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娜!”立夫唤我。
我思维一转。
“什么?”
“过来一下。”
我连忙离座,在他脚边跪下,仰起面来。他倾过身子摸摸我的额头。
“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身体好吗?”
“我很好。”
“今早怎么吃得这么少?”
原来,我自顾胡思乱想,十五分钟只喝了一杯鲜奶。我看出了他的担心,我不想让他担心,立马归位,以实际行动将我的那份麦片粥、煮鸡蛋和吐司通通食完,一点儿也不剩,他才又笑了。一丝甜甜的暖意渗进我的心田,一直渗到魂儿深处里去。
值此念关,小红入来为我们收拾餐盘。那时季我们已然吃好,小红对我们说:
“许先生,丛娜姐,今日香菲丽榭有客来访。”
“有客来访?”我问。
她点点头说,今晨一大早,秦影和沈淑秋千叮万嘱,嘱她务必将此消息禀明我们。现时她们均在大厅候宾,同时也等着向我们详作解释。我们出到大厅。许孝廉、沈淑秋、秦影、陆炳坤四位俱在,许翀小两口及陆鑫小两口亦同在。我首先细察这几个人,发现他们个个神色如常,表情简直跟他们昨天自己的表情无甚差别。小可可钻到叶雯的双腿间,倒在她的臂弯里,向她仰着小脸,听她给他唱儿歌;演唱者黛黑的睫毛间,瞳子闪耀着明亮的光彩;我想,她就跟小可可一样与昨夜之事无瓜葛。耿丽华没有多少表情,她盯着自己的儿子,未见半分不安;她心境易变,有时候心情不佳,嘴巴便像贴了封条,一连几个钟头不开口,那正是她固有的表情。许翀和陆鑫预测着下周的股市行情,这是当下他们最关心的事情;他俩也无别无异。陆炳坤依然乐陶陶的,他超大超重的体型,手脚是那样的笨拙而慢腾腾,只要五分钟没人跟他讲话,他就会打起盹来,让我很难将他与昨夜身怀神技之人联系起来。许孝廉更是不可能,我不否认,这系我将他的身份和地位考虑进去后得出的结论。
我将这些人一一排除,想来想去干脆不想了。处理此宗事必须谨慎又谨慎,亲情与爱情都是最珍贵的,不能轻易损害它。从个人来讲,我对这些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是立夫的亲族,我不想将他们列入疑犯黑名单,或把自己与他们割裂开来。只要不是冲着立夫来的,他们作什么我都会加以原宥,我宽大为怀,一切好商量。我反复权衡,或许此事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有事早就有事了。秦影和沈淑秋正在向立夫细释访客之事,客人昨晚才联系他们。很快我弄清楚了,即将来访的客人声名卓著,一位系泰丰商贸集团的蒋董事长,一位系天冠实业集团的范董事长,他们的家眷也将同来。先年,两位董事长与故主过从甚密,今次携眷前来,意欲与许孝廉和陆炳坤对成亲家,蒋学富赞识的是许淮,范世昌看中的是陆胜。她们不断地向立夫表示歉意。立夫与两位董事长相识,他请她们不要太见外,他表示任何时候她们都可以在香菲丽榭接待客人。尔时,透过宽大的全落地玻璃窗,我看见一辆银白色的美洲虎和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停在草坪旁边的车道上,门开处,钻出六位客人。这一闪电式的造访使得我的奇思怪想彻底蹇滞。
客人无需向导带引,昂然入厅。四位长辈趋而亲迎。他们互相稔熟,一见面就握手言笑。蒋学富与范世昌胖墩墩的,膘满体壮,腹部圆肥。怪不得人说心宽体胖,他俩乐观得很,笑声从一进门起,就没停过。他们的笑声穿透力极强,犹之乎某种重物在滚动,并且通过共振作用带动周边的人都跟着笑起来。蒋太太和范太太年逾五十,仪态雍荣贵气。蒋太太容光照人,颈项和手臂的肌肤滑如琼脂,保养得很好;一款雪青色旗袍,不落俗套,绣着天竺兰花;胸项间一根亮闪闪的钻石项链,指间佩戴红宝石戒指。范太太头发黑得近似乌鸦的羽毛,额头光洁,丰腴的下巴呈半圆;她偏爱靛蓝色衣着,她的蓝玛瑙项链与她衣裙的这种颜色挺相配,腕上的祖母绿手镯与镶有钻石的珍珠戒指也很相称。
她们的女儿蒋圆圆和范瑶,一个今年二十二岁,一个今年才二十一岁。蒋圆圆长得十分俊俏,玫瑰色的嘴唇,脸儿泛着青春的红色;生气勃勃的眉睫,两只黑wWw.乌乌的大眼睛,光芒霍霍四射;她瞧起人来总是笑咪咪的,一副调皮的孩子气还没有从她两靥跑掉。范瑶也很俏丽,润唇皓齿,丰颐的腮帮上,一对斟满了酒似的酒窝儿,额下一双灵秀的黑眼睛,活像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子,活勃而明亮,不说话也托出一副笑模样。统而言之,她俩无一遗漏地承袭了父辈的基因,快活、乐观、精神饱满。沈淑秋把我介绍给她俩认识后,俩人便马上奔过来,搂着我的肩头,亲热地问东问西,说这说那,好像我们业已久识了有二十年。她们拉着立夫的手,恳求他为她们塑像,她们的母亲真是拿她们没办法,她们的父亲则哈哈大笑。
嗣后,她们又跑去缠着叶雯,不知说了些什么,三个人脸盘都笑得像花朵似的。大厅的另一头,蒋太太和范太太正在逗可可。她们嗲声嗲气地问可可叫什么名字?几岁啦?小家伙还不会说话,所有这些问题全由他的母亲替他回答。他把胖乎乎的小脸蛋藏到母亲怀里,一扭转脸儿,蒋太太和范太太就像猫捉老鼠似的逗他一下。小家伙乐得格格格地笑,又把小脸往母亲怀里钻。如此一捉一藏,一藏一捉多达二十次,而四围的人则全部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发笑,乐此不疲。
“有句老话:养一个小孩,大人起码废三年。”陆炳坤说。“——真是一点不错。”
“小家伙不像丽华,”蒋太太对范太太说。“像谁?——像许翀?”
