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夫,”秦影说。“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猴头茹,就在汤里,多吃点儿。”
这款猴头茹炖鸭掌,就在立夫的面前。他尝了一下,神情悰然地感谢表姨的一番特意关照。沈淑秋朝我别过脸孔来,腮上保持着固定的微笑。
“丛娜,你爱吃什么?”她问。“告诉我,晚上我吩咐厨房给你做。”
“不用专门为我做什么,我一切随大家。”我说。
立夫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地方,一个宽悦的微笑穿越他的双唇之间。
“丛娜爱吃青菜。”他告诉大家说。
“这好办,”沈淑秋说。“叫樊婶再炒一碟西兰花来。”
“不用了——不必边吃边炒这么麻烦。”我说。
“立夫哥,”陆胜道。“这么说,养嫂子很容易?”
“你也知道叫嫂子,别没大没小的。”秦影说。
立夫发话道,我的年纪比在座的各位都要小,就免称嫂子了,直呼名字即可。他望望陆胜,仿佛记起他刚才的话,又抿了抿嘴唇,冁然而笑。
“丛娜,”沈淑秋问道。“你和立夫是怎样认识的?”
被她一问,在座者都对我行注目礼,我安如泰山,并未发窘。
“韩森大夫介绍我们认识的。”我坦言道。
秦影斜视我一下,用平淡的口吻问道:
“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父母是干什么的?”
“他们都是医生。”
“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香菲丽榭有两间客房。”沈淑秋笑笑说。“等你们度完蜜月,把你父母接来和我们住上一段,大家熟悉熟悉。”
等我们度完蜜月,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们的蜜月,将打破我已知的一切记录,相当于我们长长的一生!我心里想着,嘴角不由得微翘,卷起一个微笑来。这个问题,立夫早已跟我商量过,只是我的父母想让我和立夫多过二人世界,不愿太快打扰我们。我扬起脸颊,发觉全桌人又把我饱看了一番。
耿丽华问我是如何到这个城市来的?我答曰,我念的是图书管理,这个城市有一家图书馆聘请我,于是我就来了。
“真是有缘千里相会,无缘咫尺难遇啊!”沈淑秋夸称,很为我们高兴的样子。
“早知道我也念图书管理好了,”许淮说。“免得在机关工作,成天不是开会看报,就是喝茶聊天,简直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
“蹲机关,就要练就一种坐功,习惯了就好了。”陆胜调侃自己说。“——修炼三年,我业已出道;现在我可以无事独坐半天,就像庙里的和尚,姿势一点不比他们差。”
“一天阅十几份报纸,无聊至极。”许淮说,可见他的修行还不够,尚未上道。“我又不会聊天,全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话,我实在插不上嘴,没有那种天份。”
“你当然孤独了,连我这么造诣精湛的聊家,都甘拜下风。特别是像什么‘五月确实比六月凉快,九月确实比十月炎热’、‘瘦肉煮汤和炒出来的味道真的是不一样’,这般水平极高的无聊之聊,我从来都是只有听的份儿。”
“瘦肉煮汤和炒出来的味道一样,那可真是见了鬼了。”陆鑫笑道。“听起来,你们好像进了养老院?”
“你们这些单位,”许翀皱起眉泉说。“人浮于事,根本就是重复多余的,怎么会有事可干呢?”
“一个机构,既重要又无事可干——真不知口才要多好才说得过去。”
“你们这么讲,我都对自己的工作不自豪了。”许淮说。
“我要向上级汇报,清洗我们的名声。”陆胜笑道。
“我老早讲过,”许孝廉用早有先见之明的语调对妻子说。“蹲机关不适合许淮,当初就应该同意他留校任教。”
“留校任教?”沈淑秋说。“上海那么远,那我不是等于没了一个儿子?”
