“不速之客”上下打量了几眼。
这人中等个,人奇瘦无比,瘦得活像丝瓜,他戴着一副白边胶框眼镜,镜架坏了,还用胶布粘起来,一双稍有些鼓出来的眼球如猫眼一般发亮。
“太好了,你就是李晟!”那人主动伸出手热情地和我握起手来,又自我介绍说,“我是高三(4)班的,叫姚自强。”
“噢,你找我有什么事呀?”我出于礼貌呀伸出手同他握起手来。
姚自强两眼直视着我,问道:“欸,你们的那张《我们的看法》大字报有没有留底稿呀?”
“有,当然有,你问这个干吗?”
“那太好了,能不能把你们的底稿借给我看一看呀?”姚自强脸露一副笑容说。
我用审视的目光盯住他的脸,问说:“请问,你是赞同《我们的看法》大字报呀,还是反对?”
“我完全赞同你们的看法,你们的大字报写得好极了!”姚自强若有所思地道,“这些日子,我们学校运动中的那些做法决不是属于正常的现象,你们的一些分析是正确的,我想仔细地再看看你们的稿子。”
我考虑了一会儿,对他说:“本来咱们是素不相识的,我不打算把底稿随便借给人家,不过,既能你是支持我们的大字报的,另当别论,我可以把稿子借给你看一、二天,只是我的字迹十分潦草,简直是鬼画符,而且,大字报有的地方跟底稿也未尽相同……”
未等我说完,姚自强便道:“没关系,没关系,哪怕是甲骨文我也能看得懂。”
“那好吧,你等着,我去拿给你。”
我随即转身回到教室里,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大字报的底稿,然后,又走到外面来,对他说:“喏,给你,这稿子你就拿去看吧,不过,你可千万不要把它弄丢了,看完立刻还给我。”
姚自强一边接过稿子随手翻了翻,一边兴奋地道:“好极了,你放心好了,这稿子丢不了,我看完立即还给你,谢谢你。”
“不用谢,今天咱们能够认识,也算是一种缘分,‘乐莫乐兮新相知’,今后,对于我们学校运动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咱们还可以经常地互相交换意见和看法。”
“是啊,我也很高兴今天能够认识你,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进行接触,共同探讨、研究运动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和新动向。”
我们又交谈了一阵子的话,以后,双方就握手告别。
姚自强的突然造访,确实使我感到意外,他就像一颗流星突然闯入了黑天鹅绒般的宁静的夜空中,又如若在我的心灵的湖面上投下一块石头,激起浪花四溅。这些天,除了我们班上的一些同学能够横流中立之外,学校的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攻击4.24大字报及柯达和老师的大字报甚嚣尘上。在这种疾风披靡的日子里,能够遇见志同道合的人真如发现稀有金属一般的罕见。今天,姚自强能主动找上门来,我是打心眼里感激他的,尽管我对此人还根本不了解。我深深地明白,在我们的面前,斗争仍很艰险、残酷,也许过几天,白浪滔天的大字报就要对我们展开围攻,我们是需要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同志和我们一道共同战斗,我们早已做好了要被打成“反革命”、“右派”的最坏的思想准备,正是:“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