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松回答道,他俩是在大门外面碰到的。我晓得周婶会在这个时间来接晨晨,因为我事先进行过指点,所以她蛮顺直就找来了。卢松方才去给晨晨买水彩笔。我们发现他爱画画,就给他买了。要知道,他业经给我们三个人画过画,给卢松画了六幅,给周婶画了八幅,不知是不是特别关照我,给我画了十二幅。每一幅画都有故事情节,好似连环画。这一个多月,我和卢松教他写字,教他算术,他已经会写一百多个字了,而且掌握了两位数的加减法。由于学生天赋极高,异常聪明,使得我们两个执教者倍感骄傲。
我们看看卢松买回来的水彩笔,二十四支笔,二十四种颜色,对一个六岁的儿童来说,够专业的了。晨晨得到水彩笔,马上趴在茶几上画起来。我们四个立在敞开的窗口边,我为韩森大夫和周婶作了介绍,又将我们适才的推想告与卢松,并取出照片与他同观。我扭回头,发现周婶久久地望定我们,双眼流露出一道难言的光。
“周婶,”我因问。“怎么了?”
她木了一木,一副想说什么又无法说出来的表情,她拿眼光投向我们,眼中放射出慎重而沉凝的光线。我明白她神态里含有的意思,便说道:
“周婶,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和卢松你都了解了,不是吗?韩森大夫也不是外人,请你相信我们。”
也不知是什么消息,她迟迟不愿说出口,过了一会,才突兀兀地说:
“我相信你们——可是让我怎么说呢?——这几日,我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心里老是五点六点的,眼皮还老跳,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是什么不好的事吗?”韩森大夫问。
“我今天见了一个人。”她说。
我脱口问道:
“是温梦娥吗?”
她对我居然猜得这样神准而不胜惊讶,双肩微微颤栗,点了一下头。
“她肯见你了?”我问。
“可不,她约我碰头。”
“她给你送钱了?”
“给我送钱?”听我这样问,她差不多喊了起来。“不是我发牢骚,她今年总共只酬付过我两回钱,一回一千,一回五百,指靠她,早就无米下锅了。今儿她约我出去,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们说——我早时就担上了心,意识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耐心听完这段序言,我们再度问其何故。
“她今天心绪不好,”她说道。“她的做法很不对头,她让我害怕。”
“不对头?”我问。“——怎么不对法?”
“她一见面就申明来意。她说,这孩子让她倒了八辈子霉,为了供养他,她不得不付给我薪水,还有每月的房租、柴米油盐、水电煤气,加上什么交通费、电话费、孩子生病所需的医疗费,她每月的开支超过两千元,六年下来超过了十二万。她说,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担负孩子的所有费用,她不想做冤大头,她要和他一刀两断。”
听了这些话,多么让人遗憾。当然,这笔流水帐记得并不夸张,然而一旦以这样的口吻说出来,还真的让人觉得遗憾。做人本来就有这样那样的责任和义务,我们都是这样付出的,难道不是吗?可见,身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而不摈弃我们当初崇高的信仰,是多么困难啊!另外,她这一番话又勾起了我的悬想,像她这样一个基本不与钱银打交道的人,却有十几万的现金经她之手支出,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一刀两断?”卢松问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她准备拿晨晨怎么处置?”
“说出来你们恐怕不信,”周婶口里应着,眸中布着她的话所不能表达的懔俱,她憋足一股劲,找补了一句:“——她让我把孩子给卖了。”
“卖了?!”
