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开在惠爱路,繁华地段,旺铺林立。在我们的建议下,叶雯、翠琴也到花店来帮忙。她们过去只是没有发挥自己的潜力而已,花店鼓舞了她们的精神。她们在游泳中学游泳,白天以勤劳的姿态工作,晚间在夜校补修专业课程,开拓自己的知识领域。丽华成了一个全新的女性,叶雯和翠琴呢,那个勤快劲就别提了。开张的第一天,香菲丽榭倾巢出动,前去祝贺,我和立夫也去了。唯有许翀没有到场,但在我们从花店出来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街对面的一家咖啡厅门前,消失在人流中……
天傍黑,我们才回抵香菲丽榭。因于这桩可庆可贺的喜事,所有人都兴奋了一整天,入晚以后,一个个方觉得腰肌酸痛,筋疲体软。立夫上床之后,更是久久不能入睡,主要怪我不好,我把父母下月要来的消息告诉了他。双亲目下正在三峡旅行,下一站是神农架,他们原本打算冬天再来看我们,然后留下与我们共度春节,听了我对立夫事迹的描述,他们决定改弦换辙,不再等到冬天。父亲嘱咐我要好好待立夫,母亲则表示,等她到香菲丽榭,一定给立夫煲靓汤,而立夫还在担心,双亲见到他后,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呢!他问我双亲下月几号到达?
“20号。”我说。
“丛娜,你嫁给我,恐怕没有多少机会能够外出旅行。”
“我无需到别的地方旅行,我就在立夫的心灵里旅行,在立夫的精神里畅游——无穷境界就在立夫的心灵与精神里。”
他又回到原先的担心:“爸爸妈妈看到我,会怎么想呢?”
“立夫别担心,”我拥住他说,“他们会像爱我一样爱你的。”
“会吗?”他问。
“会的,相信我。”我大包大揽说。
“可是——丛娜,你把我的情况,都如实告诉他们了吗?”
“是的,全部如实汇报了——决不瞒报漏报。”
“也许他们见到我,会很失望吧?——他们的女儿应该有更好的前程、更好的伴侣,他们一定会这样想吧?”
“不会的,他们知道我很幸福,他们知道我的幸福来自立夫,他们会祝福我们的;而且——”我据实说,父母透露,这次他们一来,就不打算走了,将永远和我们住在一起。
“什么!——是真的吗?——他们愿意和我们长住吗?”
“没有更真的了。”我说,“妈妈特别声明,以后立夫的饮食,全由她负责——我可能要被剥夺权利了。”
立夫眼里露出一个忍不住的、好笑与有趣的神情。
“丛娜,”他声音带着笑说。“你都跟爸爸妈妈说了我些什么啊?”
“说了好多——全都说了。”
“全都说了?——你真让我担心。”
“呣——也不是全都说。”我修改道。
“小捣蛋鬼!”
