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犯愣。斯时,小红轻启门扉。这几天立夫因病嗜睡,我嘱她进屋前不必敲门,免得打扰立夫酣眠。她在门口朝我招招手。
“什么事?”我出到门口,悄声儿将门掩上。
“丛娜姐,”她嘴唇凑到我耳畔。“钥匙配好了。”
钥匙?啊,对了,我差点忘了这件事。最近发生的事儿太多,将此密行之事给冲到一边去了。她以一个掩饰的动作,将钥匙递到我手内,现在就算有人看见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一阵亢奋灌入我的神经之中。想不到要进自家的地下室,还得偷偷摸摸配钥匙,这么刁钻古怪的事情都让我干了。我扫玩着手中的钥匙,一把可以开启神秘之门的钥匙。我用五秒钟在心里筹划一下,时不我待,我决定立即就进地下室。
我赶紧筹办此事。我让小红把大宝找来,吩咐他伴着立夫,不能离开,绝对要等到我回来为止。大宝进屋后,我和小红,我们这支两人小组,疾行至地下室门外。我把钥匙插入锁眼,向右一拧,门真的开了!
我们像两个受训过的特工,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闪进里面,关上门。
“你猜,地下室里有灯吗?”我问小红。
“我猜不出来,丛娜姐。”
我伸手往门旁的墙壁一摸,触到一个电源开关。我按亮壁灯。
“丛娜姐,我们来找什么?”
“随便瞧瞧。自从我们来到这里,还没仔细瞧过地下室呢。”
我们说着,一步一级跨下十二级浅色石阶,接着是另一段石阶,朝地下室中央走去。室内的气息羼伴着一点点幽冷、凉湿,让人觉得就像进到地下溶洞或者深山幽洞里所感到的那种气息一样;这个空间在地面以下,也就是墓穴的那种位置,又让人觉得有点发怵,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被周围庞杂的物什所侵袭。我们眼前尽是一堆堆的家具,旧式的沙发,老式的桌子;沿墙立着些高大的衣橱,橡木的双人床,胡桃木的柜子和箱子,还有荔枝木的高背窄椅;所有这些灰色、黑色、褐色、橙色、赤色、黧红色的遗物,堆放在这个隐秘场所,望着它们仿佛时光又倒退了回去。我目光在这些历史遗物间移来移去。一只雕花的立地式钟架,棕褐色,时辰钟的钟臂指着一点四十五分,是夜阑人静的丑时,抑或是晌午深寂的未时?一口古老的书架,里头空空如也,它曾经肯定也在藏书室里呆过,终因一道刮痕而变为了弃物。另有一个储物架,第二层上搁了一只很大的绿色硬纸盒,纸盒没有盒盖,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有一把折扇、一对瓷制的淡灰色小兔;一只靛青色的磁化杯,杯身印着一行小字,贴着商标,说明那是买茶叶时的赠品;还有一双乒乓球拍,乒乓球已然找不到了。我回转身,看见身后有几张梳妆台,一张金黄色,一张粉白色,另有两张米黄色,因为流行样式变了,只好下移至这处阴暗的角落,台面上不再摆放女主人的梳子、香水、口红、脂粉、唇膏或指甲油,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从玻璃镜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映像。
我们走深一些,依旧是各式各样的家具。因为地下室很静、很大,没有阳光和窗户,只有我们提步的声音,这步音带有一些石筑地面的那种回声,小红像犯了事的小学生,连大气也不敢喘。
“丛娜姐,”她觑三睨四,指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问。“那是老鼠吗?”
“不是——老鼠不会见了人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真怕它会一下子跳出来——丛娜姐,我是走在你的前面好呢,还是走在你的后面好?”
“你走我的旁边吧。”我携住她的手。“你害怕老鼠吗?”
“我不是怕老鼠,老鼠我在乡下见多了——我怕鬼。”
“没什么可怕的。”
“丛娜姐,你不怕鬼吗?”
“不怕——有谁见过鬼了,你这么害怕?”
“就是因为见不到它,才觉得害怕呢!”
我不禁失笑。她稚气未脱,我觉得她就像我的一个妹妹。
“丛娜姐,你别笑,是真的!”她说。“我表叔就时常遇上呢!他是条光棍,四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只有一条大黑狗与他作伴。前年霜降,他到邻村三姑家帮忙收割甘蔗。要去一个星期呢!他就煮了一大盆狗食,放在屋角的地板上,把大黑狗锁在屋里。过了七天七夜,他从邻村回来,发现大黑狗早已饿死——那盆狗食呢?呀,不晓得怎的,自己飞移到碗橱的架子顶上去了!门锁窗户全都完好无损,你说怪不怪?”
“没有的事,别听他胡说。”
“是真的呢!打那以后,表叔再不敢在那屋里着住了,那屋子闹鬼。现在他在城里打工,上月我还在街上见着他了呢!”
