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猝然听到立夫的声音,气弱声微,那么无助,那么绝望。是喊我吗?我一下醒了过来。我按亮床头壁灯,发现立夫在梦呓,脸白得像一张蜡纸。
“立夫!”我连忙轻唤他。“立夫!”
“丛娜……”
“我在这里。”
我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一只手抚摸他的额头和脸颊,他终于醒来。我继续握着他,轻抚他。我把他抱住,用一吻告诉他我在他的身边。
“啊,丛娜!”他恢复神志说。
“立夫觉得怎么样?”我问他,全神投入关注他,现在他的面颊呈灰白色。
“我又做了那个梦,丛娜!”
我想也是。“立夫别怕,”我给他揉着胸口。“只是个梦而已,我在这里——我们没事儿,别担心。”我安慰他,我想让他睡觉,可他毫无睡意。
“丛娜真的不会离开我吗?”他问。
“是的,不会——我保证!”
我不假思索地说,重新拥抱他,把他亲了又亲,心底里有一股爱流在扩散。我对他抱着一种无法克制的温柔,他是我的家的所在之地,是我一生追寻的地方,我怎么会离开他呢?——他就像我心灵的一部诗典,精神的一片甘露,是他的爱使我的人生具有意义——我爱他,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他给了我今生,给了我一个完整的自我,我有他足已!我与他目光铆接,他一双黑眸闪着专注的光,很多感情都从里面渗露出来了。
“丛娜,”过了约莫一分钟,他说。“有一件事儿,我想跟你说,希望你相信我。”
“不管什么事儿,我都相信你。”
一道舒慰的微笑,静静划过他的整个面部,那双充满柔爱的眼瞳,也添入了几许笑意。
“丛娜,我们可能要离开这儿一段时间。”
“离开这儿?”我愕然,问。“——为什么?”
“因为,关于我的情况,韩森大夫说得不够准确。”
“不够准确?——韩叔叔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有一点。”又一个宽厚而宁静的微笑,慢慢浮上他的脸庞,他的眼睛也不觉更加柔和起来。“你知道吗?逸景园——不是韩森大夫的。”
“不是韩叔叔的?”我有些错惑,但并未上心。“不要紧,我有房子,而且——”我说到这里,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骄傲起来。“我已经将房子过户到立夫名下了。”
这个小秘密,立夫之前并不知晓。他奇讶地瞧瞧我,跟着唇齿之间掠过一道肃然无声的笑容来。
“丛娜,为什么这样作?”他问。
常言道:人有旦夕祸福。我想给我的爱伴双重的保障。我这个心里的回答,并未诉诸语言。他依旧亲切地瞧着我,一朵灼热的火花,闪烁在他那深邃无底的目光里。
“嗯,”他说,颊上仍留着那一缕严肃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这是丛娜送给我的财产,我一定得收下。不过,丛娜——我刚才说,逸景园不是韩森大夫的,你为什么不问问是谁的?”
“谁的?”
“我的。”
我莫明其妙了一季子,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可能是真的。我定定心。
“立夫!”我轻言唤他。
“丛娜,你保管我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我的住址是香菲丽榭,还记得吗?”
“嗯——韩叔叔说,香菲丽榭是小区的名字,你暂住的地方。——我要将我俩的户口迁到一块,立夫是户主,我要让我们的名字在一块。”
“我俩的名字要在一块,那是不在话下的;我这个光头司令般的户主,有一名小将肯投靠过来,在我的人生里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大事——只是,丛娜,香菲丽榭不是小区的名字,也不是我暂住的地方,它是我在郊外的另一处房产,我的家人都住在那里。”
是的,我听韩森大夫说过,立夫有家人——虽有耳闻,但知之不详。不过我想,他的任何家属都不会比我更亲。我冷静地看到,这几日立夫精神恍惚,现刻可以说是神紊意迷。他的谵语是耶非耶,我并不在意。婚前,我不相信立夫精神有病;婚后,我以天为誓,哪怕立夫精神真有疾病,我也不离不弃,上天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他,我永远不会让他孤单一人,无人照管的。我有我的做人原则。在我的思想中,爱他的感情超越一切感情之上,我要穷尽我的一生守护他,与他同甘苦共命运!这就是我爱情与生命的最终誓约,重若千斤的誓约!
