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夫还在梦酣之际,我穿着晨衣,喝了一杯水。晨起喝一杯水,是父母传授给我的养生之道,而且我只喝白开水,从不喝纯净水。次后淋浴换衣,倚着枕头,谛瞰立夫。我一面谛瞰他,一面摩弄他睡衣的袖口。八点钟,红艳艳的太阳把它的万丈光芒送至寝室中央,立夫醒来。我伏身在他枕畔。他每天早上醒来,迎接他的都是满室的阳光,还有我的吻。
“立夫,早晨!”
“丛娜!”他舒逸地微笑说。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天气预报说,未来十天都是这样的好天气。”我以唇吻之道,他都可以出去——前花园、后花园、野树林——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过早饭之前,我要将他送到阳光底下,先晒晒太阳。
他又恺然笑了。我每晨都会推他出户外,吹风、晒太阳、扩胸运臂,听鸟音雀语。我推他出卧房,阿旺不知何时趴在我们的门外,遂允它同我们一块走。因于不是工作日,楼上的人还未离榻。我们穿越大厅,听到厨房里有零零星星的谈话声。刚至门边,睇见陈妈、樊婶、小红、大宝四个在里处。陈妈在熬汤,她揭开锅盖,野山人参的香味飘散而出,她往汤锅里加了一些红枣、桂圆和银耳;樊婶在做菊花饼,小红正儿八经地给她打下手;大宝坐于桌旁,大口咬着一个半斤重的俄罗斯面包,他壮实有力,食欲大好,昨日秦影颇有微词,埋怨他一个人吃了四个人的饭量。
“这么讲,”樊婶接上方才不知谁的话茬,说道。“自今日起,香菲丽榭有女主人了?”
“我有听他们讲过,是这样。”陈妈说。
“她看起来年轻,不过好像不一般。”樊婶说。
她所言的“她”,指的自然就是我。我很诧奇,我不晓得别人是怎么议论我的。立夫把我一只手攥在他手里,嘴唇上涵留着一点点笑意,显然他亦想听听大家如何品评我。阿旺没理睬厨房里的人,它仰脑呆望我们,似乎在问: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不走?
“那当然!”小红精神活勃地发表道。“在逸景园,所有事务都是丛娜姐一手料理的——大宝,对不?”
大宝吞了一口面包,颔首曰对。
“也不知她好不好相处,”樊婶善诚的说。“女主人好相处就助人,不好相处就累人。”
“你们放心,”小红滚动黑眼珠,又以先时的语调说。“丛娜姐好相处得很,想让她满意,一点都不难!”
“有你讲得那么容易吗?”陈妈问。
“可不!”演讲者眨着一双很传神的眼睛。“我来之前,韩森大夫特地嘱咐过我——想让丛娜姐满意,只消做足一点就够了。”
“嗯!韩森大夫也嘱咐我了。”大宝说。
“到底哪一点?”陈妈问。“你说话说一半留一半,听着真累人。”
“就是把许先生照顾好呀!”她广而告之说。“丛娜姐只顾重许先生,其他事儿她无所谓——表面看许先生事事听丛娜姐的,实际是丛娜姐全听许先生的。许先生满意的事儿,丛娜姐保准满意!”
我奇讶不已。她小孩子家家的,居然道出一个人灵魂深处最本质的东西。我顿感自己的两腮“腾”地羞热起来。我欲推动轮椅,可是立夫不让,他唇边的笑意愈聚愈浓。
“唔,”樊婶十分同意这一番道理。“这话没错——看她把许先生疼得什么似的。”
“可不是!”小红说。“昨儿下午,许先生睡着了,她也舍不得离开,一旁守了两个小时呢!——大宝,对不?”
