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瑰的天空正在等着深红的太阳出来,我正在等着立夫的醒来。我深吸着他周边的空气,眼睛受心的支配,眸光在他脸上流连。光是这样看着他,就是多大的乐趣!他舒展而安然地卧在我怀中,轻轻的呼吸缓起缓伏,仿佛温柔的波纹微漾着静静宁睡的全身,就连刚刚出生的幼婴,也没有这样舒爽自然的睡态。在我眼里,他本身就是一尊艺术品。他浮雕型的脸,线条俊雅;前额没有一丝皱痕,焕发着明辉;嘴唇略现甜意。我贪婪地看着我的所恋,看着他的脸颊、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头发,心上感到真切的快乐,全然忘了昨夜牵动我神经的那骨节事儿。
昨儿夜里,才九点钟,立夫就酣然入梦了。我照例比他睡得晚,我感受他的每一次呼吸,确定他沉到一个平稳、舒静的梦乡之后,我才会睡。我是自觉自愿这样做的,我的幸福多么有赖于他的健康,我从他的健康中获得欣慰,获得福乐。
立夫睡着后,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过。听到一阵细雨落在树叶上的簌簌声,我本能地醒过来。夜风吹动窗帘,雨泼洒入室。我坐起身,非常小心地摸索下床,免得弄出声响。我轻手轻足关好窗子,马上听到雨点在玻璃上噼哩啪啦地响起来。
“笃!——笃!笃!”
离我不到两米远的房门,被一只审慎的手敲了三下。我走近去,问:
“谁?”
没有回答。早前中断的疑臆,又蓦地跃过我的脑间,我的手下意识地碰触门锁——我们的门是紧锁好的,铁打一般的坚固。在接后片时的沉静中,我感到隔门站着一个人。我并没有被他吓住。我的阅历虽不多,但我什么危险都不怕。胆是练出来的,我业已领教过了,我有精神准备。
少刻,敲门声再度响起,还是同样的节凑:“笃!——笃!笃!”我借重坚忍的精神,考虑了几秒钟光景。第三次款门声敲响,我立刻在门上反叩了两下。我以这种方式对付他,肯定会大大叫他愣上一愣。厥后,凝神敛气,侧耳听一听——长达刻把钟,再也听不到什么怪音。照这种情状观来,此人确是爱搞恶作剧,他对香菲丽榭很熟,搞不好比我还熟。我真说不上他是哪种动机?症候一旦反常,逻辑是不起作用的,需要运用逆向思维和多向思维。也许他想摧垮我的心理防线?下边还会玩出什么新花样来呢?特别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绞尽脑汁,皆不可知。
暴雨哗哗如注,抑或是雨声掩盖了敲门声,立夫并未被吵醒。他和我生活得愈久,睡得愈安稳。他亲口告诉我,结婚以前,因心灵蒙着难以抹去的阴影,几乎每晚乱梦重叠,睡眠对他来说,就是落于一只缓慢展开的梦魇之手。我们婚后的头两周,他时不时也发梦,自那夜将心怀的郁秘倾吐出来,心头仿佛搬去了一块大石头,内心的焦郁一扫而空,精神重压扫数解除无余,进入睡眠宛如进入天堂福址,无上舒坦,无上恬适。
晨光已将东方的碎云镶上金边。七点钟,晨纱消融,太阳像个桔红的圆球,慢慢探出头来。几朵斑烂的彩云飘过,东半天映照得红通通的。我拥抱着我最亲爱的一半,我的心儿归向他,我感到他在我怀中得到的舒适属于我,他在甜眠中享受的美妙的感觉也属于我。我拥抱着他温暖的身体,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味道——他是我爱情取之不尽的源泉,我将以余生爱他——他在幸运之神的光辉里一直睡到天亮,将近九点钟,他醒了,在我怀里动了一下。这会儿,窗外传来鸟雀的啼啭声,他发觉自己的头枕在我的臂弯里,睡眼朦胧的脸庞微微漾起一缕欢祥的笑意。
“立夫,早上好!”
“丛娜,什么时候醒了?”
