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立夫心怀感激,铭记他的话比别个不同,所以,她获得启示,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一日,她在电话里告与我,她打算自食其力,她从前念的是专业是物业管理,念的时候对它无甚兴趣,毕业之后更无兴趣。她问我,我觉得眼下干什么工作对她最合适?考虑到她的年龄,我劝她先别急着找工作。我像就业指导老师一样给她出主意,根据我对她的了解,我觉得她比较适合创业,服装设计、经营花店、小饰品店对她都合适,况且这些课程在职业培训中心都能学得到。她为这个新谳而欢欣鼓舞,怀着极大极大的热情。
通毕电话,我不禁为自己能给她出了这个主意而击掌叫好,她能鼓起勇气面对现实,迎接一个重新升起的太阳,尤值一提。我这样想着,眼光无所用心地向花园掠去。这一掠不要紧,竟瞟见早前来过的那一老一少!仿佛老片重映,陈妈正在打发他们。我思绪翻腾,他们应该系寻温梦娥,奇得不能再奇的是,其时她并不在家。她这个人可以说与世隔绝,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门,晚近大为不同,似乎忙于什么顶重要的事儿,频频外出市区,精神头儿颇足,证明来自一件她特感兴趣的事儿。
一桩事与另一桩事往往有某种方式联系着,我将那一老一小收在视线之内。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奔出大厅,放快步子。大门口停着一辆黄色出租车,那一老一小两步一回首。我奋起直追。立夫正在工作室,与聂先生、姚先生商作品事宜。今个月,聂先生与姚先生已是四度来访,这回他俩将羁留一下午,并且晚上将同我们一起用餐。立夫有工作在身,我正好可以出征一下,换在别的时间,我或许还抽不开身呢!我匆匆交代大宝和小红一声,催促卢松赶快载我出去。
我嘱卢松盯紧前方的出租车,别跟丢了。他对自己领到这样的任务大感奇诧。我急切地想知道出租车里的是两个什么角色?他们此来所为何事?为解开心中的疑团,我问卢松,有没有见过出租车里那一老一小?他经过稍稍追忆之后,断定从未见过。
“你给立夫开车有几年了?”我问他。
“五年。”
“这五年里,香菲丽榭很平静,没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没有,平常至极。”
这就怪了,怎么我一来就这么多事?我问他是否听人提过,温梦娥与许俊夫婚姻生活如何?他却不甚知,只说听陈妈提过一次,他俩婚姻短暂,不到两年时间。不过许家和温家交情源远,他俩的父翁是多年的生意伙伴。
我们一面谈,一面目光紧追出租车,不让他们离开我们的视野,这样追踪蹑迹大约半个钟头,方向盘一转,我们驶上市区一条清雅的街道。沿路延伸着成行的芒果树、荔枝树、龙眼树和桂花树,这些乔木四季常绿,枝蕃叶蓊,树荫下有一些白色、绿色、黄色、浅蓝色的长椅;道边椭圆和长型的花坛一个接一个,朵状片状的花儿粲然绽放,这丛深蓝透黄,那簇暗红泛白,还有一段段修剪过的绿篱,篱间攀探着一种紫色似兰的寄生花;天上不时飘来几朵彩云,雀子在树叉间飞跳。
出租车缓缓停下,停了一分钟,被跟踪的对象由车内钻出来。出租车开远后,妇人牵着小男孩的手,在郁郁葆葆的排树下溜步。我们尾随了一小段。我不知道他们要溜到什么时候,这样不是办法,遂让卢松留在车里,自己下了车。
我在十步以外,跟脚行进。这条幽长的街路,路面铺满褐黄的落叶;潮润的风儿吹送,草地下面泥土的湿香和鲜花的清菲,沁凉如雨;还有一种天香不知从何处携来,力透肺腑。稠密的树叶遮光蔽日,几乎看不见连碧成云的天空。我越跟越近,心里盘算着如何跟妇人搭话。我不能直截了当地上去问东问西,至少也得绕个弯子问。我近距离的追踪,令妇人似有所察,她踟蹰地放慢步子,最后在一棵龙眼树下,她立住脚跟,慢慢地偏过脸来。
其际,我若畏葸不前,她会认为我这个人很可疑,我不能贻误机遇。我继续朝前迈步,不急不忙步至他俩面前。她作立正姿势,辅以一种疑询的表情。她的衣着再普通不过,面颊显出健康,短发过了耳际,五官搭配得倒也十分合中,一副勤勤恳恳的样子。我综合她的穿戴和相貌这些外在的因素来推断她的身份。
“你好。”我友好地对她说。
“我们认识吗?”她问。
“我叫丛娜,我刚才在香菲丽榭看见你们。陈妈说,你们是来找嫂子的?——温梦娥是我的嫂子。”
我层次分明地说。有一刹那,她犹犹疑疑地怔立着,过了好几秒钟,才以踌躇的神情脱答了一声:
“她没在家。”
“她有事出去了——我也是出来办事的,所以想来问问你,你们找嫂子有事吗?——要不要我转告她?”