知识是能够使人获得勇敢的东西,这话真是有道理。她雏燕般的年纪,应有一种自主意识与自主发展的精神,而这种意识与精神,只要有一种推动力就会树立起来。
“小红——到了秋天,我送你去上学,去读书。”
“读书?”
“嗯,一个没有人生追求的人,就不会是个完整的人;你享受的是公费进修的待遇——你想学什么?”
“学什么?——没想过。”
“好好想一想。”
“我非得去读书吗?”
“读书治愚。读书可以增加智慧,增加一些从你自己脑子里想不出来的东西。多方面学习知识本领,你的人生就不会交白卷了——你不是爱唱歌吗?唱就要唱出生命最美的歌!”
“啊?那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吗?——我要离开你吗?可我不想离开你。我和大宝,我们都不想离开你和许先生。我们四个要能永远在一起,那该多好!——丛娜姐,你和许先生,不会不要我和大宝吧?”
“当然不会。不过一个人最好凡事依靠自己,不依赖别人,这样才不会被动。”
她黑弹子似的眼珠眨了几下,闪耀着亮晶晶的色彩。她脑瓜儿灵,掌握一两门技能以立足社会,应该并不难。我们在室内走了大约三十步,见到的除了家具还是家具,我未免有些失望。我们站定在一张书桌旁,前边已无处可站。我的手无意间触及书桌,这是一张坚褐、沉重的大书桌,我摸着它棱角的线条,顺而拉开左边的抽屉,里边有两本旧杂志,一九九0年的《奥秘》和一九九二年的《科学探索》;另外还有一张书签,几页用剩的信笺,观纸张的颜色,怕有十载之久。我拉开中间的抽屉,空无一物。再拉开右边的抽屉,里边有一册福楼拜短篇小说选;书已发旧,我翻开看看,《藏书癖》、《贾里奥》、《圣朱利安传奇》、《希罗迪娅》,所有这些名篇都已入选,我均已拜读。
“福楼拜是谁?”小红问。
“莫泊桑的老师,”我说。“一个惨淡经营的伟大的作家。”
我合上书,书页中掉落一片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子,找一找,找到一帧照片。我摭拾起它,定眼一看。这是一张美得不能再美的少女的照片,她芳姿纤秀,轻白的长裙更加衬托出她少女的楚楚纤腰。一双超凡绝俗的眸子,樱唇微漾笑波,鹅脂般的两靥飞着媚丽的嫣红。她袅袅婷婷立于碧绿的林中,白色的林雾很轻,很淡,刚浮到她的半腰,这一拍摄效果使得她看起来有如仙女飘然下尘……
天下竟有这样美丽的脸!我心儿猛动一下。照片背面似有字迹,我翻过来,果尔写着几行字: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除尽,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是李清照的《一剪梅》。字迹娟秀、清丽。在这首词的下面,则是另外一个笔迹的题款:思君——意君,四月暮春。一手相当不凡的字体,笔力劲峭、狂草,字迹又不失正雅。“思”字稍稍用力过量,笔划间流露出题字人当时激动的心情。
相片里的女子是谁呢?如此美丽,令人感赞。我在深深的沉思中直起身。“思君——意君,四月暮春。”这是谁的手迹呢?出笔有力,似是男人的手迹;可以断定,不是立夫的字,立夫的字我认得。那么是谁呢?是谁的念物呢?我凝眸遐思。
“丛娜姐,”其时,小红扯了扯我的衣袖,煞是愧疚。“——有件事儿,我要向你坦白。”
“坦白?”我将照片夹回书中,书执在手里。“什么事儿?”
“我把许先生的衣服弄丢了。”
我好生奇怪,因问:
“弄丢了?——哪件衣服?”
“许先生昨日穿的那套睡衣。”
于是,她抱着坦白就可以从宽的态度,一长二短地回忆道:今早,她将要洗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洗净烘干后,一件一件折叠好,折叠到最后,发现少了立夫的睡衣;她复回洗衣机里找,没有;又进我们卧室找了找,也没有。她称,她苦想半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的,她以为自己终将会想起来的,所以上半天没有把事态报告我。
“丛娜姐,”她施展出她的想像力。“你说,会不会有人偷了许先生的衣服?”
“偷许先生的衣服?”她可真是个胡猜瞎想的参谋。“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说不好——我老觉得,劳师傅这个人有点儿怪。”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心房扑动,随而警觉起来。
“劳师傅?他怎么怪了?”
“他老是问我许先生的事。”
“是吗?——他问什么了?”
“他问的东西多了。一日几次,问我许先生吃得好不好,休息得好不好,心情愉不愉快,开不开心——一大堆的问题——他还问了大宝、问了卢松呢!”
