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可疑的斟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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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夜,一轮美丽的春月,宛如一面又圆又亮的镜子,跃上半空,满天的星子在它周边闪闪烁烁。紫黝黝的花园里,晚春的风溜溜地吹拂,树枝、花簇、幼草、叶丛的影子,花花点点,悠悠荡荡。

    晚间十点了,长辈们已睡下。陆鑫、陆胜、许淮、耿丽华、叶雯几个聚在大厅看电视,大宝、小红也在边上。大宝吃着夹心面包卷,面包卷对他健硕的体格来说,不过是小点心而已。事实上他从宵夜一直吃到现时,陆胜曾问过为什么老见他在吃东西?他实落落地回答说,若果不经常吃点东西,他很快就会饿得肚皮贴脊梁了。我和立夫在厅的另一角,立夫给阿旺画素描。阿旺趴在一盆美丽针葵下面,有模有样地摆出姿势,给主人当模特。除了雕塑,立夫对绘画也造诣颇深,他擅长静物画、人物画、风景画,笔墨简括圆润,富有抒情气氛;而他的圆雕作品,则凝炼、浑厚,形神兼备。我一心几用,时而看看立夫作画,时而听听厅里的言谈,时而又暗自想想心事。与温梦娥一席谈,我为她此桩芝麻小事伤了数夜脑筋,始终想不出个一二来,以高级神经活动一番,研究来研究去,还是破解不了这桩奥秘,我的思考无果而终。

    “你不看电视,老看人家做什么。”叶雯娇羞的声音,把我三心二意的思绪引到大厅里去。

    “你穿得这么漂亮,我很难集中注意力。”陆鑫说。

    彼际,正是广告时间,电视里有一则妇科医院的广告。不知何故,陆胜和许淮哧哧笑起来。叶雯皎白的两腮,立时飞上一团薄薄的姻红,好似鲜红的樱桃汁滴入乳白的牛奶里面一样。

    “你们两个笑什么?”为阻止他俩这样笑下去,陆鑫问。

    “没什么。”陆胜说,仍一个劲地想笑。“我想起昨日,老爸叫你和嫂子多加油,看看你同立夫哥,谁先当上爸爸——听上去,他好像叫你们两个比赛似的。”

    “比什么赛,又不是体育。”陆鑫说。“许翀和丽华结婚六年,才有了可可。”

    实有其事,据樊婶亲口所述,耿丽华在怀可可之前,曾两度流产,这个儿子对她而言,亶然得之不易。听到此处,不知触着了耿丽华哪根神经,她面上的笑容兀变,紧合双唇,闷不则声。

    “你今天怎么样?”陆胜笑停后,问许淮。

    “和昨天一样,不怎么样。”许淮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我今天在商场,看了一架望远镜,可惜囊中羞涩。”陆胜说。

    “什么望远镜?”陆鑫问。

    “天文望远镜——我沾上了你的智慧——180厘米的那种。哥,北京路新开了一家意大利餐厅,明天你请我吃午餐,我带你去看。”

    “好像我欠你不少午餐似的,别把我当成一块肥肉——我已经没有那种劲头了——我现在没那闲心,我宁愿送钱给你。”

    “陆鑫哥,”许淮问。“你和我哥合买的股票,跌了是吗?”

    “这没什么,”陆鑫说。“股票本来就像电梯那样,升升降降的——升升又降降,才有得赚——我们是长线投资,我们不搞投机,有办法补救。”

    “没你说的这么潇洒吧?”耿丽华说。“许翀每天灰头土脸,像泄了气的皮球,夜里连觉也睡不好。”

    “那好办,上床之前,让他来一杯红葡萄酒。”陆鑫说。

    说曹操,曹操到。正谈着许翀,他回来了。他下午有要事在身,晚餐未能与我们同食。他和卢松迈进厅门,阿旺在厅角跳起来狂吠。

    “真讨厌,又乱叫。”许翀皱缩着两道眉,说。

    “瞧,”陆胜直乐。“这是一条有性格的狗。”

    “连我你也吠了,你还像什么狗?”许翀对阿旺说。

    “它撕线了。”陆鑫笑孜孜的接过话茬。

    小红不解这个新语汇,遂问卢松:

    “什么是‘撕线’?”

    “广东话,神经病的意思。”卢松说。

    小红跑过去,摩摩阿旺的脑袋,抚抚它背部的绒毛,叫它别撕线了。小狗朝立夫望望,重又躺到地板上,保持先时的姿势,且在原位。

    “你用立夫哥的车,它该不是有意见吧?”陆鑫打趣儿说。

    “它智商有那么高吗?”许翀道。

    耿丽华有几分不满。晚饭时她就无情无绪了,方才宵夜也吃得没滋没味。她搭拉下脸,步近许翀。

    “你不是说九点回吗?”她盘询。

    “现在不是罗。”他答。

    “现在是九点吗?”

    “不过晚几分钟而已。”

    “晚几分钟?——你用的是新疆时间吧?”