“对,”大宝直朴说。“在逸景园,也是这样,我和韩森大夫都看见了。”
听到这个程度,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赶忙把立夫推到花园。面赤耳热至花园,发觉立夫不再默不作声地笑,而是斜靠在轮椅上,用手撑着头放声大笑起来。阿旺绕着我们一圈又一圈的欢跑。我在轮椅边跪下,双手握住他的手臂,身子前倾贴上。我想求他别笑我了,可一看到他笑得泪汪汪的眼睛,我不再羞答答,不再赧然,我喜见厨房里的话产生了世界上最奇妙的效果,周身感觉快意,简直就像相声艺术家一样有满足感。太阳照在我们身上,我饱吸着花园里一阵一阵吹来的洇润的天风,听着立夫的笑声,仿佛听着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立夫笑了很久,笑停后,他执起我的手,握在他的大手中。
“丛娜真的是我的家人、我的亲人了,是吗?”他问。
“是的!立夫——我是你的亲人!”我很高兴地、傻冒似地答。
“我很感激;”他强忍着一丝笑意,说。“可是这样问题就来了;一个女主人被家里的成员如此议论,她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威信了。”
“真的吗?”
“嗯,我相当程度上这样认为。比如说,你今天想吃卷心菜,因悉你对此些事儿无所谓,她们很可能会对你说,现时不是卷心菜上市的季节,吃茄子可否?然若是有威信的女主人,只消一声令下,她们就会跑遍全市的超市和市场,定为你采购回来。”
“如果是那样的威信,我宁可不要呢!”
立夫笑吟吟地瞰着我,眼神里蕴蓄着点儿赞许,还涵藏着点儿钟爱,是那么的温情,令人感到无限的依慰。他右手仍攥着我的左手,只是攥得更紧了;他的左手插在我的颈部与长发之间;我仰脖望他,魂牵魄动,目光流露出对他的殷殷依眷和款款深恋。他又轻轻笑起来,我如痴如幻的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他合抱入了怀内。
一对云雀在半空上下翻飞,我们在晨风中相拥;阿旺乐坏了,又绕起圈来欢奔。
九点钟,早餐已毕,我陪立夫参观了他的藏书室和工作室。立夫的藏书室和工作室紧邻前后花园,开阔的视野尽揽于怀。小红请求立夫给她塑一尊上半身的雕像,立夫很亲切地答应了。她乐得像开了花,连蹦带跳的。她恰值豆蔻年华,春花一般烂漫,正是艺术家构思所需要的灵感之源。她问立夫什么时候给她塑像?立夫说待他塑完桌上这只鹞鹰,遂为她创作。尔会,温梦娥、耿丽华、叶雯、陆胜、许淮结群而入,工作室里挤挤挨挨,集了一堆人。耿丽华和叶雯欲拉我出去,上楼参观她们的房间,立夫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这样我可以与她们增进了解,处好关系。
“去吧,”他对我说。“去和丽华她们交个朋友。”
我听命于他,于是与温梦娥、耿丽华、叶雯一同上了楼。楼上居室很多,格调中西合璧,恬然怡然。我们沿着通道信步,通道很宽,宽到我们四人可以比肩而行。耿丽华和叶雯分别在我左右,一间一间向我指出,这是谁的居室,那是谁的居室;这些居室各有各的特色,有的纯而不杂,有的雅而不浮,有的浓而不俗。在休闲室门口,我们立定一会子。楼上休闲室与楼下的不尽雷同。楼下的休闲室色调透明粉亮,楼上的休闲室如风景飘然入室。罗红木沙发;宽大的飘窗映出南面一大片蔚蓝色的天空;装饰壁炉两边各立一株齐肩高的棕榈树;而茶几旁边,延伸出一幅深远辽阔的墨绿色森林壁画。她们平日多在这间休闲室消磨时光,我知道她们都闲赋在家,我对她们的生活方式抱着极大的奇趣。
“你们白日都干些什么?”我问她们。
“我们能干什么?”耿丽华说。“有什么可干的?”