我们三个差不多同时嚷起来。这畸谲的一着,来得太突然,太意外,听得我们连气也出不来了。尽管我们三个还有点理智和判断力,也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说了这些话。
“我们没听错吧?”卢松冲口问。
“可不是?——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最近不时耳鸣,也患过神经衰弱,常常一个人幻想出一些从没发生过的事情,不过事后一般都能证实自己是在幻想。今天她真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要我把孩子卖到偏远山区,卖到深山老林,最好卖到外省。我听得肠子连心一股子的疼。为了证实我不是陷在梦幻里,我变换了好几种姿势。我想拖延时间,就问她我这大半年的薪金如休结算?她用一种古怪的样子说,卖孩子的所得钱款,就是我这最后几个月的佣薪,她那里不会再有一分一毛给我,她那时候的那副表情,我简直没法跟你们说。”
一室寂然,我们屏气相觑,思维简直转不过弯来。这一新情况超出了我们的注意范围。我又回到先前的思路上去,种种片断好似电影镜头在我脑海里接连切换。一个女人,居然冒出买卖儿童的邪念,那么她真是一个我料想不到的危险人物了!我想起自己今天早上还和她碰面来着,因着我要到市区,就特地好心去问她,需不需帮忙捎带些什么?那时想必她已做好出门的打算,但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蓄意犯罪之前的心慌意乱,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证明她担心自己的罪行被泄露,她的心理素质真是好得令人害怕。
韩森大夫陡地想起一件事,忙问周婶:
“你答应她了?”
周婶答道,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但又不敢在她面前露出稍有不从,便说了一番应急之言。
“我告诉她,我不知道什么偏远山区、深山老林那种地方,更不知道外省有哪些去处。我虽然五十六岁了,但一辈子没离开过本地。我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到四十八公里外的水云庵,因为那年老伴病了,我不得不去烧一次香。”
“她有什么反映?”
“她问我水云庵烧香灵不灵验?”
“如果灵验还要医生做什么?”卢松说。
“你如何回答她的?”我问。
“我说我老伴去世六年了——老伴去世后,我才出来做保姆的,第一份工就是照料晨晨。我是个寡妇,无一儿半女,我跟这个孩子已经有感情了,就让他和我作伴吧?”
“经你这么一说,她同意了吧?”
“我知道她也是独守孤房,但绝没想到,她心肠狠得很。她说这不可能,她给我一周时间自行解决,若果卖不出去,她就另找他人,低价贱卖,到时候我的佣薪会少很多。”
“绝对不能让她经手!”我立即嚷道。
“谢天谢地,她把这个机会先让给了你。”韩森大夫说。
“我就怕一周后不知如何交代。”周婶说。
“买卖儿童可是刑事罪,”我问韩森大夫:“我们要不要报警?”
韩森大夫抬脚踱了几步,止住步,凝思着,又摇摇头。
“现在报警只怕证据不足。”他说。“空口无凭,她可以一口否认。”
他所言及是,没有考虑成熟之前,是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回头瞧瞧晨晨,孩子正在专心画画,对自己的命运毫不知晓。既然孩子到了我这儿,我是不会再把他送回那个女人那儿去了,我心道,把他送回那个女人那儿去,等于是把一只小羊送到一头母狼那儿去。
“六年都过去了,”卢松说。“为什么如今她要甩掉这个责任呢?”
“大概与她的经济状况不无关系。”韩森大夫说。
“可她的心也太狠了,”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卖到深山老林去呢?她完全可以把孩子送到儿童福利院。”
“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卢松道。
“周婶,”韩森大夫问。“她从未跟你谈过孩子的父母吗?”
“没有。”
周婶作出一副回忆的样子,直摇着头说,温梦娥对此闭口不谈。她自己对雇主个人也是知之甚少,她总是把钱打到她的银行帐户,六年来她只见过温梦娥五六次,她也闹不准她为什么待孩子这副态度,反正她雇请自己照看孩子,每月付足薪水,这么想想,也就不想了,不知道的事,再想也是不知道。
“合理的解释看来只有一个,”韩森大夫说。“她之所以这样做,因为她对丈夫的不忠耿耿于怀——丈夫不忠对一个女人的自尊心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有可能感到愤怒,也有可能感到侮辱,特别当她是个没有原则、又蔑视社会和道德法则的人,往往会使用最原始、最残忍的手段进行报复——她可能直接报复她的丈夫,也可能报复她认为他最亲的人。许俊夫已经过身,她的报复自然会落在孩子身上。她当然明白,知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差不多也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而剥夺一个孩子受教育的权利,改恶他的生存环境,不仅对孩子本身,对他的父母,也是一种极端残忍的报复。”
情况看来就是如此,整件事情就笋壳似的层层剥开,我们开了一窍,又开一窍。紧接着这段话后面,我们开始苦思对策。
“总之,绝对不能让她得逞。”我说。“必须想办法阻止她!”