多怪的事啊,我大感其惑。我久知他关心立夫,他到底不放心什么呢?他与我们晨夕同住,还想多方证实什么呢?真是让人猜上一千次,也未必猜得出。不过他既然是关心立夫,我也就不追究什么了。
“你还注意到了些什么?”我问她。
她“啊!”了一声,犹若记起了一件大事地说:“还有许先生的嫂子,也很奇怪。”
“温梦娥?”
“嗯!有一次,我瞧见她站在工作室门口,盯着你和许先生看;她站了好久,眼眶红红的,还有泪水了呢!”
她发现的问题真不少,看来她在这里还真有用处。香菲丽榭一向问题很多,为什么问题这么多呢?这几桩奇处有什么关联吗?老实讲,我看不出它们之间的关联。我思忖,寡妇大概是睹人生情,自感伤怀吧!但是现在不去管她。我检视眼前一堆杂物,没有觅获什么疑迹——正如秦影所言,都是些普通的杂物,很一般很一般。前面已没有插足之路。
“这里没什么可研究的,我们回吧!”我说。
我疑绪缠绞,地下室并无异常,陈妈为何故弄玄虚?秦影又为何决意阻拦我?难道现场已作过清扫打理?我原以为进去瞧一下,就很容易查探到埋得很深的秘密的真相,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我在千头万绪的困扰下步至厨房,喝了一杯水。厨房里一个人也有,秦影的药在瓦煲里熬着,她拒服西药,只接受中药。我过去揭开煲盖,看一看汤药的颜色。药已煎好,陈妈杳如黄鹤。我动手将药倒入碗里,端上楼去。
我来至病号的门前。门半开着,我看见秦影靠着枕头,半坐半卧于榻上;陆炳坤坐在塌前一把圈椅里,漫饮着一杯白兰地。陈妈将洗干净的衣服叠放到衣橱里。
“今天医院里有什么消息吗?”病号问。
“你放心吧,”丈夫说。“她恢复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能回来。”
“现在陆鑫在医院吗?”
“他回公司了,现在淑秋和丽华在医院。”
病号喟然长叹,陆炳坤见她这般形景,遂说道:
“现在知道身边亲人的可贵了吧?俗语也有说:远亲不如近邻。何况我们不仅是近邻,还是亲人呢!细想想,做人真的是应该心胸开阔,珍惜眼前人啊!”
“你别再说了。这次生病,我确是明白了很多道理。以前不屑想的事,这几天躺在床上全想了,越想越觉得有愧于心。”
“你也不用这么想,你只是嘴巴厉害,心地还是蛮善良的。其实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何必锱铢必较呢?这一点,丛娜那孩子做得比你好啊,你不觉得她很有家长气质吗?”
秦影苦脸一笑:
“现在她指不定怎么想我呢!”
陆炳坤问她何出此言?
“还不都是因为陈妈。”
“陈妈?”他回头望一眼陈妈。“陈妈怎么了?”
“弄丢钥匙了呗!”
陈妈也不叠衣服了,惭然地一旁陪笑。秦影将那天阻拦我入地下室的情景述了一下。她提钢挈领说,她之所以这样作,有一个源远的缘由。我不胜奇讶,我没料到事态如此峰回路转,缘由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立夫昔日居住逸景园,起居生活由大宝、卢松、樊婶三人照料。我到逸景园之后,韩森大夫出谋划策,卢松和樊婶暂回香菲丽榭。早时,香菲丽榭的两位保姆是胡妈和陈妈,胡妈系沈淑秋的远房亲戚,陈妈则同秦影有一点拐弯抹角的亲缘关系。根据日常生活开销控价表,香菲丽榭只允雇请两名保姆。胡妈年近古稀,丢三拉四,秦影因之辞退了她。近段时日,轮到陈妈患健忘症,煮饭忘了放水,炒菜忘了放盐;未洗的衣服不洗,洗过的衣服却重洗;搞得秦影无数次亲自入厨掌勺。沈淑秋已有辞换陈妈的意向,自从小红到来之后,竟提了五、六回之多。
“所以,”陆炳坤说。“你不想让淑秋知道陈妈弄丢了钥匙,就阻拦丛娜入地下室?”
秦影道,她当初辞退胡妈,沈淑秋肯定不高兴。如今陈妈忘东忘西,理应辞换,可是陈妈家境不好,需要工作,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替她篼着挡着。陈妈过来说,钥匙她转天就找着了,可是再也没见我去找她开门。
我一直为它悬心的这宗秘密,竟是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儿,后来凡是我能了解到的情况都补证了秦影所说的一切。看来我是小心有余了,不过并没有失望。虽然证据链断了,但是一种安和的感觉渐生,深合我心。两天之后,叶雯出院。有一个观点称,坏事有时候也可转变为好事,真的是这样。这桩灾祸之后,秦影一改前态,无论是待我,待叶雯,待沈淑秋,或是待其他任何人,态度和方式都有了总体的改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