    “什么新疆时间蒙古时间,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不理睬妻子的连讽带刺,径直向我们走来。他特地过来表示谢意,感谢立夫让他使用车子。他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了。车子是立夫专用的,不过香菲丽榭的人想用,立夫都会同意。他拉了一把圆椅,在立夫身侧坐下。立夫转脸瞧了他一眼,随随和和地笑了。

    “你不用陪我——丛娜陪我就行了。去陪丽华吧,她好像真的生气了。”

    “随她气去!”他嘟嘟嚷嚷地叽咕。“一点小事也絮絮叨叨,好像听妻子唠叨是丈夫的义务似的——跟女人讲道理,真是自己找罪受,自己找气受。”

    陆鑫、陆胜、许淮三个离座而来,陆胜攀着许淮的肩膀。

    “这话你怎么当着丛娜的面说。”陆鑫笑言。“有些话,只能在我们男人之间谈。”

    “让丛娜听着要什么紧?丛娜可没有唠叨癖好。”许翀说。

    “那倒是。”说话的是陆胜。“讲真的,这个世界,只有那么一两个女人令我敬赞,丛娜是其中一个。”他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儿,便笑了一笑,问我:“丛娜,你和我立夫哥,谁追的谁?”

    我尚不及启齿,不知他们是不是猜到了答案,全都笑了。立夫大概又想起我春夜的告白,也忍不住低低地笑着。我落落大方地以实相告,他们反而温温和和地领受了这个豁达的答案。

    “现今不是男人求婚女人点头的时代了,”兴头上,陆鑫说。“但是要想找一个肯向男人求婚的女人,比中彩还难。”

    “现代人大多讲求男女平等,谁也不屑求谁。”许翀说。“约会吃饭AA制,谈婚论嫁先来个婚前财产登记,好像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婚似的。”

    “作婚前财产登记,那是远虑。”陆鑫道。“婚后经济分明,各人掌管各人的收入,那叫近忧。”

    “这算什么夫妻?——充其量叫临时搭宿,暂时同炊。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这种婚不结也罢。”

    “问你一事——你和丽华,你俩谁掌管财政?”

    “当然是我。我是学经济学的,她对我很信任。——你呢?”

    陆胜用肩胛碰碰许淮的肩膀,提示他注意取经。

    “彼此彼此。”陆鑫说。“我也是学经济学的,她对我掌管经济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是我立夫哥好。”陆胜嘴唇对着许淮的耳朵,差不多没有声音地说。“我想,我立夫哥可能连人民币长成什么样都忘了。”

    “你说什么?”陆鑫问他。

    “没什么——我说,还是我们这些无产者好,反正没什么可损失的,不用为此大伤脑筋。”

    “男人伤脑筋是不好,容易掉头发——男人为什么普遍比女人寿命短?就因为男人是国家的栋梁,家庭的支柱,压力太大,太伤脑筋——你们没见,街上秃顶的都是男人。”

    “我真想像不出,”陆胜搔了搔许淮的后脑勺。“你秃顶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和你一样好看。”许翀说。

    几个人笑了好久。这当儿,阿旺的素描画好了,大家凑过来欣赏。这是一幅铅笔素描,系立夫经常练习的一种素描:花盆、美丽针葵、狗、厅的一隅,全都跃然纸上;寥寥数笔,栩栩如生。观赏的人皆赞誉不绝,赶紧叫阿旺过来瞧瞧。阿旺来了,瞅了一眼自己的画像,鼻子亲昵地嗅着立夫的脚,向他表示亲热。

    “这个小巴结鬼!”陆胜说。

    大家乐了一阵。

    “丽华和叶雯呢?”我问。

    “早上楼了。”陆鑫说。

    许翀看看表:“夜快深了,都去睡吧,别妨碍立夫哥歇息。”

    于是大家散了,许翀、许淮、陆鑫、陆胜四个同步上楼,大宝和小红检查楼下的门窗。我和立夫也回入我们的卧室。

    夜色很浓很浓了,夜之女神幽幽谧谧,草簇花丛间的小虫子不叫了,夜莺暂停了它轻轻的欢唱。多么柔静的夜呵,它夺走了我的睡眠。现在我已送立夫入睡,我用不绝如缕的绵甜絮语给他催眠,他已经被我送到幸福的梦之国土去了。窗外偶有柔和的夜风吹拂榧树,凑起沙沙的优美的夜曲,周边林地一种特有的香气流进睡房,增添了立夫甜睡的魅力。我的人生如今只要求一件事,就是夜夜可以如此与他度夜。我的心灵深爱他,义无反顾。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每夜,我都是等他睡着了,我再睡,这样温柔、美妙的人生时刻,总是带给我一种无上幸福的感觉。

    在枕头上听着林涛声,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是醒是睡。后半夜,我突然睁大眼睛。其时,月亮含羞地躲在云层里,就像害羞的少女,不敢探出头来。房里没了月辉,黑黢黢一片。我的感觉像捕鼠器一样灵敏。有一个声音刚刚消失,我的听觉神经还未捉到它,它就消失了,像梦一样难以索解。

