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雯因着流产,必须留院观察。她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体子虚弱,失去宝宝的悲痛加重了这种虚弱。她哭得两只眼睛肿得像胡桃,曾经四次伤心得昏死过去,医生不得不给她打了镇静剂。陆鑫三天三夜待在病房伴护她。而失去孙子,秦影也难受得卧病在床,这还是她今年头回卧病,起也起不来。在接连而来的日子里,香菲丽榭都在应付着这摊子事,乱成了一锅粥。病妇需要大补特补,沈淑秋每晨亲自到菜巿场,精心挑选滋补食材,为叶雯煲浓汤;耿丽华忙着上药店,抓中药,给秦影熬汤药。男人们则来来往往于医院和香菲丽榭,传递两边的信息。温梦娥固然神疲乏力,少食懒言,也不时出来问问情况。
这期间,我未能到医院探望叶雯,因为立夫身感不适。那天早上醒来,他感到头晕脑胀,腰背酸软,得了感冒。我不让他起床了,不离身地守着他。韩森大夫一接到我发的短信,立刻赶来给立夫诊治。细心诊看之后,他让我放心,只是轻微感冒,并未发烧。我知道一般的感冒不是什么重症,多休息多喝水,是最佳的治疗方案。我父母的观点是,药无完药,药物多有副作用,能不服药最好不要服药;韩森大夫的观点也是如此,他认为服一种药有效,就不必服多种药,用小剂量可行,就不用大剂量;所以,他没有给立夫开药,也没有打针,只是嘱咐我注意让病人多喝水,多歇睡。他亲自陪了立夫一个钟点,一面施以轻力按摩。医者多是父母心,医德愈高,这种素质就愈明显。立夫睡着后,他才赶回医院。
立夫身体抱恙,能来的人都来慰问过了。初病之际,劳师傅忧忧戚戚,一个钟头问候六次。我觉得他对立夫的关心庶乎有些过了头,但是我没工夫分析他。我已有三天未迈出房门,阿旺亦然,它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卧在立夫休憩睡眠的床边,没有心情到别的地方去。
那是一个慵倦的寂静的午后,因病体困弱懒怠,立夫沉入绵绵甜睡。我们的卧房对着广阔的天空,窗子敞开着,当然,室内装有空调,四季本可以在寝室里消失,但是我很少享用,我更喜欢清新自然的空气,现在我们的房间就充满了树草花叶的清郁气息。我学着韩森大夫的样儿,匀劲儿抚着立夫的背,这样的按摩弄得他犹如坠入了麻醉状态,足足睡了三个小时还舍不得醒来。这种具有催眠意义的浸入身心的休息,是可以减轻病体的疲惫的,我很愿他继续这样睡上两个小时。
我凝神儿望着他,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是的,在沉寂的夏日的午后,我常常走进一个平和安祥的世界,一个宁静致远的境界!我和立夫结婚三个月了,我们在香菲丽榭一起度过的这些甜蜜的时光,并不比我们在逸景园度过的头两周逊色。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是心境问题,婚姻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每个人对婚姻的要求不一样,我的婚姻观是以爱情为重,我不在乎它有没有闪光的外壳,我只在乎它的有没有真实的内容。没有爱的人生是不幸的,我相信有天赐良缘的爱情,给对方最最无私的施与爱,生命之树就会结出最宝贵最甜蜜的果实!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完全为自己最爱的人奉献的价值,完全为自己最爱的人生活所带来的幸福。我觉得我们的幸福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就像天上永恒的太阳。
我在这种悠长的回味中扬起脸,一只鸟儿飞落在我们的窗台上。这只鸟儿,嘴和脚都是黄色的,羽毛深绿色,十分美丽。不一会,又一只鸟儿飞落,它俩同种同类,亲密喁语,估计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丛娜……”立夫低低唤了一声,音虚气弱,几乎听不见。
我将目光移回怀中的立夫。
“亲爱的,我在这里。”我轻声儿说。
他接连睡了四个小时,我把额头贴到他的额上,感受他的额温。他微微张开眼睛。我继续谛视他。他像个很乖的孩子,过了几秒钟,苍白的脸庞慢慢漾起一缕荏弱的笑意。我身子再贴下一点,在他微笑的嘴唇上很温柔地吻了一下。
“丛娜,不要吻我——不要靠我太近,我会传染给你的。”他说。
“不会。”我说。“我的免疫力强着呢。”
他倦弱地笑了。
“立夫觉得难受吗?”我问。“如果觉得难受,我要送立夫上医院。”
“我不上医院。”他说。“我不看医生——在丛娜的怀里,我什么病都会好的——丛娜是我的灵丹妙药。”
“都怪我,没有把立夫照顾好,让立夫生病了。”我检讨说。
“傻丫头,这怎么能怪你呢?”
