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娜,”他向我看了五秒钟,目光如炬。“你会怪我吗?”
“不会。”我真诚地说。
“好好爱立夫吧!——人生的里程是用生命丈量的,立夫应该享受世界上所有的幸福。以后你就会明白,你的丈夫值得你为他付出所有的爱。”
“我知道了。”
“立夫需要一个真心爱他的伴侣,不讲条件、不计功利、完完全全的爱。跌入凡尘的躯壳经不起岁月的磨损,人类闪光终生的是智慧与才华,思想与精神。在这个讲时髦、又讲实际的地方,哪个女子愿与立夫一起生活,而又感到幸福和满足,她就是个精神富翁——丛娜,你就是个精神富翁、精神贵族。”
“谢谢你,韩叔叔。”
“去吧!”他绽出半个微笑说。“——去过你们幸福的日子去吧!”
在他的祝福之下,我上了停在边上的一辆奥迪。卢松专程从香菲丽榭开车来接我们。他是立夫的私人司机,依着韩森大夫的安排,他一直未露面。他二十七八岁模样,略显清瘦的脸颊,鼻梁端挺,嘴唇棱角分明。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沉稳,他就是这样一种沉稳的性格,而且品正忠直,连缄默也富于礼信。
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大宝和小红。大宝前有略述,他身材魁梧,结实得像铁塔一般,胸前凸起两块绷硬的肌肉,上衣好似包不住,十分明显,让人难以相信他的脾性那么憨厚、纯良。小红是韩森大夫为我们新请来的小保姆。她只有十七岁,还是一张娃娃脸,小鼻子调皮地翘着,两只玻璃珠似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动着;实际上她还带着一颗孩子气的天真的心,她刚见到我们,就像斑鸠一样欢欣跳跃,浑身焕发出一种春天的气息,一种健康的活力,我两分钟内就喜欢上了她。
十点钟,我们依时出发。大宝特号的个子,坐于前排,我和立夫、小红坐后排。小红一入车内,便愉快地惊讶起来,眉毛上下飞扬,眼睛一分钟眨巴二十来次。大宝也一样。卢松是他们之中唯一表情成熟的人,他一脸持重,叮嘱大宝和小红,他开车的时候不要跟他讲话,他要集中精神。
那是一个阳光辉耀的白天,我们的车在郊外宽整、光滑的快速车道上驰骋。香菲丽榭座落在市郊一处风景区内,半个钟点的车程;出可畅享城市繁华,入可尊享清雅生活;这种绝版地段,成就了富豪王者尊荣的生活梦想,他们纷纷扎堆入住,体验名流名宅上层生活。甫出市区,旖旎的郊野风光便迎面而来。四野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太阳对着春野微笑,远远近近都是沃田、草野、竹丛、树林和漫洼。三月阳光里的三月和风吹送,一群白色的云朵在天上欢快地追着我们。
小红一路上神采飞扬,她有一副清脆的嗓子,说话的声调十分欢乐,像只雏鸟唧唧啁啁说个不停。
“我是个没有土地的农民,”她带着快乐的神气,这样向我们介绍她自己,好像我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似的。“我是个没有土地的农民,”她唱歌似地再说。“我一生下来,村里就没有剩余的土地了,我一亩地、一分地也没有——我是个不能种地的农民。”
“我们国家有这样的农民吗?”大宝傻乎乎地问。“那么,你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
“在张家村。”她用喜剧女角儿的音调回答说。
“那么,这个张家村,又在什么地方呢?”他用喜剧男角儿的音调又问。
“在白龙镇。”
“你肯定它是在我们国家没错吗?”
“没错儿!”
跟快快乐乐的人在一起,是不可能严肃的,卢松才听了打头的几句对白,就无法再保持沉默的开车态度,抓着方向盘放怀大笑起来。我和立夫也笑了。
“许先生,”小红问。“丛娜姐说,我一个月有八天的假期,是真的吗?”
“不错,是真的。”立夫含笑道。
“啊,真不敢相信啊!”她眼珠儿闪出光芒。“这八天的假期,我应该怎么过呢?”