    我在枕头上转脑看看立夫。还好,他睡得很安稳。我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就在此际,刚才那阵奇怪的声音又钻入我的神经网里,这一次它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确定无疑,就在我们的门外!我摸索下床,大着胆子步近门,听着。声音从门缝里消弭,静了下去。

    这是一种斟茶声!——一种从高处往小杯子里倒茶的声音!是谁有这般闲情逸趣,深更夤夜斟茶倒水,而且在别人的门外!我没作多想,手拧动门锁,拉开门。

    门外一个人也没有。我四下里瞅瞅,灯熄人静。大厅、厨房、饭厅、休闲室、藏书室,黑灯瞎火,阒无人声;会客室、工作室、起居室也是黑咕隆咚,染过漆一般的黑。

    “真是怪事!”我想。一阵凉飕飕的风从过道横穿而来,我拢了拢穿白睡裙的身子,退身回房。我站了九九八十一秒,整座香菲丽榭府悄声没息。夜很黑,多黑呀,简直没有什么是那样的黑。我是个神经坚强的人,我稳了一下神儿,回至床上,复又睡下去。脑袋刚搁到枕上,还不到一分钟——简直不到半分钟,门外的斟茶声又响了起来!

    我卧听着这诡秘的怪响,觉得血液在脉管里流得很快、很热。我应该害怕,可我不害怕,我天生不负于任何悸怕。我下定决心,就是花一个晚上也要弄个水落石出。我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至门边,打开门。

    门外又是杳无声影,上天入地了似的。一个隐怪的意识状态脱离常轨跃上我的心头。除非我弄错了,否则要合理解释以上疑怪是很困难的。我怔了数秒钟,方欲移回身——风,吹开了一扇门wWw.,是休闲室的门!——我脑际兀然跳过一个念头,脚下几乎不自觉地迈开步子,向黑漆漆的休闲室行去。没有月影,来自天窿的一点点微弱的暗光,把长厅的墙影投在地上。我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乱跳,我想我的神态一定像个贼,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我瞪着黑暗中的空间,我不骇怕冷不丁蹿出一个什么怪物,也不骇怕有什么游魂、鬼影、幽灵飘过来,我这具凡体不大可能与并不存在的东西晤面。我担心的是地上忽地现出一个拖影,黑暗里走出一个人来!就在这时际,我被自己的这个预感袭中,我感觉有一个人的气息从我后边扑近而来,好似已经停在了脑后!——我感到颈后遭了风地凉沁沁的,鼻梁尖也发凉——可当我挪转头,想去证实这种感觉时,却捕捉不到一点影踪。我大步跨入休闲室,亦未发现什么黑影子。

    “这幢宅邸隐藏着一个怪秘,”我返回卧室的时候竭想。“——它是什么呢?”

    我又关上门,挨着门倾听着。时间一秒一秒逝去。黑暗依然在,就在我的身后,就在我的遭周。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我镇定一下精神,以便集中思想想出一条不受操控的方法。我静候着那个怪音,我相信它很快还会回来,这点我完全可以估计出来。果尔,它又来了!而且它好像在训练我似的,总是等我的头一落枕套,它才来。

    我一秒钟也不耽搁,飞跑近门,斟茶声又悄然弭止。我的手已按住门柄,在这节骨眼上,一个意念闪过我的脑髓,我猝尔警悟到,自己方才干了一桩多么危险的事!我太大意了,我不应该开门,更不应该离开寝室。我对对方一无所知,如其调虎离山,或趁我开门的当口,闯入卧室,那立夫的安全就会受到威胁。这个设想使我大吃一惊,我马上给门锁上双层保wWw.险。

    我躺回床上,打定主意不再下来。谢天谢地,我没有弄醒旁睡的立夫。我左思右想,究竟是谁,这样使用我的时间?这个整蛊作怪的声响,是什么阴谋的一部份吗?它是香菲丽榭的人干的,还是外来者干的呢?是冲着立夫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呢?——我启动思维,求教于我的分析能力——不可能是外来者干的,胆小的盗窃,胆大的抢劫,谁会干这么无聊的行止呢?也不可能冲着立夫来的,那不符合犯罪心理法则,立夫平安,对香菲丽榭的人才有利。剩下一个相当可能的情况,即是冲着我来的,这是较为合乎情理的解释。——我到底侵犯谁的利益了呢?唯一不能理解的地方就是这里。我自查自省,我没侵害过任何人的利益。此人穿堂入室,身怀超人绝技,其神技已然超出了奇术的领域。设若真有谁想吓唬我,那他可真是浪费了他的才能,没人能唬倒我。

    暮星陨落,黎明用一线白光,照亮黑沉沉的夜幕。那个斟茶声之后没有再来,直到长夜收回它那黑色的面纱,它也没有再来过。我追溯入迷,继续陷在独立钻研的思潮中。这样讲来,这些怪事在香菲丽榭经常发生?其用意何在呢?奸计无影,我在明处,其在暗处;唯今之计,必须事无巨细予以注意,从大处注意,也从小处注意,防微杜渐。特殊的身份赋予了我特殊的角色,既然必要性和内心潜伏的疑想都提议我这样作,我想我应该这样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