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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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六月十六日(1)《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放手发动群众,彻底打倒反革命黑帮》。

  (2)南京大学揪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匡亚明。

  六月十八日(2)《人民日报》发表北京女一中高三(四)班和北京四中高二(五)班学生给党中央和毛泽东的两封信,并发表题为《彻底搞好文化大革命,彻底改革教育制度》的社论。

  ──以上摘自红卫兵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事记》

  也许,算我们的运气好;也许,上帝在保佑着我们。本来,我们的那张大字报贴出去,肯定要遭到围剿的,重则吃一吨梯恩梯炸药,轻则也要像古代擂鼓告那样一进堂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挨打几十大板。然而,由于工作组的突然进校,西北风一下子变成东南风,全盘棋局被打乱了,那些车马炮相仕将辈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自然,也无心再吃掉我们这些过河的卒子。

  自从文化大革命全面铺张开来,当时毛泽东主席远在杭州,刘少奇同志曾多次打电话向毛主席请示汇报,均未得到明确答复。刘少奇同志和邓小平同志又乘飞机去杭州,向毛泽东主席汇报运动情况,并请毛主席回京主持工作。可是,毛泽东主席自有他的一套打算,他委托刘少奇同志相机处理运动问题。这样,以刘少奇为首的在京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常委们按照党领导运动的传统做法,决定向北京大专院校和中等学校派出工作组,力求保持党对运动的领导。他们主张开展“文化大革命”不要影响社会主义建设,使运动纳入有秩序、有步骤的轨道。

  而我省的马为书记也仿效这一做法,6月7日,马为书记派一个6人的工作组来到东南师范学院,了解师院运动发展的动向,直接向省委报告。省委工作组在师院才呆上几天,就发现师院的运动开展得很不正常,脱离了中央和省委部署的轨道,另搞一套,问题不少。工作组将这些情况向省委做了汇报,省委便把工作组由6人增至9人,接着,又再次增加为15人。以后,马为书记听取了工作组的汇报,认为师院的问题相当严重,因此,省委做出决定向师院派遣一个由五、六人组成的工作团,任命省军区司令员陈胸担任工作团正团长,省委工交政治部主任廖逸夫为副团长,省委工作团将全面接管师院党委的运动领导权。

  12日,省委工作团正式开进东南师院,12日晚9点,工作组也悄悄进驻我校。

  由于工作组的突然进校,政治风云骤变,使得蓝峰书记如若被猎枪声所惊的鸟儿一般懵了头,他有些心慌意乱,茫然不知所措。在工作组来临之前的晚上,蓝峰书记匆匆地召集全体党员开会,他居然一反常态,竟鼓动党员带头写一些向领导提意见的大字报,殊不知早几天谁要是向领导提意见,还谁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咧。

  13日上午,校园里到处贴满了十分醒目的“热烈欢迎工作组进驻我校!”、“热烈欢迎毛主席派来的亲人!”等大红标语。这些标语有的是学校当局贴的,有的是各班同学自发贴的,例如高三的刘魁、吕克刚、吕克强等人,又是快马争先地贴出了欢迎工作组的标语。

  我校的工作组一共只有四个人组成,组长郭洪是省军区的一个处长,少校军衔,副组长是省委组织部的刘焕发。

  工作组一进校的第二天上午,就召集一批同学在办公楼底层的无线电室里谈话。这些被召来开会的同学几乎全是高干子女和军官子弟,高三的有吕克强、吕克刚、邹大伟、秦若西、徐玉贞、周国英等,高二的有陈斌、黄大勇等,高一的有范前锋等,初中的有张士杰等,工农子弟只有王一堂、刘秀兰二位学生党员,以及高二(1)班团支书金从栋,五位学生党员惟有罗湘的儿子罗少羽被摒除在外,至于其他出身的同学则一个也没与会,大约,这也是贯彻所谓阶级路线吧。

  郭洪组长对他们说:“东南师范学院党委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你们学校的党总支也犯了同样性质的错误,省委派了工作团来师院,你们今后要听从工作组的话,要同你们的党总支划清界限,揭发批判他们的错误,提高阶级觉悟和阶级斗争的觉悟,你们要在广大同学当中起着突击队的先锋骨干作用,掀起一个阶级斗争的新高潮……”

  会后,这些人便雷厉风行地干了起来,13日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吕克强、邹大伟、秦若西三人一起贴出题为《校党总支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的大字报,接着,高二(4)班团支部书记、城北区人武部部长的公子陈斌也一人贴出了《〈擦亮眼睛,辨别真假〉是革命的大字报吗?》的大字报,他们公开把矛头对准了校党总支和政治处。

  次日早晨,校园里批评和批判校党总支错误的大字报更多了,恰似霉天毒蕈般地冒了出来,形势同前几天比较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如若秋分前与秋分后的气候是大不一样的。

  14日上午,我们全校师生部到师院听报告,我们高一年段的同学被安排在师院图书院大楼三层的一间大阅览室里。

  那一间大阅览室里有几百张的位子,足以容纳得下我们高一年段的二百多个同学。我们按照班级,有秩序地坐了下来。

  这时候,坐在我边上的任培生问我说:“欸,你知道不知道今天咱们到底听什么报告呀?”

  “不知道,大概工作团来了,总得像演戏一样先敲一阵密锣紧鼓,来个秦琼亮相,发表一番什么演说,以安民告示吧。”我道。

  “我可知道今天演的是什么戏,”消息灵通人士管剑飞神秘地眨眨眼睫毛说,“听说,今天是罗湘做检查,看来,罗湘的日子要难过了,恐怕得来一段《霸王别姬》吧。”

  “是么?是罗湘做检查?完全有可能。”我望了他一眼,又掉过头对任培生道,“看样子,《我们的看法》还是正确的,夜漫漫终有尽头,黎明的曙光已经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

  “《我们的看法》当然是正确的,因为我们是凭事实与良心说话的,我们的大字报将经得起时间与历史的考验。”任培生也大声地说。

  不久,扩音器里传来了声音:“同志们、同学们,请大家安静下来,现在开始开会。”

  我们没有在中心会场,看不见在主席台上就坐的是哪些人,只通过有线喇叭,听见一个北方味浓厚的普通话声音,大概,是工作团副团长廖逸夫在说话,他说:“我现在宣布中共M省委的两项决定:一、由省委工作团来领导东南师院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二、由罗湘同志做检讨。”

  接着,大会的程序就是由东南师院党委第一书记罗湘同志做检查。在那木合子的喇叭里传来了罗湘的慢条斯理的声音,我把他的讲话记录摘抄部分如下:“我们党委领导犯了严重错误,这错误多亏省委马书记及时指出,并及时批评。我们党委同志一致认为马为书记的批评是正确的,这是终生难忘的。从6月2日至7日,我们所犯的错误是非常严重的,是方向性的错误,是违背了毛主席的指示,今天我代表党委对我们的错误做检查,请大家批评。

  “一、从2日至7日我们对我院的形势做错误分析,因此也采取了错误的措施:(略)

  “二、现在谈谈主要错误:(略)

  “三、错误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略)

  “四、产生错误的原因:产生错误的根本原因是违背了主席、中央对文化大革命的方针。……这次犯错误的教训是无比深刻的,我的心情感到十分沉重和难过,我已经请求省委给我任何处分,千斤重担由我一个挑。主要责任应该由我负。……我们欢迎省委工作团来领导我院的文化大革命,我们要和大家一道,为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作出贡献。”