“男儿志在四方。”丈夫说。“怎么能说没了一个儿子呢?——我有一个战友,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天津,一个在海南;他同这个儿子住半年,又同那个儿子住半年;冬天在海南,夏天在天津,过得有滋有味。”
“冬天在南方,夏天去北方,我又不是候鸟。”妻子不以为意。“我是一个母亲,我只想两个儿子都在我身边,让我天天见得着,我现在已经很知足了。”
陆炳坤半开玩笑地开导老两口说,蹲机关毕竟不是蹲大狱,克服克服还是可以的。
“这几天我七忙八忙,”许翀对陆鑫说。“明天再把钱还你。”
“不就六十块吗?”陆鑫说。“你不用这么着急还我。”
耿丽华询问怎么回事。许翀说,上个礼拜打车回香菲丽榭,身上囊空如洗,陆鑫出来给付了。
“你怎么出门也不带足钱。”耿丽华说。
“我忙昏头了,我没注意。”许翀说。“我曾经一度喜欢的这个行业,现下它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就差没身败名裂了。”
“你的情况算好的了。”陆鑫说。“你要是我,早就跳楼一了百了了——你要学学我,天蹋下来当被子盖,不要理会任何压力,实在迫不得已就妥协——这就是我最新的哲学。”
“你们的工作这么不顺吗?”许孝廉鼻音重重地问,这种壅塞的鼻音,颇似伤风病人的鼻音。
“我们公司今年的运道不像往年那样好,生意很清淡——比僧粥还清淡。”陆鑫以近乎自嘲的表情禀告。
“我给客户精选的几只股票,近半年来跌得一蹋糊涂,简直看不到谷底。”许翀又蹙一下眉。
“今年时运不济,绝对不是好赚钱的年份。”陆鑫说。
“经济发展永远是波浪型的,”许孝廉说。“两波之间必有一伏,两伏之间必有一波——这种现象很正常,无须太悲观。”
“正常不正常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他们两个能力挽狂澜?”陆炳坤道,他正尝着一块咖喱肉,他知道这道菜是妻子亲手做的,他襄赞妻子说:“今天这一桌菜,要数这盘牛肉味道最鲜美,真的。”
“谢谢夸奖,”秦影回了他一眼。“只不过这不是牛肉。”
“是吗?”他虚心求教。“那是什么肉?”
“能有什么肉?——普通猪肉呗!——现在的肉价,真是贵得令人印象深刻。”
“肉价还未降下来吗?”许孝廉问。
“降了两天又涨了,”秦影像个不大高兴的老师似的说。“猪肉、羊肉、牛肉全涨了。”
许孝廉自然问涨到了什么价位?
“猪肉每斤十四块,羊肉牛肉每斤二十块。”他得到回答。
“如今这些畜类的身价,是多么的昂贵啊!”陆炳坤用洪亮的嗓音说。
“这么说,我一天的工资,刚够买几斤牛肉的了?”陆胜盘算道。
“最让人担心的是那些低收入家庭,”陆炳坤说。“一天的工资刚够买一斤牛肉,就那么点儿钱,除了对付柴米油盐和房租,还所剩几何?”
“几何也好,三角也好,”秦影说。“别忧国忧民了——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公民嘛,”他说。“一个合格的公民,就应当忧国忧民。”
秦影又白了他一眼。
“我怀疑,”陆鑫评述说。“我们这个地方的物价,是全国最高的——一瓶液化气,历史价位高达一百二十五块,比广州的还贵,我们这里是中国物价升涨的火车头——居住此处真是三生有幸。”
“使用液化气,不如像我们这样使用电器。”许翀说。“又经济又方便,停电了就全部上饭店。”
“早几日,有两个推销员,来香菲丽榭推销太阳能。”耿丽华说。
“太阳能?”许翀问。
“我们没同意。”秦影说。“什么太阳能月亮能的——他们以为我们是印钞票的,开价两万元,什么时候才能节省回这笔钱来?”
许翀说,绿色能源产品在当下是很难推广的,老百姓居家过日子,讲求的就是实惠。沈淑秋将一块挑了刺的鳕鱼肉,夹到许孝廉的碗里,问他:
“今天中心广场人山人海,搞什么活动?”
