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托不过,我尽力为之。于是,我们一行六人,步出宅子,走进阳光下的天空。湛蓝的天空宛若一片展开的缎子,淡淡的白云又轻又高。我们在白石铺道上悠然慢步。花坛里的花苞招蜂引蝶,全开的玫瑰和初绽的丁香,沉甸甸一片;修剪整齐的灌木花篱,红蔷薇、紫蔷薇、白蔷薇,叶瓣娇烂;报春花长出片片嫩叶,在姹黄粉白的背景衬托下,彤红的石竹熠熠瑰亮;而在道的另一边,绿茸茸的草坪柔如茵毯,绵厚而富有弹性,自然之神把初夏的花园装扮得如绣似锦,鸟儿啾啾欢叫。
香气怡人,我们畅亨阳光清风,谈着说着。蒋太太问我香菲丽榭的开销情况,范太太则问我花园有多大,香菲丽榭的领地有多少平米。
“后花园外边,以前有一片野草莓,现在还有吗?”范太太问我。
这一问正是我所未知的,我还真没打听过。不待开口,沈淑秋便替我答了:
“你还不如干脆问我,丛娜来香菲丽榭不足一月,从日起到日落,晨夕朝暮伴在立夫左右,她未必清楚。”
“我佩服她的,正是这一点。”蒋太太道。“老实讲婚姻生活不是享受,而是义务。如今好多妙龄女子,嫁八、九十岁的台湾老头。那样高龄,动都动不了了,还能干什么?——她们哪叫嫁人,那叫嫁钱——把丈夫往家里一扔,自己出去风流快活。”
“是这个理儿——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嫁一个贫穷高龄的老头,这种例子恐怕天下少有。”范太太说。
“固然少有,但不是没有。”我落拓地说。“爱能冲破世俗的力量,我相信有那样的爱情——伦勃朗和亨德丽克耶,就是一个实例。”
“谁和谁?”范太太问。
“伦勃朗和亨德丽克耶。”我道,伦勃朗是十七世纪荷兰著名的大画家,他晚年孤苦伶仃,贫困潦倒。亨德丽克耶深深爱敬他,忠心耿耿服侍他。画家十分感谢她善良的心地以及她对自己的一汪深情,她成为了他的妻子,他为她创作的《凭窗的亨德丽克耶》,饮誉画坛。
“我现在总算明白她为什么成为了立夫的妻子了。”蒋太太对范太太笑道。“浪漫的性格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太讲实际的人做不到这点。”
三言两语讲了几句,蒋太太、范太太、秦影、沈淑秋稍稍超前;我和耿丽华落在尾后,步调一致。
“怎么没见梦娥?”范太太问。
“她今早病得不轻,患了偏头痛。”沈淑秋说。
“她是个神经质的人,”秦影道。“春伤秋悲,动不动就难过,WWW.soudu.org这疼那疼的。”
“千万别搞得内分泌失调,荷尔蒙过多才好。”蒋太太说。
“讲到她,我好像记得,”范太太说。“她除了一个表哥,没什么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吧?”