“在我眼里,夫妻之间没有秘密。”他接着说。“长相知,不相疑,两个人才能伴随走完人生的旅程。从某种意义来说,我现下这般处境,丛娜这么爱我;纵然换一种处境,丛娜也会照样爱我很深。丛娜的品德是我的保障。爱情在一无所有的环境下产生,那是一种除了爱,没有任何杂质的爱情。丛娜心若玉洁,在我‘不名一文’的情况下,越过缺陷而爱我——丛娜爱我什么呢?”
“我爱立夫无穷的智慧,我爱立夫广阔的思想——这一秒钟是,以后也是。”
“这是最令我悦服的爱语,就是如此这般和丛娜过上几生,我也不会厌倦——可是,现在已经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了。”我正抚摸着他的肩头,他把我的手放到嘴上,亲了一下。“丛娜,韩森大夫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他的病人?”
“是的,他告诉我了。”
“那末,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被送到这里来的?”
我下意识地深吸了一下。我们各自的手握在对方的手里。思及往事,他的面庞蒙起了一层郁影。
“我是身不由主,被最痛苦的、不欲再提的忧虑带到这里来的。”稍停半分多钟,他接续说下去。“丛娜,你刚到这个城市,你不知道,我在郊外的住居,是一个有名的住处。十年前,那里就稀稀疏疏聚集着几个有数的富翁。我父亲是个实业家,一生辛劳,积攒了可观的财富。——香菲丽榭虽然地处偏僻,但据说独享方能彰显尊贵,他就买下了。
“我而立之年以前,生活很宁静;我像所有普通人一样,生活得很正常。后来,我的哥哥俊夫结婚了,嫂子是父亲一个合伙人的女儿,婚后他们的生活很淡静。一个炎热的夏日,史筠来到香菲丽榭,她是新雇来的家政服务员。她清纯、淑雅、柔丽,一双黑眸闪动着梦幻般的艺术色彩。她家境清寒,只攻读到了中专学历。大家都很喜欢她,她在香菲丽榭干了将近四个月。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请史筠作我的模特,她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在工作室里等她,她过了二十分钟才赶到,她一脸奇诧的走入屋,问我:
“‘立夫,你有朋友来吗?’
“‘没有。’
“‘我问了俊夫,他说今天没有访客。可我刚才明明看到一个陌生人,就在外面的通道上,他还跟我打了招呼。’
“‘肯定是有人约请他来的。——你坐这个位子,手放在桌上,保持这个姿势。’
“我正在构思作品,没有留意她的话。约莫过了两个月,一日中午,我在藏书室伏案读书。一个人走进我坐着的房间。他一下子就进来了,穿着一身黑衣服。我一生中没见过这个人,我一辈子没跟他说过话,他却表现得并非如此。
“‘你好!’他这样对我说了一句,转身离去。
“我看他的样子,不像第一次到这个家,可我并不熟识这个人,他的声音完全陌生。我走到藏书室门口,左边看看,右边看看,通道很长,但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我费了半天的劲,问遍了家里所有的人,谁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谁也没有邀请外人到家。你想这事多吓人!如若谁也没看见,只有我看见,那真是有毛病了。可就算我看花眼,也不可能同时听错他讲的话。我反复想了很多遍。总之,这宗怪事真是足够我从早想到晚的。
“两日之后,又是一个礼拜天。我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迎头碰上一个人——正是我前天照了一面的那个人!这回他可以说是近在我眼前。他有一张不同寻常的面容,消瘦、悒郁、苍白,他的目光比所有的目光都森严,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这个印象在我的脑子里至今不肯消失。他像上次一样,走近我时说了句:‘你好!’——平平一句话,却隐寓着他可以随时匿名而来,进进出出——他就如到了熟地方那样,慢慢朝里前行。而且他好像怕我以后记不住他似的,在通道最后一扇门前,他停住脚步,转过脸看着我。我好似中了魔法一般——这是一种不知怎么解释的感觉——转眼不见了他的踪影。
“正在这个时间点上,二叔和表姨同行而来。我马上问他们那个古里古怪的人是谁。他俩一头雾水,不知我所云。我严告他们,家里进来了陌生人,他们立刻叫出全家人,上上下下十几个,大家分头四处找了找。那人是朝会客室方向走的,我排除了他到其他房间去的可能性,我请大家把重点放在会客室邻近的几个房间。我亲自走进会客室,找他找了一个小时。相邻的几个房间,凡是大一点的、能藏得进人的橱橱柜柜、箱箱笼笼、角角落落,都仔细找遍了,连他的一根毛也没见着。家里没少任何一件东西。全部人马定定的望着我。
“‘立夫,’俊夫抚着我的手,关切地问。‘你能确定那人现在在家里吗?’
