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夫,”我低声说,激动的泪水吞没了我的声音。“呵,立夫!”
“看来,你真的是心疼了,嗯?”温梦娥开腔说。
确知立夫没有性命危险,确知他就在我身边,我又重获了我的活力,重获了我的胆色。给她这样一问,我心底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来。
“你这个疯子!”我愤然而起。“你对立夫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她悠搭着腿儿说。“我不过让他喝了点儿水,水里面加了点儿东西,教他睡上一阵——那两个也是,不打紧的,很快就会醒来。”
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姿态,倏地挺身立起。她穿着鼠灰色便裤,黑丝罩衫,这大大影响了她的肤色。她今日的面皮布了一层黄不黄黑不黑的颜色,深皱叠起,观其又衰老了一截。
“你不用为别人担心,你有老为别人担心的毛病。”她难看地笑了起来。“我不会真伤了他们——我不过是想让你着着急,难受一下——我本想约你来着,你却自己跑来了。”
让我着着急,难受一下?她这是什么心理?走火入魔啦?这当口,她冷森森而来,我坐在床沿边,她就带着我刚才描绘的那副面容,朝下嫉视我,鼻尖差点顶着我的鼻子。“有谁知道你上这儿吗?”她问。
我仰目瞅她。她眼窝深陷,四周一圈绛紫色,有若黑雾笼罩,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唇腭刻满粗陋的沟纹,神容难看。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那当然,大家都知道。”我说。“我们正在分队找你。目下为止,你还未铸成大错,把我们放了,此前诸事,我们一笔勾销。”
我得理让她,不究既往。我相信人性本善,今天的坏人可以变成明天的好人,今天的好人也可以变成明天的坏人,而只要有意志力,就会成为好人。她鬼森森的目光钩住我的眼睛,鼻息喷到我脸上。真不知她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我与她的距离,比天离地还要远。
“你以为,我会笨到相信你的话吗?”她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来。“你向来独断专行,颇有独行侠的风骨,不是吗?你疑心挺重,你很多疑——搞不好,你早就怀疑我了,又怎么会老实巴交的呢?”她冲我狞笑起来。“所以,我方才是故意试探你。若是你说大家不知道,那就是大家全知道了;若是你说大家都知道,那就是没人知道——我说得不对吗?”
她既然这么聪明,我也没有办法。她往我身上乱摸一通,没收了我的手机。其时,大宝和小红醒了。他俩像棕子那般被紧捆着,一个醒转后,另一个很快也会跟着清醒。他俩嘴巴部位贴着透明胶布,发不出声音,只能坐在地板上,无声地挣扎着。我才冲起身,阿旺陡地蹦跳起来,朝着床上竭力狂吠。我回眸一看,立夫无力地撑开了眼皮,我连忙向他倾伏下身。
“立夫!”
我喊他,握住他的手。昏睡方醒,他的神志从迷糊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来。
“立夫,”我再次喊他。
“啊,丛娜!”他终于认出我来了。
“立夫觉得怎么样?”
“我的头……有点疼……”
“立夫没事。”
“我怎么了……”
“立夫不要紧。”
“我们在哪儿?”
“在紫苑。”
“紫苑?”他吃力地巡视屋子,接着十分奇讶地触上温梦娥森惨惨的目光,她就兀立在离我们不到两米远的地方,面目如死。“——嫂子?”
她死死沉沉地睇着我们,哑了一样,不答话。她把杯子举到嘴唇边,两只很深的黑洞似的眼瞳不离我们。她喝了杯中的剩酒,放下杯子。
“嫂子?”立夫继续说,他开始能回忆了,努力把中断的记忆连接起来。“你不是说丛娜在医院吗?——我记得我们是在汽车里——为什么到了紫苑?”
“立夫,”我说。“她撒谎,我没去医院——我们被她骗了!”
“嫂子?骗我们?——为什么?”
“立夫,这个人没有资格做我们的嫂子。我刚刚证实了一宗事实,还有成吨的证据,都证明她用心险恶——所有的疑问都指向她!”
立夫不明白我唱的是哪一出。
“用心险恶?”他问。
“对!香菲丽榭怪事奇多,都是拜她所赐——一直都是她在耍奸使刁!”