“是没有了。”秦影道。
“婚姻生活可以消解生命的枯寂。”蒋太太说。“也许,我可以帮她解决这个问题。”
“就怕是白费心机。”沈淑秋说。“有几打人给她介绍过对象,介绍来介绍去,没有一个成功的。她想都不想,全部拒绝。”
“可以理解。”蒋太太说。“老公如酒,越久越好。对那些感情深厚,又命中注定丧偶的人,我是多么同情他们。”
“提起她来话长。”沈淑秋道。“一开始,我们也替她担着一份心,很是焦急,四处托人为她寻找一个合适的归宿。一次,有人介绍了一位轻工设计院的,据称颇有斤两。她没有父母兄长,我们几个做长辈的,就想替她把把关,先过过眼——我们怕镀金的是铁,亮饰的是泥——这不,那人确实不怎么样,也不知他是怎么混进设计院的。我们没同意,也就没跟梦娥说。可是媒人对我们意见很大,还骂了我们,说我们有眼不识宝,灵芝当是草。”
“真是太没素质了。”范太太说。“成功就成功,不成功就不成功,怎么能骂人呢?婚姻大事,又不是买青菜萝卜,当然得好好挑挑选选了。”
“口气可真够大的。”蒋太太道。“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设计院吗?又不是社会科学院。”
“打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张罗此事,怕得罪人。”沈淑秋说。
这是女人没完没了的话题,底下的就不加细说了。我们溜达到槐树下,树荫覆盖的小径上吹着阵阵清雅之风,凉凉爽爽的。枝腋间筛下一道道晶莹澄绿的光线,褐色和黄色的叶子从高高的树端离枝飘飞。叶雯从生机盎然的草地跑过来,跑到秦影身畔止步。
“妈,”她双颊红润,轻声细气地对她说。“我和陆鑫出去一趟。”
婆婆听后眉毛也不抬一下,脸子像一片乌云遮住了的天空。叶雯轻轻咬住下唇,不知如何往下说。
“妈——我和陆鑫出去一趟。”她再说一遍。
“听到了,我又不是聋子。”婆婆冷字冷句地说。
“那我们去了。”叶雯低垂眉眼,缓缓从我们之间走过。
范太太目送叶雯的背影远去,等到她越过了鹅绒般的绿草坪,方对秦影道:
“按理说,我们以后可能就是亲家,不应这样讲。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你,对待儿媳妇,千万不要太苛刻。我们毕竟比她们老得快,说句不吉利的话,将来若有个什么头疼脑热,还得靠她们给我们侍汤奉药。”
“可不是。”蒋太太接口说。“我那个婆婆,我和学富刚结婚那阵,她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数落起来无一是处。眼下里,她半身不遂,高位截瘫,我三天不理她,她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我不想遭雷劈,所以就没跟她秋后算账——毕竟,家和万事兴,和才能生财。”
“我丝毫不知道你还有这种优秀的品德。”范太太说。
“有些情况你们不清楚,本来我不想家丑外扬——讲来话丑。”
秦影压着嗓音,与她俩私语。我几乎可闻她耳语了什么。两位听者做出豁然恍然、刚刚领悟过来的样子——
“哦!”
“我也觉得,”蒋太太道。“离过婚的人不可靠。有一次就会有两次,反正都无所谓了他们。”
“我倒不是嫌怨这一点。”秦影用回原来的嗓声说。“就是她的本质让我十分怀疑。”
“反正都结婚了,随他们去吧!——人生不可能处处顺心如意,心放宽点。”范太太说。
“是啊,父母干涉往往得到与父母意愿相违背的结果。”蒋太太说。
“我是个认死理的人,”秦影道。“这门亲事,我是从头至尾反对的。都怪陆鑫他爸,他要是立场坚定,自始至终站在我这边,他俩也不一定能成——可他就是不听我的话。”
wWw.“男人就是这样,”范太太道。“总以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我家的那位,我夜里说的话,他早起就忘了——学富呢,他听你的话吗?”她问蒋太太。
“他只听钱的话。”蒋太太说。
范太太扭过脸来,冲我和耿丽华说:
“我们在知己之间,总是爱讲什么就讲什么。”
蒋太太补充道:“万万不可告诉他们男人,老公也不行。”
我和耿丽华手牵着手儿,撅起嘴唇笑着。