“‘就像我现在在家里一样。’我说。
“俊夫和父亲互望一下,两个人过来把我紧紧拥在怀里。
“有一个人提出设想:那人会不会已经逃跑?但我想起来,他不可能走,就如同热带降雪一样不可能。大门是紧锁的,钥匙在陈妈身上,前前后后计算起来不到一分钟。也没有征象表明,他会插上双翅飞出那里,真的,我联想不出来。除非有神力暗中帮助他。这个想法压得我心头日益沉重。我穷思极虑,不知其所以然。大家都以为我得了幻想症,我峻告父亲,我不是幻想症,事实全然是那样。虽然我不是生来认人的,但他的模样我记得结结实实,加上我有绘画的基础,我马上画了一幅他的肖像。
“这幅肖像在全屋人手里传来递去,没有一个表示见过这张脸,问题古怪就古怪在这里,我居然见过两次!隔天,父亲把韩森大夫请来。大夫让我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一遍。我叙说了。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是当然的道理。我发现,谁也不相信我的话,除了韩森大夫以外。临走时,大夫对我说:
“‘要记住,你比谁都更了解你自己的身体——相信你自己!’”
“史筠呢?”我问。“她也见过一个陌生人——不是肖像上的那个人吗?”
“这是另一桩怪事。”他说。“在我见到这个陌生人之前,不知何时何日起,史筠变得整日惘然若失,似有无穷的心事。还有我们不能理解的更多。一日,她离家外出,再也没有归回,说不见就不见了。我们到处搜寻她,始终找不到。我们简直完全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用警察的话说,她失踪了——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她人间蒸发了——那天她并未在场。”
故事说到这里,越来越蹊跷。我屏息凝视他,倾力以注,感到自己正被吸到他那谜一样的故事里面。
“你是说,史筠失踪了七载?”
“对,她是回了湖北老家,容或到别的城市另谋他职?无人知悉,反正她不辞而别——你知道祸不单行,不幸的事儿,很少是单独降临的——那一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他眼里升起一层障翳,陷入深深的痛忆之中。他忆述,七年前那个受难日,他从艺术馆出来,走下三十三级混凝土台阶,一个醉汉驾车向他驶来,他被撞倒在地。等他从医院苏醒,下肢已然至残,失去行走能力。其时,俊夫正在公司里开会,获知这一飞来横祸,他火速赶往医院。在滨海大道上,他的车不知何故,刹车失灵,转弯之际,连人带车冲入海里。第三天,才找到了他的遗体。灾祸接踵而至,父亲晚年丧子,大恸之后,郁郁而终。
“那是我悲惨的故事,”他略作沉吟,又说。“我不愿回忆那段生命惨史——命运如此待我!——我承受着生命中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劫难——丛娜一定要原谅我,不要因为我一开始没有对你说实话,而生我的气。韩森大夫不让我婚前告诉你,他屡次坚持,这是一场爱情的考核,身体缺陷是挡不住真正的爱情的,他想我俩得到真真正正的爱。再者,这里边有许多事儿离奇古惑,要轻轻松松说出来,实属不易,能够不说我情愿不说。我一个人受刺激就行了,我不想丛娜卷进这里头。”
“是谁提出送你到这儿来的?”我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二叔和表姨他们全体开会通过的。”他说。“父亲故去后,他们对我的健康越来越重视——我心心念念记着那桩心灵之灾,那个黑衣人刺激着我的神经系统。我像所有男人一样,我想对我家里的每一个成员的安全负责——这个盘踞我心灵的疑难题目,我曾思考了又思考,研究了又研究,竭尽了一个男人所有的恒心和耐心。他们觉得我呆在香菲丽榭,长此下去,只会加重我的病情,他们认为一个半疯的我比一个全疯的我要好,于是将我送往这儿调适身体。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我从不和家人计较,我同意自己上这儿来,也是基于这一点——香菲丽榭这些年确是没发生过什么事,尽管此事不可解释,但我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被解释。我以我的心请求你相信我,丛娜——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相信,我把立夫看作是我自己一样相信。”
“我的话有丛娜相信就够了。有时候,我真的很感激他们把我送到这里来,上天对我眷顾有加,我来这里得到了我人生最大的幸运——我得到了丛娜!——丛娜击碎了我生命中的层层死寂,跟丛娜在一起,我有了所需要的一切——可是,我怕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立夫的身边,我的爱每时每日与立夫同在——我们的幸福比万年更长!”
