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我回到图书馆。馆长在他的办公室里亲切地与我相谈。我从业不到半年,就爱上了我的工作,爱上了这里的同事。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讲一句,馆长喜欢我,他喜欢我工作有干劲,他认为我思维活跃,有创新精神。我将自己婚后发展的新情况,向他作了简要的汇报。他已步入人生的秋天,他理解我无论如何分不开身的实际困难,他准允我离岗,请长假。他向我保证,只要他在位,无论我什么时候想回来,他都可以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竞争上岗。这是我期望得到的最好的结果。
从图书馆出来,我接着前去拜访韩森大夫,顺便接劳师傅。这是我今天的第二项要务。劳师傅系韩森大夫专为立夫延请的医疗按摩师。劳师傅为立夫按摩已愈五年。前段季儿,我与立夫恋爱,韩森大夫布局谋篇,为我们排除干扰,劳师傅的工作因之中断,那段季儿有我为立夫做物理理疗。劳师傅最多五十岁年纪,精精干干,结结实实;发达的肌肉,在肩膊和两臂棱棱地凸起,仿佛他肩上能压得起千斤重担。他脸上有深深的皱纹,那是他久经风霜的标志。他走起路来那样健步如飞,一大步一大步稳稳实实,就是我这个年青人,也要小步跑才跟得上。
韩森大夫早已在电话里同我谈了劳师傅的情况。劳师傅没有不良嗜好,唯有一个癖好——爱喝酒,啜酒三餐如饭。而且他爱闭门自酌独饮,只要满足他这一点,就可以把他留住。这一条在我即非难事。香菲丽榭有两间客房,我为他挑选了一间向南的居室。室内多角度采光、取景;转角飘窗,连带一个观景阳台,花园里的花树草叶尽扑眼帘。我花了两个半天,亲自安排布置房间,我让厨房备足所有上等好酒,任他选饮,这且不提。
只因医疗按摩之故,劳师傅有一个要求,他工作的时候,亦即他给立夫按摩的时候,闲人不准入内。同日,他在新环境为立夫进行第一次按摩,我只能守候在门外。我促请樊婶给劳师傅放热水,我知道按摩是个力气活儿,工作之后泡个热水澡,可以消除一下疲劳。
安排完毕,我在门外来回踱步。业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稍顷,樊婶从楼梯下来,便上前问她热水放得怎么样。与她讲了两三句,小红蝴蝶一般轻捷来到我身边。
“丛娜姐!”她霎动一对最黑的眸子,说。
“什么事?”我问。
“你让我给劳师傅房间挂一幅画,可是没有工具。”
“什么工具也没有吗?”
“没有。”
“地下室里不知有没有。”樊婶道。
“地下室?”我问,我到香菲丽榭这么久,还不知道这里有地下室。“地下室在哪儿?”
“楼梯后面。”
我趋前询瞧。她所言及是,在一截楼梯脚下,果真有一扇白色小门,它与墙壁颜色庶近,又被第一段楼梯障映,我一直未留意。
“地下室有些什么?”我问樊婶。
“都是些杂乱的物什。”
“也许会有电钻、工具箱什么的?”
“可能有吧。”
“打开门看看。”
“钥匙不在我这里。”
“在哪里?”
“在陈妈那儿。”
我麻烦她去请陈妈过来,她领命遵办。我和小红在原地等着。
“丛娜姐,”小红问。“我们要不要给劳师傅做两样下酒菜?”
“当然要。”我笑道。
她两只黑亮的眼睛上睫毛扑闪一下。
“做什么好呢?”
“韩森大夫说,劳师傅嗜食肉,我们就给他做个蕃茄古老肉,再来个烧鹅——喝酒不能没有汤,煲一个菱角老鸭汤,应该挻不错。”
“我现在就去做吗?”
“我已经叫樊婶做了。你的任务是熬粥,一会许先生要喝的——熬好了吗?”
“熬好了——就在锅里炖着呢!”
“是按照我教的方式熬的吗?”