  罗湘的将近两个小时的绷带式的长篇检查总算是说完了,而后,大会主持人又宣布由省委工作团团长陈胸同志讲话,扩音器里传来了中心会场的一阵欢迎掌声。

  这时候,陈胸司令员用苏北口音的普通话道:“我们学院的党委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对形势做了错误的估计,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采取了不正确的错误的措施,把群众的革命热情压了下去,违反了党中央毛主席对文化大革命的指示,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恶果,批判了一部分同学,人数多达了一百多人,在革命队伍中造成混乱,把水搅混了,这些错误是由领导上的错误造成的,应该由以罗湘为首的师院党委负完全责任,下面各组织没有责任,同学们更无责任。……”

  最后,陈胸又说,“工作团大力支持你们大张旗鼓地大贴大字报,彻底揭露东南师范学院的问题,师院的领导应该继续做深刻的检查,端正态度,积极地投入到运动中去。我们宣布前一段师院党委所规定的清规戒律,通通作废。我们相信在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下。在省委领导下,师院的运动一定会健康地开展起来,一定会取得完全的胜利。”

  在12时10分,这个马拉松一般漫长的会议才宣告结束,同学的屁股都坐得快要生疮了,一个个的肚子饿得叽咕叫,大家都巴不得早些散会,尽管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现在,终于获得了“自由”与“解放”。

  通往师院大门的路上,拥挤不堪的人群挤肩接踵,汇成了一股滚滚不息的洪流。此际正值盛夏炎阳当头照。天空亮得耀眼,强烈的阳光如激光束射到地面上,把柏油马路烤得快要熔化了,空气热得要命,仿佛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似的。

  我们几个夹在人流当中行走着,任培生打着赤脚,一边脚烫得连蹦带跳,一边兴奋地道:“这些天,我们天天盼呀盼着,‘长夜漫漫何时旦’,我们终于盼来了东方出红日。现在,工作团来了,连罗湘也做了检查,我们身上的重轭被卸掉了,如今,天又是毛泽东思想的明朗的蓝天,地又是毛泽东思想的锦锈的大地。”

  “是啊,我们终于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刻,迎来了灿烂的晨光。”我也怀有同感地说。

  自从工作组进校以来,我校的运动形势也大变了,连那些以前紧跟在蓝峰屁股后面团团转、惟蓝峰之命是从的人也清楚地意识到蓝峰的气数已尽,纷纷反戈一击起来,致使蓝峰陷入于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境地。

  我校管人事的干事江翠莲和政治处副主任、分管民兵工作的梁雄老师一起写了一份揭发蓝峰如何包庇地主分子贾兰桢的材料交给工作组,可是,蓝峰却矢口否认他们所揭发的事实。于是,他俩便约好一道去找蓝峰进行当面对质。

  16日中午午饭后,他俩要去蓝峰的办公室找蓝峰,正好在走廊上遇见了他,结果,一场唇枪舌剑便一触即发了。

  江翠莲老师的年纪约莫四十来岁,她是个矮身材的胖女人,圆墩墩的躯体像一个大酒桶。她是一个工农出身的干部,据悉,她的老公是省军区里的一个什么处长。

  这时,江翠莲老师气势汹汹地冲着蓝峰嚷道:“蓝峰,你说我们捏造事实,究竟谁捏造事实呀?难道你还没有包庇地主分子贾兰桢么?”

  蓝峰书记停住脚,他的一双鹰眼毫不示弱地盯在她的脸上,摇晃了下脑袋否认说:“不,我没有包庇贾兰桢。”

  “胡说!你还没有包庇贾兰桢?你在铁的事实面前还想抵赖不成?”梁雄老师也手指着蓝峰的鼻子质问道,“我问你,贾兰桢长期隐瞒地主成份的问题,我们经过认真调查,早已查明是证据确凿的。我将调查的结果向你做了汇报,你却说把这些情况整理成书面材料先放进档案室里再说,你还说什么贾兰桢的问题不好办,要考虑党的统战政策、影响等等政策……”

  “我没说这些话,大概你记错了,恐怕是卞兴怀说的吧?”未等梁雄老师说完,蓝峰便打断他的话,矢口否认说,“我只是说贾兰桢的问题不能草率行事,应该要很好地研究如何处理。”

  他们几个人一声高、一声低的争吵声引起了过路的同学、老师的注意,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围观这场罕见的“鹬蚌之争”。

  政治处副主任梁雄的年龄四十开外,他是一位“矮脚虎”王英式的人物,五短身材。他在我们学校分管民兵工作,是民兵团的参谋长。

  梁雄老师见蓝峰把什么都推得一干二净,肚子里的一团火气一下子窜上天灵盖,恼怒地高嚷起来:“什么你没说?你明明在你的办公室里亲口对我说,‘贾兰桢的问题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统战政策、对知识分子政策的问题等等。’还有柯达和几个人贴出大字报后,卞兴怀在座谈会上说的几点意见,说柯达和破坏了党的统战政策,难道还不是按照你的意思说的么?老实告诉你,你现在要赖是赖不掉的!”

  “有什么可赖的,我承认在对待柯达和等人的大字报的问题上,我是犯了严重的错误,我是执行了罗湘的错误路线,压制、打击了群众运动。”蓝峰不满地瞟了他一眼。“不过,我并没有要成心包庇贾兰桢。”

  “我看你就是要成心包庇地主分子贾兰桢,还说得比唱得更动听。”江翠莲老师愤怒反驳道,“你把贾兰桢的材料搁在档案室里,上面的灰尘积得比材料还要厚了,而你却迟迟不作处理。有一天,我问你,‘贾兰桢的问题为什么还不作处理呀?’你竟不耐烦地回答,‘你懂得什么呀?’……哼,我不懂得你蓝峰是人还是鬼,但是,我懂得你是要成心包庇地主分子贾兰桢的,在事实的大山面前,难道你还不想认账吗?”

  “哼哼,”蓝峰冷笑了笑。“我跟他非亲非故,我干吗要包庇他呀?我跟他是冬瓜与西瓜结不到一根藤上的。”

  “你别把自己洗刷得像地板一样一干二净,不,你这是在耍赖、狡辩!我问你,为什么贾兰桢偏偏要把自己的相片送给你,却不送给别人呢?恐怕这张相片至今还在你的办公桌抽屉里呢?”梁雄老师跟他枪对枪、矛对矛地对着干。

  “什么相片?”蓝峰起先有些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接着,他的大脑细胞又唤起了记忆,支支吾吾地说,“噢,他的那张相片呀……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时候他的问题也没有暴露呀。……当然,以前我们认为他是老教师,在文言文方面又有两下子,对他确是照顾了点,以后贾兰桢隐瞒地主成份的问题暴露了,我们考虑到他还能够教书,以及影响等问题,所以认为他的问题的处理不能草率行事,需要很好地研究研究。现在看来这样做是错误的,虽然我们在主观上并不是要成心包庇贾兰桢,但是,在客观上却产生了不良的效果……”

  “你别像诡辩家一样狡辩了,你主观上就是要包庇贾兰桢呗,你之所以要把柯达和他们的大字报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实际上也就是为了要包庇地主分子贾兰桢。”江翠莲老师又打断他的话道。

  这几个我校蓝翎辈的斗争趋于白炽化,吵吵嚷嚷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老师和同学,聚围观看的人群把走廊挤得水泄不通,好像马路上汽车压死人吸引了许多路人围观一样。这阵子,陈金贵副校长、潘家宜老师等人也闻讯赶来了,他们看见局面颇僵,担心再折腾下去不好收拾,陈金贵副校长即主动劝解说:“大家都不要再争了,吵得脸红脖子粗也解决不了问题,有话以后再说吧,现在大家都走吧,老蓝,走走走。”

  可是,蓝峰的脚并未挪一步,他依旧感情冲动地高声道:“什么我主观上要包庇贾兰桢?我干吗要包庇他呀?真是岂有此理!”

