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恐怖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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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香菲丽榭的生活,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开始了。我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身膺重任。每天,都有七、八个人前来寻我议事;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纷繁琐事要我处理;我差不多扮演了一个日理百机的角色。幸好我是个自信的人,应付裕如,很快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我固然适出校门,但并不是个孩子,我拥有自主精神,我具备独立性,这与我自小接受的教育是分不开的。一般来讲,不管什么事,只要我去干,我就充满信心地去干;我干什么都劲头十足;至于遇到困难,不要怕它,要想办法,这样才能战胜它。开头一两天,立夫不大放心让我走出他所能目视到的范围;四五天之后,没有发生什么足以为忧的事情,他才放宽了这个限制。

    目今,我对香菲丽榭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当然是逐渐的。家庭是社会的缩影。前有略述,我很快发现,这个家门的女人,是典型的西班牙式,都不干活,简直连劳苦功高的持家主妇都够不上。我看出这是一种养成已久、处于佳境的生活习惯。她们把自己关在漂亮的金丝笼之内,已然过惯了这种不愁衣食的生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做人要居安思危,但在香菲丽榭这个小天地,教人养成一种惰性,不思此危。这个家宅的男人呢,我个人以为都很成功,优点异彩纷呈,长处各具千秋。

    我和立夫的蜜月生活,移居香菲丽榭后,又有了新鲜的内容。我们每天除了相依相守,立夫还喜爱我推他到别墅邻接的野树林去。他喜欢亲近自然,像他这样易动感情之人,郁芃苍荟的树林子是一块如此可爱之地。那实在是个好去处。逢值春末夏初的季节,野生的树林里色泽浓重,知名不知名的老树争相吐芽,一棵棵大树伸展开它葆盛的枝叶,树干树梢浆液沛流;各类树种此生彼长,结着果实的枝枝桠桠,深绿浅绿的令人眼花缭乱;树周覆满喜荫的植物,藤缠萝绕,枝蔓翠湿!偌大的林子里见不到一小撮泥土,然可呼吸到泥香;放眸所及,远远近近都是苍葳的野草,一朵朵菌菇如撑开着的花伞,无以数计的花儿铺地而生,四瓣的、五瓣的、六瓣的,香冽婵丽,色彩灿然。丰富的植被宛如一块厚厚的茵毡,在脚下延展;林间各种树香、草香、花香、泥香,吸入丹田,恰如清露沁脾,浮心归依平静。

    四月的一天,丽日当空。我又推着立夫到林中逍遥。阿旺随我们一块儿去。它在树林里欢蹦乐跳,放逐不羁。树是它的朋友,草是它的朋友,草丛中的花儿菌菇也是它的朋友,它比艺术家还要全身心地投入自然。意兴之所至,我们在那个游憩佳地悠悠转转,留连了许久,午时折返香菲丽榭。午餐后立夫难以憩睡,他躺在软绵秀白的榻上,我轻轻握抚他的手。他静静地由我握抚,我们温柔地互视对方。

    “立夫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轻语道。

    他温柔的眸光,仍带着一些微笑望着我。

    “丛娜,我的作息表,是你和韩森大夫共拟的吧?”

    “主要是韩叔叔,我只是提了一个小建议。”

    “你的建议就是让我睡午觉,是吗?”

    “对。”

    “丛娜,为什么我一定要睡午觉呢?”

    “因为睡午觉对男人很重要,可以减少患心脏病的概率。”

    “是真的吗?”

    “嗯。科学家研究发现,在自然界里,所有野生动物到了午间都停止活动,歇憩小睡,这种歇睡的本能正是大自然防止动物患心脏病的办法。”

    “如此说来,午睡对所有人都重要才对。”

    “是的。不过男女有别,女性比男性更能抵受生理和心理压力,所以相对而言,对男性比较重要而已。”

    “我的丛娜成小医生了——丛娜为什么懂得那么多?”

    “我碰巧知道罢了。”

    这是因为我有机会博览父母的医学书籍,科普读物亦是我的喜爱。因着立夫有时候不好入睡,韩森大夫遂教我一套按摩疗法。我吻着他的耳垂,悄声说:

    “我给立夫按摩吧,立夫会很舒服的,好不好?”

    “好吧,我看看效果怎么样。”他笑道。

    效果就是他睡着了,我很轻很轻地给他按摩手心和太阳穴,他不多久就睡过去了。我继续给他按摩,一面追想温梦娥。讲到她,非得略加说明不可。中饭时际,她坐不安席,从她五官的每一个部位皆可看出她在压抑着内心某种不安的情绪。离开餐室之前,她附耳跟我匆匆一语,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丛娜,我有事想跟你谈——能到我房间来吗?”