“刚醒一会儿。”
“真的是一会儿吗?”
“唔——好长一会儿。”我更正,从实招来。
他眯起舒心畅意的笑眼。
“丛娜——把头低下来,让我亲亲。”
我赧颜他。他的瞳睛笑得晶亮晶亮的,亲切极了。我俩是相吸的电流,他是正极,我是负极。我俯下脸去,他在我颊部轻轻亲一下。领受了他的酬赏,我微咬嘴唇,心灵沉醉在如诗如痴的幸福里。
“我喜欢枕在丛娜的怀里,”他说。“这样,我可以听到丛娜的心跳,听到她的心灵之翼。”
“我的心对立夫说了什么?”
“她说,我可以永远安居在她心殿——她的心是爱情的圣地,是婚姻的天堂,是专属我一人的游憩胜地。”
“是的!我的心专属立夫一人!”
“有时,她又把我从天上带到人间,说她是名生活小战士,敢于保护我一生一世。”
“是的!——是这样!——我和军人一样勇敢!”
“丛娜的性格,像一片火焰,又像一片柔水——我有丛娜一个人就够了。”
“立夫为什么要这么好?——为什么这样懂得人家的心?——为什么要给人家这么多幸福?”
我连声说着赞美他、感谢他的话,这个对我的要求从不拒绝的人,我觉得我们的缘分有千百年了,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与他重逢。我自然自觉的又伏下去吻他,这一吻怎么也吻不完了,就像刚刚爱上那样甜蜜、那样幸福啊!就我而言,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爱情的升华;只要你还爱着你最心爱的人,心窝里时时刻刻有他,就不会不感到快乐,不会不感到新鲜。我自己就常常没缘由没来由地觉得一阵高兴,蓬勃的青春使我爱情的灯火不但不会自行烧熄,反之,一分钟一秒钟都在加燃!——结合后的爱情更具有爱情的特色,甜蜜和幸福随处都在。
我想我是开心得过了头了,早饭后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吻的欢恬中——这样甜滋滋的回忆,也可令我心陶神醉。立夫在工作室,他要给小红塑完左肩。我出去给他倒水,嘴里哼着小调,才迈入厨房,樊婶遂问,今天特别给许先生做点什么?我用一分钟想了想她的问题。
“鲜蘑干贝汤吧!”我喜孜孜地说,我晓得立夫爱食菌类食品。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往里加两片柠檬。
“昨晚下那么大的雨,”樊婶对卢松说。“今早却是这样的好天气!”
她一瓣一瓣摘洗一棵生菜,卢松则坐在桌旁,啜饮香草柏叶茶。
“昨晚下雨了吗?”卢松问。
“下了。一开始不大,后来破了天似地灌注下来——怕有半个钟头的大雨。”
卢松说,他开空调,关着窗睡,一点不觉晓。想起昨夜的敲门声,我心生一计,装作随口地问:
“昨晚,你们谁找我有事吗?”
“没有啊?”樊婶说。
“没有。”卢松亦道。
卢松望樊婶一眼,樊婶也望卢松,俩人稀里糊涂地摇摇头,不知何所谓。我不能过度发问,就此打住。由厨房出来,恰遇耿丽华和叶雯,我像闲逛那样走近去,与她们咸咸淡淡谈了一阵别的事,之后用顺带的语气问她们,昨夜找我什么事?她俩简直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得不随便作了点解释对付过去。
上午余下的时间里,我很费了一番心机,七拐八拐问了十来个人,午间又抓紧问了几个。我问到的每一个人都表示没找过我,反应的内容大似相近:“昨夜找我有事吗?”——“什么?”——“不是你敲我的门吗?”——“没有啊?”——“哦,也许我听错了。”只几个回合,我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保持着随机应变的策略。我好像一个分析专家,分析着香菲丽榭的每一个成员,就差没做笔记了。我分析的思路渐渐转入一个特定的轨道,我觉得这个家宅的女人比男人可疑。我不愿自己与任何人的关系建立在怀疑的基础上,然而势情非常怪异,不同一般,我不能任由某个人为所欲为——我判定,只是个把人而已——这事我非得着手干不可,我该采用什么方法阻止这一切再发生呢?
