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接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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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依计行事。次天,韩森大夫到派出所报案。两天之后,我们得到一个消息。原来,俊夫系车祸身亡,而那起车祸有几处疑点,尚未查清,警方至今保存着他的血液样本。这是不是一种天意呢?警察怀疑,俊夫的死另有隐情,而晨晨这宗案子,或许与此有关连。警察说,俊夫与晨晨是否系父子,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做DNA检测——到底是红瓤还是白瓤,剖开西瓜就能见分晓,它将打破我们的一切疑团。这日,韩森大夫在电话里说,报告今天就能出来,他一得到结果,即刻与我联系。

    我谢过了他,收起手机。我想我们已经慢慢打开局面了——也就是拨开迷雾,切中了实质。这时,我抬起头,发觉自己立在楼梯跟前,身子轻靠着楼梯扶手。我独自立在那儿——周围空幽无人,今日香菲丽榭很清寂,许孝廉一家回拜范家,陆炳坤一家回拜蒋家,他们选择同一日回拜准亲家,商议备办婚礼之事,好像今天是个黄道吉日似的。陆鑫陪叶雯回娘家了,卢松正在休假,就连温梦娥——平日那个闭门闲冗、栖遁里舍的她也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今天不宜留家似的。

    周围的空气是沉谧的,静得没有一丝风。我抬首瞥一下楼梯,心房不禁为之一跳——我的手下意识地摸着楼梯立柱,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上楼平安”四个字。我的太阳穴一个劲地跳着,心里如小鼓乱敲,有一个声音在鼓励着我——不,应该说是在催促着我——快,上楼去!是的,我不能浪费时间,我一分钟也不想浪费——我阻遏不住挪动脚步,登上梯级,心怀揣兔一般,仿佛我不是在自己家里,倒像是偷入了别人的屋子呢!

    一溜儿摸上二楼,过道一片岑寂。两旁的房门关闭着,静得使人想起坟穴。我来至温梦娥门前。当然,她不在屋里,就算龙潭虎穴,我也要进去。我克制住胃腔里的一股寒气,从口袋摸出一串钥匙——一串管家婆才有的钥匙——从中挑出一枚,柱子特配的那枚,将它插入锁眼里。我闭住气,门拧开了。

    入了屋子,我的心狂跳不止。这个房间犹如一个幽闭的山洞,半虚半实。紫红的帷帘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上,密密实实地拉紧,光线凄暗,充满了冷森的、说不出缘由的压抑之感。我的眼睛适应了屋里半明不暗的光线之后,放胆走了两步。我的思想也随着内心一个隐秘的想法移动。是的,我了然不惑,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大有问题,铁板钉定她的问题很严重。我一生在别的事情上都从未这样确信不疑过。要合理解释这个人的心理态势是很难的——她是只针对晨晨一个,没有别人了吗?那她频繁外出又所为何事?推论推到这一点,我真说不上她哪种动机更为强烈。

    默然想了几秒钟心思,我开始这里那里瞧瞧。房中有一种特殊的药水味儿,它凝聚不散,这味儿仿如一潭死水发出的死亡的气味,阴一阵寒一阵,透过衣衫侵入肌肤,直往人的骨子里钻。我心里有点发怵,步近梳妆台,镜台上尽是化妆品,唇膏、口红、香水、脂粉、防晒霜、护肤霜、指甲油……熠熠生辉,全都齐了。此外,有一把金色的发刷,一个银色的电吹风。我掀开摩洛哥首饰盒,猩红绒缎的盒子里,有一根蓝宝石项链,两只翡翠手镯,三串珍珠项链(一串黑珍珠,两串白珍珠),一块玉珮,四根款式不同的金项链,一对耳环,几枚镶嵌珠宝的白金戒指,还有一只结婚钻戒。这盒首饰价格不菲,她却不肯付周婶区区几千块的薪酬!我几个手指头在台面上轻敲,摸摸搭在椅子背上的丝绸睡裙,它凉冰冰的,薄如蝉翼。