  “老蓝,你别说了,走吧,走吧,到你自己的办公室去。”陈金贵副校长像推门一样硬把蓝峰推走了。

  “是啊,大家都少说几句,梁雄,你也别说了,走走走。”潘家宜老师也连推带拉地将梁雄老师劝走了。

  本来工作组一进校,就打算给蓝峰来一个下马威,特别是师院党委第一书记罗湘做了公开检查之后,形势发生巨大的变化,批判以罗湘为首的师院党委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又似地轴挺拔而争回”。我校工作组郭洪他们也在密谋策划,蠢蠢欲动,准备要给蓝峰等人炒几盘辣味的盘菜尝尝。偏偏这时候,蓝峰像一头犟牛竟跟江翠莲、梁雄二人争吵起来,结果,这场风波成了一根导火索,一场大爆炸把蓝峰炸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郭洪少校以他那军人特有的当机立断、雷厉风行的作风,立即召集来吕克强、吕克刚、秦若西、黄大勇、陈斌等一批新的学生运动骨干,以及江翠莲、梁雄、柯达和等老师开会,决定马上就召开一个全校师生大会,批判蓝峰。

  下午快4点的时候,忽然间,学校的高音喇叭里播出紧急通知,要全校师生员工立刻到大操场上集中,召开重要大会。

  同学们按照班级在大操场上有秩序地席地而坐。

  过了一阵子,工作组的几位同志以及校领导在台上就坐,今天,蓝峰不像往日一样坐在当中,他坐在右边最角落的一个位子上,紧绷着一副本来就是够严肃的脸孔,俨然是一块燧石,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一声不吭地像木头人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今天的大会竟由高三(4)班的吕克强来主持。这个吕克强中等偏瘦身材,理着一副短短的不及一寸的海军头,身穿一件长袖白衬衫,下身穿一条半新旧的的草绿色军裤。他是我校基干民兵连的一个排长,去年暑假下连当过兵,他曾经辅导过我们班的同学如何练刺杀、“预备用枪”等等,所以,我们认得他这个人。

  此时,吕克强走到郭洪组长的身边,对郭洪耳语了几句,然后,就走到正中的讲坛上,他的眼睛向台下扫视了一眼,半屈曲着身子,对着麦克风话筒大声地道:“大家请肃静,不要再讲话了,现在开始开大会。”

  操场上顿然安静下来,上千双眼睛纷纷投向台上,显然,人们都很关心今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戏,是《打渔杀家》呢,还是《走麦城》。

  吕克强停顿了一会儿,又毫无怯色地对着话筒说:“同学们,老师们,今天我们全校革命师生员工集中在大操场上开大会,我们要愤怒声讨、揭发、批判蓝峰忠实执行以罗湘为首的师院党委的错误路线,破坏我校文化大革命的罪行。这个大会是应我校广大革命师生的强烈要求,经过进驻我校的省委工作组的同意,临时决定在今天下午召开的。现在宣布批判大会正式开始,下面由梁雄老师首先作揭发批判发言。”

  当吕克强的话音刚落,下面就起了一阵骚动,人们在议论纷纷着,自从省委工作团进驻师院之后,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但是,谁也没有预料到,我校的形势也变得这样快,这变天比夏天的大雷雨来得更凶猛异常,才见乌云如舰队一般密布着,倾盆大雨顷刻间就倒了下来,人们缺乏必要的和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时还难以适应着骤起直落的形势变化。

  这时候,梁雄老师健步登上了讲坛,慷慨陈词道:“同志们,今天我和全校革命师生一道,怀着无比愤怒的心情,揭发批判蓝峰忠实执行以罗湘为首的师院党委的错误路线,镇压革命群众运动,破坏我校文化大革命的罪行。因为这个大会临时决定今天下午召开,我来不及准备发言稿,因此,我想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有说错的地方,欢迎同志们批评帮助。

  “由于我平时学习毛主席著作没有认真地联系实际,对于这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义、目的不能够很好地理解,我受了罗湘、蓝峰之流的蒙蔽,充当了他们的御用工具,成为镇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打手。我犯了严重的错误,感到十分痛心,是党和毛主席把我从错误的泥坑里及时地挽救了出来,我要强烈控诉、揭发批判蓝峰如何破坏我校文化大革命的滔天罪行……”

  接着,他就列举了一系列具体事实,进行揭发批判。梁雄老师身为政治处副主任,他知道许多帷幄内幕的情况,因此,他的批判发言还是很有份量的。当他的情绪激昂的发言结束,下面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对他的反戈一击的行为表示欢迎。

  随后,江翠莲老师也上台发言了,她的揭发批判内容主要是蓝峰如何包庇地主分子贾兰桢、以及他又是怎样排挤、打击工农干部等问题。诚然,江翠莲老师不是一个演说家的材料,她只是一位有中等文化水平的婆婆妈妈,然而,今天她的舌头似乎刚装上弹簧,说话倒有几分能够打动人心。她一会儿愤怒得快要把喉咙撕破,歇斯底里地在高声叫嚷着,一会儿又委屈得如若受尽地主婆虐待的小丫环一般,伤心的泪珠挂在眼睫毛上,她的感情是极端的冲动,好像春天的河水突然暴涨,到处泛滥。

  “咱们这些工农干部解放前没有学习文化的机会,要不是党和毛主席领导工农大众闹翻身,要不是新中国的解放,咱们这些穷苦人出身的‘土八路’连做梦也甭想跨进这个洋学堂的门槛。可是,蓝峰是怎样地对待我们这些工农干部呢?他千方百计地打击、排挤咱们,巴不得把咱们像赶鸭赶鹅一样地轰走撵走,你这是什么阶级感情呀?蓝峰,你说呀,你还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干吗?你还不赶快给我站起来!”

  此时此际,江翠莲老师扭过肥胖的躯体,手指着蓝峰的鼻子大声地斥责着,而主持今天大会的吕克强也气势汹汹地走到蓝峰的面前,绷着金刚脸,瞪着恶眼睛吆喝道:“蓝峰,你站起来!”

