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夫还没醒来;他沉在酣眠之乡,睡得很安宁,这样的睡眠有益健康。我端详着他,饮吸着他身上的气味,和他一起呼吸同一处空气,心间充盈着醉人的幸福。就是这样与他过上十辈子,我也不会腻味。
晨光逐渐将逸景园照亮。我们目下所居住的这座逸景园,系韩森大夫在市内闲置的一处房产,它是一栋带阁楼的两层别墅,附带一个花园。别墅采用法兰西建筑风格,浅钱淡淡的蓝颜色。我们的居室窗户宽大,越窗望出去,可以欣赏到花园里的景致。我很喜欢这个蓊蓊荟荟的花园。园中栽植两行高大常绿的芒果树,枝叶荫覆如伞如蓬;树下种满半荫与耐荫的植株。修剪过的南天竹的嫩枝儿上,藤生的花叶绿萝伸长蔓条,倒垂下来,一直拖到石板小径的路面。而小径呢,清幽雅谧,虎耳草和阔叶蝎子草沿着小径边沿的缝隙密长,同潮湿的苔藓融成一片。薰衣草丛野生一般的苞盛;虞美人欣欣向荣,红艳如火;簇生的绿篱边缘,探展出紫藤、天冬、墨兰的细小叶片;而在园子的角落里,米兰、丁香、杜鹃、马驿、夹竹桃,交错迭生,庭园里处处阴凉深静,空气却清沁芬甜,不带一丝陈腐。
现在晨风从很大的窗子,流进馨宓恬静的寝室,窗外蓓蕾迎风展露。过了一阵,太阳破云而出,一道长长的金色亮光射向我们这个方向,我们迎来了希望的早晨。
立夫在枕头上动了动脑袋,我轻握住他的手。我对他是如此着迷,单是握着这只手,就叫我感觉欣悦,发自内心的欣悦。他慢慢朝我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绽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立夫醒了?”我问候他,弯下身子亲吻他。
他惬意地笑了。
“啊,丛娜!”他说。
“立夫觉得怎么样?”我问。“好不好?”
“自从丛娜来到我身边,我一直非常非常的好。”
“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爱使我们的生命合二为一,我猜得出他哪里不舒服。立夫行动不便,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我父母都是医生,我多多少少懂一点医理常识。我要爱护这个受我保护的人。尽一切可能使他舒适,看他需要怎样的服侍,便对他怎样照料。
“来,让我抱抱。”我轻轻对他说。“我给立夫揉揉背。”
立夫用一道深情的目光向我致谢。我爱看他的目光,一分钟内有那么多丰富的美感,文笔难以尽述。他知道照顾他是我的需要,所以他听任我做我想做的一切,听任我亲吻他、拥抱他、按我自己的心意照拂他——他已掉入我的爱情里了,我拥有所有这些特权。我将胳膊垫到他的颈脖下面,把他的头放在拍松弄软的枕头上,这样他稍微侧一下身子,我就可以揉摸到他的背部了。
“丛娜,”享受了一阵我业余水平的按摩后,他问。“昨晚睡得好吗?”
我想起昨夜那个诡奇的梦。我不相信梦境会是什么征兆,梦与现实是两码事。我和立夫是永不分离的,我们决不会互相失去的。我既然得到了他,什么力量也不能把他夺走。我的感情勇敢而纯忱,他的将来,由我来负责。
“很好。”我说。“立夫睡得那么香,传染给我了。”
他微微地笑着。可是,这个微笑,仿佛微风过后湖面泛起的一阵涟漪,只显现了几秒钟,就在唇边消失了,代之以一道郁霾掠过他的额头。
“立夫,怎么啦?”