我和立夫相视而笑。我一直执着他的手,不愿放开。这会儿我抚摸着他的手,心情随野飞扬。我们的车道掩映于枝叶蓊蔚的排树之中,纵目远眺,公路宛若一条洁白的绒线。左顾,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林间枝繁叶密,浓荫遍地;右盼,绿丛翠坡连绵不断,洼地覆满春天的花儿和草芽,巨幅绿野及百万株树木,使得空气像冰镇过的柠檬水,吸入心脾肺腑,犹如清泉流过,教人直想歌吟。
渐入风景区,更加感受到这里的繁昌富庶。典雅的建筑依坡而建,澳洲风情、北美风情、英式风情、德式风情、地中海风情、美不胜收。它们都是些双层花园别墅,疏密有致,富于变化。恬人的园林景致,宅与院之间,一些非野草的名贵植物坡地,翠柔如茵;和风暖薰,被分解成紫色和红色的阳光育煦着,一派慵懒的欧洲人居风格情调。我品赏着这些林地边上的倚林佳园,有一种心归自然的感觉。
半小时过去了,我感觉我们离香菲丽榭不远了。果不其然,汽车放慢车速,前方一段海浪般流线设计的雪白围墙随之映入眼帘,银白色的铁栅门早已敞开来迎候我们。汽车平缓地驶进去,入到一个大得想像不到的庭院。我们继续向宽大的庭院平台驶去,铺道及平台由乳白色天然云石铺造,车轮辗过去,独具一种玉石般的质感,简直与沿途纯白色的天然石材灯柱同心同体,相得益彰。卢松在平台上停了车,正好停在了香菲丽榭的正前面。
这是一栋如画的别墅,我有生以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别墅。它纯欧式造形,秀典欲飘,雄丽壮观;墙体白如乳脂,顶部尖尖的立角以及大理石廊柱却是浅浅柔柔的玫瑰色,建筑通体有如烛光照耀的石膏瓶,发着鲜白微红的华彩,大度的气魄里蕴藏着一种似云影飘逸的美感。它修建在花园中心,座落在茸茸芃芃的草坪和苍润的榧树之间,榧树底下培植无数珍贵的植被;一个又一个绚烂的花圃,一行又一行的灌木樊篱;稍远处,有一棵其大无比的槐树,浓茂的树叶犹若一把绿伞遮盖着草坪,几方丈的地方都是它的覆荫。这栋别墅系此区段最尽头的一栋,围墙之内的场地均属这座宅邸,围墙之外为公有地,事实上围墙外边便是一片林野,翠林环抱,站在平台上甚至可以看到远处树尖上的叶子,在蓝天映衬下婆娑。我们的邻居离我们一公里之远,绝对的超低密度。
香菲丽榭全体人士迎出来,因是双休日,他们个个都在家。立夫在众亲的照护下,坐到轮椅上。我推着他,甜润的风吹在我们身上;晶亮的青光从榧树枝杈上射下来,铺石地面仿佛洒下点点青玉;妍草丽花清香四溢,空气赛似清流,我们在前呼后拥的人丛簇拥下进入宅邸。
一步迈进去,感觉仿如踏入了一座辉灿富丽的殿厦。大厅宽敞明澈,发着鲜花和宝石那样的光芒。紫檀木地板红得透亮,与洁白如雪的爱尔兰地毯相映相衬,地毯中央绣着一圈碎细的椭圆形花瓣。贵气十足的乳白色皮沙发,怡然地摆放在散尾葵、棕竹、巴西铁之间。一个巴黎样式的白色壁炉,壁炉架上独具匠心的奥地利水晶饰品,闪着深红瑰烂的金光。一条设计师着重设计的通道,超宽超长,沿着墙壁,等距离陈放着十二盆热带和亚热带阔叶植物,随意望去,有如温室花房里的甬道;它横穿宽绰豪华的大厅,向左通往休闲室、藏书室、卧室、工作室、会客室、以及一间小巧的起居室;向右直达饭厅、盥洗室、厨房(厨房里连有一个小餐室);气势不俗的大理石圆柱,庞大精致的樱桃木楼梯,在这个尊雅的空间里浑然一体,完美至极。全落地观景长窗,宽如一面玻璃墙,花园里的花坛、绿篱、草坪、小径、槐树和榧树,宛如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尽收眼底;室内室外景物相谐成趣,处处微泛着朦胧玄妙的明影。
一大群人半围住我们,极有兴趣地瞧着我们,尤其十分起劲地察看我。他们见我一条格子裙,一件圆领衬衫,穿得像一个在校姑娘。不过他们知道我是立夫的妻子,唯因如此,他们对我微笑致意。立夫逐一向我介绍了集合在周围的人,现在不妨来认识一下。