  操场上像是刮起了一阵大风,响起了一片哗然声,同学们在互相交头接耳着,对于今天大会的戏剧性情节感到震惊不已,只见蓝峰慢吞吞地站立起,像木偶人一样笨拙地立在那里,两只手臂如脱臼一般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头歪歪地乜斜着眼睛,先瞧了二位工作组正副组长一眼,又瞟着江翠莲,面有愠色,口将言而嗫嚅。

  那个江翠莲老师还是涨红着猪肝脸,怒火中烧地叫喊道:“蓝峰,你对地主分子贾兰桢体贴入微,关心备至,过年过节还要给他送水果。然而,你对于咱们这些工农干部却一点感情也没有,你什么事情也不让我知道,什么会也不让我参加,你还说我一点能力也没有,连文件也保管不清楚,只能回家抱小孩、洗尿布,在灶台边跳扭秧歌……你这是放什么狗屁呀?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把文件保管丢了?你为什么要信口雌黄的随便污蔑人呀?……”

  会场上的情绪如大海的波涛一般一浪盖过一浪,当大会主持人吕克强宣布下面由柯达和同志发言时,整个大操场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掌声,连空气也被颤动了。我们班的同学掌鼓得最起劲,大伙儿拼命地为我们的班主任大声鼓着掌,手拍得像挨了竹篾打一样痛也不在乎。由于柯达和老师等人写出了我校第一张大字报,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他为此首当其冲被打成“反革命”、“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遭到了骇人听闻的政治迫害,如今,省委派来了工作组,柯达和老师终于从“反革命”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又获得政治上的新生。同学们简直都把他当作受难的普罗米修斯一般的“英雄”来看待,对他报以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柯达和老师登上了主席台的讲坛。这些日子的经磨历劫,本来就很消瘦的他更显得瘦骨嶙峋,简直轻得像鹭鸶一样可以飞起来。然而,他今天的精神看上去还是很有生气的,正如俗话所说,“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他的那一双掉进眼窟窿里的深邃的眼睛若晖石一般在发亮着,原先苍白的面孔泛出了一丝红光。他的心情十分激动,心脏砰砰砰地直跳着,他站在台上半晌未语,双目愣楞地直视着前方,情绪的波涛在翻腾起伏着,一时难以平静下来。

  过了一小会儿,雷鸣般的掌声稍为平息下来,柯达和老师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的闸门,开口说:“同志们,我今天的心情和大家一样的激动,心里头翻翻滚滚像一个沸腾的开水锅,千头万绪,百感交加……要不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洞察一切,及时地派来了亲人省委工作团,驱散了笼罩在我们学校上空的乌云,毛泽东思想的阳光又普照我们的大地,那么,我今天还能够站在这个主席台上讲话,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就是在几天以前,那还是乌云滚滚、阴风惨惨的日子,我被打成了‘反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其实,我犯了什么罪呀?我犯了哪家的王法呀?我不过和几个青年教师一道,为了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战斗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于4月24日写出了《揭开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一张大字报。我们的本意只是要揭露牛鬼蛇神、揭露地主分子贾兰桢之流,谁也没有料到,我们的这张大字报打在贾兰桢之流的身上,却痛在蓝峰的心上,他竟如若自己的祖坟被挖似,火冒三丈,暴跳如雷。特别是6月5日之后,蓝峰忠实地执行了以罗湘为首的东南师院党委的错误路线,策划了对我们的大字报以及我个人的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政治围攻。他们把我们的大字报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将我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什么‘反革命’、‘假左派’、‘真右派’、‘个人野心家’、‘阴谋家’,一顶顶沉重的政治钢盔铁帽硬往我的头上扣,罪名是莫须有的。

  “奇冤啊,这掉进黄河洗不清的千古奇冤,我感到十分的委屈和冤枉,无数个想不通的问题好像无数条毒蛇在吞噬着我的心灵,好像无数把匕首在绞刺着我的心灵,难道我真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吗?难道我真的反对毛主席吗?不,绝不可能。我是一个革命烈士的后代,我的父亲解放前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是党和毛主席把我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在党的阳光雨露照耀滋润下,我上了中学、大学学习,并且,我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决心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我的全身每一颗细胞都浸透着党和毛主席的恩情,正如有一首歌的歌词所唱的,‘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要是没有党和毛主席,根本就没有我柯达和的今天。可是现在,那昏天黑地的大字报竟向我没头没脑地盖了过来,什么‘大右派’、‘反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帽子像雪花一样漫天飞扬,犹如泰山压顶,压得我喘也喘不过气来,抬也不起头来。

  “那些天的晚上,我时常站在毛主席的像前,双目长久地凝望着毛主席的像,心中有无限的委屈,无限的难过,无限的痛苦。我悄悄地对毛主席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是多么地想念您啊,难道说我干革命也有罪?难道说我听您老人家的话,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竟成了反革命?难道说我贴了一张揭露地主分子贾兰桢的大字报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像珠子一样一连串的问题,却一个也解答不了。

  “那晚上,我想要检查自己,提起笔来,那笔有千斤重,我愁思苦想,绞尽了脑汁,耗尽了心血,把自己从童年到现在的每一件可以回想起来的事都回想一遍,喃喃自语:‘我当真是干了反革命吗?我当真是干了反革命吗?’……我写了又写,涂了又写,想了一个晚上也写不出来。……在这些白色恐怖的日子里,我满肚子的冤枉向谁说?有谁能够了解我痛苦的心情?我有一千个舌,说不完心中的冤枉!我有一万张嘴,也道不完内心的委屈!天昏昏、地沉沉,长夜漫漫何时旦?‘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我们的心是多么向往着北京城,毛主席啊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是多么想念您啊!”柯达和老师感情跌宕,那眼眶里噙着热泪,有如二泓清澈的泉眼,说起话来有些哽咽了。

  “‘乌云遮天难持久,红日永远放光芒’,平地一声雷,喜讯从天落。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我们心连心,派来了省委工作团,把我从政治陷阱中拯救了出来,像一座大山一样沉重的‘反革命’帽子被摘掉了,我从来也没有感觉到像今天这样心情舒畅,觉得无比的激动,无限的喜悦,熬过了长夜的人最知太阳亮,度过了寒冬的人方知太阳暖,被毛主席又一次救出来的人,对于毛主席的感情深似海,我心里头一千遍,一万遍地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这时,台上的吕克强领头高喊起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接着,整个会场响起了一阵地动山摇的高呼万岁的口号声,那个蓝峰也跟着举手高喊起来,人们群情激昂,如若熔岩流一般在沸腾着。大约,柯达和老师觉得太热了,他因为激动得热血奔流而汗流浃背,便从裤袋里掏出手绢揩擦着脸上的汗珠。

  忽然,柯达和老师又掉过头来,冷冷地扫视了蓝峰一眼,道:“蓝峰,你还站着干吗呢?你可以坐下呀……但是,你必须知道,你犯的错误性质是多么的严重,是罄竹难书的!”

  而蓝峰依然如佛像一样站立着不动,未肯坐下来,他不敢正视地偷望了柯达和老师一眼,面有愧色地道:“我有错误,要检查,要检讨,我要向柯达和同志赔礼道歉!”

  柯达和老师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蓝峰的话,他头也不回地继续道:“这不光是我个人遭受了耸人听闻的政治迫害,许多革命的同志、老师和同学也因为持有不同的看法,或向党总支、校领导提了一些意见,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被指责为把矛头指向党总支,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他们把我校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扑灭了下去。要不是省委马为书记及时地发现了师院运动的严重问题,派来了省委工作团,扭转了我校文化大革命的新形势,否则,将造成不堪设想的严重后果……”

  当柯达和老师的发言结束后,会场上再度响起了一阵狂飙般的热烈掌声,人们的感情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出来,如潮水汹涌,溢浪扬浮,飞沫起涛。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开会像今天这样热烈、激动和震撼人心,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我们学校什么人的发言能够像柯达和老师今天的讲话更打动人心了,简直比赫耳墨斯的牧笛更吸引人了,他是用整个身心在说话,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带血的子规的啼叫更能打动人心的么?