“丛娜——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是吗?”我心下忡然一怔。“立夫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和丛娜在一起,”他额上愁思的纹路仍在,不过眸睛从近处看,有如一泓清泉。“我躺在丛娜的怀里。我们在轻波中的一只小船上,遭围是一片浓密的暗绿色的树林。小船轻柔地起伏荡漾,好像丛娜的爱那样绵延不绝。一种愉快的、软弱无力的慵怠侵入我的体内,我感到周身松驰。我听着丛娜对我说的甜蜜的话,她说她要照看我、热爱我,要把她最高尚的爱情奉献给我。我敢说一句,在生命的长河中,丛娜对我的爱恋是永恒的。”
“是的!是的!”我亲昵地热拥他,向他表示我的答谢。
“正似此刻这样,”他继续讲下去。“无穷无尽的我感到舒服极了,觉得无比幸福——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丛娜,其他一切都消失了。树林里渐渐熟透了的香气,连续不断的飘来。我想在丛娜的怀抱里永久安睡,纵使从此不再醒来,也无怨无悔。丛娜没来之前,我像是活了有几百岁。从不知道甜蜜、温柔、深爱是何滋味。有了丛娜,生活在幸福中——我不要离开丛娜——可是,一霎间,我发觉我们十分古怪地上了陆地;俄而,眼前出现一垛墙,把我们隔开了。我喊丛娜,可是丛娜听不到我的呼唤;我再喊,仍然没有回应。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里。那梦境像破碎的片断,我再记不起其他支离的碎片,直至从睡眠中醒来,我才重又回到丛娜的怀抱,回到幸福之中。”
这个可亲可爱的人,他多么需要守护,他现下一刻也不能离开我,我感到了自己的责任。
“那只是个梦,”我说。“立夫现在在我的怀里,这才是现实。”
他默默瞧了我良久,眼瞳仿如遥远的星体那样发出柔光,随后脸颊扩展出一个恬甜的微笑。
“丛娜,”他问。“我们的蜜月,只能在这里,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你觉得遗憾吗?”
“不遗憾——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在哪都是度蜜月。”
他又低声笑了笑。我心间盛满幸福,他不费事就能给我带来多大的幸福啊!当他笑的时候,我也很自然地跟着笑——我的快乐,只能来自他。
“立夫,世上幸福的夫妻有多少?”
“多得数不清。”
“人家说,结婚后的夫妻,都会吵架的——真是这样的吗?”
他陶然地微笑着,脸上有一片宽爱的光。
“丛娜会跟我吵架吗?”他问。
“啊!我永远不会跟立夫吵架。”我内心一阵焦热。我急急地说,我为了自己幸福,恳求他做我的丈夫;我得到了我那么想得到的他的爱,是他燃亮了我的生命,我永远不会对他说一个不敬的字,如果我那样作,雷电不劈死我,我自己也会伤心死的。
“小傻瓜!不是每对夫妻都吵架的——我们就不会——我想知道,丛娜打算怎么使用我呢?”
我记省,我们眼下借寓逸景园,这不是长久之计。我想过了,我们不能长期占用韩森大夫的房子。我在单位集资了一套住房,完全可以把立夫接过去,虽然只有三室两厅,不过一百二十八平米,就算加上大宝,住起来也是绰绰有余。大宝是韩森大夫请来照料立夫起居生活的。我想,婚后我们也依然需要大宝,他体格健硕,力气大,将近一米八0的个头,我上班的时候,有他照顾立夫,我比较放心。我把这一番意思向立夫述完。他眸间和唇间都露出了恬恬和和的微笑。
“傻姑娘,”他说。“你还没了解我,就嫁给了我。”
“才不是呢!——我了解立夫,我知道立夫是值得我尊爱的人;我要将我一生的眷爱,寄存在立夫这里,储存在立夫这里,爱情是我们最大的财富!——仅有爱情还不够,我还要给立夫一个实实在在的庇护所,一个安全的港湾。”我在心里接着说,是的,我要为他挡风遮雨,他是安全的,这一点我深具信心!这就是我的乐观主义。
“这么说,我们今后的生活,丛娜都安排好啦?”
“嗯!”我拿出巨大的信心说。“我们今后的生活,立夫不用担心——有我呢!——立夫只管把自己交给我就行了。”
他没有答话,庄严地微笑着。我把他的身子更紧地搂抱一下,向他传达我亲切的爱——我对他有一种天然的爱,他的人仿佛就是在我血管里注入的新的生命!
“立夫答应我,什么都别干。家里的活,我全包了——我是家务全能;再说,家务活多是机器代劳,累不着我;而且,以我的薪水,完全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总之,一切事儿立夫都不要愁心,天掉下来,有我顶着。”
“这应该是我们男人说的话。”
“我崇奉男女平等。我要照顾立夫一辈子。立夫和我在一起,是自由的——自由地生活,自由地创作。”
我又说,我晓得创作是他最高境界的快乐,使他幸福、使他快乐,便是我今后生活的主旋律。他一边听一边笑吟吟地抚摸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刚好垂到他的胸前,他喜欢抚弄它们。
“立夫放心,”我乘胜说,责任感使我感到振奋。“从小学到大学,我年年是班长;处理大大小小的事情,我有十六年的经验——生活难不倒我。”
听了这话,他不由得笑出声儿来。
“丛娜,你会把我宠坏的。”他说。
“我就是要把立夫宠坏,这样立夫就离不开我了。”
“现在已经离不开了。”
“这样更好。”
我说着,禁不住又低下头去。立夫轻轻地笑了,我也笑了,但我还是吻了他。
“我喜欢听丛娜说爱我的话,”一阵甜蜜的幸福过后,他说。“丛娜的亲吻,比月光还要温柔——没有什么比丛娜的吻更甜蜜的爱了——被照顾得太周到,有时也会令人厌烦的;但由丛娜来照顾,我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愿意接受丛娜的所有照顾。我过去的三十八年,加起来也不曾达到我和丛娜共享的这份幸福。丛娜,我的生命是从你的到来才开始的,你是我生活的第一需要;若没有你,我的生活多么悲伤,我的人生将了无生趣,我想都不愿意去想。”
他的感述简直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来,我给他的以上感觉,远不如他给我的一半,因为他给我的幸福,远超过我给他的幸福。
“丛娜的爱,比杏仁还甜,”他又说。“——丛娜会永远爱我、永远不离开我吗?”