“怪我——正像孩子病了,就是母亲的过失。”
“丛娜,你把我当成孩子了?”
“原谅我吧,”我吻着他的手指,吻了一下,又一下。“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宝贝受一点损害。”
他抬起被我吻过的那只手,拇指轻轻抚弄着我的鬓角,就像欣赏一尊雕塑作品那样,无限专注。
“丛娜,不要担心,我只是有些不舒服,没有感觉很难受。”
“立夫不能骗我。”
他长久长久地用目光注视我。
“我不骗你。”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爱过我,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千恩万爱——我的心被牢牢捆住——她有一张网我于爱河的罗网;她身上的一切,从她的灵魂直到她的信仰,都属于我;一切人间的力量都不能把我们分离,我是她精神的一部分,她也是我精神的一部分;她的光芒环绕在我生命周围,能把我的生命照亮。”他如诗人一般,说到这个动情之处,眉宇间漾出一片深情。“——丛娜,你知道吗?在你之前,韩森大夫曾给我介绍过几位异性。”
“几位!”我喊道。“几位?”
他送给我一个宽仁的微笑。
“五位,或者六位——我不记得了。”
我本能地、更加用力地搂紧了我的丈夫。
“立夫,你喜欢她们吗?”
“小醋坛子!”他刮一下我的鼻子。“我们连面都没见上。”
“为什么?”我奇之,问。
“韩森大夫将我的真实情况,删改之后告达她们,也就是告达你的那个版本。经过三思,她们放弃了与我见面的打算。因为我什么也不能给她们,她们照顾我的残废之躯,却得不到半点回报,她们的人生一无所有——而你不同,丛娜,你一心只想为我付出,无求无偿。”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立夫。”
“丛娜内心富有,所以什么也不缺——丛娜的爱是无法酬劳的。”
“不,我得到了立夫的爱——这是最好的酬劳。”
他把我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眼眸向我投来一道深沉的爱情的光。“我的妻子,有着超乎自己年纪的能力和智慧,”他说。“自从组织了小家庭,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悠然人生的意境。当我懒洋洋地、心情和畅地躺在丛娜的怀里,我体验着一种安乐窝里才有的乐趣。我知道丛娜爱我,因为我是这个样子而爱我——我感受着丛娜的青春之力,觉得自己在荫护之下,被无限地爱着和敬仰着;尝过了人世间最大的幸福,人生还缺什么呢?——然而,我没想过,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天职,是互相连系的——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丛娜,你怎么办呢?——当然,我只有死,才会离开你;只要我一息尚存,都不会终止对你的爱——而且我要做个自私的人,我要死在丛娜的前面;而且如果我死,我要死在丛娜的怀里,这是我的愿望,丛娜不要忽视。”
“立夫,为什么要想这些?”
“‘人生自古谁无死’?智者都是从容思考死亡的,我也是——只要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无法避免死亡——生命终将逝去,到了那一天,我们就会知道,生命中我们最应该追求的是什么,什么是人活着的价值所在——啊,是的!——我的丛娜,不能除了我,什么都没有,我不答应,我不允许。”
我很少这样严肃地思考人生。一个最富有感情,最需要感情滋养的爱人,他在代我思考我的命运!我体会到了一种生命之爱,它比世界上任何一片海洋都要深,我被他的爱的外延包围,这样的爱对我是一种揄扬。让我来宽一宽他的心,于是我拥吻他,温柔地吻了又吻。
“不会的,我不会什么都没有的。”甚病还须甚药医,我对症下药说。“我有立夫的爱,这是我的财富。我们一起共度的欢乐时光,谁也抢走不了。假如那天真的罹临,我不会干傻事,为了立夫的爱我要很好地活着——我什么日子都能过,我会坚强地走完我的人生之旅,等到了那个最神圣的也是最终的召唤的时候,我会安然而去,此生无憾。”
“真的吗?——丛娜,你说到做到吗?”
