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我脑子可以说一直没有空过。记忆仿佛蒙着一层帷幕,一个意外的发现将这层幕布掀开了,这个发现突破了我的思维局限,给了我额外的精力和清晰的头脑,先时那些分散的、浮动的疑想,都凝聚到了一个点上,这个点就成了我近日的主要研究课题。我在客厅坐一会,又站起来,站一会,又走几步,思想像蒸气在大脑的空间里自由飘浮。晨晨端正地坐在沙发里,看着一本儿童画册,是我买给他的。我把他从周婶那儿借来,因为我将要同韩森大夫谈的事,与他有关。他不时扬起下颏望我,他每次扬起下颏望我,一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总是吸引我走过去,在他的小脸腮上亲一下。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他露出甜甜的笑脸,好像一朵鲜花开放。
我给他开了一瓶橙汁。茶几上有一小篮芒果,是我和晨晨刚才在花园里的芒果树上摘来的。自从我和立夫搬回香菲丽榭,逸景园好几个月都没有人居住了,韩森大夫只是偶尔请钟点工来打扫、整理一下。然而,花园依然那样清丽幽谧。两行枝蓊叶茂的芒果树中间,小径荫凉深雅,石板路面穿过紫罗兰和虞美人花丛,曲折通向花园的深处,在那里,隐约可见米兰和丁香的密叶及树身。常绿的杜鹃花期已过,但是夏季开花的马驿和夹竹桃正是满树繁花,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花朵到处探撒。清淡的花香从园中暗暗吹来,花园里看不见一茎枯草,也找不到一根萎枝。
刚才,晨晨一看到芒果树上成熟的果子,它们一个个颜色黄黄的,因果肉饱满而沉沉地垂挂在枝头,就很喜欢。于是我们就摘下来了,我把果子放到竹编的小果篮里,有满满的一篮子呢!现在果子盛放在茶几上,厅里飘散着那种带着青叶香气的果香味,这种熟透了的带着青叶香气的果香味,你只有在果园里的果树下才能吮吸得到。
一点半钟,韩森大夫总算来了,我从客厅的长窗看见他步入院子,连忙迎出门厅。看到我,他深色的眼睛露着隐隐的微笑,他还不知道今日之会所为何事。他手放在我背后,与我同入客厅,看见厅里坐着一位小朋友,有几分奇讶。
“韩叔叔,这是晨晨。”我笑道。
“晨晨?”他走过去,弓腰瞧瞧小男孩。“我要是知道这里有一位小朋友,一定带一份礼物过来。”他问孩子:“晨晨想要什么礼物?”
晨晨略略仰脸:“奥特曼。”
“哦,奥特曼。”他把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投向我:“那是什么?”
“男孩子喜欢的东西。”我笑说。
“我记得,你这么小的时候,想要的礼物是《安徒生童话》。”
“结果韩叔叔给我买的是《格林童话》。”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你都这么大了。”他手搭在我肩上,和蔼地问:“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吗?”
“还好,除了一两件小事给我带来困扰——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出什么事了吗?”
“韩叔叔,香菲丽榭的人,你熟悉吗?”
“我同他们接触不多,不是很熟悉。”
他说,当初许孝礼把立夫送到他那儿,他只对立夫一人负责。许孝礼过世后,他也没与香菲丽榭的人深入接交;逢到立夫羁居逸景园,基本上连面也不见了。立夫喜欢逸景园,盛天阁和向南居只是偶尔寓居,而紫苑基本不住。说到这里,他疑奇地住了口。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韩叔叔,立夫跟你提过,七年前,他在香菲丽榭见过一个陌生人?”
“是的,他的家人认为那就是他精神患病的诱因。不过,凭我二十三年的从医经验,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的精神并无疾病。你同立夫一块生活,应该有所感觉。”
“我相信立夫并非精神患疾,如果我认为立夫精神患疾,那么我也同患此疾——前天夜里,我也亲眼看见了那个陌生人。”
他不由得挑了挑眉。
“哦?”