“这是不容疑问的。”我说。
“日后,假若我做了不对的事,做了需要丛娜原谅的事,丛娜会原谅我吗?”
“立夫是我的生命,是我灵魂中最高贵的一部份。立夫对我说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永远不用请我原谅。”
这是我对他的最大的敬重。我从不认为他是我的债务人,我是他的债权人;相反,我认为他纡尊降贵,他是我绝对的、至尊的主人,我爱他胜过爱自己。我发现,当我给他的敬重越多,我自己得到的也越多。现在他就用天庭般的微笑照耀我,万物之光源也不曾有他这般神圣的爱的明辉。
“古人云:‘久病故人疏。’”他无限温柔地望着我,他只有在我面前才会这般自然吐露。“但是在我身上,这句话没有得到验证。我每昼每夜,吸吮着丛娜源源不断送来的爱、温情、关顾——这些便是我的水和食品,是我的营养补给——倘若有一天,没有了这些养料,我的生命便如同没有了可供呼吸的氧气。”他推进一层说。“倘若我和丛娜分离而不是共处,我的生命就不会长久;倘若在我弥留之际,我不能在丛娜的怀里吸进我的最后一口气,呼出我的最后一口气,我的生命就会很遗憾、很遗憾。”
“不,我不会让立夫有事的。”我深深受了感触说。“我要和立夫过许许多多的日子。我对立夫的爱,是上天允许的爱,它的力量所向无敌,一切凡间的力量都无法拆分我们。”
“真的吗?——万一有一天,丛娜不在我的身边,怎么办?”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立夫到别的地方去。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以她的生命来维护立夫的生命,那个人就是我。”
我是从灵魂深处说这话的——这是我们灵魂与灵魂的对话——这话亦是我整个的精神内容:他是我血亲中的血亲,比我自己的灵魂还要重要,我们的生命难以分解,我要和他守望相助,和他天长地久。爱人是最宝贵的,需要无微不至地呵护和体贴;我们越爱他们,就越要注意这一点。这是我神圣的信条。
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光望着我,脸上渐渐现出深思的表情。要特别提起的是,我们结婚半月来,我发现他常常浸在一种不能言喻的神秘的思虑里。有时他坐在椅子里,一连几个钟头神色忧愁地向窗外凝望。有时他让我充当他的模特,他手里拿着一块粘土,眼睛望向我,目光却逐渐趋于空蒙、迷茫,直至我离开他指定的位置,来到他的跟前跪下,才把他从深深的忧思中唤回来。他似乎有话想对我说,而最终又没有说。他的郁症简直到了不合情理的地步。
他这种精神状态,令我心疼不已。我早已养成了爱他的习惯,全副思想只想着令他幸福。我从不吝啬我的爱,爱他的话我讲了一遍还想讲一遍,我简直是掏心掏肺地想让他知道,我爱他爱到了崇拜的地步,他是我思想和行动的主宰,我将永远亲切地爱他、亲切地敬他、向他奉上我永远的谢忱。幸好在我的百般关怀下,他总能很快地恢复过来。而一旦恢复过来,他又显得那么的幸福、舒适、满足,令我心怀安慰。
我们的柔情蜜意,从不因任何事由减弱;因为我全依他的,他也全依我的。他是我灵魂的主人,我是他灵魂的亲人。我们无时不是互相钟爱。当我们共处的时候,我们深深地体会着我们的生命力。我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我们把各自的身心都献给了对方,我们的身心完完全全在一起。这热烈激动着我们心灵的一切,成为我们血液和生命的一切,教我们留恋。生命给了我们一个黄金的世纪,一个钻石的蜜月!——尝过了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我对其他任何生活都不感兴趣了。他是上天特意赐予我的,但愿上天能把他永远留给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