立夫挣撑起身体,我帮助他坐起来。他看见地板上乱蹬乱踢的大宝和小红,更是吃惊不小。
“丛娜,”他说,眼睛却直瞪瞪地盯着温梦娥。“你刚才说什么?你让我不得要领。”
“立夫,这个人,长时间以来,一直在香菲丽榭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于是,我将这几个月来自己在香菲丽榭所遇到的所有怪事一古脑全说了,这是我今天第三次叙述,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末了,我转头向温梦娥:“半夜三更敲我们的门,在我们门外又是斟茶又是倒水的——你大概以为,这样找人搞两下,我就害怕了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可是什么都不怕!”
“你天不怕地不怕,我领教过了。”温梦娥终于开口了。“不过,你有点吹过了头。你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软肋,都有死穴——许立夫就是你的软肋,就是你的死穴。”
“我敢起誓说,丽华和叶雯流产,都是你搞的鬼!”
“你言之非谬。”她破窗亮言说。“我讨厌人家在我面前成双成对,美美满满的。我的生命里有一大空缺,看到别人出双入对的,我的心情就坏透了。所以,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们哪个,最好不要在我面前亲亲热热的。”
说完这话,她回头瞟了大宝和小红一眼,表示这话也可以用在他俩身上。大宝和小红瞪着眼睛定了一刹。
“那晨晨呢?”我说。“他是俊夫的儿子,等于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要把他卖掉?——你的心是用什么做的?”
立夫抽出一条胳膊,将我搂拢他身边,搜寻我的目光。
“丛娜,你说什么?”他问。
“立夫,俊夫有一个儿子,已经六岁了,他叫晨晨。”
一阵挛搐闪过温梦娥的整个面部,她脸上的肉皱了起来,使得几条肉疙瘩很显眼地凸出来。她如注射了毒剂的狮子,直扑过来,一头撞近我的面前,两手叉在床铺上。
“你怎么知道这个小杂种的?”她吼了一嗓子,声音粗得吓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考虑到她深度迷信的性格,我又说。“头上三尺有神灵,无论你做什么,天上日月,过往神灵,全都看在眼里——你大约以为,晨晨现在十万大山吧?你犯了个错误,他现在我们的保护之下,警方已经做了DNA检测,俊夫和晨晨,的的确确是亲父子。”
立夫的手臂搂着我的腰,这会儿,我感到他手臂上的肌肉扭紧了。他转脸看看我,迫使我也转脸看看他,我们彼此相看了一眼。这些触及他生命之事,千头万绪,混乱缠绕,以此种方式来告诉他,我多么遗憾啊!现下他苍白、坚毅的脸颊上,流露出多么震动、狂激的感情啊!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多事?——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和我作对?”温梦娥古怪而低慢的语音,洞穿我们之间的沉默。走了这么个过场之后,她又说:“——我为什么这么狠心!我为什么这么狠心!”她一面像山洞里的回音重复着,一面鼓起眼睛,鬼火似在发着光。“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狠心?好!我告诉你,就是魔鬼也没有我一半狠心!——树有根,水有源,我这么狠心,原因全在这个男人!——是他令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他就是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
她用火气很大的怪音宣布说,最末一句话简直嘶吼如豹,立夫被她这么一通当头棒喝弄得目瞪口呆。
“你多么惊讶,”她以从来没有过的说话方式对他说道。“你的惊讶就像一把插入我心脏的匕首,那么无情!十二年了,我爱你爱得那么深,爱你爱得那么苦,我的爱就那么不值钱吗?我身上就没有一点可迎合你欢心的东西吗?你连一眼都不屑看?”