“只有丛娜能把我未来的日子照亮。我一生中最大的信任,放在丛娜这里,并且单独放在丛娜这里。如若我只是一个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现在我有了你,丛娜,我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不会受到伤害的,立夫也不会。”
“对我而言,唯有爱才是生活的主弦。我不想回到香菲丽榭。那是人的精神无法到达安全的地方。”
“立夫不愿意去的地方,我们不去。我们就在这儿,以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像今天这样过。”
我把抓住他的手握得更紧一点,他深情地回望我,我们的目光对接了一会子。
“丛娜,”他说。“我现在多么幸福,依我本意,我永远不愿离开这里到任何地方去。最大的问题是,若果我不回香菲丽榭,香菲丽榭的人就失去安身之地了。”
我不解其意,为究其原委,我问:
“为什么?”
“丛娜,”他说。“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有一个文件袋,你把它拿过来。”
床头柜三层抽屉设计,我拉开第二层抽屉,诚如他所说,有一个文件袋。这我倒没留意过。我在这儿住了十五天,全部精神生活和实际生活,都围绕立夫运转,受他制约。他是我生命的核心,也是我生命的中心,我所有的行为和活动,都是通过接受他的辐射而运作的。我的人离开他不到十分钟,就会自动回到他那儿。现在我拿了文件袋,回到他的身边。
“丛娜,打开它。”他说。“里面有一份东西,你可以看。”
我遵命,打开文件袋,从里取出一份文件,发现那是一份遗嘱,立遗嘱人为许孝礼。
“是爸爸的遗嘱?”我惊问。
“嗯。”立夫点点头。“这是遗嘱的一个副本,另外还有两份,跟这份完全一样,由公证人和律师保管。——丛娜,你读一读。”
我平生第一次读遗嘱,这是另一个人心灵里的话,是他真实意思的表达,这种感觉我觉得很奇特,很神圣。我从命轻轻默念——
立遗嘱人许孝礼,今立遗嘱如下:
我患病数月,自感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趁我神志尚清,与公证处的邵成山先生、柳明先生、以及威远律师事务所的李宏林律师、吕斌律师共拟此遗嘱,其内容可资证明。
我一生在实业界奋斗,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我百年之后,我名下的所有动产不动产、全部财产均由我的儿子许立夫继承,由公证处保管;立夫康复治疗的专项款子,由韩森大夫监管,任何人不得有异议。
我的堂弟许孝廉,廉洁奉公,至今尚无房产,故其阖家可以继续留居香菲丽榭。日常生活所需的合理开销,可从遗产中的年息部分支取。倘如离居香菲丽榭,上述权利不得享用。
我妻子的表妹秦影,三十年来代替她已故的表姐,照顾俊夫和立夫,此番厚恩,我深表谢意,故其阖家可以继续留居香菲丽榭。日常生活所需的合理开销,可从遗产中的年息部分支取。倘如离居香菲丽榭,上述权利不得享用。
我在本市的五处房产——(长青路的逸景园、淀海中路的盛天阁、竹溪路的紫苑、茶亭路的向南居、翠霞风景区的香菲丽榭)——立夫可以随意择居。倘如一年之中,立夫与二叔、表姨合住不足六月,则取消许孝廉阖家及秦影阖家日常生活开销的支取权利。倘如连续两年,立夫与二叔、表姨合住不足六月,则取消许孝廉阖家及秦影阖家留居香菲丽榭之权利。
我的大儿媳温梦娥,可以随意择居我在本市的五处房产,日常生活开销从遗产的年息部分支取。倘如其改嫁,可获竹溪路158号紫苑花园别墅一栋,其余权利自动取消。
倘如立夫结婚,我的小儿媳即是许家的女主人,香菲丽榭一切日常生活开支,凭她一言而决,但全部财产仍由公证处保管,只可使用年息,其余部分不得动用。倘如立夫离婚,他的妻子将不能分到任何遗产。
我希望立夫幸福、平安,倘如立夫不幸,跟随我而来,我的全部财产将由公证处经手捐献给下列名单所开的慈善机构,任何人不得主张权利。
……………………
接下来是长长一大串受赠的机构名称,和电影终了升起的字幕一样长;每一个机构单位都标明分配数额,注明注意事项。另外还附有四页香菲丽榭成员日常生活开销控价表,名目繁多,十分详细。
这是一份正规的、合法性的遗嘱,由立遗嘱人亲笔所书,有两位公证人及两位律师的签字,盖有公证处的合法公章。头几分钟,我的思想还差点儿跟不上立夫的讲话,现在看来,立夫所说的一切都是真事了?我惊奇地想,我不屑于过奇富的生活,不过这种生活既然来了,我也不会装出失望难过的样子。相反,这是上天对我付出真爱的一个奖掖。我突发奇翼:既然我们不缺钱,那末,将来医学发达了,利用干细胞移植,说不定立夫会重新站起来。生命是很奇妙的,人的生命往往会创造出惊人的生命奇迹。我的立夫宽厚善良,我深信,在他身上必定会产生那样的生命奇迹。
“丛娜,”他问。“这是一份奇怪的遗嘱吗?”