“立夫原谅我,我只是想让立夫开心,我不要立夫忧郁。”
“从此我不会再忧郁——丛娜,我现在很幸福。”
“立夫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他亲切地凝视着我,唇边展开一抹微笑,他的微笑深沉、温和、庄严,俊美到了极点。我将喜见双亲的到来,那样立夫又会多两个疼爱他的亲人了。丈夫、父母我都能一并照顾,心有所寄,灵有所托,享受天伦之情,生命之乐,人生多么的美好!立夫在我怀中睡着了,我又把他端详了一些时候。因着白日忙乎了一天,他睡得很沉,很甜。我抚摸着他的手指,对生命中充满了幸福而感到幸福,同时就有一种很强烈地永久离不开他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很长很长时间,一个炸雷“啪啪”打下来,我从睡梦中被惊醒。一阵电光闪过窗外,天幕似被撕去一块,并往我们的寝室射来惨白的光。立夫依然沉睡,我听到庭院里响起雨点声,连忙跳下床,穿着长睡袍,奔至窗口。外面风在刮,风拂着雨点,东一点西一点地乱扑。雷声时近时远;闪电的光辉,划破黑沉沉的夜空,照出庭院中狂乱摆舞的草木。我的手碰到帷帘,正欲拉合上它,又一个霹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另有一道闪电,仿佛在空中着了火,把天空照耀了一会儿——我注视一下被照得彻亮的庭院——注视之际,心“腾”地一跳,差点儿从胸腔里蹦了出来。一条黑影慢慢穿行,移入我的视界,我的脑子犹如被重重阻击了一下,登时麻木。
我感到呼吸困难,空气仿似在拉萨那般稀薄,我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暴风雨充塞着整个黑暗世界,云端泛着青光——电光闪闪——几达数分钟之久。黑影横穿院子。那是一个男人的体型,披着黑色的雨衣,足蹬长筒雨靴。他不像一个在陌生地方探路的人——此新见人物像走惯了这条路,他步态笃定,潜行至榧树下,慢动作掉过头颅,回眸一眼香菲丽榭。我的神经经受了这一怖景。霹雳一个接一个降在花园,呼吸之间,又一道雷电在夜行者面前闪过,照亮了他的脸,我看见他的脸容白得像尸衣布,眼瞠奇冷。尔后,独行者步向铁门,他从雨衣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我还没看清他怎么打开门锁——使人懔愕的刹间,所有电光全部消失,眼前一切自然景物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哗哗啦啦的雨点声。
我费力地咽了一下,感到面颊的血液发烫,烫得皮肤发痛。我下意识地攥紧双手,指甲都掐入掌心的肌肉里了。这桩怪事怪到了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怪的程度,我无法令自己相信所目击的一切,仿佛一个噩梦,然而又明明是真的。我气随血循,迅速奔出屋,奔至大厅,将厅里所有的灯饰按亮。我拍门叫出大宝,吩咐他上楼把熟睡的人全部喊醒,通知大家集合。
只三分多钟,楼上的人都离了床,大动作下到厅来。他们个个面露讶疑,不知道这是什么名由的集合。半夜两点半集合,只有部队才有这样的训练。
“丛娜,出了什么事?”许孝廉在雷声中问我。
答话之前,我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搜寻。窗外,雨并没有小下去的意思,风的势头也一点不减,榧叶左摇右摆。
“是立夫出事了吗?”沈淑秋惊问。
“不!”我掷地有声的答。“立夫睡得很好。”
“那是什么事?”秦影问。
“我刚才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在院子里。”我正色说。
“一个陌生男人?”沈淑秋将信将疑。
“不错——我亲眼目睹他从口袋掏出钥匙,开门出去了。之前,我听立夫提过,早年他亲见家里进来过陌生人。我平生没有什么比这宗事更肯定的了,立夫见到的那个陌生人,就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个男人!”
一班人干腿干脚站在那里,嘴巴张得老大,好像听到的是我最近在学的法文。
“据立夫自己说,是见过一个陌生人,”许孝廉翻动脑库里的档案,思之再三说。“问题是,除了他,我们谁都未见过这个人,究竟有没有这个人,目前尚无定论。”
“我相信许先生的话,”劳师傅来近我身边道。“你看清楚他的长相了吗?”
“所幸看清楚了,再让我见到他,我一定会认出他。”我脑子一亮,问:“雨那么大,雷声那么大,你们都没人起床吗?——你们都是关着窗子睡的吗?”
“我们确实睡得挺沉,”许孝廉用商量的口吻对秦影道。“人上了岁数,睡得沉并不奇怪——不是吗?”