立夫不懂她这第一篇痛斥忘恩负义的演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话刚刚开了个头,他的额头就奇讶地形成了一个错愕的表情。
“你爱我?”他懵懵懂懂地望着她。“可是,你是我的嫂子啊?——而且,你还比我大三岁。”
“大三岁怎么啦?——女大三,抱金砖!”这块金砖勃然大怒。“——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真不知是谁固执,我和立夫四目相对。她气得扭歪了脸,患了魔症病似的走来走去,两手紧紧地捏成拳头,这样来加强自己的观点。
“想到自己那可怜的爱,”她咬起牙齿,气不忿地说。“我都不知道这是何苦来哉!你从我这里索取了这么多,你掏空了我的爱,却从不给过我回报——你使我远离幸福,我苦苦巴巴爱了你漫长十余年,过着修女般的生活,已经成了一项很难打破的记录。我坐失青春,被甩出了正常的人生轨道,有谁能够了解这种心痛的感觉?”
她这样描述了自己的心理状态后,气喘如牛,等着立夫对这一番演讲做出反应。立夫从未见过她用这种态度跟他讲过话,早已哑了声。我心生七味,基本渗透了其中的奥妙。人的意志力具有自助能力,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有些人缺乏这种力量,应付不了自己事业或情感上的事,她便是典型的一个。经过长长的一段死默之后,她痛心摇首。
“时光不能倒流,命运往往是无法抗拒的。”仿佛某些非常痛苦的联想被活生生地唤醒,她喉咙之中发出沉痛的喃喃声说。“我今天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们许家一手造成的,我既无辜又无罪。如果不是你们许家,我就会有另外一种人生风景,娇儿绕膝,相夫教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是我自小的愿望。我的母亲,在我呱呱坠地之时甩手人寰,父亲一身二任,父兼母职,给了我双份的爱,我的童年没有失怙失恃之感。在人生的金色年华,我胸怀大志,希望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我向往土壤改良这个专业,我志在巅峰,我想去大西北,改造那里寸草不生、长不出东西的劣质土壤。可是,要想干成一件事,真是难而又难。我生不逢辰,徒有一颗事业心,正像老舍所说:考而不死视为神。因为我不是考而不死的神,高考落榜了——一分之差,我名落孙山——多么不公平啊!只一分之差,我没有得到受教育的权利!教育不公平,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科举制度害苦了我,我的价值得不到体现,因为我的价值空间已被封锁,划定了界限!”
她慢慢歪过脖子,带着一副怪相望一眼窗外黑压压的乌云。我预感她就要发表长篇演说。这样很好!她说得越久,我们获救的机会就越多。大宝和小红不停地扭动着手腕。我祈望许翀和劳师傅快点赶到。
“这就是命运给我的一个无法治愈的伤口。”果尔,她像一个病重快死的人,自动回忆起自己过去的一生。“所幸的是,我还有父亲,他是一位成功的实业家。在我人生跌到最低点的时候,父爱拯救了我。我从失败的怨痛中部份恢复过来,这时候什么宏心壮志,远大理想,都在我脑子里灰飞烟灭了。青春年少,本应处于多梦季节,我却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乏味的地方,这个世界的人与这个世界的风景同样乏味。除了父亲,没有什么我愿意跟他来往的人,更加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心事的闺中密友。因着父亲尚称有头有脸,到了女大当婚之时,前来攀亲的人不知凡几,学士通人,富朋贵友,简直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儿。但是那些凡胎俗骨,个个都是平庸之辈,就会溜须拍马,没一个看得入眼的,我一概拒之。
“那年初夏,我随同父亲拜访香菲丽榭。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有重大意义的一天,也是改变我命途的一天——因为那一天,你走进了我的人生。家父与许孝礼系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来二往,认识你以前,我早已认识许孝礼。恕我直言,你的父翁,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有了一亿想十亿,有了十亿想一百亿,这种人其实是最可怜的,永远不能满足,永远都那么痛苦。你虽是他的儿子,却不像他,你是真正的艺术家,视金钱如粪土——你无欲无求,淡泊名利,有如闲云野鹤;你系凡人所生,却不为凡人所养,你身上有着一切伧夫俗子无法具有的气质;你身边那帮在尘俗中摸爬打滚的人,都不配跟你生活在同一处地方——你是乌鸦队中的一只白鹭,鸡群里的一只鹤,我第一眼看到你在工作室里塑像,就爱上了你。”
