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你做我妈妈，好吗？”
“晨晨！”我说。“宝贝儿！”
“这孩子太可怜了，老问我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叫我怎么回答呢？”周婶喟叹道。
自此，我对这个小心灵便牵着一份心，几乎担负起他监护人的职责。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我给他买书包、课本、文具；游戏是儿童的工作，我又给他买男孩子喜欢的玩具。我让卢松提前联系孩子寄读的学校，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我甚至几度想把孩子接到香菲丽榭，但是由于温梦娥的原因，这个念头一度又一度地打消。当下我同卢松还属秘密行事，香菲丽榭没有别的人察知，当然我们作的并非不可明言的坏事，实际上，我一直考虑着一切可能将此事公开的方法。
这日，我又从晨晨的居处而回。我、卢松、周婶，我们三个带晨晨去了游乐园、海底世界，吃了麦当劳、肯德基，晨晨还未到过那些地方吃过那些东西呢！坐入汽车里，我开始竭思着如何跟温梦娥商议孩子上学之事。回至香菲丽榭，看见车库外停着一辆灰色的日本丰田。我瞅一眼车牌，认出那是韩森大夫的车。卢松将车子开进车库，我在榧树下遇上樊婶，便问她是不是韩森大夫到访？她回答说一个小时前就到了，立夫正在午睡，他就与劳师傅去了后花园。
与劳师傅？我骤生疑意。讲到劳师傅，在我同他的全部交往中，我觉得他的感情朴厚至真，他是韩森大夫特地为立夫延请的按摩师傅，不过他对立夫的关心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按摩师的程度，这就是我一直奇疑的地方。我拐过蔷薇花丛，越过青翠的飞燕草，绕到后花园。
后花园还不及前花园一半大，园中有两行月桂树；月桂小径的一边，种着柠檬树、柚子树、榴莲树、杨桃树、番石榴树；小径的另一边，建有一座白色的小花亭，花亭连着葡萄和百香果的绿色藤架，外围是一行多花小乔木。园子宛如一个湿凉凉的幽处，到处是枝叶花果，柯条蔓茎，偶尔绿风徐来，斑影闪烁，果香清雅，手臂上有一种滑溜溜的凉感。我踏上一条盘曲弯折的小道，在葡萄和百香果棚架下穿行，头顶上藤叶袅娜，紫莹莹的葡萄碰头拂面，一触即落；而圆硕的百香果呢，也是一伸手就能采撷下来。我避了避挂下的枝藤果叶，行约十米，似有细语之声飘然入耳。我循声而去，看见韩森大夫与劳师傅立在亭子旁的凉荫处，我刚听见几个有意义的音节，便驻足了，躲在小乔木后的隐秘处。
“你是说，到现在为止，丛娜和立夫都还不知道吗？”韩森大夫的声音问。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呢？听得此言，我耳根一热，心儿为之怦跳。
“只要你不说，韩大夫，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劳师傅道。
“劳师傅，丛娜的表现，你还满意吧？”
“嗯。”他感称。“我观察了很久，许先生婚后确实比婚前幸福。”
“你打算一直瞒下去吗？”
“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们的对话一一传来，话音不高也不低，我正好听得真切。小乔木仅及人头高，花儿叶儿屏隔我的视线，我伸手压下一根开着几朵粉色花的树枝，从枝腋中瞥去。两个人都斜背着我，只觑得见他俩的侧面。亭子外周花枝招展，更远一点的地方，植遍了太阳花和含羞草。
“你有三个月没回家了吧？”韩森大夫问。“家里都好吗？——孩子该上学了吧？”
“家里一切都好，孩子上一年级了。”他的思绪仿佛被拉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停停，又说。“如果没有许先生，就没有我们全家今天的整整齐齐，我永远不会忘了这份恩情。”
我转头看了一下旁边，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你也不要太过意不去。据我所知，立夫从来没有为自己那天的举动后悔过。”韩森大夫说。
“可是我心疼啊——我每次给他按摩，都恨不得立刻就能使他的双腿恢复知觉。”
我的心灵就像豁然打开了一个窗子，接着，一道神光降临在我身上。他说，他永远记得七年前的那个夏日，他的妻子身怀六甲，刚从市场买菜归回，走到一个大转盘，站在路口，一个醉汉驾车向她冲去——他把话顿住，一阵风儿吹来，掀起他的衣襟，花木叶儿一亮一亮地闪出流光；我支楞着耳朵，隔膜发痒——等风过后，他拾起刚才的话尾接下说，倘若此时立夫不是正好从旁经过，上前将他的妻子拉回一边，车子也不会撞到他身上。