    环视房间,一口衣柜落入我的眼屏。我走过去,打开一扇柜门。里边挂满了冬季的衣服,有一件微带绿色的厚绒大衣,装饰着珍贵的栗鼠皮;旁边,是一件白狐毛装饰的丝线外衣;还有一些奶酪色的、灰紫色的、乌黑色的、粉色的呢大衣,镶着羽毛、貂皮或兔子皮。我关上它,打开另一扇柜门,里面一排春夏时节的衣裙,绸子、缎子、丝绒的均有,光滑、优美、严肃,从玳瑁黑到葡萄紫,从灰蓝到灰绿,红色的镶边,白色的裙饰,颜色柔和而神秘。我目光在这些衣服之间搜寻,到底要搜寻什么,自己也闹不明白。正待关上柜门,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我发现衬有玫瑰红天鹅绒的衣柜底板上,有一只牛皮纸袋,差不多有档案袋那么大,袋口边探出一角纸张,衣架上挂着的一条缎子长裙,裙裾一直拖到纸袋上。我拨开裙裾,执起纸袋。

    我抽出纸张,发现是一幅画,一幅肖像画——那上面是一个男人的肖像,他有一张幽灵似的脸,黑衣黑发,一又抠进去的黑眼睛,眼神像海鸥一样郁沉。我心中有道疑光兀忽一闪。我移步到明亮一点的地方,再加细睢。我默视着,默视着,感觉有一条小虫慢慢向心脏爬去,一阵疑怖随之攀上心来——天哪,我认得这个人!——那个电光闪闪、雷声大作的暴风雨之夜,那张冷白似被单的面容,不就是这张面容吗?我的口腔和咽部里面的唾液一点没有了。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个更令人疑悸的呢?观纸色,说明它至少有几个年头了,这幅肖像该不会是立夫当年画的那幅肖像吧?啊!她为什么要藏存这张肖像呢?这会子我的惊骇简直是不可能描写的,我血管里的血不流了,心口仿佛冻了冰,透骨透髓的冷。

    屋内密不透风,空气纹丝不动。有一两分钟,我手里拿着那张纸,心里发毛。这个男人,眉目之间似有怪异之处,仿佛像谁,但又不能确定。我对它细视半天,横看竖看,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我把肖像画平铺在梳妆台上,灵机一动,两手掩住画像的额部和鼻部,屏住胸口的气息,集中眼力凝视。一秒钟过去了,又一秒钟过去,蓦地,我觉得舌根腭的后部隐隐升起一种发麻的感觉,并很快随着血液漫布全身的每个细胞。

    “天啊!”我一只手扶住台子,另一只手压住挛麻的心房。“怎么会有这么吓人的事啊!——这简直就是温梦娥的眉宇啊!”

    我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一下跌坐在凳子上。

    “那个黑衣人就是温梦娥吗?”我想着,胸口憋得难受。“不!不!那夜我亲见他出了大门,然后又看见她从楼上下到厅来集合,除非她是人妖,否则她不可能在三分钟之内,从大门处回到她的房间,并且易容换装——天哪,我快要疯了!”

    我调整一下气息,站直身,在这个黑暗之所转来转去,心里阵阵发空。我希望在这儿找到些什么,又不希望找到什么。颤颤悠悠至床边,睡铺很整洁,薄毯很整洁,枕头也很整洁。我收回目光。忽地,复又看去。我气促心跳,跳得那么快,快得都要把嗓眼堵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对,是一种可异的不安,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我伸出一只战栗的手,惴惴掀起枕头——瞬间,我的心脉被扣住了,枕头下面压着一套睡衣,一套男人的睡衣!那颜色、那款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立夫丢失的睡衣,我亲手为他挑买的!犹如无数支蘸着毒汁的箭枝扎入我的心脏,我心口阵阵作疼,同时觉察出这个女人是这样的变态,这样的具有危险性!