    “行,两点钟我去找你。”我用接头式的音调说。

    我记住她这个预约,完全出于简单的好奇。为免失信起见,设法送立夫入梦后,我吻吻他——这一吻,我放在他的颐部——断定他不会很快醒来,便蹑足蹑手离开他,趁此之机快去快回。

    正是晌午时分,香菲丽榭悠悠静静。我拾级登上二楼,通道一个人没有,然闻休闲室里传出很低的、时断时续的说谈声。我款步过去,看见秦影、陆鑫、陆胜母子三人陷坐沙发中央;沙发朝窗置放,亦即是说,里头的人背对着我,浑然未觉我在门边。

    “满街都是女孩,你偏捡了个二婚头。”秦影将一只削好的苹果,递到陆鑫手里。“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不知道你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到底迷上她什么了?”

    “离过婚怎么了?”陆鑫据理力争。“离过婚就不是人了?”

    “她可是女人!——一个失婚的男人,娶一个未婚的女人,那没什么;一个未婚的男人,娶一个离婚的女人,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你有什么缺陷呢!”

    “你这不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吗?”

    “什么重男轻女,这是社会约定的习俗。她若是认识你之前离异,我也就无话可说了。问题是她认识你之后,才赶着制造婚变,这不是朝三暮四是什么?——这种人品是十分值得怀疑的!”

    “我们一见钟情,我们有感情基础才结婚的——我们的感情也不草率。”

    “一见钟情?——她是有夫之妇,有家有庭,拿什么权利与你一见钟情?她对你隐瞒她是有婚之人,让你不明不白充当了一回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叫我假装不记得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误会——我当时没问她,我们初始根本就没多想那一层——我们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还柳成荫呢!我说过十几二十次了,她可以轻率与前夫离婚,也可以与你离婚;她可以轻易与你再婚,也可以与别人再婚。她大概以为我们是有钱人吧?你清楚肯定地正告她,香菲丽榭可不是我们的!”

    “我早百年就跟她讲了。”

    “我想嫂子不是那种人吧?”陆胜为哥哥小作辩护。“再说,嫂子真的很漂亮,不是吗?”

    “光是脸蛋好看有什么用?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美人常看亦凡人!”秦影将削好的另一只梨,递给陆胜。“看一个人不要只看外表,缔结婚姻,组建家庭,是人生的大事,你将来成家立室,眼睛睁大点儿,别再找个朝秦暮楚的回来,那种儿媳妇我可无福消受。”

    “你放心,对于婚姻,我是宁缺毋滥——我对没有感情的生活、没有爱情的婚姻都不感兴趣——除非我不结,一结就是一辈子的;我不会今天结婚明天离婚的。”

    “我先听着吧!女人能使男人迷失方向,能使男人做出各种各样的傻事!——吃完水里,你们都给我去午睡,睡午觉对男人很重要,将来可以免患心脏病。”

    “你是听丛娜说的吧?”

    “你甭管我听谁说的。”

    “哥,还记得吗?——她来的第一天,就叫我们睡午觉。”

    “怎么会不记得?她还专门叮促叶雯催我睡了呢!”陆鑫说。“自打大学毕业,我都几年没睡过午觉了?”

    “既然这样,”秦影说。“从今天起就开始睡吧!”

    “都两点了,还睡什么?”陆鑫说。“——你要想我们不得心脏病,以后少拉我们出来训话。”

    他一语提醒了我,我扭身前往目的地。叶雯曾有婚史,我前所未知。她的个人资料,我普通知道她比陆鑫小五岁,二人上月才喜结连理。照此看来,秦影嫌其不足,皆因她的婚姻另有旧史,进而重判她见异思迁。固执不一定有理,偏见不一定准确;离婚总有离婚的道理,无足深怪;一般人都是从表面现象看问题,那样很容易造成对人的评价太轻率、太片面。人与人相处,真是出奇的不容易。

    我来至最尽头的房间。温梦娥的门半开着,敢情是开着门等我吧!我敲敲门,我想我最好得到允许后再进去。她穿着紫罗兰色衣裙的形影,大约在房里绕室了有数圈,我的叩门声甫落,她就神色慌张地奔过来。她浮肿着眼皮,眼眶一圈青黑,整张脸失去往日的鲜润;一看见我,她的嘴唇愈发的无血色,从而显得眼圈愈发的黑。她用一个痉挛的动作——动作中略带一丝慌忙——拉我入内里,随刻反手掩上门,背贴在门上。