血液冲开我的心窍，山呼海啸般地震撼着我的心灵寰宇。
“以我所知，”韩森大夫跟他一起追怀往事。又一阵微风吹来，他临风说：“此事只有几个相关人员知晓，就连丛娜，立夫也没实告她——他作了崇高的举动，却不要崇高的荣誉，如此高阔的心胸，正是男子汉的作为。”
“许先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劳师傅深品其味。他感忆道，他同妻子属晚婚晚育，妻子和孩子对他而言等同于他的生命。事发后，妻儿安好，他全身心关注立夫的伤情。他原是齿轮厂的一名钳工，得悉立夫双腿丧失知觉，他辞职下岗，年逾不惑大用其功，转学医疗按摩。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为立夫作一点事，以表自己的感敬之情。
“我现在担心的是，”韩森大夫说。“你的身份，总有一天会暴露，到时候，立夫会很不安心。”
“韩大夫，我请你，一定要为我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给许先生做物理治疗，直到他康复为止。许家资产殷富，我一个小老百姓，无以回报，这是唯一的办法。”讲话人执着听者的手腕，仿佛这样能加深听者对自己的理解。韩森大夫深知其心，像他这样报恩的人，只有书本上才能找得到。
我一字不差地把他们的话记在脑子里，这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发现。一种神圣之情升上我的胸间，心儿仿佛潮汐涌动的海！我到现在才真正走进我爱人的生命世界！——我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做过比他更高尚的事，他的心灵崇高又圣洁，他的精神博大而神奇，这是我从不曾亲身接触过的品质——我要回到他身边！——我归心似箭，心情若似一个离家的幼儿，迫切思盼归回家长的身边。我脚底生风地往回奔。
我一口气奔过大厅，体能准许我奔多快，我就奔多快。小红从厨房迎出来，跟我说了一句什么，我也没注意听。我体内有如一团轻气膨胀，膨胀感充盈我的胸窝，仿佛欲从心室飞向天空。我向我们的卧房奔去——我的心向立夫奔去！——奔达床榻，我俯身抱住他，奉上一个长长的热吻。我感谢命运把他作为爱人赐予我——我爱命运赐予我的爱人！他是我心灵的启示录，没有任何一首诗篇比他更丰富，也没有任何一首诗篇比他更恒久！他把我带入一个又一个我从未领略过的境界，给我人生终极意义的高峰体验！爱情充满了我的胸怀，他在我心里独放异彩！他是个大写的男人，我感激他的生身父母，我祝福诞生他的土地！他多么像温暖的太阳光，帮助我把心田最新萌芽的、我还未知的、爱的花蕾全部开放起来！
我火热的呼吸，我不胜激动的拥吻，把立夫弄醒了。他张开眼睛，一看见我，微笑便从颊上泅了开来。我心中感到另有一层感激。不等他开口说话，我马上献上我的新吻。我的心儿像火一样热，这热传到我的脸上，传到我的手上，我差点儿热得发烧！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是我太激动，一时找不到词，便不愿停止我的亲吻。
“丛娜，”立夫轻声笑道。“你要把我弄窒息了。”
“啊，立夫！——我爱你，我多么多么爱你！”
“小傻瓜，你的爱，我已经知道了。”
“不，立夫不知道。”我止不住脱口而出。“我的爱，今天刚刚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境界——立夫，我永远什么事都听你的，将来一辈子都会敬从你！”
“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境界？”他把手放到我热乎乎的脸蛋上，抚摸一下。“听丛娜说话，就像听音乐一样悦耳。可是，今日很奇怪，因为丛娜说这些话，语气那么热烈，那么忠诚；双目那么灿烂，那么炽热，燃烧着虔诚的烈焰！——这是为什么呢？让我来听听吧！”
具有思想的爱火，在我胸口热烧！我心灵升到热情的最高点，我无法使自己的热情冷下来，我简直像一具蜡像几乎被自己的热火溶化！我牢牢记取劳师傅密嘱韩森大夫的话，立夫并不晓得劳师傅的身份。
“啊，不为什么，”我敬虔地说，他是我人生的导师，我跟他一起越久，就会越爱他，这是必然的。
立夫的眸光洒向我，他的眼眸里有一种神情，盯着我看时，仿若一盏明灯发出清辉，是那样的深情。