    聚然之间,手机铃声大作,我吓得一下子猛醒。胡乱摸索,哆哆嗦嗦掏出手机。

    “……哪一位?”我颤声问。

    “丛娜,”韩森大夫的声音。“是我。”

    “韩叔叔……”

    “怎么了?”他听出我的声音不稳定。“你的声音在颤抖。”

    “没什么——”

    “丛娜,结果出来了。”

    “啊,出来了吗?”

    “是的,出来了。”对方停了一下。“结果跟我们想像的完全一样——俊夫和晨晨系亲父子的概率为%。”

    %!我极力使自己回到现实。

    “丛娜?”

    “我听到了,太好了!”我喜极而泣。“这是个好消息——立夫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想是的。”

    “韩叔叔,晨晨就留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帮我好好照看他啊!”

    “放心吧!”

    “不——还是让他到我身边——我现在就去接他!”

    “我把他给你送去也行啊。”

    “那好吧,我等你们。”

    “好,待会儿见。”

    我挺起精神,抽身撤出屋子。我要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送达立夫。我奔下楼梯。在阔大的楼梯转角平台处,碰到许翀。他错异地瞪着我,好像我刚刚从天上降下来似的,显然没料到我会从楼上下来吧。我对他笑了笑,方欲奔下去,他却拦住了我。

    “等等!”

    “啊?”

    “丛娜——”

    “什么?”

    他回望一下身后,似乎有什么搞不懂。

    “我都被搞糊涂了,你不是在医院吗?”

    “医院?”

    “是啊。”

    我比他更糊涂。

    “没有啊——我去医院干什么?”

    “你父母不是来了吗?在火车站扭伤了脚,直接就入了医院——你不是在医院陪他们吗?”

    我立时觉得头上嗡地大起来。

    “怎么可能!——谁说的?”

    “大嫂说的。她刚才回来,把立夫哥、大宝、小红都接去医院了。”

    仿佛有一幢大厦在我心里被炸得粉碎,我感到四周一切都在轰鸣,在旋转。

    “不!不!”我喊道,我发出的声音,正是粉身碎骨的、滴血而栗的声音。“许翀!快把立夫找回来!快把立夫找回来!求求你,帮帮我——”我急得哭起来。“哦,怎么办?——这下怎么办?立夫……立夫……”

    许翀被我吓坏了,不知道什么可怕的灾异降临到我的身上。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急急乱乱、颠来倒去地向他道出一切。顺叙、倒叙、补叙、插叙,全都用上了,一宗事没讲完,又切入另一宗事。他越往下听,嘴巴张得越大,眼睛睁得越圆。恰逢其会,劳师傅也从楼上下来,我尖叫一声,扑上去攥住他的胳膊,直感到脑袋如刀割,心胸几欲迸裂。我已方寸大乱,无从应对,只有搬他俩做救兵。劳师傅了解了事情的经过,问许翀:

    “他们什么时候出去的?”

    “有一刻钟了。”

    “就他们四个?”

    “嗯,乘的是出租车。”

    “劳师傅,怎么办?”我急得直掉泪。“她会把立夫带到哪儿去啊?”

    “别急,别急。”他安慰我。“有大宝和小红在,她未必敢怎么们样。”

    “他们能上哪儿呢?”许翀把几个地点想了一遍。“不行,我们分头去找吧!劳师傅去逸景园,我去盛天阁,丛娜去紫苑。”

    他疾忙打电话,叫出租车。接着又与耿丽华联系,证实四人没有到过向南居。之后,又联系卢松,请他通知所有人。三十分钟后,出租车赶到了,我们急急忙忙上车,一人上一辆。我关车门的当口,阿旺汪汪大叫,从宅子里直奔我冲来。“阿旺!——快!”我急唤它。它兴奋地吠叫着,一个纵跃,蹿入车门。