下午,立夫继续为小红塑像。我深思默想踱到大厅,瞧见陈妈正在拖地,准备换地毯(整座楼宅的地毯都是常更常换的,春、夏、秋、冬各两款),沈淑秋一旁交托她给二楼的休闲室吸尘。巧得很,恰逢秦影从前厅入来。这是最后未问的三个人了。我心里动了一下,挺直腰杆儿,举步近前。
“二婶,表姨,”我一时性起,说。“我有一个问题,需要答案——昨晚你们找过我吗?”
“找你?”秦影问。“——找你干什么?”
“陈妈,你呢?”我用轻松的语调问。“——也没找过我吗?”
“没有。”
“那末——你们都没敲过我的门罗?”
沈淑秋被我问得一愣神,以一种半呆半傻的神情怔望我,仿佛我的脸上有字似的。
“敲你的门?”她未会过意来。“为什么?”
就在那几秒钟里,我心一横,生出一个不同以往的行事打算。我要采取主动,未雨绸缪。我是个心志坚强的人,遇到考验我有很大的耐受能力,某人未必具备这种不可战胜的心灵力量。从其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作法来看,我有充分理由认为,彼人还不够大胆——或曰还有所顾忌。我要向其发出警告,最重要的是,我要发表一个声明:我不信邪!
“也就是说,你们大家都没敲过我的门。”搬倒葫芦洒了油,我一下说到点子上去。“可是,昨儿夜里,明明有人敲我的门——不止一次,敲了三次。”
沈淑秋两眼溜圆,被弄得比谁都莫明其妙;秦影眼眉处令人觉察不到地抬了一下。
“不知道你什么意思,”秦影把头一昂。“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里头一定有鬼。”既然她问我,我就正告她。“除开这一起,稍早前,有人夤夜在我门外斟茶倒水,昨夜不过换了个花样罢了,想必是让我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推想那是什么意思吧?”
话儿已说出去了,沈淑秋呆目结舌,简直到了犯傻的地步;陈妈以一种哑剧性的动作,吊着眼珠,立在那里;秦影先是摆出一副心有所思之状,接着又明显放出一种目空一切的姿态。
“什么斟茶声敲门声,”她说。“你胡说八道什么——三更半夜谁这么得闲?敢情你是在作梦吧?”
“我不是无事生非。”我斩钉截铁说。“昨夜确确实实有人敲我的门,今日我问遍了所有的人,没有半个人承认,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是鬼敲我的门?”
“啊!?”
陈妈把脖子一缩,惊唤一声,这一声非同小可,拖把差点儿从手中滑落。沈淑秋一直没撤我刚才毫不夸张地描绘过的那种傻呆呆的大怪样儿——因她张了嘴却没声音,所以,我还没有那份聪明从中看出一点什么来。一重阴影降落在秦影脸上,她极少这样惑于表相,两眼直盯盯放射出不可揣度的怀疑光线。
我没想到她们三个是这样迥异的反映,有那么半分钟工夫,她们的眼神表明她们心志各异。我不在乎她们是惊是傻,要谈就这么个谈法——心理学告诉我,一定有人密切注意我的一行一为——我真的感到有一双眼睛无所不在地注视着我,我很愿有人偷听我现刻讲的话。
“别小题大作了。”秦影正视我说。
“绝不是小题大作。”我概括总结说。“这些奇尽怪绝的事,最好不要让立夫知道。立夫有言在先:一旦情势不对,不管是多么细小的不对,我们即刻搬离。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再说,装神弄鬼是吓不了我的,我只相信科学,除了科学,我什么也不信;而且——”我战略性地停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有意放慢声调地说:“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用明快的音调发了这个强硬的信息,刚柔相济,点到为止,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就开步离厅。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三个人是如何奇愕地瞪眸。
“真是的!”我听到秦影问沈淑秋。“——你知道她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被问者傻不拉唧地回答。
“鬼敲门了还这样欢天喜地——整个儿一个没心没肺!”