“我是关着窗子睡的,”温梦娥承认说。“我可不敢开窗睡。”
“我根本不知道下雨。”陆胜道。“大宝唤醒我的时候,窗帘都湿了。”
“大宝呢?”秦影问。
“在我们房里。”我答。“我让他守着立夫。”
“立夫不是也没醒吗?”沈淑秋联在一起想。“白天大家累了一天,又睡得晚,怕是这个原因。”
我把眸光转向劳师傅,与他眼晤了数秒钟,他对我慢点一下头。我知道他相信我的话,其他人则疑三疑四。
“咦?”小红奇诧地道。“厨房的门怎么是开的?——晚睡之前,我同樊婶把门关好了的——樊婶,对不?”
我不容樊婶分说,三步两步迈入厨房,人丛随尾而至。厨房很大,前已叙过,里面连着一间小餐室,是小红她们用餐的地方。现在,桌上一只茶杯赫然进入我的视域,杯子里还有半杯喝剩的黑茶——而且还是安化黑茶——袅袅地升腾起几丝热气。何以有此物?
我跨近餐桌,问:
“谁喝的茶?”
出了此等怪事,他们全都傻了眼,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特别是陈妈,吊着眼珠,半天转不动,过了好大一会,她才进前说:
“我记得很清楚,睡前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擦了两遍。”
“这是什么?”我低头瞧下。
在椅子脚边,榉木地板上散落一些烟灰,还有两个烟蒂。足证曾有人坐在这把椅子里,抽过烟,喝过茶。物证如山,在场的人眼睛都惊成了黧鸡儿,拉长的下颌半天合不拢。
“我记得,香菲丽榭没有人吸烟。”我顺次撒目他们。“这么说,确实有这个人,并非我眼花,不是吗?——这个人,对我们家很熟悉,即便在这样雷电交加的天气,也要喝了茶、吸了烟再走——你们都没见过这个人吗?”
“太可怕了!”沈淑秋一副后知后觉的表情。“家里真的闯入了陌生人!”
“这个情况要高度重视,不能麻痹大意。”许孝廉说。
“需不需要报警,你们讲?”陆炳坤提醒大家。
“报警很麻烦的,”陆鑫说。“搞不好大家都要做笔录,一个做完轮到一个。我们明天还要上班,还是别搞了。”
他们七嘴八舌说起来。许孝廉提议各人回房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有几个就上楼去了,有几个在楼下检查。约十来分钟,检查人员全部聚回大厅。香菲丽榭一样东西也没丢。
“既然没丢什么东西,”许孝廉说。“那就不要浪费警力了——不过要引以为戒。”
“问题是他有钥匙。”我归入正题说。“他若是个小偷,我绝不追究,可他不是,你们不觉得这很诡怪吗?”
沈淑秋和秦影互相呆望。男人们搔首挠耳,差不多就跟碰到一则难猜的谜语那样,没有一个想得通其中的道理。
“是啊,他搞什么呢?”许孝廉把这个问题嚼了又嚼,思来想去。“——想吓唬我们吗?”
“世界很大,怪人很多,”陆炳坤道。“我但愿他不是个精神病患吧?现代社会压力很大,许多疯子就是这样变成的。”
我感到秦影目光不转地望住我,她的凝望使我也朝她看了一眼。从她的目光里,我看出她有话要对我讲。我等着她来跟我讲。她向我步近来了,眸光直接对着我。
“丛娜,”她十分冷静地说。“如果你想带立夫离开这里,我们不会反对。事实已经证明,香菲丽榭一贯有问题。你先前对我们说的话,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警惕,这是我们做长辈的失职。来者不是客,不可轻忽,怎么防范都不过分——你做得对,做得好,下一步如何作,全凭你主持大计。”
这是她对我说过的最公正客观的话,我还是第一回看到她站在我这一方,支持我。
“我不能束手待毙,表姨。”我让一阵轰隆隆的雷响过去后,说。“立夫绝对不能出事,这是我的底线。”
她点点头;许孝廉来到我们中间。
“立夫不能出事,那是当然的。”他说。“不过,我倒有另外一种想法:假如陌生人是冲着立夫而来,那末,你们搬到哪儿,也不见得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逮到他,以绝后患。”
经他这么一分析,我的心一沉。从反方向来思考,此一说法不无道理,我提不出什么相反的意见。
“你看这样是否可行?”他又说。“将所有门锁换掉,换成有密码的暗锁——为万全起见,安上一套预警系统,大门处装上摄像头。”
“要不然,再请一个保安吧?”沈淑秋问。
“保安的作用也不是那么大得不得了,我们四个难道不比一个保安强?”陆鑫说,这当儿,他与许翀、许淮、陆胜几乎是同一种表情,哥儿几个一字排开。
“指望你们?”秦影问。“睡得比我们还死。”
“就是啊,你们几个能干什么?”沈淑秋也说。
“不是要逮到那个人吗?”许翀拢眉问。“为什么这样大阵仗?——那不是南辕北辙吗?”