    我蜷缩在汽车的后座角落,冷汗掠过我发烫的额头,头脑里一片混混沌沌。我不断地催促司机师傅加快车速。半道儿上,我发现车窗外变天了。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翻滚的云堆里,黑压压的乌云布满了天边。风卷着残叶,在半空中飞舞,从远处刮来近处,又从近处刮向远处,然后刮得不知去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也被路面上吹起的灰尘蒙罩,雷声从很遥远处隆隆而来,像极了石磨转动的响声,有一种地动山摇的震憾感。

    我掏出手机,拨了立夫的号码,又拨了大宝和小红的号码,全部都是关机!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兆向我心口撞来,我与立夫之间有一种通感,有一种思维传感力,我能远距离接收到他的某些信息。我知道他出事了,事态严重,而且非常严重。外面飞沙走石,我五脏六腑挛疼一样难受。阿旺仰着脑袋瞅我,往我身子更挨紧些儿,我把它搂紧身边。

    汽车全速疾驶,入了市区,铅云四合,越聚越多,越聚越厚——雨云的板块重重叠叠,灰灰又黑黑。到了紫苑,我跨下车门,阿旺跟着跳到地面。这是一幢临街的花园宅子,独门独院。黑色的大铁门未上锁,我推门进入里头。院子是一个简朴小园,一棵不成形的矮树,蜷曲着它的枝干,这样迎接入客。一片凄凄衰草中,交植着几棵菩提树和无花果树,空气中夹着湿闷而腐朽的气味。冷风直直地吹来,吹动着杂草的草梢,也吹得我一身都冷完了去。

    “阿旺!”我拍拍小狗的头顶。“快去找立夫!——快去!”

    我抬眼天穹,黑云滚滚,汹涌澎湃。要下雨了,不快点找到立夫,我的精神受不了啦!我几乎嚷了出来。把立夫从我身边夺走,就像摘去我心肝一样,我怎么也要找到他!啊!他在哪儿呢?哪怕给我一声微弱的呻吟也好呵!阿旺朝宅门飞奔而去,我也撒开步子跟在后面。

    宅门关掩着,我一掌击开它。里边的布局与逸景园不同,当然也不可能与香菲丽榭相似,我目光不知落向何处。屋里很暗,相当的暗,我想这大概与房间有关,也与天气有关,窗户外面也是天昏地暗的。我东张西望,厨房、餐室、前厅,空无所有。我闯到大厅,厅很大,布满尘垢,陈设简得不能再简,家俱都用罩单蒙着,因经久不用,空气里有一种腐变的霉味儿,除了这种霉腐味儿,我还闻到一股疫疠的气味——一种温梦娥房中的怪味!阿旺在一个房间里吠个不停,血液呼地涌上我的脑袋,我返身冲入那个房间。

    一冲入那道门,我就吃了一惊。大宝和小红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他们被人五花大绑地捆着,手被反缚,脚也被绑着。绑他们的人好像嫌这样还不够,又用一根更粗的绳索,将二人背对背地勒捆在一块。我蹲下身。

    “大宝!”我拍拍这个的肩膀,又摇摇那个的肩头。“小红!”

    “你就是拍醒这两个笨蛋,又有什么用呢?”一个阴不阴,阳不阳的声音,从左后方传来。

    我转过视线,只见温梦娥坐在房间深处的一把椅子里,右腿优雅地架在左腿上,手握半杯红葡萄酒。她左肘支在一张精巧的小桌上,桌面上还有一瓶纯净水,两只空杯子。她的腿轻轻地晃着,离她的脚尖不远,有一张洁白的大床。一个男人平卧床上,沉沉不动。我惊立起来,脑子铮铮作响,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猛跳,跳得那么厉害,像有几个心脏在跳。心脏剧跳的声音与我生命喘息的声音混在一起,平卧床上的那个人,非是别人,正是立夫——我的丈夫,我找到他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