我自欣自赏,暗自窃笑。休闲室的门闪出一条缝,里边一个声音小心地唤我——
“丛娜!”
我住下脚步,旋转过身子。耿丽华从里伸出一条胳膊,将我拖入门内。我不知道她拖我做什么,她用她特有的表情掩紧门,神神秘秘引我至窗口,又躲躲闪闪回望一下房门,窗与门之间相距有八米远。
“怎么啦?”我问她。
我问的对象稽延两秒钟,黑眸珠闪一下光,做出一个心底有话想讲,又不知该如何讲的神情。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再问,示意她有事不妨照直说。
“丛娜——昨儿夜里,有人敲你的门?”
“对。”
“上半夜还是下半夜?”
“下半夜。”
“敲了三次——你没听错?”
“错不了。”
“早前还听到斟茶声?”
我对她的提问产生兴趣,这么说她一直在偷听?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适才她并不在场,我们今早也并未谈及这些细节。为什么她平白无故问这样几个问题?我瞅一眼这个新上场的人,发现她在偷窥我,我正在被偷窥!她用眼朝我眼里觑,神色中包含着昭然若揭的寓意——貌似要剖视一下她的话到底在我心里有没有引起反应。我采取了一种谨慎的立场。
“不错。”我假做漫不经心。
“没有理由啊,”她绕了个弯子,问。“——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她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让我考虑。先头有那样两句,嗣后又有这样一句,我觉得她话里有话,隐意比我预期的要深得多。她两只印度人似的眼睛,神秘如墨玉,在咖啡豆那般深褐的睫毛间闪出短促的火焰,眸光中所具有的那种投饵钓鱼的含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反正她不正常。
“是有些蹊跷。”我说。“不过可能我听错了也不一定——我自己也说不出个准谱儿来。”
“你认为自己会听错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人的眼睛和耳朵并不可靠,这些器官常犯错觉。”
非常情况下,说点儿谎是必要的。她没注意我改了口,她加重了一点语气,启发道:
“听错一次不奇怪,听错几次,你不觉得违悖常理令人生疑吗?”
我不大明白她的隐语何所指,我压根儿吃不透她想跟我说什么。她要表达什么,又为何如此表达?从听她讲话的第一秒钟起,每句话都有双重涵义,好似还有一层远兜远转的提示,很难为她这些词句的含意下定义。她想要暗示什么呢?没有她这些难解的警句,此事已经够耐人玩味的了。我察颜观色,研究她面部的每一根线纹和每一缕神色。她如此试探分明带有这样的成分,这种异情,她过去也曾有过。她口所不肯言的话,她极富意义的反常表症却直告了我。
“你讲的这一点我没注意。”我思忖有顷,反守为攻。“丽华姐,你来香菲丽榭好些年了吧?”
“好些年了。”
“七年?——八年?”
“七年。”
“你在香菲丽榭住这么久,没听过什么奇怪的声音、没遇过什么奇怪的事儿?”
她乌亮的眸光,陡然从眼角边缘整个儿闪出来,就是离弦的箭,也没有这般力量。
“喔,没有——”她赶快回答。“没有——怎么会呢?”
这是一种本能的闪避,不过答得也太急了点儿。我倾目而视,对她的眼色和声调最微小的地方注意观察;试图根据她曲里拐弯的字面上的含义,推敲她隐去的意思——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比她的说辞表达得清楚。她以话引话,遣词造句非常注重表达的准确性。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研究对象,我的目光冷不防跟她的目光碰在一起。我预料她还有话要讲,她好像有不少欲说而没说、想讲而又未讲出来的事儿。我等待她往下讲。没想,这时叶雯推门入来,打断了我们技巧很高的意见交流。
接下来的几个夜里,风平浪静,再没有发生什么诡异的事儿。为保险起见,我留阿旺在我们房中过夜,果然十分收效,美好的时光每天都在正常地运转。我静观其变,心和精神依旧不失坚毅与刚强,它们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人不单要勇敢,还要思考。考虑到有危险,就不那么危险了。我好像摸对了道,出色地处理了这一被动的局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