她翻着一双咸鱼眼,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虽然爱上了你,但在情感上我从不求人。我只有一个性格,我就这个样儿。然而父女同心,我日不思饮,夜不思眠,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爱女心切,就向许孝礼提了这个意思。许孝礼当场峻拒,擅自代表你说我俩不般配,没有相融性。父亲被他气得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稍早前,他俩在合作上出现了缝隙,父亲原想以姻亲关系弥合这一缝隙。父亲对我说,我若进了许家的门,公司他宁可白送给许孝礼。但是许孝礼根本不领父亲的一片情,他另打主意,他打算乘人之危,将公司据为己有。我必须说明,父亲患病期间,许孝礼接了好几单大生意——他像一个从未吃饱过的人,这杯羹也想吃,那杯羹也想吃;这块饼咬一口,那块饼咬一口;赚钱的生意就拨归他自己的公司,赔钱的生意就划给我父亲的公司,把两家公司的帐目搞得乱七八糟,请十个会计师来查账也不知他搞什么。父亲康复后,一回到公司,几乎马上又被他气得旧症复发。公司已负债累累,趋于破产。凭着十多年的交情,父亲恳请许孝礼注资,以挽救公司。许孝礼自然不同意,除非收购,他不会注资。他是个野心很大的人,何况他首先又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他就是想连筋带骨吞没公司。墙倒众人推,那会儿又冒出五六家公司有收购意向,父亲再三苦求,只要我成了许家的儿媳妇,公司他供手相送,分文不取。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许孝礼犹豫了,犹豫了三天三夜。在最后一秒钟里,他改变了主意,但是他突发奇想,要我嫁的人不是你,而是许俊夫。
“我同许俊夫毫无感情可言,”她继续铺开来说。“可是我灵光一闪,想到婚后可与你一同常住,也就无所谓了,我发明了这个办法。许俊夫经不住许孝礼反反复复劝说,勉强同意了。我的丈夫也在一夜之间产生了,我错误地把不幸当幸福,实际上正一铲一锹地在挖着自我毁灭的坟墓!——从来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的一生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不幸总是抓住我不放——父亲知悉我答应这门亲事的根由,悔不胜悔;家境中落,我的爱成了自焚的火焰!他病剧危笃,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残夜,含恨离世。我哀恸不止。我和大家一样,只有一个父亲,父亲去了,爱护我的人也就没了。命运给了我迎面的一击,我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跌入生境,我从一个有人疼有人爱的宝贝,变成了一粒草芥!——人们常说:大树底下没有草。我的生活素来有赖父亲的安排,以至从来没有学过如何应付生活。我寄望于你,可你四处游历,好像李白,我总也见不到你。我不止一万次地问:这是什么生活?这是什么生活?——呵,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啊!我虽生犹如未生,世界上有什么不幸能和我的不幸相比?我受的罪,比一个人一辈子受的还要多!——我不要这样的生活,我不要这样的人生!有许多次,我痛下决心,远离香菲丽榭,远离这个伤心之地,到别的地方和别的天空下重新开始人生!一股壮士断腕的豪气在我十二指肠间回荡,但是我缺少谋生的能力,没有一种人生必需的本领,我无法自立。”
她呼呼生风地走起来,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一如她在人生错误的轨道上行走。
“我只好捂着惨痛的心,咽下这枚苦果。”她恨恨有声地说。“在香菲丽榭,我的日子比黄莲还要苦,我的人生看不到未来,没有生活目的,正像你们看到的,我成了一个废物,不知道自己这样活下去是为了什么?我找不到一个跟我合得来的人,我只系念你,巴心贴肠地爱你,很少有女人像我爱你这样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可以爱到什么样的程度,我就爱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可你始终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这就是命运,这只能是命运!我一度想接受我天生的命运,放弃对你的感情,可终究还是做不到,我怎么也放弃不了。谁能解释我们的头脑呢?我逃不出我的自我之棺,这是我的不幸——我的痛苦,真是说上两个月,也说不完,因为我一再地欺骗自己,陷在痛苦的命运里,拔不出来;我的心长满老茧,有时候我真愿自己不曾生到这个世上来——单是这样的鬼生活,就够我受的了,没容我喘息,你那个可敬的哥哥,一回夜餐,他喝着用红葡萄酒、排骨、枣、苹果、肉桂和无花果做成的汤,突然说要和我离婚。