“我从来看不出小孩子哪个像母亲,哪个像父亲,”蒋学富颟顸地说。“我觉得他们个个都差不多,找不出像谁不像谁的地方。”
耿丽华状似挨了一枪,猛可里一激灵,她抱起可可,托辞去给他冲奶。
“世昌兄,”陆炳坤问。“你的体重又增加了吧?”
“如你所见,我又胖了十斤。”范世昌说。
“他现在坐进汽车里,整部车子都随他而动。”范太太说。
“不知我有没有看错,”蒋太太对陆炳坤说。“你的脸色好像比以前差了。”
“现在谁不是呢?”陆炳坤说。“市道那么差,就业那么难,污染那么重,怪病那么多,谁的脸色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说的也是。”
“听说,你们上月去欧洲旅行了?”沈淑秋带着笑音问蒋太太。
“去了,去了丹麦、荷兰、比利时。”蒋太太说。“欧洲那个地方,五年前去是那个样儿,五年后去还是那个样儿。不像中国,一年一个样,年年都在盖建房子,改造城市,像个大工地。”
“现在房地产冷清多了。”秦影说。
“就是,”沈淑秋跟着说一句。“陆鑫他们公司,已经开始裁员了。”
“我们就快倒闭了,”陆鑫相当大声地宣报。“用句通俗的话说,我们就快关门了。”
“地产行业只是重新洗牌,不会长期低迷的。”蒋学富用他的宽嗓门说。“中国的人口项峰是十六亿,房子是一定要盖下去的,就看盖的是什么房子。”
“水不击不跃,人不激不奋。”许孝廉对陆鑫说。“暴风雨总是一阵子就过去的,男人要经得起风雨——人年轻的时候,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积累经验。”
“那是的!”蒋学富赞成说。“我和世昌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次我们搞的新项目,几多人想看我们失败,可我们是满足不了他们这个愿望的。”
“你们的项目出现过危机吗?——我怎么不知道?”蒋太太问。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你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现在我们的形势在变好,泰运宏开,越来越好!”
范世昌点头说:“我们男人做事,就是要做到最好;不到最后一分钟,都不要认输,这就是男人工作的风格——现在我们一身经营三种生意,与其说我们冒险,不如说我们进取。”
“你们在南郊买的那块地,土地使用证办下来了吗?”范太太打岔儿了问蒋学富。
“办下来了。”蒋学富说。“下一步,办城市规划证和建设许可证。”
“怎么!”沈淑秋问。“你们打算自己大兴土木吗?”
“没办法。”蒋太太回答她。“一栋别墅住了八年,实在住腻味了,想换一处,变换变换生活调子。可是看遍了全市的别墅,没一处合心意的,干脆自己买一块地,请设计师按我们的意思设计,改到我们满意为止。”
“那得花多少钱啊?!”秦影问。
范世昌插言,数目定然不在小,能够在城市近郊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你就知道主人有多大的本事了。
“现在土地是商品,价高者得;我出的价比开发商还高,不卖给我卖给谁?”蒋学富又说。“钱倒是其次,最要命的是,办区区三个证,得花好几个月时间,办事进度慢得赛蜗牛,搞得我的秘书一百天以前就开始东颠西跑。昨天我亲自出马,去到办证大厅,工作人员递给我一张办证收费明细单,我对着那张纸说:不是吧?我还没老得看花眼吧?——那一长串的收费项目,比我一生见过的任何收费项目都要长,什么城市建设配套费、建筑物放线验收费、土地权属变更费、地籍测绘费、建筑税、墻体改革基金费、地形图纸费、综合技术服务费、白蚁防治费、防震设计要求技术咨询费、堆放费、垃圾清运费——”
“我都快要听废了。”陆炳坤说。
“我正想说呢,你先说了。”范太太笑道。
正闲谈得上劲,陆胜和许淮联臂而归。他们一面走,一面谈笑风生。他们系晨练归来,逢到双休日,俩人遂早起晨跑,并到附近一家茶庄喝完早茶再回来。秦影把蒋圆圆和范瑶介绍给他俩,俩人表示上楼冲个澡就下来。
“我们还没跟他们说,这样自然些儿。”秦影与蒋太太交头接耳。
“对!对!”蒋太太同范太太合意表示赞成。
范世昌目视陆胜和许淮的后影,两眼放光,褒扬道:
“这两个小伙子,真是一表人才啊!”