“嗯,熬了三个小时呢!松露鲍翅粥——啊,好鲜啊!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小馋猫!——待会儿你可以尝一下。”
“真的吗?”
“嗯,许先生吃不了那么多,你和大宝都有份。”
“啊!”她用清越之音惊道。“我可以尝松露鲍翅粥?”
说了半截子话,一阵细碎的步音打断我们。
“陈妈来了!”小红脆声叫道。
陈妈喘赶而来,在距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收步,双手搓着围裙。
“找我吗?”她问。
“对,”我说。“陈妈,帮我们打开地下室的门。”
“——”
她呆住了一下,皱纹很深的脸上,刹那间现出一种格格讷讷、面带难色的表情。
“怎么了?”我迅捷地盯了她一眼。“是不是有问题?”
她没有立刻吭气,磨磨蹭蹭,迟误半晌才吱声:
“那个——”
“什么?”
“呃——”
“钥匙在你这儿吗?”
“这个……”
她换成这样一种答法,不说在也不说不在。我满腹狐疑瞰着她——仔细瞰一个人会更了解她——她的态度里有一种虚应的躲躲闪WWW.soudu.org闪的作难样子,有什么让她为难的呢?她这个特别设计的应答模式激起了我的好奇,我好奇心大发。
“我和小红,”我比她更有礼貌地说。“我们想进地下室找一样东西,你给我们开一下门,好吗?”
她装出尽可能恭肃的神态听着,实质她颇敢故违。我前面的提问,好似一阵风从她耳边吹过,她的断句再没有下文——她避而不答,藏着话不言——天知道她演的是哪个角色?
“怎么回事?”背后响起一个出其不意的女中音。
我调转头,秦影直立我面前。她颧骨比一般人尖突,两腮比一般人削瘦,与陈妈同一脸型。我一向认为,人的长相无关紧要,问题是她神情峻冷,很接近于一年中的秋天。就年龄来说,她已踏入生命之秋,这副表情倒是很切合她——她似乎是个完全不慈和的人,她有她的一副脾性,除非特别必要,她一般不笑。陈妈站开,小红亦靠边站。
“我想进地下室,”我说。“我让陈妈给我开一下门。”
“你想进地下室干什么?”
她这种没头没脑的过火态度,把我愣住了。我发个怔。我不能照直说,那样她很容易支开我,我笼笼统统地说:
“我想进去看看。”
“里面没什么可看的。”她说。
我的第一感觉是,她不想我进去。我不知她意欲何为?她不想是一回事,我想不想是另一回事。
“我要进去找东西。”我说得更具体一些。
“找什么东西?”她问。“告诉陈妈,让她帮你找。”
陈妈活像大理石门柱立在那里,也就是说,石刻一样周周正正立在那里。她奇崛的哑默表明她直接听命于她。
“不用麻烦陈妈,我自己找。”我干脆说。
“你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这是她干净利落的答复。“这个地下室,湿气重,物什又多又杂。就在上个月,陈妈被绊了一跤,腿部划了一个大口子,又是上医院,又是打预防针的。你现在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有些危险的地方,你不用亲自去,吩咐一下下面的人就行了。”
恕我不恭,她嘴上说我是女主人,口气仿佛她才是一家之主。虽然她不常跟我说话,但我了解她,除了立夫和许孝廉,她对谁都是这副语气。
“我不想吩咐什么上面的人下面的人,”我直视她说。“我只是想进去找一下东西,仅此而已。”
“我说了,你最好别进去,我是为你好。”
她自行其事说,语气之硬,足以让人用铁锤敲打。纵然我探问心盛,也不想与她斤斤于意气之争了。陈妈征求她:
“我干活去了?”
她点头称可:“去吧!”