此时已到点开饭,我们立在槐荫下,迎着风来的方向,回首瞭望。几个女人突地生出一个新动议,这个标新立异的念头,是将午餐移到槐树下进行。她们征询我的意见,我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可提。秦影和沈淑秋赶紧发布这道命令。不一阵儿,陈妈、樊婶、小红将家里的椅子搬出来了,还有三张小圆桌,将它们连摆在一起。所有的热菜和冷盘都一篮子一篮子提过来,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忙得不可开交。餐点设放停当,接着去请其他人移驾前来。我到白石小径上迎接立夫,他由蒋学富和范世昌推着,阿旺又蹦又跳地奔跃于他前边,几个男人边说边笑。许翀、许淮、陆胜、范瑶、蒋圆圆穿越草坪直接朝餐椅走去。
大家在槐树下坐定,发现这顿别开生面的午饭像野餐:鹿肉、松仁、大虾、薄似纸片的法式香肠、麦冬蒸鸭、烤火鸡、蚝油肚片、橄榄汁挪威鲱鱼、竹荪、扇贝、巴戟老鸽汤、甲鱼汤,在一只银质盆子里,还有鲜果慕司、双桃混合蜜露、冰蛋白奶昔,均系圆圆和范瑶爱食的甜品。我叮咛小红为立夫调一杯果蔬汁:将青葡萄、紫葡萄、芹菜、香蕉榨汁,加入碎冰,调入蜂蜜。葡萄汁含丰富的葡萄多酚,有调节心跳,补血安神,加强肾肝功能,强化体内新陈代谢之功效;芹菜汁可以补充体力,舒缓焦虑与压力;而香蕉汁则能增加大脑使人愉悦的脑中羟色胺物质的含量,帮助多愁善感的人驱散悲观、烦躁的情绪,保持平和、快乐的心情。我常为立夫调制此款果蔬汁,几次示范之后,小红亦已掌握。
“没有酒吗?”蒋学富问。
“没有。”蒋太太说。“你俩还要开车,省得到时候搞不清东南西北。”
“你放心,家的方向我还记得。”
“记得有什么用?——要回得到家才行。”
“你们为什么不让司机开车?”沈淑秋问。
“这么私隐的事,就不要兴师动众的了。”蒋太太笑答道。
“什么私隐的事?”蒋圆圆问母亲。
“哦,”她母亲回答说。“和你没有关系。”
范世昌取一枚大虾,用胖大的手指除去吓须、虾枪、虾壳、虾腿、虾筋,醮上调味汁。蒋圆圆也取了一枚,调味汁有四种之多,她不知道该用哪一种。陆胜帮她挑选了一款,由八角、桂皮、料酒、沙姜、花椒、丁香配制。她用了。
“我喜欢你没主意的时候。”陆胜在她耳畔密语。
“我这种时候可不多。”她回应他。
“是吗?”他道。“不过我妈常说,一个女孩还是主意越多越好。”
许淮与范瑶相顾一笑。他为她推荐的是另一款,由孜然、胡椒、生姜、茴香调配,她显然对这一款深怀兴味。
“在所有海鲜当中,我最喜爱虾的鲜味。”范世昌边吃边说。“世界上著名的三种虾,味道都不错。”
“哪三种虾这么著名?”陆炳坤问。
“圭亚那的白虾、墨西哥的棕虾、中国的对虾。”
“我见都没见过这些虾。”许翀说。
“有时间同丽华到墨西哥旅游旅游,尝尝那儿的海鲜。”范太太说。
耿丽华向丈夫斜过眼瞳,露出一种有意识的表情。
“到一个国家旅游,必须先了解当地的习俗。”蒋太太道。“大前年我们羁居美国,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一个小镇,那里的人不吃狗肉。”
“多可惜,狗肉可是佐酒佳肴。”陆炳坤说。
“千万可别让阿旺听见。”陆胜说。
阿旺没听见,它正在树根底下玩皮球。皮球红橙绿三色,我们新买给它的玩具。
“我们旅寄亲戚家,”蒋太太继续说。“一天早起,公有草坪上立着一个白木牌子,上面贴了一张告示,正正规规写道:某某先生,昨夜干了一件可耻的事,他杀害了我们的朋友——我们事后探知,这个朋友,实则是一条狗。”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秦影说。
“我最欣赏的是那儿的一条法律。”蒋太太又道。
“什么法律?”沈淑秋问。
“一条地方法律——丈夫禁止打妻子,打一次就得进警察局;屡次不改,便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取消他在该地的居住权,逐出该镇。”
“那叫他上哪儿去住呢?”范瑶问。
“都已经宣布他系不受欢迎的人了,谁还管他上哪儿去住。”
“香菲丽榭的男人都不打老婆,”沈淑秋抢接上说。“哪个姑娘嫁过来,她大可放心。”
“我们也不打老婆,”蒋学富对范世昌说。“我们都是一等良民!”