“你们都不工作吗?”我问。
“工作?——我从来没工作过,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耿丽华说。
“工作可以砥砺人的意志,”我说。“让人领略到努力以求的引人入胜之处——特殊的日子是自己创造的——我们都是社会的一份子,我们要提高自己适应社会文明进步的能力,立足这个社会,这是我们的权利。”
“我以前倒是在邮局工作过,营业员。”叶雯面含羞色,说。“可是邮局有规定,结了婚,就得解聘。”
“是吗?”多么新奇独颖的规定,我还是头遭听闻。“——不工作,学习也行啊。”作为转弯,我说。“一个女性,任何时候不要放弃对知识的追求,纵使没有自己的事业,也要有自己的兴趣——一种健康的、能增长智慧的兴趣——你会发现,这样的生活主调,最终会使你具有更高的志向、更好的原则、更丰实的人生。”
“真的吗?”叶雯问。“丛娜,你会那样作吗?”
“当然——接下来,我会自学研究生课程,自学法语,这些将是我的日课。”
“自学法语?”耿丽华说。“我们住在中国,学会了法语跟谁说?”
“多学一门外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说。“说到根上,我喜欢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学会了法语,说不定我会读上原著呢!”
“十九世纪?——我连这个世纪的都不想读。”耿丽华说。
“我也是。”叶雯说。“我一见到大部头,脑袋就麻了。”
“现炒现卖、经不起时间考验的应景之作,或许令人头麻;”我说。“而经过历史检验的作品,就是经典之著,是我们人类的文化宝藏,它们会愉悦人的精神。”
“不管是应景之作,还是经典之著,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沉闷——我天生没有那种细胞,没办法。”耿丽华说。
不知何故,她们比我年长,但我感觉自己比她们还要成熟。我适才对她们发表的那套言论,其基调好似一名教导主任。这样不大好。我留意到,温梦娥很冷郁,一语未插,她会不会觉得我太矫揉造作、太自命不凡了?但我像所有年青人一样,血气方刚,踌躇满志——我有自己的性格,我用自己的心灵去思想,要我唯唯喏喏、一味附和,我可办不到。我要与她们推诚相见。我是个理想主义者,灵魂生活和精神生活是我人生最珍贵的组成部份。我想:生命的精血是有限的,要使自己成为内心充实的人,就不要随意抛洒我们有限的光阴;社会是要人去改造的,我们自当以天下为己任,生生不已,奋斗不息,纵使不能为人类作一番伟业,也不能白白浪费我们的生命,丧失我们的精神故乡,沦为精神上的废人。
“我们能做什么呢?”耿丽华问。“像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数以亿计,我们大家能做什么呢?”
这话虽是她说的,但显然她们三个都是这样想的。她们多么怪诧地瞪着我,仿佛在此之前未见过我似的。这实在也不能怪她们,现实生活中有谁会说这样不现实的话呢?说这话有点像演戏。在她们眼里,我大概是个空想家,坐而论道,奇特得相当可以。我又把这三个人儿看看,说句大实话,天底下像她们这样的人并不多——有的是闲工夫;不缺乏健康的体魄和精力;经济优裕,无须营营役役,奔走衣食——如此安富顺景更应视为修心养性之境,将自己的情感转移到有益身心的活动中去。拥有自主进取的人生态度,是塑造自身行为方式的首要因素;在大学里,我就有忙不完的事儿;我还做过义工,我觉得那就是一项很好的事儿,很有意义的事儿;她们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儿都没有,由此可证,她们的人生也是漫无目标。