“哦,控烟协会搞的宣传活动,宣传吸烟的危害。”
“吸烟确实不好,人人都知道吸烟有害,可大家还是要吸——人的自控能力真的是很差。”
“我简直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逻辑,”盐场退休场长直言直语说。“全世界都是这样,一面宣传吸烟有害,一面准许烟草企业生产。杀人也是他们,救人也是他们;放火也是他们,救火也是他们;什么都是他们——不从源头关闭烟厂,禁烟等于一句废话。”
针对他的讲话,许孝廉以一种平和的适应能力答以道:
“治理国家不是摆弄小卖部,想卖什么就卖什么,想不卖什么就不卖什么——故而,截止目前,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是禁止生产香烟的。”
“世界上没有国家做到的事,中国就不能先做吗?”退休场长独创一格说。“只要是对人民身体健康有益的事,就应该马上做,快点做——应该有这个魄力,做几件让世界叹为观止的大好事。”
“你别聪明得过了头了!”秦影一旁敲醒他说。
“你没学过政治经济学,很难讲得你明了。”许孝廉说,他把他的适应能力完全发挥到极至。“政治经济学,实际上包括了世界上所有其他的学问。我总结了一下,凡是你提倡的事儿,十之八九是靠不住的。”
“烟草这个东西,它有一个特点。”陆鑫说。“它不是立刻吃就立刻死,它能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普天下的通病——亦就是它能在全世界合法存活的独出特点。”
“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要跟着别人传怪话。”秦影说。“香菲丽榭没有人吸烟,这是一个好习惯,你们要保持这个优良的传统。”
彼际,我和立夫已吃好了。我们在桌子底下手拉着手,坐在那里听他们讲话。他们讲什么,我们就听什么。像许多场面一样,谈话大部份由男人掌控,女人只是间中穿插一下而已。叶雯腼腼腆腆的,无言可说;她不善逢迎,因于这个原因我越发喜欢她。沈淑秋对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都表示所见相同,她不住地点着下颏,像只鹦鹉似的。温梦娥俨然一蔸独怜幽草,落落穆穆;即使后半部份谈话的基点转到女人也能参加的日常生活内容,她亦声沉影寂,未发表过一句见解。我注意到,她好几次抬起眼睑瞅我,我每次都恰如其分地向她答礼微笑。
餐罢,又小谈了一阵。午间立夫需要憩息,这是韩森大夫专门为他制定的作息表;生活要有节,起居要有常,不能过度劳累,保证有充足的睡眠时间,是作息表的重要内涵。于是回至我们的小窝儿。那是一间宽雅的卧室,茉莉花色的墙壁,浅红色的地毯;一张柔白的法式双人床,上面宛如仙子撒洒了朵朵法国百合和玫瑰。白葡萄叶蔓花纹的天花板,希腊式的壁橱。充满诗意的空间,一束珍珠白色的光芒,微泛粉红色,那不是精制的亚力克灯饰散逸出的光芒,而是秀雅的奥克兰帷幔为春阳照耀漫散的光影,拉开帷幔,便可赏景听风。卧房丽随一间超大浴室。我们的卧室与大宝的寝室同在楼下,其余人均居二楼或三楼。
立夫躺在柔柔白白的床上,好似躺在娟秀的百合花瓣和白玫瑰花瓣上一样。我握着他的手,轻轻抚着。我想起午饭之时,温梦娥、耿丽华和叶雯,真是够斯文的,均只进饭一小半碗,那碗实在太小了,我食下三碗——营养专家曰,成年人每日至少进食米饭五百克——沈淑秋和秦影差点儿没瞠目。我把这点小趣事告诉立夫,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立夫,”我问他。“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苗条、吃不下饭的姑娘?”
他扬了扬两道黑黑的眉毛,眸里又漾起一个浓浓的笑意来。
“那是你对男人不了解——我就喜欢看见胃口好的姑娘。”
“我不是姑娘了——立夫,我是你妻子。”
“傻丫头,这个我记得比你清楚。”
微笑一直在他脸上,他的微笑是多么的动人,使人心旌摇摇。其时到点了,他可以睡了。他把我的一只手捉到胸前,捂在心口上。
“丛娜,”他说,“你待在我身边,不要东跑西跑的。”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守着立夫。”
他问我为什么不同他一起午睡?
“我想看着立夫睡,”我说,“——我在一旁看着立夫,立夫需要我,我立刻就能知道。”
这是我的真愫实感,当他需要我的时候,我第一时间知晓,并在他身边,是一种责任。他很明白我的心。
“丛娜,不要太担心,我现在感觉挺好。”
“嗯!”我点点头。他轻轻摩着我的面颊,腮边挂着一丝笑纹。有什么比他的爱抚更可亲的呢?我跟立夫在一起,表达完全不用东躲西藏,他从不限制我。我的天性是怎样的,就放心地怎样表露,毋须畏手畏脚。我明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给他带去快慰;他接受我所有亲密的伺服,没有一丝的不自然;他享受我一切芬芳的爱语,没有一毫的不自在。他晓得我对他的爱很深很深,侍奉他就是满足我自己最甜蜜的愿望。这亦是我爱他的很重要的一点。我深感我俩心意相通,我的心仿佛驻进了他的胸膛,我心中的怀想,不说出来,他也懂得。无拘无束地爱一个人的那种高度的心理满足,只有同他在一起,我才能够体会。
“我多么幸福呵!——立夫,我应该怎么感谢你呢?”我说。
他觉得好笑。
“放心吧,我们会找到你感谢我的办法的。”他说着,又暗声而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