  在柯达和老师发言毕走下台后,郭洪组长招手示意叫蓝峰坐下听取批判。接着,下一个发言者是高三(4)班的秦若西同学,他也是一个受迫害者,同学们也以刚才同样激动报之“惊浪雷奔,骇水迸集”般的掌声。

  以后,高二(4)班团支部书记陈斌等人也登台发言,他们几个人虽然前一阶段也跟在蓝峰指挥棒的后面团团转,但总的来说,还是跳得不高的。他们在台上慷慨陈词,愤怒地揭露蓝峰等人如何利用一些所谓运动“积极分子”召开一连串的秘密黑会,策划对柯达和等同志的4.24革命大字报进行围攻,还专门派人搜集整理柯达和、肖而庭、黄豪、严恭、余沂龙、戴继南等同志的黑材料,欲将革命同志置于死地而后快的一系列具体事实。在他们的发言中,指控校党总支是“修正主义”的党总支,蓝峰是“反革命黑帮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是镇压革命群众运动的“刽子手”,罗湘的忠实“走卒”等等,其调子一个比一个唱得高,帽子一个比一个扣得重。

  在揭发批判发言结束后,吕克强对着麦克风宣布说:“现在请工作组郭洪组长讲话,大家热烈鼓掌欢迎!”

  操场上又爆发出了一阵春雷般的掌声,郭洪组长站立起,快步登上讲坛,从容不迫地向台下的群众行了个军礼。

  这个郭洪组长四十多岁年龄,短小精悍的身子,身穿一套整齐的军装,脸庞闪着古铜色的光泽。今天是工作组在公开场合的第一次正式露面。在掌声稍为平息之后,郭洪组长大声地道:“同志们,今天下午的大会开得很好,开得十分及时,十分成功,我代表省委工作组对于同志们的革命行动给予最坚决的支持!”

  会场上顿时又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鸣掌,他接着往下说,“蓝峰为首的附中党总支忠实地推行了以罗湘为首的东南师院党委的错误路线,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对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做了错误的估计,颠倒是非,混淆黑白,镇压了革命群众运动,把轰轰隆隆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给扑灭了下去,错误的性质是十分严重的。现在,我代表省委驻东南师院工作团郑重宣布,即日起由省委工作组来领导附中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蓝峰同志必须做深刻的检查交代。”

  在郭洪组长的讲话中,他说明天上午各个班级的学生都选出一个三人领导小组,教工也按支部选出三个三人小组,要把在这次运动中表现突出,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敢于同蓝峰的错误作斗争的无产阶级左派选出来,并且在这个基础上成立一个学校临时领导小组,配合工作组一道搞好工作。

  郭洪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他声音琅琅地道:“我们省委工作组坚决和全校革命师生站在一边,和无产阶级革命左派站在一边,放手发动群众,放手让群众写大字报,集中火力,集中目标,像当年打鬼子、打蒋介石一样,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猛烈开火,猛烈射击,猛烈炮轰,把所有的资产阶级顽固堡垒炸个稀巴烂,我们要彻底批判以罗湘为首的师院党委的错误路线,彻底批判蓝峰犯下的严重错误及罪行,并肃清其流毒,把附中的文化大革命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毋庸置疑,郭洪组长的讲话也博得一阵经久不息的松涛般的掌声。

  而后,大会主持人吕克强又踏上讲坛,他气度轩昂地说:“革命的老师、同学们:刚才省委工作组组长郭洪同志的讲话是对今天下午大会的最大支持。‘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今天下午的大会是革命的大会,好得很,好极了!它把蓝峰这只‘鲲鹏’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接受历史的无情的审判。

  “在前些天密雾浓云的日子里,蓝峰忠实地秉承了罗湘的旨意,手舞狼牙棒对革命同志大打出手,实行法西斯的白色恐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如今,强劲的毛泽东思想的东风驱散了天上的乌云,革命群众蕴藏在心中的怒火如火山一样地爆发出来,人们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地声讨蓝峰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今天的大会是控诉会,声讨会,批判会,大长了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志气,大灭了蓝峰之流的威风,它标志着我校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里程碑,必将在我校的文化大革命史册上记载下光辉的一页。……”

  吕克强说完最后的一番话,在热烈的鸣掌中,在沸腾的情绪中,今天下午的大会宣布结束。这当儿时间已经六点多,天色开始昏暗下来,夜幕正在徐徐地落下,同学、老师们如同退潮一般涌出了大操场,涌出了校门口。

  今天,大家的心情都十分激动,情绪高昂,我也不例外。我的心情就像深深的海洋一样显得不平静,我想得很多很多,从一个思路又跳跃到另一个思路,思想如若飞黄天马在驰骋着。

  这些日子千变万化的瞬息,若同万花筒一般令人眼花缭乱,一会儿波翻浪涌,一会儿山崩地裂,一会儿狂风呼号,一会儿雨雪霏霏,使人来不及仔细地感受和思索,甚至,感到有点一时难以适应。

  记得,前些天,那还是愁云深锁的日子,我们的心头如若压了一块巨大的磐石,像吴牛喘月似的喘也喘不过气来,我们有无数个想不通的问题如数不清的陀螺在脑子里盘旋着,那些费解的问题好像榆木疙瘩一样,十把板斧也破不开。我们时常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红军想念毛泽东》的歌,我们是多么想念毛泽东呀!为了坚持事实和公正,我们奋然挥笔写下了《我们的看法》这张大字报,我们为此付出了比吃蜘蛛更大的勇气与决心,我们是冒着可能要被打成“反革命”的风险来写大字报的。

  本来,我们的大字报注定是要遭到围剿的,我们早已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要像老伽利略一样被抓进宗教裁判所受审。可是,谁也料不到,一场台风突然变了风向,当我们的大字报的湿浆糊才干不久,省委工作组就开进我们的校园里来,紧接着,又是罗湘向全院师生做公开检查,今天下午蓝峰也被拉上台开大会接受批判,所有的这些犹如暴涨的洪水一般来势凶猛。在几天以前,蓝峰还神气十足地在台上大做报告,恐怕连他自己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他居然低着头站在同一个台上接受批判,他身为堂堂的大书记竟也靠边站了,而柯达和老师等人原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反革命”、“右派”,却搭上电梯,一直升到了摩天大楼的最高层,摇身一变为响当当的“左派”先生,命运是多么会捉弄人啊,正如歌德的诗所说,“命运也是这样玩弄着世人,时而俘虏卷发的无辜少年,时而也俘获秃头的老罪人。”“生潮中,业浪里,淘上复淘下,浮来又浮去!”