不过关于善举,我向来只赞成自个儿身体力行,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按自己的方式体验人生和生活,人生是一道苦中带甜、甜中渗苦的美肴,差不多每一个生命都在受难,都在负重;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一部沉重的生命史;我们的生命在受苦,在受难——有精神上的,有肉体上的;有外在的,有内在的;有旁人看得见的,有旁人看不见的;我们应该懂得尊重人,尊重个性,尊重每一个有独立判断力的生命体——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亦是善举。讲深一层,要想从根本上解决贫弱群体的问题,必须行使国家的意志,任何力量都不如一个国家的意志的力量。民间善举是人类互相关爱的体现,不应拘于形式,藉以装点门面。
我们从楼梯上往下走,下至大厅。展眼一看,许孝廉、陆炳坤、秦影、许翀、陆鑫均在座。许孝廉阅读一份晚报;许翀和陆鑫在下象棋;陆炳坤坐在转角沙发上,往酒杯里放一颗山楂,独个儿浅斟漫饮。
“我说,你别看了。”他对许孝廉说。“这张报纸是张废纸,除了空话套话,没别的——不如来和我干一杯。”
“上周一场暴雨,给我市造成十亿元的损失——我看的是一张有内容的报纸。”许孝廉说。
“一场暴雨,损失有那么重吗?——坚持正义和诚实的原则是最大的道德和良心所在;就因为少数地方官员弄虚作假,上边不得不差遣调查人员核实,真是劳民伤财。”
“你不觉得你讲这些和你一点关系没有吗?”秦影问,起身走向饮水机。
“怎么能说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呢?”他说。
“别太神经了!”秦影把声调提高说。“多嘴的人往往比哑巴更吃亏。”
许孝廉不喜欢与他这个胖亲戚争长论短,他听而不闻,这时候恰好看见我,便离了沙发,移步前来。
“丛娜,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他说道。
我开头想马上出来马上回去,这下只好勉为其难,停一停了。我们在梯柱近旁驻步。
“怎么样?”他背叉起手,作微笑状问。“住在香菲丽榭,还习惯吗?”
“嗯!——我很喜欢这里。”
“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希望你和我们愉快地一起生活——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应当生活在一处。”
“谢谢二叔。”
“不谢。理论上,你才是香菲丽榭的女主人——呃,立夫跟你提过遗嘱的事儿吗?”
“是的,提过。”
“你和立夫是合法夫妻,那么香菲丽榭就应当交还你打理。当下是你表姨主管这个家——她精打细算,每一笔开支都非常合理。凭良心说,她治家的方式正是我赞同的方式,也符合遗嘱精神。尽管如此,香菲丽榭还是应该交由你管治。”
“必须这样吗?”
“必须这样。”他很有道理地说。“我们能在香菲丽榭羁住,完全仰赖大哥的恩准,我们不想违背他的遗愿。我们几个开了一个碰头会,一致的意见是,由你来掌管这个家。”他稍作停顿,又说。“你刚来,需要了解的事情很多——不过,你也不用太顾虑别人的意见。俗谚谓:稍公多,使沉船。我的看法和古人是一致的——做人要有自己的主张和观点。”
这一句大体正确。但在遗嘱里,惟有这一条是我最不希望包括在内的。他尾后说,他们将每月的开支合做了一本帐,交由公证处,凭帐报销;今月的帐尚未上交,请我过目一下。他把这个意思说了_4soudu.org460.html有五分钟,他的语气是把自己的话归纳一下的语气,我全听明白了。他的中心思想是,今日就让我接手香菲丽榭。他又表示说,车子昨天许翀和陆鑫用过一次,他自己前天用过两次。我请他日后不用每天发生一点什么都向我汇报。
正说之间,沈淑秋扶梯而下,遂在我们身畔立定。
“你跟丛娜谈了吗?”她问。
“刚谈完。”许孝廉看看表,对妻子说。“我有事儿,要出去一趟。”
“中午回家吃饭吗?”