首先,认识认识许孝廉夫妇。许孝廉腰身细长,瘦骨棱棱,颇似营养不良,敢情从来没胖过。但他态度轻松,甚而说话的腔调都是闲逸无忧的。他费了大半生精力,曾在罐头厂、糖厂、啤酒厂担任过厂长,又在饮服公司、土产公司、药材公司、食品公司担任过经理;他以平均四、五年就换一个单位的更新速度,频频调动工作;据闻,这些单位经过他的领导,不是亏损,就是负债,无一例外;然而他坚持一路走下来,最终坐上了商业局局长的位置;总起来说,他是个起眼的人物,他这一生很忙碌,现已安全顺利退休。他的妻子沈淑秋,年纪在五十到五十五之间,体态端正、富腴,她乍看上去很稳静,仔细看看嘴唇还含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笑影。她大体来说是这个笑容,这个笑容大体来说亦代表了她自己。她嘴唇上没有笑影的时候也有,但是普通情况下很少有。
次之,是秦影老两口。秦影六十开外,她的年龄与她的相貌相去不远;身材平中,衣着中规中矩;她冷肃严谨,从不信口开阖,仿佛随便言笑超过了她身份所准许的分际;她的目光及其表情的涵义,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她跟人说话时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完全取决于听者自己的理解。她的丈夫陆炳坤,胖得可观,独异其趣。这个人生性耿直,讲实话从不犹豫,他永远不会弯弯曲曲,是一个愉快的盐场退休场长;他的相貌很适合他自己。
以他们四位为首的这个家,还有几个年青人。许翀三十二岁,系一家证券投资公司的经纪人。他同他的父亲一样,高高的身材,头发极黑,眉毛和眼角之间老是抹入阴影,黯无神采。他的妻子耿丽华,穿一件蔷薇红的衣裳,身材婀娜动人。我觉得她的容貌颇具特色,综合了西方女人的韵味和东方女人的内涵,有点像印度女人;黑玉般粗黑的乌发,一对睫长如绒的眼睛,眸中嵌了两只黑亮的瞳子,犹如两块燃烧的黑炭,闪着含蓄的热情;嘴唇轮廓丰满,皮肤颜色较深;她的儿子不大像她,小可可像奶油一样白,又稚嫩,又可爱。
陆鑫与许翀同年同月生,才气不相上下,在一家地产公司供职。他直眉乌眸,脸像一块崭新的石板,没有一道皱纹。我最欣赏的是他的妻子叶雯。她实在值得欣赏,冰肌玉肤,特具丽质;一张玲秀、温善的瓜子儿脸,翘翘的鼻子,长长的睫毛,不施脂粉;腰肢不盈一握;加上她那柔若飞絮的长发,和风草般的微笑,让人以为是哪部电影里的演员。她着一条柔白的裙子,仿佛一朵白色的睡莲,有一种淡淡的美。
许翀和陆鑫是哥哥,他们下面还有弟弟。许淮和陆胜约莫二十六、七岁,他俩均在机关工作,风华正茂,体健貌可。许淮有一头浓密的俊发,眉毛黑而重。陆胜一脸青春疙瘩,嘴巴宽而有个性。概括地说,许翀和许淮内秀诚稳,陆鑫和陆胜较为开朗,言谈逸兴遄飞,大约与两家的遗传基因有关。
还有一位不得不特别提一提,她就是俊夫的遗孀温梦娥。她虽已四十有一,但从未生育过,长年过着舒闲的生活,怎么看也只有三十五岁附近。她精神不大好,仿如没睡够似的,最大的特点表现在她的思郁中,她的目光在幽幽凄凄中浸映。她化了妆,但只在眼睛和嘴唇这两个部位,而且没有用鲜艳的妆色;她留着短式发型,周身上下一套紫色的衣裙,宛然一幅紫色的画。
我一一把他们记在心头之际,他们正在调动全部笑意赞贺我们,我们不停地致答辞谢谢这些嘉言。大家开头说的那些嘘寒问暖的话,与其他地方嘘寒问暖的话差不多。四位长辈对立夫采取了保护的、亲切的态度,他们温言慰问立夫,说了许多父亲和母亲般的话。集中而言,基本上所有人的神情都像夏天一般热情愉快。
陈妈和樊婶——香菲丽榭两位资格很老的保姆——在厨房忙进忙出。一条西班牙种的小狗,趴在一盆五尺高的挂满橙色桔子的桔树下面,期待地望着立夫。它毛色柔和,黄色和白色中带着圆圆的花点;毛质软长蓬松,观之像个松软的绒球。我和陆鑫立在一只精美的装饰壁架旁,他指着狗对我打诙逗趣道:
“它是世界上心情最复杂的狗。”
“它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复杂?”我问他。
“它是一位雕塑品收藏家赠送给立夫哥的,作为酬答。它的曾祖父血统高贵,外祖母的血族也不一般,它知道立夫哥是它的主人,可半年来它只能跟我们呆在一处,搞得它心情十分沮丧。”
“它叫什么名字?”