“不,这是一份很合乎情理的遗嘱。”
我把遗嘱放回文件袋,复将立夫拥抱入怀。我吻吻他,他又像刚才那样微笑了一下。他一切由着我。
“丛娜,你能原谅我吗?”
“立夫担心的就是这个吗?”
“嗯,我担心丛娜生我的气,从此不再理我了。”
“我不生气,我这儿疼——心疼——我没有给到立夫安全感,从今日起,我要给立夫完完全全的安全的感觉——我说过的,立夫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的话是永久有效的,因我知道,不论立夫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他目光温存地停留在我脸上,和善的颊上笑容依稀可见。现在我们的心贴得多么近,就连最细微的眼神,也吸引着对方的心灵。他把我搁在他胸口的手,拉到他唇上吻了一下。
“现在我不明白的是,”他说道。“父亲为什么非要我与二叔、表姨长住呢?”
“因为他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他希望你有亲人陪伴,有亲人爱护。如果你不愿意与二叔、表姨同住,说明他们对你爱护得不够,照顾得不够。”
我十分理解老人立遗嘱时的心情,读这份遗嘱,我读到了一颗深爱着儿子的父亲的心。他心爱的儿子双腿瘫痪,他又以为儿子的精神出了病症,他的儿子就像一个无人保护的孩子,谁都可以利用他,谁都可以伤害他,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这份遗嘱能使立夫免受伤害,至少谁也无法利用他。天下能有什么爱,比父母的爱更长久?——对一个父亲来说,又有什么比儿子更重要的呢?我在心上暗暗发下誓言,我要给立夫一片宽广无边的爱,祈愿老人能够含笑九泉!
“听起来像是父亲的意思,我有一个聪明的妻子。”他说。“丛娜——听了我的故事,害怕吗?”
“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说。“以后立夫去哪儿,都要带上我。”
“不忧不惧,贫富不惊,这是丛娜身上我最喜欢的特点。”他说。“如果香菲丽榭不是七年来平安无虞,我是绝对不会带丛娜到那儿去的。我离居香菲丽榭太久了,遗嘱是我回那儿的原因——唯一的原因。但是,我决定,一旦情态不对,不管它是多么细小的不对,我们立刻离开——我绝不容许丛娜出任何事!”
“立夫,不要担心。”我宽慰他说。“在大学里,我学过柔道、跆拳道和自卫防身术,没人能伤害得了我。而且,我的综合分析能力令教授惊叹,指不定我会逮到那个吓我立夫的人,把他送进拘留所。”
我又把立夫引笑了,这回他的心事彻底释怀,苍白的颡部泛出淡淡的欢愉的光辉。
“我是丛娜的俘虏,所幸不是被这样俘获的。”
“立夫放心,我优待俘虏。”
他轻轻地、纵情地笑开了,我趁机把嘴唇放到他的唇部。此刻,我们被醇美的感情陶醉着,心儿扑向幸福之域。我对立夫的敬爱从不间断,现下更加缠绵缱绻地崇爱他。他是我至上的阳光,是我心灵里的所有宝藏,我愿为他付出我的青春跟人生——是的,包括生命。一个敏感的高贵之躯,他的品格教我景仰。他的神经受了恁深的刺激,却愿承受巨大沉重的精神负担,重返香菲丽榭,纵使那里会呈现不可预知的情状。这种勇气从何而来?我要说,这是善良、无私、互助的人类天然的品德使然,这些人格精华,闪烁着高尚圣洁的光芒,令人赞叹。我热爱他,一如我热爱人生,我要与他一同体验他人生中的命运。我的性格是坚强的,我的爱情具有无比的力量;为了他,我从来没这么勇敢过。可以说,这是一个果断性的、非常必要的决定,我将度过一个非同一般的蜜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