微风撩乱她鬓前的头发,她脸上的一部份表情是愁苦,这愁苦之色表明她心里仿若挂了一串称砣,她把欲出的话压在喉间。
“我和嫂子是亲妯娌,”我说。“有什么事,我很愿帮上一把——那是我的车,我送你们回香菲丽榭等嫂子,你看这样好不好?”
她神情一变,简省地说:
“她不让我告诉其他人。”
“为什么?”
她舌头动了动,话到嘴边,却欲说还休,看来她们的关系中隐含着什么秘密,她心中那种很深的心事从她眼里一瞬而过。一阵凉丝丝的微风吹来,几片树叶打旋飘落,随风划出褐黄的曲线。
“你不愿意我帮你吗?”我说。“嫂子不想让别人知道,一定有她的道理——不过我想你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才去找她的,对吗?”
我问得这么有技巧,她又是个善良的人,经不起这样的攻心术,心软了下来。
“她经常不在家吗?”她问。
“最近是的。”
“我总也找不到她。”
“她晚上一定在家。”
“她每月的收入有变化吗?”
“收入?——不,她没有收入,她每月的生活开支由公正处报销,她不需要有收入。”
“啊?”
她莫名茫然地望着我,我多少猜到了一点她愁苦的隐因,她看起来是一个不会隐藏秘密的人,没有心计的人一般都有这个特点。
“这可真是件焦心的事儿,”她突兀兀地说。“我实在没有办法。”
“什么焦心的事?”
“这事说来话长。”
她就像一般的妇女那样,一旦解除了心理戒备,便与对谈者实话说来。据云,她姓周,受雇照看这个小男孩。六年来,孩子的一切生活费用,但凡她报得出来,温梦娥没有不照单全收的。晚近三个月,不知什么缘故,孩子的费用她有时给,有时不给,就算给,也不定额,没个准儿。到了今个月,她干脆发展到一个子也没给她,她自己的薪水拿不到不说,还往里倒贴了不少。我听着这些诉苦的话,看看她牵着的小男孩——一瞬之间,我被他深深吸住了——那是一张招人怜爱的小脸,两腮上一对小酒窝儿,眼睛清澈如水,又大又亮,有如两朵黑色纯真的花儿,而且像早晨的花儿浸润露水,闪着纯洁明亮的光。我入了神地望着他,我从未见过这样使我着迷的男孩,有十来秒钟,他给我的印象胜似我瞧了他一整年。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我越瞧他越觉得似曾相识,我情不自禁地蹲在他面前。
“你是说,嫂子雇请你照看这孩子,是吧?”我问。
“嗯。”她应了一字。
“这孩子和嫂子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晓得他们是什么关系,”周婶感喟。“我被请托照看这孩子,他才出生两天,不知父母是谁。”
难道是温梦娥的私生子?一个疑想跃上我的心头,但很快又被我否定了。假定是她的儿子,她为什么不带在身边呢?俊夫已经过身,她完全可以跟孩子的生父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而且如果她改嫁,还可以得到一处房产。要不然是她助养的孩子?
我继续望了孩子一刻钟,视线一直没有从他脸庞儿调开。他也望着我,清亮的黑眼睛掩藏着很难被人发现的童真的期待,这期待令人感动。
“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我柔声问他。
“晨晨。”
“晨晨,”我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又说。“——晨晨六岁了,是吗?”