“我们想了几个晚上,给它取了一个本地狗普遍使用的名字——它叫阿旺。”
“阿旺!”我轻声地叫它。
它乖乖听唤,向我迎跑而来。我蹲下,轻抚一下它毛绒绒的身子。它摇着小脑袋,劈啪劈啪甩尾巴。当我把手搁在它的头顶时,它先是望望我,然后垂下羞谦的大眼睛。
我给了它一颗糖,随后站起身。陆鑫问我喜欢逸景园,还是喜欢香菲丽榭?我答说,两处地方我都喜欢,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在任何境遇中都能满足。正当我和他谈得有味道,许翀、许淮、陆胜三人步近我俩。
“你们在谈什么呢?”陆胜笑问。
“谈这条没精神的狗,为什么现在变得有精神了。”陆鑫笑道;又问,昨晚NBA常规赛,休斯敦火箭队对战芝加哥公牛队,怎么没见他和许淮出来观战,藏在房里做什么?
“临时抱抱佛脚,准备考试。”
“又考什么?”许翀皱着两道剑眉,问。“去年不是考过了吗?”
“可不,我们经常考试。”陆胜说。“考试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现在我什么都不行,就是考试行。”
“可惜又不考英语口语,你的英语说得跟苏格兰人一样。”陆鑫说。
“我对这门语言一直十分重视,这仅仅是我多种考试才能中的一种。”陆胜说。
“我口语不行,”陆鑫谦然地对我说。“我的英语充其量也就十一点半。”
“十一点半是什么意思?”我问。
“顾名思义,就是没到十二点——不够正点。”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等我领悟过来之时,我们全都笑了起来。他们待我一点儿也不见外,已经达到了可以开玩笑的程度。
“我们这个地方,经常讲一些外省人听不懂的话,这大大妨碍了我们招商引资的步伐。”陆胜笑着跟我说,而后看看我的身后,其他几位也笑咪咪地看着。我转体一瞅,瞅见小可可向我走来。他双脚软软的,走得蹒蹒跚跚,歪歪倒倒,十分可疼。耿丽华同叶雯在两边弓腰扶助他。他一把抱住我的腿。
“宝贝,干什么?”我蹲下身,温柔地问。“来,亲一个。”
我在他苹果似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个响亮的吻。小家伙搂住我的脖子,在大人们的教唆下,回还了我一个奶香吻。我将这个招人疼爱的小人儿抱入怀内。温梦娥站得离我们稍远,她的目光不时落在我们当中,偶尔直接往我的眼睛望上一眼。
我抬头看立夫,他坐在众亲之中,秦影和沈淑秋于其两旁,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这是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幕,我很乐见立夫在爱护他的亲眷之间,所有的爱和亲情包围着他,我不想立夫与他的亲人不来不往的。这阵儿,许翀同陆鑫也向立夫踱拢;陆胜和许淮试捏着大宝臂膀上厚敦敦的肌肉,大宝口里咬着汉堡包,有如憨态的狮子似的任由他俩试捏;小红则像一只快活的小鹧鸪,在宽阔的楼梯上蹦来蹦去,蹿上蹿下。我不禁纳闷:这个富贵的门庭,就是立夫所叙的故事里面的香菲丽榭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