  17日早晨,校园里又贴出一批新的大字报,内容不外乎都是支持昨天的大会,只要看它们的题目便一目了然:《六?一六大会是个大红会》、《六?一六大会革命精神要发扬光大》、《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蓝峰押上历史的审判台》、《彻底剥开黑帮分子蓝峰的鬼画皮》、《蓝峰破坏我校文化大革命运动罪责难逃》、《蓝峰是镇压革命群众运动的罪魁祸首》……

  当我来到新教学楼时,那楼前的水泥墩儿上又聚坐着好些我们班的同学,他们正在议论着关于昨天下午大会之事,我也挤坐于他们当中听着。

  就在这时,班主任柯达和老师从石阶上走了下来,同学们看见他,纷纷不约而同地聚围上去,热情地向他问寒问暖,问长问短。自从4.24大字报遭到围剿,班主任被打成“反革命”、“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难得下班来,在昨天下午的大会上柯达和老师又重新露了面,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大伙儿简直都把他视同伊阿宗一样的英雄看待。今天,柯达和老师又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见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格外亲切,而班主任也露出满面笑容向同学们频频点头。

  叶思声对柯达和老师打招呼说:“达和老师,你今天下班来啦,太好了,我们天天都盼着你来。”

  “老师,这些日子你瘦多了,我们都十分同情你的遭遇。”陈东也道。

  “嗨,这些天精神上备受折磨,哪能不瘦呢?更何况,我本来就是一个‘瘦猴精’。”柯达和老师苦笑了笑,他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脸颊。

  “达和老师,我们班的同学都替你抱不平,4.24大字报明明是一张革命大字报,而政治处的那些人却胡说它是一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字报,还用莫须有的罪名把你打成‘反革命’、‘反党分子’,这些家伙真是混账透顶!要不是省委派来了工作组,连我们班的同学也都要被打成‘小反革命’、‘小右派’咧,岂有此理!”任培生也愤愤不平地说。

  “是啊,这些人都是一群卑鄙无耻的小人,鲁迅先生说,‘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柯达和老师表情激愤地发起议论来。

  这当儿,一阵电铃声又叮叮地响起来,班主任便对同学们说:“同学们,电铃响了,大家都回到教室去吧。”

  接着,柯达和老师又转过脸微笑着对我道:“李晟呀,你们的那张大字报写得很不错,我特地看了二遍,你们是颇有勇气与胆量的。”

  我深情地注视着柯达和老师,回答说:“我们只是说了一些真话,凭事实与良心说了一些我们的看法,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当同学们在教室里都坐定之后,柯达和老师登上讲坛,两只深陷进眼眶里的眼睛射出炯炯的感情的光芒,他默默地扫视了我们一眼,神情激动地道:“同学们,我今天又看见你们,打心眼儿里感到十分高兴。这些日子,虽然我不能下班来,但是,我却时常惦念着你们,我的心是和同学们联在一起的,无论高山,还是峡谷,无论江河,还是冰川,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我们的心紧相连。在那些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我被蓝峰之流打成了所谓‘反党分子’、‘反革命’、‘右派’,我内心感到极度的痛苦与苦恼,我有满肚子的冤屈向谁倾诉呀?即使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也想念着班上的同学们,我心想也许别人不了解我,但我班上的同学总会了解我的,他们会了解我到底是不是反党分子。事实正是如此,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与信任,他们经受住了疾风骤雨的考验,在大风大浪中站稳了阶级立场,能够认请是非,辨别方向,识破真伪,勇敢地写出革命的大字报,在斗争中迅速地成长了起来,这说明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最好的毛泽东思想的大课堂……”

  班主任像昨天一样强烈地拨动着整个心弦在诉说,而我们也心潮激荡地在倾听着,彼此在交流着感情,教室里安静得连掉一支笔也听得见。俄罗斯有一句谚语说,“在我的草垛着火的时候,我认识了自己的朋友。”诚然,我们和柯达和老师之间的情谊,并不是普通的师生感情,在经历了一场白炽化的斗争的烈火熔炼之后,我们师生间的情谊是承受得了锤敲锻打的,我们和班主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了,心心相印恰似同位素分子一般地聚成一团。

  后来,柯达和老师说完了即兴演说,他言归今天的正传道,他受工作组的委托,下班来协助同学们选举三人领导小组,他希望我们能够把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表现突出、立场坚定的同学推选为三人领导小组的成员。

  话罢,他将已经裁好了的统一规格的白纸片分发给大家,要我们都写出自己选中的三位同学的名字。

  同学们经过一阵深思默想,都在白纸上写下了三个人的名字,然后,将白纸折起来往前排的桌子上递送,如同平时递交考卷、作业一样。

  当柯达和老师将选票收集齐后,他叫班主席林文武、团支书姜炳耀来帮忙,一个人唱票,一个人在黑板上记票。

  这次无记名选举的结果揭示如下:任培生29票、杨洁22票,李晟19票,叶思声14票,陈东11票,林文武8票,姜炳耀7票。

  本来,姜炳耀、林文武历次选举中票数总是居多的,可是,这次选举却名落孙山,他们的威信如若瀑布一般一落千丈。按照上面的规定,三人小组的成员必须要半数以上的人通过才能选上。而我们班上只有任培生、杨洁二人是过了半数,至于本人正好是半数票,还要再来一次选举,才能最后决定是否能选上。

  班主任是个精明人,他悄悄地清点一下总票数,发现一共只有35张票,而今天坐在教室里的同学却是38个人──全体在场,究竟是哪些人弃权呢?他们为什么弃权呢?

  这时候,柯达和老师那双明亮的眼睛如若探照灯一般向同学们扫视了几眼,似乎在搜索着目标,不动声色地道:“刚才投票的票数一共是35张票,而今天我们班上的同学38个人都到齐了,哪位同学没有投票的还可以补投。……有没有呀?”

  他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然而,下面的同学却默不作声,众人的眼睛也在互相张望着,暗自猜测着到底是谁未参加选举。时间静静地过去了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总之,静得使人发慌,好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怎么也听不见任何反响。

  “没有是不是呀?”柯达和老师又扫视下面的学生们一眼。“那就算是自动弃权,……这样吧,大家再进行一次选举,在李晟、叶思声两个人中间再选出一个人来,必须要有半数以上的票数才可以当选。”

  接着,班主任又准备把剩下的白纸分发给大家,就在这当儿,忽然间底下传来了一个声音:“不要选了,我选李晟!”

  人们听见话声,都不约而同地掉头转脸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原来说话的是那个尤品玲,只见她倏地又从座位上站起来,明眸直视着柯达和老师,又用银铃般的声音道:“我刚才没有投票,现在我投李晟的票。”

  说罢,她对谁也不看,屁股又重重地坐了下来,不理睬任何人,任凭别人是怎样议论她的举动。

  尤品玲如若下象棋一般出乎不意地来一个“将军”,她的大胆的近乎狂妄的这一着令全班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自然,我也被这一戏剧性的行为愣住了,我放大了的瞳人望着她,她是那样的从容自若,面不改色,而我的脸却涨红得像煮熟的龙虾,热血一下子都涌向心房,如若大雷雨前的蚂蚁一般显得惶惶不安,很不自在。

  我这个人平时的棱角尖得如旧石器时代的索鲁特尖状器,又好像雄牛一样好斗,因此,得罪过不少人,积怨甚多。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虽然我敢于开顶风船,执笔写出了《我们的看法》大字报,然而,我也跟一些人结下了冤家对头,冤家是宜解不宜结的。所有这些情况,我心里都有数,根本就不对这出选举戏抱什么希望,无官一身轻,可以飞天,“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尤品玲最后补投的一票,如同是在平衡的天平上增添了一颗举足轻重的砝码,天平倾斜了,她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并不是因为我当选了三人小组的成员感到特别高兴,而是我被她的女侠式的行动的本身所感动。以前我对尤品玲这个人是缺乏好感的,觉得她是一个性格乖僻的少女,但自从这场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在前一段,“日星隐曜、山岳潜形”的境况下,她没有像墙头草风吹随风倒,敢于维护正义和自己的信念,使我逐渐地改变了往日对她的不好印象,认为她还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有着满腔奔流的热血,她像百合花一样的真诚,像山茶花一样的热情,像雪莲一样的无畏,像玫瑰一样的任性,这一切都是那些平庸的附炎趋势的小井闺女们所不可能具备的气质。