他的同业望之兴叹:
“我们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儿子呢?”
“你儿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俊朗、帅气!”范世昌对陆炳坤说。
“你为什么不说他像我年轻的时候?”陆炳坤问。
“我只知道我年轻时的样子,我哪知道你年轻时什么样?”
“我就喜欢有为的年青人,”蒋学富声言。“凡是俊才我都喜欢。”
“其实你们两个这么登对,”陆炳坤说。“应该是做亲家最好,可惜你们都是做岳父的命。”
“人比人,就是气死人啊!”蒋学富抱着同感,慨然叹道。“我俩天生就是做岳父的命,你俩天生就是做公公的命。”
“公公!”蒋太太睃了他一眼。“还太监呢!”
“噗!”陆鑫一口茶喷到阿旺身上,他刚喝进口,尚未咽入喉管。叶雯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阿旺带着询问的眼神,转脑望望陆鑫。厅里众人大乐,嘻哩哈啦前翻后仰,笑倒了一片。少时,陆胜同许淮下楼来。蒋圆圆与范瑶坐在我和立夫身边,他俩也过来与我们簇成一堆。
“你们到哪儿晨运?”蒋圆圆问。
“就顺着外面那条大道跑。”陆胜说。
“你们能跑多远?”范瑶问。
“四公里,或者五公里。”陆胜说。“这要看我们那天的心情如何。”
“你们上班好玩吗?”蒋圆圆问。
“有很多人问WWW.soudu.org过我们这个问题,”陆胜说。“好像我们上班是去玩似的——不过,确是很好玩,比旅游观光还好玩——可以说是其乐无穷,这我得实话实说。”
“我不觉得有什么其乐无穷。”许淮说。
“后天星期一,你们上班的时候,我们能到你们机关去看看吗?”蒋圆圆又问。
“恐怕不行。”陆胜说。“我们上班的时候谢绝参观,漂亮脸蛋也不行。”
“为什么?”蒋圆圆问。“怕我们看见你们在聊天、在打扑克?”
“这种优雅的消遣方式还未传到我们人事处,”陆胜说。“我至今还不会打扑克。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为什么3比2大,而4又比3小?——这种惊人的逻辑,只有英国人才想得出来,不是十分健全的神经很容易被这种逻辑搞废。”
“你的神经健全吗?”
“比一些人健全。”
“你们在单位结交的人多吗?”范瑶问。
“不多。”陆胜说。“我们很孤独——我俩都不擅长勾朋引友,拉帮结派,具有孔夫子所颂的那种君子素质之人都这样。”
“去你的!”这时候许淮对他说。他们四个停了一秒钟,然后一齐大笑起来。我和立夫也笑了。
“你话不多。”范瑶歪一下头,对许淮说。
“这是内涵深湛的人的共同特点。”蒋圆圆说。“越有学问的人,越谦虚少言,好比桶里的水,满桶不摇半桶摇。”
“你这赞扬还需要解释吗?”陆胜问她。
她霎了霎慧黠的眸子,露出一排糯米牙。
“你可千万别对号入痤。”她答道。
他意识到自己上了她的当,不由得扬声大笑。不难看出,她挺对他的胃口。因着阿旺一身茶水,范瑶建议给阿旺洗澡,另外三人一致赞成。于是他们找来沐浴露,四个人领着阿旺出去了。
“我女儿要是有丛娜这么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范太太说。
两位男宾均向我们点头致意。尔会,我正帮立夫揉着手指,一面听他们说话。我闲来无事,有意无意就爱揉摸立夫的手。起头,立夫也没留意;尾后,渐渐感觉很舒服,手指得到放松和休息。他的手是他身体最珍贵的部份之一,仅次于他的眼睛。因为我们新婚燕尔,又因为我实在是很年轻,他们对我们的亲密遂持着赞美的态度。
不知为何,蒋太太和范太太喜欢与我深谈,她们不仅仅是限于聊几句套套热乎,我接受了一次八卦专访。她们问了我的藉贯,问了我父母的情况,又问了我的身高体重,还问了我的星座属相!庶乎把我的户籍资料都问了去。家长里短相叙小阵,一时兴起,她们请我伴同她们到花园走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