在座的男人皆朗声大笑,把树上的鸟儿惊飞了一群。
“游历了那么多国家,”蒋太太说。“我还是觉得住在中国最好,没有种族歧视,安乐祥和。”
“我们的民族胸襟阔朗,海纳百川。”范世昌说。“外国人输就输在这一点,他们永远不如我们悠久,永远不如我们大气。该领受的教训都领受过了,中国一旦龙腾虎跃,势必磅礴万千,气吞山河!”
午餐一团和气,宾主尽欢,大家喝进去的靓汤还不如听进去的蜜语滋补甜润。在室外就餐,连吃带聊,畅谈畅宴,花园里的美景一览无遗,以至餐点结束后,大家还雅兴不浅,靠在椅子里不想起来。阿旺在草坪上追着一只蝴蝶疯跑,陆胜、许淮、蒋圆圆和范瑶为它喝彩。恰如长辈们所期盼的那样,他们谈得十分投机。他们的父母也话兴不减。蒋学富与许孝廉闲说圆湖路一家日本料理店,范世昌请教陆炳坤盐场晒盐的流程。蒋太太、范太太、秦影、沈淑秋四个人群聊。许翀和耿丽华小两口附耳私语。
我和立夫在干什么呢?
陈妈跟樊婶收拾餐具时,我们就离席了,阿旺不再撩逗蝴蝶,随我们而回。立夫被我和大宝舒舒服服地安置在床上。大宝出去后,我拉上帷帘,回至床边儿。
“立夫,累不累?”我问。
“在丛娜身边,我怎么会累呢?”他凝目望我,神色怃然。我不由得提起心来。
“立夫,”我一面吻他,一面轻轻问他。“怎么啦?”
“丛娜,我能令你幸福吗?”
“当然了——为什么这样问?”
“我俩年龄悬殊——也许,你应该找个与你同龄的青年作生活伴侣,而不是献身于一个像我这样的残废者。”
我立时洞察到这颗善感心灵的怃郁之源。艺术家的心灵较一般人丰富,他今天见到两对年轻人,青春正盛,体能健康,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的伴侣却没有青春与健康。显然这就是他的心怀。我的丈夫如此爱我,怎不令我感动呢?我晓得,爱是立夫的精神食粮,艺术家都是爱凝成的,艺术本身就是爱,不朽的艺术就是不朽的爱。我执起他的手,充满深情地吻了好几遍。
“我的伴侣是立夫,没有什么献身不献身可言,这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是命运赐给我的最珍贵的天缘——立夫,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有多好?”他问,唇间荡开几许笑容的线纹。
“用语言无法表达。”
“可是,丛娜,为了我,你不能继续工作,而你是多么喜爱自己的工作。”
“人生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内容,使生命具有意义的方式有许多,工作只是其中的一种方式而已——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太刻意——我可以学习,我自学。”
“你放空一切来爱我,只会使我的心灵更依赖你——丛娜,我的身和心都想与你在一起。”
“我也是!”
我说着,温柔地抱住了这个亲爱的人,以此来驱散他的怛郁。我每次都能成功舒解他的郁感。谁也不如我了解他深,谁也不如我爱他深。我和他结为百年之好,从来没后悔过,一秒钟也没有。我感受到的幸福,是一种深层次的、高层次的幸福,是生命、信仰、意志结合的一种幸福,我生来敬仰这种幸福,为了它,我愿意以生命来换取。
“谢谢你,丛娜。”他在我怀下说。“——谢谢你的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