  今天,她的这一举动实在是十分大胆的,随便再换班上哪个女的都不可能敢像她这样做,我不能不钦佩她的勇气和魄力,深深地被她感动了,我很感激她对我的肝胆相照的支持与信任,刹那间我觉得她变得有些可爱了。

  教室里有些人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柯达和老师目不转睛地盯望着尤品玲,显然,他对于她的举止也感到惊诧,他不理解她为什么刚刚不投票,而现在又耍了这么个“绝招”,他欣赏她这种大胆超脱的行动,对于她在这场运动中,不顾外界巨大的政治压力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一边,打心眼里感激她,以为这一回没有看错人,他喜欢的就是尤品玲这样有血有肉有个性有见地的新女性,在他的心间,又是碧浪皴皴,银波细细,在一阵一阵地拍击着岩岸沙滩。

  就这样,我被当选为班上的三人领导小组的成员,由于任培生的票数最多,便由他来担任组长。

  下午,柯达和老师又下到班上来,他把任培生、杨洁和我三个人叫了去,说是工作组要找我们几个人谈话。

  柯达和老师将我仨带到办公楼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只见工作组正、副组长郭洪和刘焕发,以及吕克强、吕克刚二位高三同学都在场。

  班主任柯达和老师手指着我们对郭洪组长介绍说:“郭组长,这几个就是我班上的三人小组的同学,他叫李晟,这位叫任培生,那一张《我们的看法》长篇大字报就是他们写的,还有她叫杨洁。”

  郭洪组长今天没戴军帽,露出同他年龄不太相称的一头斑斑白发,如大兴安岭的枝桠上满是积雪的针叶树。他的脸上流露出亲切的笑容,伸出有力的手掌紧紧地和我们一一握手道:“好啊,同学们!”

  接着,戴眼镜、高挑身材的工作组副组长刘焕发,以及吕克强、吕克刚二位兄弟也热情地伸出手和我们握起手来,并招呼我们坐下。

  当我们刚坐定,郭洪组长又微笑着道:“哦,那张《我们的看法》大字报是你们几个写的呀?我看了那张大字报,文章写得有理有据有水平,有股革命的闯劲,革命小将应该要有这种大无畏的小老虎的精神,敢于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精神,敢于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分子发起冲锋。”

  “我们只是按照事实真相,实事求是地谈了一些我们的看法。”我启齿说。

  “同学们,我们工作组初来乍到,对学校的情况还不太了解,你们都是三人小组的成员,是运动的骨干,应该要积极协助工作组一道搞好工作。”工作组副组长刘焕发也开口道。

  “是啊,你们高一(1)班的学生在这场运动中表现不错,今后,你们应该继续发挥堡垒的作用,同全校广大革命师生一道掀起我校阶级斗争的新狂澜,把蓝峰之流包围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吕克强也以领导人自居的口吻说。

  “请你们放心好了,我们一定配合工作组搞好我校的运动,坚决同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血战到底,‘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任培生有些激动地道。

  “这场斗争的序幕才刚刚拉开,更有声有色的威武雄壮的戏剧还在后头咧,我们工作组依靠的就是革命左派的教师和革命左派的学生们,不断发展无产阶级革命左派的队伍,组成浩浩荡荡的革命大军向罗湘、蓝峰发起总攻击。我听你们的班主任柯达和老师介绍,你们几个在这场运动中表现不错,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敢于战妖风,斗恶浪,所以,我把你们请来谈话,希望你们要进一步认真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敢于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切牛鬼蛇神猛烈开火,做文化革命的闯将,当捍卫毛泽东思想的战斗员。”郭洪组长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刘焕发一支香烟,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二人的香烟,他吸了几口烟之后,又问任培生说,“欸,你的家庭成份是什么?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呀?”

  “我的家庭成份是贫农,我爹是种田的‘泥腿子’。”任培生十分自豪地大声回答。

  “泥腿子好啊,我也是泥腿子出身的,要不是咱们这些泥腿子在大田里打出庄稼来,那七亿人都要喝西北风啦。……我们工作组所要依靠的就是你们这些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出身的同学。你们是我们依靠的对象,这是党的阶级路线。”郭洪组长吐了一口烟,眼睛瞧着我又问道,“你呢,你的家庭成份是什么呀?”

  “我呀,”我有些支支吾吾地说,“自由职业者。”

  “什么自由职业者?你父亲究竟是干什么的呀?”郭洪组长不太明白地瞪着大眼睛望着我。

  “我父亲是个医生。”

  “哦,”郭洪会意地点了下头,又转过脸问杨洁道,“那你呢,是什么家庭成份呀?”

  “革命干部。”杨洁回答。

  “革命干部?那你爸爸在哪里工作呀?”郭洪继续追问。

  未等杨洁张口,柯达和老师就在一旁插上嘴道,“她父亲是师院政教系的系主任,母亲就是我们学校物理组副组长陈尔玲老师。”

  “哦,”郭洪用挑剔的目光将杨洁上下打量了一眼,又盘问说:“欸,你们几个大概都是团员吧?”

  我仨面面相觑,不知由谁开口好,还是我干脆地回答:“我不是,他俩是。”

  当郭洪组长的“政审”结束后,他又扫视了我一眼道:“同学们,你们都是三人小组的成员,在这场运动中表现都不错,希望你们继续好好地干,要用火一样强烈的阶级感情自觉地读毛主席的书,只有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自己的头脑,才能有最坚定的立场,最大的勇敢,最正确的战略战术,才能经受得住阶级斗争的惊涛骇浪的严峻考验。在我们的面前,任务还是很繁重、艰巨的,我们对蓝峰的第一战役才刚刚打响,炮火还不够猛,火药味还不够浓,我们要把第二梯队也拉上去打,把重榴弹炮团也拉上去打,把所有的预备队都投入战斗,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你们应该要发挥骨干分子的作用,配合工作组搞好工作,放手发动群众,最大限度地将群众发动起来,最大限度地将敌人孤立起来,掀起我校阶级斗争的新高潮。”

  “我们会好好干的,我们要把全班同学团结得像一股绳一样,在工作组的领导下,发扬痛打落水狗的革命精神,把大大小小的落水狗、叭儿狗彻底打倒,决不让它们再爬上岸。我们要在尖锐、复杂、激烈的阶级斗争中磨炼和考验自己,在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中千锤百炼,努力做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左派。”杨洁代表我们表了决心。

  这几天,我又紧张地开动思想机器,终于又把另一篇长篇大字报稿《政治处、政治组的某些人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赶写了出来。

  晚上,我来到教室里,将底稿交给我们的几位老伙伴任培生、肖亮、陈炳义、董光涛他们传阅讨论。

  当他们几个争先抢着看大字报初稿之际,那个尤品玲忽然又走到我的桌前,她的青眸直钩钩地盯住我的脸,启齿问道:“欸,你们几个又在写什么大字报呀?是不是《我们的看法》续篇呢?能不能也让我拜读一下?”