    她上述这副样子,在平时是绝无仅有的。她这副样子让我大为好奇。

    “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问,一边环视她孀居的住室。室内光线昏幽幽的,一点也不明亮。我瞟见房室的卧处,一张紫中透黄、黄中渗紫的床榻,上面置茄子紫的枕头;紫绛色的绣帷;墙上有一幅以红色为主色调的油画,十分触目,看上去如同抽象画一般深奥;衣橱、扶手椅选用咖啡红色,欧榉地板褐红色,配一块别出心裁的波斯地毯;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琳琅满排,还有一枚南非象牙梳子,一个摩洛哥首饰盒;空气中我闻到一种近乎麝香的味道。就整个来说,房里的一切内景都让人不舒适,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我回转身来,再问。

    她惴惴不安,眼神飘飘忽忽,仿佛决不定讲出来或不讲出来。

    “丛娜,”她终于起头了,问:“——我能对你说吗?”

    “当然,我就是为了听你诉说,才到这儿来的。”

    “昨夜,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我不知道该与谁说。”

    “诡异的事?”我向她投去飞快的一瞥,这事好像值得我一听。“就与我说吧,你约我来,说明你信任我——难道不是吗?”

    “你是香菲丽榭的女主人,我只能信任你。”孤妇说着,又开始在屋里走起来,像公共汽车那样来来回回;两手绞捏在一起,很是绝望的样儿。“从昨夜到现刻,我简直像过了整整一辈子,心慌胆颤到了无法形容的程度。我忍着不说,因我怕说了没人相信,这系非自然之事,必须借求神喻来解释——”

    我从未听过她这样讲话,从她嘴巴里说出这么多话还是第一次。她是个闷葫芦,平日极少说超过十个字长的话,特别注意节约。她停伫了一阵,仿佛要让我自己体会体会、好好猜上一猜似的。我请她捡重点的讲,我必须在立夫醒来之前与她谈完。她总算接受了我的意见,竭力恢复被回忆扰乱的平静,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你知道,”她挑要紧的讲。“自从俊夫不在,我每个晚上都是一个人独睡。囿于此因,我一直很浅睡,绝少有深度睡眠的时刻。昨儿夜里——大约一时到三时,我猜是——我半睡半醒,做着迷迷糊糊的梦,耳内似闻有个脚步声。起初,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还在半睡眠状态;渐渐地,我意识到,事实上我已经醒了。脚步声就在我的门外!我连惊带怕,翻身爬起。我听不出那是谁的脚步声,说轻又不轻,说重又不重;我甚至辨不出是男人或是女人的脚步声——好像是香菲丽榭的人,因为它并不慌张;好像又不是香菲丽榭的人,因为它太陌生。

    “我花费了几分力气,惶惶惑惑至门边,心在胸膛里突突跳着。外边的足音仍在,它不肯离去!——与我只有一门之隔!这时候我几乎是颤着嗓子问了一句:

    “‘是谁?……谁在外面?’

    “足音倏地停下。它这一停比它继续踯躅更为恐怖,这表明它听见了我的问语——表明门外确然有人!恐惧跳到了我的神经里,我吓得一句话也不敢再说,手心一股劲地出汗。过了刻把钟光景,步音又重新响起来!”

    她兀然中止忆叙,我以为她叙到一半失去了继续叙下去的勇气,哪知她眼神复杂地凝定在我脸上。我不无奇诧地盯着她。我和她在哑默中等待对方讲话。

    “那脚步声——你当真听到了吗?”尔后,我问了她我唯一想起的问题。

    “不错。”她细述说。“我吓得头皮发胀,两腿发抖,我摸索到扶手椅,跌坐在椅子里。不止这样,昨儿夜里月亮像一个灰色的圆球,我讨厌它把我的房间照得满室死辉。睡前我拉上了窗帘,夜风只是偶尔从帘缝中间流灌入室。差不多一分钟又一分钟,我瘫坐在那里,气上不去下不来,一忽间——我以我的灵魂为誓!——我看见窗外显着一个人影!我眼瞳恐然瞪大,同时感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伴随着身体擦过树叶的声音,反映在窗帘上的影子两次掠过!我想叫唤,但吓得魂魄出窍,试问还怎么呼叫得出来?我就像往夜在梦中一样感到既清醒又束手无策。纵使没有这样的怪影,我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与此同时,我陡地发觉门外的脚步声没了,但不知是怎么没的,我一下昏了过去。”