“怎么阻止呢?”卢松问。
“将我们掌握到的线索,全部提供出来。”我说。“加上周婶的证言,警察会立案侦察吗?”
“警察最擅长调查取证,搜集证据,这个案子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小儿科,只要顺藤,就能摸到瓜。”卢松道。
“是啊。”我说。
韩森大夫不言不语地听着,慎重地想了想,认为我们的理由还说得过去,这是一个行得通的办法。
“试一试也无妨,”最后,他赞同说。“无论如何得碰碰运气不可。我们先咨询一下,不论这样做或是那样做,先咨询一下警察,避免出差错。”
“事情要双管齐下,另一方面,要稳住温梦娥。”我又说。
“怎么才能稳住她呢?”卢松问。
“我们不妨来个将计就计,”我说,即时想出一个主意。“周婶,你明日就告诉温梦娥,你已按她的吩咐完成任务了。”
“完成任务了?”她问。“可她一定会问如何完成,卖到了哪儿?”
“你就说卖到了十万大山。”我说。
“十万大山?——那是哪儿?”她问。
“你不用管它是哪儿,”韩森大夫觉得跟着这条思路干下去是可行的,他说。“照丛娜说的去做——听到地名她会很满意的,不是吗?”他问我们。
“她要是不信呢?”周婶担心。
“由不得她不信。”我说。“我给你办一张银行卡,卡里的金额可观。你可以将卡交给她,托辞问她是否全部数额归你,那会增加你话的可信度。”
“等等,”韩森大夫说。“把钱打到帐户之前,先要征得警察和律师的同意。”
“对。”卢松也说。
“如果她到出租屋查看呢?”周婶问。
“那更容易,明日起你和晨晨就搬来逸景园。我就不信,凭我们四个大人,还保护不了一个小孩?”我说。
“干脆今日就搬过来算了。”卢松道。
“对!”我赞成说。“以免情况生变。”
“逸景园还不够安全,温梦娥随时可能上这儿来。”韩森大夫继而一想,说。“不如搬到我家里,我想她做梦也想不到孩子会在我家里。”
这倒是一着妙棋,这样安排更稳妥。韩森大夫的妻子是幼儿园园长,特别喜欢孩子,他们的儿子正在念初一,读的是寄宿学校,家庭经济宽裕,居住环境又优越,我马上同意。韩森大夫遂问:
“那末,待会儿晨晨就直接跟我走了?”
“好的。”我说。
“那周婶呢?”卢松问。
“晨晨跟惯了周婶,让周婶再多陪晨晨一段时间?”我说。
“可以。”韩森大夫说。
“那我得回去整理行李。”周婶说。
“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好,其它的都不用带。”韩森大夫说。
“行。”
我们一拍即合,马上将此计划付诸实施。有时候就是这样,许多长期考虑而不能解决的事情,到最后却能一举解决。短短聚谈之后,我们兵分三路散了,我和卢松要赶回香菲丽榭,周婶得赶回出租公寓收拾衣物。我把晨晨抱进韩森大夫的车子,他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放开。我连连吻他的脸蛋,许诺过两天我会去看他,周婶很快就会去找他,告诉他要听韩森大夫的话。他终于放开我了。车子开动了,他跪在汽车的后座,趴在玻璃上长望我。我看着车子远去,我朝他挥手,感觉有一种咸咸的味道流入嘴角,连忙从脸颊上擦去一颗泪珠。
半小时后,卢松载我回至香菲丽榭。果不其然,温梦娥不在家,她又出去了,而且很晚很晚才回来。晚饭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她看。她就坐在餐桌那边最末的一个位置,一副安静寡言的样子,她换了白天出门的那套装扮,穿一件紫黑绸裙,领口和袖口滚着雪白的荷叶花边,安雅端庄地吃着三文鱼。她抬起头来盛汤,我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由于白天外出了一天,她吃得比哪天都要多,我不禁心想,今日她约见周婶之后,又上了哪儿去呢?眼下她有什么可忙的呢?莫不然,她等不及,已经开始着手寻找买主啦?啊,幸亏我们当机立断,不管怎么说,晨晨现在是安全的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