我知道他爱上了做这道汤的保姆,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好像我是个白痴似的——也对,我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我去找许孝礼,求他为我作主,因他那里有一笔永远拖欠我们温家的宿债。可惊人的是,他居然没有这种感觉,他承认我同许俊夫的婚姻是一场错误,他认为离婚是最好的出路。我奉告他我爱的人是你,他又一次掐灭了我的希望。他教我不要胡思乱想。他是个非常强势的人,他声称,艺术家都没有现实感,生活不能自理,艺术家的妻子必须生活能力超强。他等于是说,我的生活能力差,不合于作你的妻子。他把你纳入重点保护范围,而将我排除在外!我整月得不到你的音讯,已堵心堵了三十天,让他们这样一搞,我鬼起火!我暗下狠誓,别人怎样对我,我就怎样对别人!我不是随便让人开玩笑的,我会找到办法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她的火气渐渐大起来,面肌仿如有几条神经不和谐而病理性地挛动着。她的脸涨成了酱紫色,太阳穴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动弹,火舌舐着她的灵魂。
“我开始有了一件正经事可干,”她这样说。“我日夜策划,我的策略是稳重。我左寻右访,经多方打听,侦悉许俊夫将小保姆安置在西郊一幢别墅里,没人知晓此事。是夜,他又跟我商议离婚之事。我的心情是什么滋味啊!我胃火中烧,我想,这个人没有必要活着了,我要让他看看我受到侮辱是怎么样的!那时节,你意外归来,我对你的爱有增无减,要我离婚,离开香菲丽榭,门都没有。”
这个灵魂可悲的人,我感到她就要揭开遮蔽它们那么久的那道幕布了,这太让人恐惧了。有些人尽管爱,却偏激得厉害,她就有这样极端的情绪。我不愿她说出事情的全过程,考虑到立夫的感受,然而又必须引她招出一切,那是要为俊夫讨回公道。
“所以,俊夫出车祸,其实是你动了手脚。”我说。
她发出一阵像是笑的声音,这使她的嘴唇和鼻子都歪向了一边。她吓人的地方,倒不是她的愠怒,而是这种不知是什么的笑,她这种笑,比别人的愤怒更教人感到心栗。
“不错!”她狰狞地嚷道。“我一忍再忍,我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一个耗尽了一切精力、作尽了一切牺牲的女人,一旦在这样一件事情上拿定了主意,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何况又到了没有出路的尽头?我从生活中懂得,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我要整治他!我抓紧自己的计划。我对汽车了如指掌,对关键部件动一下手脚,有何之难?我的计划第一步就完全成功,小试牛刀,许俊夫便丧了性命。”
她迈近立夫,那可怖的样子没有一点收敛,我只感到一股寒气在血管里倒流。
“许—俊—夫!”她好像还不解气地说,一道青光从她眼中射出,消失在立夫的眼眸里。“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他再也不会复活了。”
立夫目光笔直地盯着这个面如厉鬼的人。
“谢谢你提醒我。”他说。
“你知道你对我一生的影响吗?”她用一种假音,没有笑容,没有表情地说。“你是我生命里的一颗克星,你把我一生都耽误了。我自讨苦吃地保持着自己贞坚的爱,结果只剩下一腔空洞的躯壳。我奇怪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自杀?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的精神废墟上长着一棵树,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你看,我就是这样的爱你。”
“你别污辱这个词了,”立夫说。“爱我?你爱我爱到把我的亲人都杀了?——史筠失踪,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纠正你一下,她不是失踪,她是去见阎王了。”她一副凶相说。“许俊夫命丧黄泉,她并不知情。过了八个月,她打电话到香菲丽榭,正巧我接了,才记起她这个小贼人。一想到这个女人偷了我的丈夫,我气得差点当场死过去。虽然是我不想要的东西,但也不能让人这样偷了去。我问她找我丈夫干什么,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听到这话,她当时就失声痛哭起来,请求见我一面。多么不知羞耻的人啊,居然还敢见我!我倒要见识见识她想搞什么。我去到西郊别墅,发现她依旧住在那里,那幢别墅许俊夫已买下送了她。她含泪的眸子一看见我,便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怀里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啊,你刚才在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吗?’她颤着嘴唇,发出泪的声音。‘俊夫……真的出事了?’