“不，一定有什么的。”他说。“丛娜是水晶玻璃做的，是透明的，心里想什么，就像说明书一样，清清楚楚写在脸上——这下怎么办呢？丛娜心里有秘密，不肯告诉我了。”
“啊，立夫！”我几乎不等他说完，又紧抱住他，生怕他会失掉。他一颗高尚的心，透过躯壳散发出灵魂的光华，我只觉得他浑身是温暖的光辉，多么深刻地传入我的灵魂。他周围的世界也被一道神光围绕，处处显得庄严、高贵、善良；当我接受他的生命之火、他的生命之光的时候，我感到了他心灵的力量！他生命中的特殊故事，是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和崇高的品质交织在一起的精神的体现，分明是他的一首颂歌，是他的一首赞美诗！
“丛娜，”他依然不放心，再问。“——真的没有什么吗？”
“是的！真的！——没有什么！”
“丛娜千万不能有事。”
“我没事，立夫放心——我的生命有了新的热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份量与内涵——人生太美好了！今天的一切一切都与往日不同，这是一个多美的境界啊！”
“丛娜本身就是一堆旺火，奇迹般的性格使我受益——丛娜最近经常出去，是与这个秘密有关吗？”
“不，”我温柔地谛视他。“与这个秘密无关。”
他抚着我灼热的腮帮，两眼含笑在望住我。
“丛娜——”
“唔？”
“把秘密留在心里吧！丛娜有了秘密，显得更美丽——偷偷享受一份秘密的快乐，我的妻子有这样的权利。”
我陶醉得神魂翻飞。他素来支持我追求自己的兴趣，满足自己的需要甚至发挥自己的才能；我自由的心灵，从他那里领取信心；我的爱被他发掘启蒙，达到极峰！我神驰太虚，信马由缰地驰骋在自设的心境内，我认为人的普遍性格是善良、自爱；而高高在上的心灵，却是善良、互爱。像我这样平凡的灵魂，有时候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心灵；但高高在上的心灵，永远垂顾我们，关爱并且包容我们。
下午，韩森大夫与我们共聚了四个小时。接下来，他将带薪休假两周，都会来看我们。吃过晚饭，立夫安坐于卧室的沙发里，我则坐在他脚旁一张绒面矮凳上，偎着他，轻抱住他的膝。西边的天际凝聚着一团绚丽的晚霞，外围有半圈鱼鳞纹的云朵，也镀上了金影。向晚的霞光贴着地面反照，把树林、庭院、远花、近草，都抹上了一层红彤彤、金灿灿的色彩。立夫抚着我的头发，我心驰神往地仰望着他，他的瞳睛反映着夕霞的光辉——在我看来，他几乎是太阳一样灿烂的人，太阳神把他和阳光一道送到人间来，我有一种被熔铸的感觉。这种感觉成为我感情的酵母，我心中的感情在发酵！我已进入到他的生命内核，进入到他生命内核的深部吸取它的内蕴，我感到一种神秘的变化在我身上发生，我的生命无限广阔而寓于深沉，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黄昏多么美丽，就像我的丛娜。”立夫低头看看我。“丛娜激动了一天，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我向着他的眼光，温存的男性的眼光，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见到他时跳得一样热烈。他把我的手合在掌心里揉搓一番，然后握着。我感到我整个儿的人都像我的手一样被他紧握着。
“丛娜，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他问。
即使我能说上一个小时，我除了说爱他，还能说些别的什么呢？“爱”这个字已经远远无法表达我对他尊敬的感情。
“我为什么这么幸运，”我痴凝地望住他，“能得到立夫的爱！”
我这种微妙的感情，他当然感觉到了，他微笑着伸出手臂搂住我。
“立夫，我能给你幸福吗？”我问。
“傻丫头，假如你不能给我幸福，那还有谁能给我幸福呢？”
“是真的吗？”
“嗯——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美总是在灵魂的瞬间得以发现的——丛娜，你外表清清爽爽，内里却热情浪漫，结婚以后直锲我心，我喜欢。”
“立夫！”这就是我所能说的一切。
他继续端视我。他的目光有着多么完美的魅力，它能给人带来多少幸福呵！他对我的意义是无需多言了，他便如夜空中的一颗彗星，于寂静黝黑处闪出耀眼的光芒，我要永远留在他的身边！很迟很迟之后，他笑了一笑，没说什么，轻轻把我携入怀中。我身子紧偎在他怀里，隔着衣服就能听到他的心跳，一种用醇香感情酿制而成的琼浆，我们在无声的互拥中共亨并痛饮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