    “你昏了?”我惊问。

    “昏了整整一夜。”她说。“待我醒来,早已天明。红日三竿,我的窗帘被照得深红发紫。我想站直身,可是头疼欲裂,浑身筋肉疲乏。我不敢太费精神气力,怕再次昏倒,直至陈妈入来打扫房间,才扶我上了床。这宗怪事我隐而未露,到现时为止,除了你,我未跟任何人提起。”

    她这样重忆了自己的夜遇,颜面的神情准确地表达了她心惊肉跳的内态。我对她的怪遇比什么都来得感兴趣。听来像那么回事,不似无中生有,她也没有必要编造这么一宗假事。再者,散布谣言需要多年的煅炼,以我所知,香菲丽榭过往六年相安和谐,平居无事。我想我碰到了一个题目,此宗异事的性质很值得怀疑。我把她的话整理了一下。

    “丛娜,”她问。“你觉得这是一件不关紧要的事吗?”

    “不,此事关系重大——我很重视这个事。”

    她有如囚犯遇获救赦似的,又问:

    “我需要对你复述一遍吗?”

    “不用——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了:你听到外边有脚步声,没打开门看看吗?”

    “没有。”

    “你不打开门是对的。”

    “我当时吓得魂出三窍,也没细想该如何作不该如何作。”

    我默思少刻,问她:

    “嫂子,香菲丽榭这一带,治安状况如何?”

    “好得没法说。”她答道。“这一带住的都是名商巨贾,外边那条大道,沿途都装有摄像头,这地带连盗窃案都罕有。”她停一下口,警觉起来。“丛娜——你觉得是有外人进了香菲丽榭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我想过来想过去,想到这里头有一个相当特殊的问题,难道像人们常说的:寡妇门前是非多?我赶快赶走这一念头。我密嘱她,这桩事儿没弄清楚之前,对其他人先绝口不谈,我不想搞得香菲丽榭个个担惊受怕。

    “丛娜,”她用十秒钟想了想,朝我瞟来一眼。“——你相信有鬼吗?”

    “我更相信科学。”我平心答道。

    她在暗影里瞩看我,等到脸盆上渐渐现出一种异样的疑郁之色时,才开口说道:

    “那我和你信仰不同——我相信有神灵,它们在另一个世界,我相信那个世界。”

    我没接腔。我尊重任何人的信仰,我不打算帮她洗脑,或横加非议。不过她足不出户,一个人囚居里舍,与孤独为伍,我想这种生活不正常。以心才能换心,于是我问:

    “嫂子平日有什么消遣?——都干些什么?”

    “没干什么。”她神情忧忧,慢言慢语说。“不外乎睡睡觉、喝喝茶,看看电视、报纸,实在闷得慌,就同樊婶、陈妈聊聊天——差不多就是陆胜和许淮干的那些工作,只是没有俸禄。”

    “嫂子现在没有家庭负担,正是学习和工作的最佳时机。”

    她苦笑了一下。

    “最佳时机?——我们这个年龄层次的人,不似你们这么幸运。在青春的大好时光,在人生最美好的的年华,我们连受教育的权利都没有,如今都快退休了,还学什么?”

    “嫂子别这么说——古语有曰:不以得而喜,不以失而忧。这也是我工作学习的座右铭。再讲,嫂子还很年轻,有很多事情可以干;不要把自己困在过去的事里,要对自己有信心,要对未来有信心。”

    “别安慰我了,都到‘4050’的年龄了,还年轻?——有些人生遭会,经历过和没经历过,感悟就是不同。我的一生是连续不断的失败,我是个没有将来的人,有一天过一天罢了,我有自知之明。”

    她的观念有点儿毛病,但我一下子又指不出是什么毛病,便不再展开问什么。我迈近窗口;窗户是为了接受阳光和新鲜空气而设计的,她却紧而闭之;我拨开帷帘,打开窗户,往外望一下。天色淡青,一棵榧树的树冠刚到窗口,两只洁白的鸟儿飞落在树顶上,叶片合而又分。她高居二楼,按常识不可能有人影从窗外掠过——我并不为它发愁,就像我不愁太阳会从天上掉下来一样。人类应受知识统治,应有科学的态度。我毋须为它费脑子。我认为她是心理作用,一个人受惊起来,往往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我凝思了一阵。这宗事儿我要稍思而行。我富有探索精神,我想我会巧妙地查出来的。既然有人出口述说了一宗怪异之事,我不得不发挥这方面的本事。无论是什么,我一定要查个明白。我掌握着谈话的范围,估计立夫将醒,时间不准许再加讨论。于是,我讲了几句使她心里安适的话,承诺等我搞清楚这事就没事了。我拔身离开之时,她精神好转些了,惊魂渐趋稳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