他很懂事很懂事地点点头,我抚摸着他单薄的小身体,疼爱之情骤生,仿佛我们之间有着血根之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阵轻风吹动我们的衣服,树荫下有一张白色休闲长椅,椅上覆着几片落叶,我们在长椅上坐下,又有几片落叶打在肩头。我与周婶散谈,我好像已和她交上了朋友。据悉,他们住在离此处不远的一幢居民楼,生活十分简单俭朴。我知悉温梦娥已有一个月未给他们生活费,我身上有一点,爽性全部给了她。她的神情就像有谁往她口袋里塞了一张巨额支票,嘴巴张得大大的。我让她把地址给我,如若钱不够,我明天再给她送来。她连忙说够多了,不用了。
“嫂子可能手头不方便,”我说。“嫂子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以后若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同时告与她我的名字。
“你心地真好。”她说,温梦娥待孩子态度一般,不甚关心。孩子一岁多了,仍无名无姓,她就此事提了没有十次也有九次,提得温梦娥差点不耐烦起来。到了一岁零三个月,温梦娥才叫她自己随便起个什么名儿。她不知道孩子姓什么,只知道他是凌晨出生的,便取名晨晨。
“晨晨的名字是你起的?”我讶异不已。
“哦。”她应道。又说,孩子六岁了,没上过一天幼儿园,她只少许认得几只字,不知怎么教他。眼看秋天就要念学前班了,可温梦娥说,孩子没有户口,将来读书很成问题。
我把小男孩搂近身前。
“晨晨没上过幼儿园,是吗?”我问他。
他很慢很慢地点点头。
“不要紧,阿姨教晨晨写字、数数——到了秋天,阿姨送晨晨去读学前班,好不好?”
这一次他将小脸蛋偎在我的怀里,点了点头。我们稍坐一下,小谈一阵就分手了。既然拿到了钱,周婶欲赶早缴付水电费。分开的时候,我吻了晨晨,他依依不舍的眼神感动了我。
“阿姨有晨晨的住址,”我说。“过几天,阿姨去看晨晨,给晨晨买书包、买文具,好不好?”
他露出圆圆的小酒窝。
“好。”
“真乖。”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自己跟他有一种天生的亲缘,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真是只有天晓得。我不明白,这样可爱的一个孩子,温梦娥如何止得住不喜欢他?我后来得悉,温梦娥从未与孩子待过半天;孩子生病,她也从未陪过哪怕一个小时。我少不了要想:既然她对孩子漠不关心,又为何要供养他呢?难道说有谁将孩子寄养在此处,她同孩子的父母只是普通的人际关系而已?当然这是我主观的假设,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这样,这些假想在我心里仿佛打上了结一样。
我紧赶慢赶回到家,首先到工作室去找立夫。远远就瞻见温梦娥独立在工作室门外,她穿着宽松的衣裙,通过半开的门朝里望。我歇下步儿,她没发觉我,原地不动地立着。我越过她的肩膀瞧去——立夫、聂先生、姚先生三人在鉴赏一尊独臂者坚忍不屈的雕像,作品体现出深沉的人道主义精神,有一种缺憾的美。温梦娥带着某种心绞痛的特殊表情,不知望着什么,是雕塑作品——抑或是人?
“嫂子。”我叫她。
她如梦方醒,回脑见是我,惊得一栗,用稍微慌乱的语调说:
“……我来找你……你不在……”
“我有事出去了。”我说。
“看见立夫,我想起了俊夫;他们兄弟俩,真是太像了……”
寡妇难过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她那难过的样儿,装是装不出来的。一颗泪珠滚出她的睫毛,顺着白惨惨的苦脸掉在过道的地毯上。她用手挥去脸上的泪水,脚步沉沉重重的,慢然而去。我没有阻拦她,同为女人,我心底涌生同情。望着她忧伤的背影,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我的丈夫平安、祥好,我俩相亲相爱,朝暮相随,如此平和、恬静的家庭生活,不也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吗?我私自查访她的事,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偷入地下室一事证明,我有时候是过度疑心乱想了,这实系我过于担心立夫的安全之故。我应该发扬疑罪从无的法律精神,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不对任何人有成见。我又想,她与晨晨系母子关系的可能性小之又小,而她在当前此种凄戚的心境下,竟助养一个与她毫无血亲之缘的孩子,长达六年,不管怎么说,亦是相当不容易的事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