  我也站立起来,双目与她对视着,对于今天上午她的侠义之举,我是充满着感激之心,友好地对她说:“我们准备再打一枚火箭炮弹,也可以算是《我们的看法》的续篇吧,这大字报的题目叫《政治处、政治组的某些人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要是你感兴趣的话,你可以看一看稿子,只是‘拜读’谈不上,……甚至,你若愿意在上面签名的话,也欢迎你签名。”

  “真的么?那敢情好啊。”她那眼睛里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像银环蛇望住小鸟一样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掉头问肖亮说:“喂,肖亮,你的第一张稿子看完了吗?”

  “嗯,你拿去吧。”肖亮伸手将稿子递给我。

  我接过稿子瞥望了一眼,随手交给尤品玲道:“这稿子给你看,请你提一些宝贵的意见……稿子你就在这边看吧。”

  大约,杨洁、赵树瑶、张露她们看见我和尤品玲正在谈话,她们也借机走过来,杨洁大方地对我说:“李晟,我们几个也打算写一张大字报,既然你们已经写了,那我们索性把我们的材料也并到你们的大字报里去,让我们全班同学来一次集体行动,大家一起签上名,也显示我班上同学的团结与力量。”

  “好啊,只要你们愿意,我们欢迎你们跟我们一起写大字报,人多威力大,影响也大。”我欣然地点了点头,又道,“欸,你们有什么材料,拿出来给我看看。”

  “材料我们收集了一些,你等一等,我就去拿。”说罢,杨洁即转身回到前面她的桌子取材料去。

  这时,叶思声、陈东、王钟惠几个人也围过来,叶思声微笑着问我道:“李晟,这回你们又要写什么大字报呀?能不能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叶老兄,要是你愿意,还可以在上面签名,我可以让你签第一个名,我是十分器重你的。”我说。

  “不敢当,不敢当,要是我签名,也不敢签头名,大位还是你老兄坐。”叶思声笑笑地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杨洁手里拿着几张小纸片,又走了过来对我道:“这些材料你拿着作补充之用,以我看,你们的稿子还是念出来大家一起听的好,若一个一个轮流着看,恐怕看到天亮也看不完。”

  我接过那几张小纸片,随便翻阅了一下,然后说:“也好,那我就念给大家听听吧。”

  而后,我又转过脸,望着尤品玲道:“喂,你的第一张稿子看完了吗?若看完了就还给我。”

  “嗯,看完了。”尤品玲手里仍执着稿子,一双灼热的明眸如若手电筒的灯光直视着我,用甜甜蜜蜜的声音又说,“欸,要不要我来帮你念呀?”

  我抬头望了望她,又一次被她的举动感动了,我犹豫了一下,婉言谢绝道:“谢谢你,不过,我想还是我自己来念得好,因为我的稿子写得很凌乱,字迹比怀素狂草还潦草,我懂得自己的‘番文’,念起来方便一些。”

  接着,我从尤品玲以及其他人的手里索取回所有的稿子,又环顾了在周围的同学一眼,开口说:“好吧,既然大家要我念,那我就来念一下大字报的稿子。不过,我还是有言在先,说一句老话,我是姜太公钓鱼,钩是直的,愿者上钩,如果你们愿意在大字报上签名,我举手欢迎,倘若不愿意签名的话,我一点也不勉强,一切都要百分之百的自愿。”

  我停顿了一小阵子,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起稿子来:“《政治处、政治组的某些人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写什么?》一、前奏…………”

  我的稿子一共写了七张作业活页纸,几分钟的时间便念完了。以后,我望着众人说:“稿子已经读完了,大家有什么意见、看法都可以提,等下我再作一些修改,准备连夜就抄写成大字报干出去,如果谁愿意在大字报上签名的话,请跟我打一声招呼。”

  “李晟,把我的名字签上。”

  “我也在大字报上签名。”我的话音刚落,叶思声、陈东、林文武、王钟惠等人当即表示要在大字报上签名。

  几个女生杨洁、赵树瑶、郭乃丽、朱温文等也纷纷走过来要求签名,我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一会儿,尤品玲和张露也走过来,尤品玲除了要求签名之外,手里还翻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又提出要把语录第76页中的一段话,“在人类历史上,凡属将要灭亡的反动势力……”往我的文章里添加。

  尽管我对尤品玲是怀有感激之心的,但我却实在无法采纳她的这一提议——上一回我已经迁就过她了,总不能老是迁就──,便搪塞敷衍地道:“嗯──等下看看吧,有可能的话就塞进去。”

  张露闪着一双如湿润的醋栗一般的黑眼睛,鹅蛋形的脸庞上泛起了两片红霞,有些羞怯地说:“诶,我也在你们的大字报上签名,好吗?……我这里也写了一些东西,你看看有没有用?”

  我从她纤长的秀手接过几张纸头,随便瞧上几眼,上面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如蚂蚁一般大小的字迹──当然,那是娟秀的像绣花一样细致工整的字迹。我抬头望了她一眼,和颜悦色地道:“好的,我们欢迎你签名,你写的材料就放在我这里,看看再说。”

  当她俩走开后,我认真地读着张露写的纸片,它不是一篇有头有尾的文章,而是日记式的断断续续的记录,其中有些段落值得含英嚼华,不妨摘抄如下:“6、7、8、9、10、11、12、13,这八天,是多么难忘的八天呀!多少个思想斗争的白天,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那黑暗的岁月漫漫,白色恐怖惨惨……不会忘,不会忘……一分一秒也不会忘记!过去的一幕幕仿佛电影一样历历在目,我们有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向谁倾诉,我们有满脑子的问题得不到解答的钥匙,那些乌云密布的日子,我们的心向着北京城,我们是多么想念毛主席他老人家呀!”

  “6日上午看了政治处张太明几个老师的大字报,我好像后脑勺挨了一闷棍,感到天旋地转,头昏目眩,我不理解,非常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写这张大字报,难道说咱们的班主任柯达和老师真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是反革命吗?不,我不相信,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汤兆生老师说班主任‘阴一套,,阳一套,善于搞阴谋诡计’,这是屁话,我看政治组有几个人倒是两面三刀的,最会耍阴谋诡计。有人说我们班是顽固堡垒,其实,顽固得像金刚石也不见得都是不好,为了要坚持真理,就得有一个像金刚石一样顽固的脑袋。”

  …………

  张露的纸片尽管对于我的文章没有什么实际的帮助,但是,透过一滴露珠可以映出太阳的光辉,看得出她是一个正直纯朴的姑娘,她的心灵如有机玻璃一般透明可见,即使在狂热的文革年代里,我们也可以从她的身上看到人类真善美的痕迹,看到一种永恒的美好的普遍存在的人性。

  我把稿子又作了修改,征得诸位同学的同意,便匆匆忙忙地定下稿,然后,大伙儿连夜赶抄成大字报,由于今晚人手多,再加上文章没上回长,晚上11点多钟就抄写完了大字报,并张贴了出去。在这张大字报上签名的有任培生、董光涛、肖亮、陈炳义、叶思声、陈东、王钟惠、林文武、姜炳耀、管剑飞、雷舟生、杨洁、郭乃丽、朱温文、尤品玲、张露、赵树瑶以及我本人等二十余位同学,这是我们班同学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这么多人集体签名的大字报,也是最后的惟一的一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