得此机会,陈妈拔腿溜之大吉。
“她只听你的?”我即兴问。
“你把我的影响力夸大了。”她答。
“能问一下,这地下室是作什么用的吗?”我问。
“就像一般的地下室,装杂物用。”她答。
“什么样的杂物?”我问。
“什么样的都有,普通杂物。”她答。
“香菲丽榭的杂物都在里面吗?”我问。
“都在里面。”她答。
“多吗?”我问。
“我说了,又多又杂。”她答。
真是找不出什么毛病,我酌量一下,只好说真格的了。
“有电钻吗?”我问。
“没有。”她答。
“有钉子锤子这类东西吗?”我问。
“没有。”她答。
“有工具箱吗?”我问。
“没有,又不是维修站。”她答。
“太有趣了,不是吗?”我说。
“什么?”她问。
“除了陈妈,谁也不能进去吗?”我问。
“我没说过这话,”她答非所问。“——你不要在我话里硬找我没有的意思。”她认为没有必要再继续跟我这台测谎仪说蠢话。“还有其他问题吗?”她问。
我仔细瞅了这个值得注意的眼神,心中推析着这些令人费解的话的含义。她的眼神与她的话同样高深莫测,我一下子摸不透底蕴。她好像无意把我们的对话进行下去,既然她不主动讲,再问下去也是白搭。
“没有了,表姨。”我说。
她下场之后,我在地下室门外揣想片刻,实在不懂上面这一出戏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可以是任何意思。她举出的理由如此之怪,经过稍稍劳思费神之后,我判定此中百分百有文章。有什么是我不能知晓的吗?我在深深的沉思中调过头去,小红抵足尾随我,侧着脑袋仰看我。一个想法在我头脑里萌生,它激发了我的创造力——我常常脑子里生发出一个妙想,就会马上付诸行动。
“小红,”我小声儿问她。“你有办法拿到地下室的钥匙吗?”
想到这个带有冒险性的神秘之举,她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
“除了偷之外,实在拿不出。”她说。
“你真是绝顶聪明。不过偷出来,还要还回去,太麻烦。——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配制钥匙的?”
她歪斜着头作追忆状,忽地跳起脚来,一蹦三尺高。她兴奋地说,她们村里的柱子,是专门开锁的——他有一份惊人的天赋,什么样的门锁都能开,那是他的看家本事。“他就在这城里,要我去把他请来吗?”她问道。
“不用。”(我不能让人看见我请了一位开锁师傅来)“——有一种钥匙,它能打开很多门,俗称‘万能钥匙’,你问问柱子,能不能给我配一把这种特别的钥匙。”
“没问题!”她有声有调地唱说。她具备着女孩子所常有的那种机巧和聪慧劲儿,还具备着她自己所特有的伶俐和敏捷。
我两分钟把此事搞定,继而将它抛诸脑后。我的关注点随着我的心而转了向,翩翩然回往我们的卧室门外,刚巧劳师傅从里出来。他汗流浃背,一头一脸全是汗光,敞着的灰白衬衫前襟,以及背部亦全被汗渍泅湿。幸而他有一副好身架,硬实的臂肌和胸肌,加上健壮的体魄,使他整个儿看来并不疲惫,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劳师傅,”我对他说。“洗澡水放好了,你泡个澡,然后喝点儿酒。”
他收起一缕含意清淡的微笑,眸光中含着一点意思。
“好好待许先生。”他简约地说,对我点一下头,两手背放身后,稳步踱去。
多么可爱的人!我笑着想,推开房门。立夫平躺床上,他的目光说明他在等我。我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过去,在床边坐下,嘴唇印在他额上亲一下。他看起来很好,眼里盛满舒心的微笑。
“立夫,觉得怎么样?”我握过他的手,问。
“很舒服。”他微微笑道。
“是全身按摩吗?”
“嗯。”
“腿部也按摩了吗?”
“嗯。”
他告诉我,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阵温馨的和风吹拂,周身感到酥软无力,同时又感到非常适和,宛若在一种麻痹人的、令人舒畅的感觉里徜徉,遍体放松到最大程度。
“我得好好感谢劳师傅。”我说。“他把我的立夫弄得这么舒服——劳师傅是医疗按摩,韩叔叔说,立夫需要经常按摩,这样全身血液、筋脉才会畅通活络——经常按摩,说不定有一天立夫会重新站起来呢!”