于是,我将前夜发生的全部情况向他实报。我如何发见陌生人,如何召开家庭会议,开初大家如何犹犹疑疑——半杯黑茶,两个烟蒂,又如何使他们不由不信而转为笃信我——竹筒倒豆子般一泻而出。韩森大夫交叉抱臂,用心细听,越听眉梢蹙得越紧。他是一位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精神病科医生,也是一位有着博士学位的精神分析学家,他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我叙完之后,他在厅里踱起了步子。
“想不到我让你卷进了这样一宗怪事里。关于香菲丽榭七年前的那个陌生人,我曾建议许孝礼向警察报案,可是我的建议他没有采用。”他说着,颇为不解。“无可否认存在着这么一个人,但是为什么时隔七年之后,事情又死灰复燃呢?”
“是因为我吗?”
“我但愿不是——假若与你有关,那七年前他现身又作何解释呢?”
“可如果不是,他为什么在我们门外又是斟茶又是敲门的?”
“你说什么?”
接着,我又将过去四个月的可怪经历和盘托出,那一桩桩怪事,要多蹊跷有多蹊跷,现在它们在我脑子里如水流过,形成一条证据链。韩森大夫听得入了迷,这些杂七杂八的细节,超出了一个普通人的任何想像,但是对于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或者警察来说,这在他们所接受的教育中是很重要的一项训练。在我不断推进和加深的解剖叙述中,他也很快理直了事情的经经纬纬。
“真是诡奇到了极点。”他说。“作为精神科代表,我的绝大多数病人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有一些心理功能失调的人格障碍病人,但是经我诊疗的众多病案之中,还没有一例表现过你刚才所述的那些怪症。那末,”最后,他说。“你认为这些恶作剧,都与那个陌生人有关,是吗?”
“绝对跟他脱不了干系,可我没有第一手证据,无法核实。”
“香菲丽榭的人——有没有可能呢?”
“可能性极小,那人身怀奇技,神出鬼没——他们若有此种技艺,我不会一点没有察觉的。”
韩森大夫继续踱着步子,并且皱起了额头。
“我感觉很不对劲。”他说道。“情况很严重,偏偏又是事实——你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找我?立夫知道了吗?”
“没有——我没告诉他。”
“你做得对。”末了,他又问:“你打算继续留居香菲丽榭吗?”
“是的。二叔说的对,如果不找出那个人,立夫就永远不会安全。”
“这话有少少道理。”他接受了这一说法,略顿了一下。“你谈的以上几件怪事,单独看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但是它们并不矛盾——他的动机是什么呢?我想恐怕先要解决这个问题。掌握不到问题的重点,我们会陷入极大的被动。”
“你说他还敢再搞一出吗?”
“有各种各样的可能。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人的最后去向有两处,不是公安局,就是精神病医院。倘如他放开手脚大干,我也不会感到意外。”他大约想起了点什么,转过身子望望晨晨。“不过,这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这是另外一条逻辑链。我与小红偷偷进过地下室,里边没有什么大发现,只在一张旧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一张照片。我将照片递给他。他接过去,盯着照片凝目而视。照片上的人美若天仙,我无聊之时常拿出来看看,疑问自然随之而生。昨日,一个近于荒诞的念头涌上我脑际,问题的答案就这样出来了。
“这是一张普通的照片,它说明什么呢?”沉默了片刻,他问。
“韩叔叔——你不觉得照片里的人,跟晨晨很有相似之处吗?”我大胆地启发他说。
听了我这个标新立异之见,他又对着相片凝视起来,眼睛眯成两条闪闪发光的细缝。他走到晨晨面前,弯腰瞧瞧小男孩,双眸渐渐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不错——眉眼、额头、轮廓、甚至神情,何其相似!——相片是从香菲丽榭地下室里找到的?”
“是的。”
他扭过着来察看我的脸。
“难道你怀疑晨晨与香菲丽榭有关?”
“是的。”
“啊!”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似曾相识——韩叔叔,你看看相片背面。”
他翻转相片,眉毛又一点一点地拧成了疙瘩。
“‘思君——意君’?”他喃喃念着。
“这几个字显然出自男人的手笔。”我说。
“我也有同感。”
“一个男人,在这张少女的照片上写了这几个字。”
“嗯,你对这一点有什么想法?”