“看情况,你们不用等我。”他又对我说:“丛娜,车子我用一下。”
“好的,二叔。”
“他这个人哪,”沈淑秋望着往外出的丈夫,嗔笑道。“不知退休了还忙什么——当一把手当了一辈子,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
“‘官到能贫即是清’,”我说。“二叔是清廉。”
“清廉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寄人篱下?——我这样说,你不要介意。”
“二婶,你是长辈,我是后辈,不用对我太客气。”
“虽是长辈,但也不能倚老卖老——我可不像某些人,管手管脚,满是自作主张的口吻。”
她所指不详,我想是指秦影吧,我再怎么笨也猜得出来。她大概不知道,在家庭里,我一向严守中立,不偏不倚,我拥有外交手腕。对于家庭矛盾,我们不妨马虎些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家还是以和为贵,这是我的生活原则。
抬身走出几步,她翻转头。我在她无声的指挥下,将目光掉回去,看见秦影立于厨房门边,偶值小红上蹿下跳,蹦蹦跳跳蹿过她身前。她叫停了她。
“听着,”她口气严格地说。“注——意——听!”(原来还有些不安份,听到这个警告,小红怔住了身子)“你走路就好好地走,不要跑跳;这里的东西都很贵重,你四周跳,容易碰坏损毁——另外,你昨晚几点睡的觉?”
“十一点。”
“太晚了!我希望你晚上十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中午一点到两点,有一个小时的休憩时间,但不能外出;如果休假,要与陈妈、樊婶协商错开时间;如果不休假,可获得双倍的薪资——我的话你都听清了吗?”
小红两手置于身后,勾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她深深点一下头,表示她把它们都听入脑子里去了。
“二婶,”我接上才先中断的话说。“为什么你们和表姨两家合做一本帐?”
“我这个人笨呗,”她似笑非笑说。“管家不是我的专长。所有家用都要一笔一笔记下,月底又要上公证处,找这个找那个的,我最怕麻烦了。所以,你二叔就建言,两家合做一本帐,统一由你表姨管理。巧就巧在这里头,我们两家的成员构成大似相同。梦娥呢,孤雁一只,花费不了几个钱。”
“所以讲,家里头的事,继续由表姨管理就行了!——二叔说,表姨理事有超人之才,持家很有一套方法。”
“那倒不假,她对什么事都有一套办法——而且她算起数来,又快又准,华罗庚都不如她。”
“二婶已经退休了吧?”
“我们有什么休可退?——我这一辈子,没上过一天班——我吃亏就吃亏在这里——前一阵子,出台一个新政策,临时工也可以享受退休金,只消找到一张工资表。你二叔虽说又是厂长又是经理,可他太过廉正,有什么临时工作,首先安排给下面员工家属,我从来没得过一点便利。我当初实在占卜不到今天这副状况——我若是先知先觉,料事如神,说什么我也要找个由头进去干几天。”
“表姨呢?”
“她和我一样。”她露出她才有的眼神说,像她们这种没有社会保障的老人,社会上多的是,国家已经注意到她们这个群体。许孝廉业已请她放心,一旦他先她而去,她可以享受他百分之二十的退休金。她说到此处快快说过去,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享受到那笔金额。
我们碎步而行,至藏书室,里边没人,我们又打转而回。她感恩戴德地感谢我和立夫,感谢我们回来香菲丽榭,她谢来谢去说,许孝廉与陆炳坤虽是领导,然而他们在职时,国营单位工资少得可怜,他俩堪夸两袖清风,再供两个儿子念大学,家里的积蓄庶乎涸竭;近年日子是好过了些儿,又赶上许翀和陆鑫成了家,成了家就得养家;许淮与陆胜参加工作才两三年;加上,她娘家不时还有三姑六舅一大串亲戚需要接济,他们拿不出更多的钱外出买房子,除了借寓香菲丽榭,实在没有寄足之地。立夫很体谅他们的难处,所以,每年都坚持回香菲丽榭住上六个月。但凡有一点法儿,他们也不会让立夫为着他们回至此处,毕竟他是在此地发病的。
“丛娜,”其时,她忽地歇下步子,问我:“你和立夫共同生活,他的健康情况,你瞧着如何?——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精神状况,还挺好吧?”