“会吗?”
“会的!一定会的!——相信我,我的直感很准的。”
“即使永远不能站起来,我也不觉得人生没有希望,丛娜就是我的人生希望。”
“立夫不仅是我的人生希望,更是我的呼吸和生命!”我吻着他的耳轮轻言说。
这是他天性中最美好的特点之一,他身残心不残,他有一种内在的平静,能够接受自己的身体残障,从不自暴自弃。人生未必尽如意,我推崇这样的人生境界。尽善尽美并不适用于凡人,它如天上圆月满月般难以追求,接受我们的生命缺憾,生命中的缺憾未尝不是人生里的风光与财富。尤其是艺术家,经受过灵肉磨难的艺术家,思想才不会趋向轻薄与庸浅,方可筑构出可歌可泣的艺术品。我有理由相信,他的心胸比我空阔,我爱他爱到了这般程度,我觉得他是我的分身,我的生命附属于他,他的存在便是我生命延续的主因。
“立夫,饿不饿?”
“有一点儿。”
“等我一下——我去把粥端来。”
我已然走到门口;可是,我回脑看看立夫,他的目光挽留我,这目光使我难以与他分舍,我忍不住又走了回去——他是多么值得我爱恋呵!明明看着他,还是很想他。我们深情地吻了对方。
“啊,立夫!”我问。“我们是结婚了吗?——我怎么觉得像是第一天相爱啊!”
“因为丛娜的爱,是恒久不变的。”他攫住我的手,不放开。“让小红去——丛娜不要离开我。”
我喜欢他这样依恋我、这样依靠我,因着我也是这样依恋他、这样依靠他的。我们彼此依存,难舍难离。许多时候,正如刚才那样,我才走开几步远,又性急地想回返他身畔,紧傍着他。我们对对方的感情都是一样的,这种依依之恋的眷属的感觉,美不可述。
“好的,我不走。”我说。
我不折不扣服从他,如同海洋服从月亮,地球服从太阳一般天然。于是乎,掏出手机,电话通知厨房。我手指插入立夫的浓发,轻轻搓摩着,他的头发漆黑而有质感,我想起了劳师傅的话。
“立夫。”
“什么?”
“劳师傅跟你谈什么了?”
立夫凝瞩我,微笑挂在他腮边,他未作回答。这是一种神秘而深沉的感觉,我执起他的手,亲了又亲,请求他原谅我的冒失。小红叩门求进。
“请进。”我说。
小红眉开眼笑把粥端入来。她总是快快乐乐的,像只兴高采烈的小麂子。阿旺跟随着奔跃进来。不多时,小红关门而出,我扶立夫坐起来,靠着絮软的枕头。
“我喂立夫——立夫不要把手弄脏了。”
立夫笑吟吟地瞧着我:
“遵命,夫人。”
我用羹匙舀起一小匙,因怕太烫,送到唇边吹了吹。立夫非常乐意我喂他,他一只手放在我头上,抚弄我的头发。阿旺满屋子撒欢。我们相对一望,悰然而笑。这也是人生一乐。
甜意正浓的当口,我们的屋门被人撞得大开,温梦娥兀立门口。她的视线向我们横扫过来,瞳眸里有一片排解不开的悲楚之云,颡际凝留着固有的病态的凄怅。她见我在喂立夫喝粥,很是不好意思,带着几分歉容,撤身而退。我想她或许前来言事,她一天难得说几句话,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情吧?等我腾出时间再问明究竟。我庆幸我们没做什么更亲密的动作被她撞见,她忘了敲门就进来了。我稍微伸伸舌头,耸一下肩。立夫两手握住我的肩膀,低下头来,煞是有趣地瞅着我。他当然瞧出了我脑瓜子里在想什么,我再舀起一小匙粥的时候,他把头朝天花板一仰,纵声大笑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