“她身子羸弱,如似霜压过的枝芽。一刻钟之前,我才知道,她两天前刚产下一个儿子,请了一位月嫂料理。当时月嫂外出采购,不在屋里。
“‘是的,’我说。‘他去了极乐世界,没来得及通知你。’
“她眼眶里的泪水立刻急奔而出。‘哦,俊夫!’她低声悲呼。‘他让我不要担心,所有的事情他都会处理的。我好几个月没有他的讯息,就知道他肯定出事了……’她吻着怀里的婴儿说:‘可怜的孩子,你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这都是你造的孽。’我说。‘你应该清楚,父母造孽,往往祸及下一代。’
“趁她不注意,我一把夺过孩子。她的身子抖了抖。
“‘你要干什么?’她带着哭腔问。‘把孩子还给我。’
“‘你偷了我的丈夫,’我大为光火。‘你说我会干什么呢?我遭受这一难,我的心灵在痛苦,我全部的痛苦就在于,我是个精神受挫的人!’
“‘俊夫说,你们之间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也是不幸的。’
“‘我不道德?难不成你们两个这样才是道德的?我的不幸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让我受了这么多苦,你们真是太过分了!——你们既然是罪魁祸首,就应该得到惩罚,有什么不对?我的切肤之痛,如数奉还,多么合理,多么公道,我主张公道!’我将桌上一只玻璃杯砸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塞入她的手中。‘我办事喜欢快刀斩乱麻,今天就让我们来个了结——许俊夫已经去了阴曹地府,你不是很爱他吗?跟他去吧!’
“时间好像死了一刹,她不再掬泪,被我的话撼醒了一样。
“‘你想干什么?’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让你付出代价,’我说。‘这就是我的意思。’
“我们四目相触,我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穿她。过了五分钟,她才彻底醒过劲来,明白我不是在跟她说笑的。
“‘反正俊夫不在,我也不想活了。’她说。‘只求你别为难孩子。’
“‘这取决于你——你们母子只能留下一个,是用你的命换孩子的命,还是用孩子的命换你的命——完全取决于你。’
“‘你为什么要致人于死地!——你今天来,是有目的的。’
“‘去问许俊夫吧,他最清楚。’
“‘我不想连累别人,我要留一封遗书。’
“她不想连累月嫂,我也不想搞成刑事案,我们意见一致。遗书完成后,她机械地举起玻璃碎片。‘记住你的话,别为难孩子,否则,我变了鬼也不会放过你。’说了这句最后遗言,玻璃碎片就在她的手腕上划下一道深深的血口——不错,她当时就一命呜呼了,可这不能怪我。有因必有果,这叫因果报应,而且这报应将一直报到她儿子身上。”
她直了一下腰骨子,眼皮翻了两翻。她按自己的方式,长篇巨幅地回述了这一切,这些接二连三的罪恶似乎包含了她已发疯的全部证据。人生是一面镜子,人的灵魂就照在这面镜子里面。真不敢相信,她完全没有自制能力,她只有不计后果的自毁习惯。
“这就是你要把孩子卖掉的原因?”我问。
“不错,我要把他送到最原始、最落后的地方,远离文明。在现代社会,一个人如果不能享受到做‘人’的平等和权利,你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人家的孩子,两三岁就会背唐诗宋词了,他呢?”
这个人真是太恶毒了,让我杀一杀她的威风。
“我不赞成教两三岁的孩子背唐诗宋词,”我说。“那叫拔苗助长。儿童的天职是游戏,你的方式恰恰是最科学的,教适龄的孩子适龄的知识,事半功倍。我考过晨晨,他的学习突飞猛进,他既聪明,又有自信心,我看他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好学。”
“别吹了!”
“你还不知道吧?——也对,你从来没去看过孩子,怎么会知道呢?我和卢松已教了他两个月,他连两位数的加减法都掌握了。”
“你这个多管闲事的狗拿耗子——”
讲到这一关头,她猛地收了口,一个高瘦的黑影横了进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