我付出全部注意力,凝视问者数秒。她是第一个问起立夫精神状况的人,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的问语里藏伏着一种隐秘的试探,耐人咀嚼。
“当然,挺好。”我回了这么一句。
我们眸光相撞,只一刹,她的眼光遂迅速企图跳脱我的视线。
“我想也是,”她语气一转,“立夫这次回来,没有半点心郁之状,你们都使对方显得很幸福——你们看上去真的好幸福呵!让我想起了我和你二叔刚结婚那会,那时候我与你一般大。”
她巧妙地转了话题。途经休闲室,她用眼梢往里斜乜。我顺着她斜睨的方向窥视,瞟见秦影和叶雯在里头。叶雯维恭维谨立着,头埋得很低很低,小学生受罚似的。她们在干什么,我们知之不详。秦影脸子冷冰冰的,好像十二月里的街面。我们甫过休闲室,叶雯低首垂目出来。沈淑秋转开目光。
“她们怎么了?”我问。
“谁知道?——各人的事只有各人自己最清楚。”
这句哲理式的句子又是什么意思呢?她讲起话来,有时候像哲学家,讲了上面这句颇富哲思性的感发之言,一丝不可名状的笑容掠过她的外貌;这个笑容很值得一画——蒙娜丽莎的笑容,可以说就是她此刻的笑容。
这段很有意思的短谈结束后,我到厨房为立夫倒一杯白开水,往里加了两片维他命。下午,秦影果然把帐本给我送来。我翻开看一看,发现她记了一笔好帐,帐目相当精确,毫厘不爽,就连会计做出来的帐,也不过如此。那时节我正在为立夫按摩脚心,溜两眼便搁一边了。我每日的必修课,是检查立夫足部有无损伤;由于肢体植物神经病变,发生损伤肢体不觉,易继发感染和形成溃疡。我常常特别留意不让他的足部受伤,每天都用温水为他泡脚,泡过后,以柔软的干毛巾揩干,而后为他按摩足底。我精心护理他的病足,坚持不缀,从不感到厌倦。我护理之时常常带着几分遥想:若有一日,当我为他揉摩足部时,他神奇般地感受到了我的揉摩,那是多么的美妙——不过,我亦做好思想准备,纵然那个时刻永远不会来临,我也不懊丧,我和他互为对方之骨中骨、肉中肉的人生经历,永远珍藏在我幸福的记忆之中。
“丛娜,在想什么呢?”立夫问我。
我朝他仰起下颏,我正坐在一张矮小的软凳上,我将他的双足抱拢在胸口。
“我在想,我和立夫老了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呢?”
他粲然微笑。
“我还以为你在发愁那个帐本呢!”
我将他的双脚轻轻放到干净的白绒毯上,跪到他两膝之间。
“立夫,”我问。“我一定要管帐吗?”
“按照遗嘱,是这样。”他身子微微略前倾,眸中漾出一片水样的温柔,亲切地看着我。“搞得掂吗?”
“当然。”我说。“我管过班会费——管帐难不倒我。”
“啊,我忘了——我的丛娜是班长,是学生会主席,不是吗?”
“对,我做领导做惯了——立夫,怎么办呢?”
立夫不免好笑,他出声笑着往后仰,随势将我拉携入怀。“这还不好办吗?”他低下头来,在我耳旁轻语:“做我直属上司就行了!——丛娜对我有所有权!”
我把身子偎在他怀里,双臂加点劲合围着他的腰,心儿荡起一种极深极温馨的快乐——甜蜜与温存,亲昵与爱抚,整个儿的深爱都在他的怀里了。立夫早已看出我没有治家之念,我所有的时间都想倾献予他;继后,他帮我出主意,帐依旧交付秦影管理,其它余事其实无须费心,自会有人来请示,我只需点头或摇头、过目帐本便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