“我有一种感觉,这个男人与晨晨,以及相片上的女人,有很大的关系——或许可以这么说,有一根血肉纽带联接着他们三个人——相片是在旧书桌的抽屉里发现的,夹在福楼拜小说选集里。我问过樊婶,她说书桌最先放置在藏书室,三个抽屉立夫、俊夫、公公各用一个。公公是实业家,对文学著作素无雅兴,只青睐财经著述。”
韩林大夫盯着我,他不大明白我的话何所指。
“文学与艺术相通,”隔了一忽,他笑笑问:“丛娜,你该不会存疑,晨晨是立夫的儿子吧?”
我微笑了。“立夫跟我说过,我是他唯一爱恋的人。我相信他的话,他若有别的恋情,会告诉我的。”
“立夫若真有别的恋情,丛娜,你会介意吗?”
“不会。我知道立夫现在爱的人是我,这就够了。我会用我全部的爱把他留住,留住他的一生,我有这个自信。”
我想起他曾给立夫介绍过五、六位异性,不禁笑了,同时暗自感谢上天对我的一片惠泽。他向我投以一个微笑。
“倘使晨晨真是立夫的儿子,你也不介意吗?”他又问。
“不介意。我喜欢晨晨,倘使他身上流着立夫的血,等于是流着我的血,我会将他视如己出。”
他的微笑变成了赞许的微笑。
“丛娜,看来你真的是长大了。”他说。“你对人生有了超越生命的认识,真可惜晨晨不是立夫的儿子——不过,你刚才好像在暗示,晨晨与香菲丽榭有涉?”
“是的。”我一语道破。“我心中的想法使我确信,我的推想绝对不会错。刚才说了,在香菲丽榭,能够使用旧书桌的还有一个人——俊夫。”
“俊夫?”韩森大夫惊道。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照片上的少女名叫史筠。她在香菲丽榭干过四个月的家政服务员。我前前后后想了一通,‘思君——意君’,这几个字可能出自俊夫之手,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俊夫和晨晨,其实就是父子。”
我这个崭新的见解,引起了他的惊奇。真的,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事更有可能的了。他的浓眉重新挤成一团,按照我开辟出来的思路想了半天。
“中间不会有哪个环节搞错吧,”他竭想。“香菲丽榭向来是个大家子,许孝礼准允他的两门亲戚投靠其长居,这在当时就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话的资料。史筠会否与其他人有染?藏书室是开放的,别人也可以随便进出。书桌既是弃物,小说集也有可能是谁不经意扔进去的。”
“我同意你的说法,史筠可能与别人有染,小说集也可能是哪个人随意扔进去的。可晨晨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是我从温梦娥那条线索上找来的。”
“温梦娥?”
“对。”
“你是说俊夫的遗孀?”
“正是她,韩叔叔了解她吗?”
“我跟她可以说是素无往来。”
他回忆说,他也就见过她三两回面,没有一回入了他的心中去。我原原本本忆述了我同晨晨、周婶结下交情的全部起因,以及整个过程,我特别提到了温梦娥对待晨晨的态度,韩森大夫留心听了我这个值得注意的提示。
“真有意思。”他把我苦心推敲的结果加以思量,显然也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她背地里助养一个婴孩,六年不断,却又对孩子漠不关心,逻辑上有点讲不通。事情看来怕是如此,她发现自己的丈夫与家里的保姆行为不轨,或许她早就知道晨晨是俊夫的儿子——太有意思了,不是吗?丛娜,你的思维十分接近古典派的精神分析学,这是一种不同于弗洛伊德学派的心理学,一旦结合高度科学的逻辑推理学,就很容易抓住要领,梳理出事件的脉络。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一连串念头的?”
我回答说,所有这一切都是直觉带动我的,我心中老是浮现出这些琢磨不透的东西,我一直都在试图寻找出这些神秘东西的内涵。
“史筠现在何处?”
“她失踪了。”
“失踪了?”
“是的——就在七年前。”
“啊,这么说时间也是吻合的——也许两个女人达成了某种协议,她秘密生下孩子后被辞退,而她则给了她一笔遣散费?”他在屋里慢慢踱着步,踅到我的身边,站住不走了。“逻辑链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我们两个俨然什么刑事侦缉小组的成员,在我们开动脑筋要解决这个难题的时候,一阵凉风从花园里轻轻吹过,芒果树叶沙沙作响。这当儿,卢松和周婶走了进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