“其实我们一大家子人,”陆胜道。“对方才一个,我们怕他做什么?——应该他怕我们才对。”
议来议去,大家发言的重点放在如何侦拿陌生人、给他一点什么颜色看看、诸如此类的问题上。甚至有人提出巧思,将楼下的会客室、休闲室、起居室搬上二楼,劳师傅、卢松、陆胜三人调到楼下;总之,全宅人使出浑身解数,大加研究。三十分钟后,家庭会议结束,我、卢松、劳师傅留在了最后。我同劳师傅对视片刻,现时我最信任他,我们两人互相信任。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认识,情势不可等闲视之,它有不可避免的危险,倘若出了方向性差错,后果难卜。因有此感,我陷入重重矛盾的心理之中。
“劳师傅,怎么办?”我焦虑地问,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办法。
“暂时不要搬离这里。”他细想后说。“我看这一家人没有问题,许先生在这儿最安全。明早,我和卢松就会搬下楼——今后,大家都不要关手机,若有紧急情况,通知起来也方便。”
“搞得天翻地覆的,许先生问起来,怎么说?”卢松问。
“绝对不能告诉许先生,”劳师傅棕色的脸庞很严肃。“韩大夫几次提醒我,不能让许先生有心理负担——怎么解释过去,需要统一口径。”
“我们就说楼上太热,会客室、休闲室都是朝南的房间,所以搬下来。”卢松说。
“我的屋子是朝南的,”劳师傅说。“你再多想一个点子。”
我说,我父母下月要来;于是,我们形成决议,打算一致谎称劳师傅为我双亲腾让屋子。这一揽子安排多少给了我一点心理依靠。我们各自分散回室之时,劳师傅又对我道,找一个时间,请韩森大夫给我出出主意。
此时,暴雨如注,天边滚着巨雷,并且响彻云天。我入到卧室,立夫已然醒来。
“丛娜,”他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基本解决了。”我让大宝回房休息,而后掩上门,回至床上。“小红忘了关窗户,会客室、休闲室全湿了,明天得忙上一阵。”
“我听到雷声,”他说。“醒来的时候,只见大宝,见不到你,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我出去看了一看——我让大宝守在这里,我不会离立夫太久、太远。”
我说着,吻了他的手,吻了许久。他颊上慢慢漾开一缕微笑,犹如一滴水在宣纸上渗开那样。
“丛娜不害怕打雷吗?”他问。
“不怕。”我搂抱住他,朝他怀里更紧靠一些。“我走进了立夫的心里,什么都不怕。”
“丛娜一直在我心里。”他说。
那一夜,雨下得真猛啊,狂风、暴雨、惊雷,铺天盖地。我的内心是何等的翻腾啊!我的爱人,他身上的每一个优点都包含着重要的意义,我以他的精神境界为依托,我对他痴慕的分子上如今又多了一份生命的骄傲,我的爱情不知扩大了多少倍,他是我的无价之宝,他比一切都要珍贵!我听着外面的风雨之声,热热的一身血烧遍我的肌肤。
“我该怎样保护你呢,我的爱人?”我心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