“我言而有信,说到做到——我发誓!”
“通常而言,我是不大相信誓言的,可是丛娜的誓言,我完全可以闭着眼睛相信。”
“我对立夫说的话,全部字真句实——韩叔叔曾经说过,就是把我扔在野地里,我也照样生根萌芽,活得很好。”
“是的,这是韩森大夫给你的评语。”
“韩叔叔也跟你说了?”
“说了。”
“立夫,你向来相信韩叔叔的,对吗?”
“对,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完全相信他。”
“相信就好。”我心中轻轻地说,胜券在握。
我把他抱在心口上,轻吻一下,又说:“立夫,想想爸爸的遗嘱,他是一位非常聪明的人。他用遗嘱来保护你,为你挑选妻子——我就是他要找的那位儿媳妇。”
“我想是的。”他含了笑说。
但愿上天保佑老人的灵魂安息!我心想着,我会好好爱立夫的,我要把立夫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要永远追求我的爱人,不断征服这颗已经属于我的心——我要给他很多很多的幸福。
现在我们四目交流,我把自己的一腔柔情通过目光全部倾注在他身上。两颗相通的心灵,不需要太多语言。当我们互相端详的时候,我们的心灵在交流、在倾谈。我觉得我们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没有单调症,我们之间爱的内涵越来越丰富。我们彼此把心交给对方,不断充实双方爱与被爱的感情生活。其实,爱情生活不需要太多的金钱便可以达到,享受生命的方法有很多,我的丈夫给了我在世界上新的位置,我有种新感受,我觉得丈夫就是我,我自觉不自觉地又伏下吻他,只觉得越吻越甜,从嘴里甜到心里,又从心里甜到嘴里。
一直守在床边的阿旺,摇着尾巴蹓近门,鼻子凑在门边嗅来嗅去。
“阿旺,”我轻叫它,它一溜儿回到原处。
“怎么了?”立夫问。
“没什么,”我说。“立夫病了,阿旺情绪很低落。”
他颊上的微笑余波荡漾。一缕微风吹入窗子,窗帷波浪似地飘动一下,房里漫散着教人微醺的鲜花的香味,醺香里又有一种使人松懈的力量,给人一种软弱无力的感觉。那是午后,三点一刻,睡神来近立夫,他又有了些睡意,几分钟后,睡神把他带走了,他又安静地睡过去。我抚摸着他的指头,他在我怀里睡得热烘烘的。他的呼吸均匀、轻柔、舒缓,听着使人多么舒服。
我回脸看看关着的门。刚才阿旺为什么有那样的举动?我想着,会不会是门外有人?我发现住在香菲丽榭,不存疑思真的是很难。我吻吻立夫的眉毛,离开他温暖的身体。
我打开门,四遭静悄悄的,午后的屋子静肃无声。现在,这座宅里的人病的病,不在家的不在家。沈淑秋、耿丽华到医院去了;秦影在二楼病榻上,陆炳坤自然跟她在一块。该上班的人都上班去了,厨房里没有一点声响。我站在过道中央,感觉就像置身一座人去楼空的大宅,我是一个生客,误闯了一栋空宅。
会客室的门开着,门里若有一个日光投射形成的影子一晃,让我产生一个古怪的直觉。我迟疑了一下,提起脚步慢慢向会客室走去。我在门旁站定,探头向里处张望。屋里有两个人,二人距离一丈远。劳师傅背朝门口,专注地瞧着一个角柜,神情带着研探的味儿。温梦娥立在门里边,她正在观察他,被观察者未发现背后有人在观察自己。他弯下身去触摸角柜,当他直起身来时,才似有发觉,他一转脸,看见了兀立在眼前的温梦娥,她已步近到他的足踝后。
“哦,是你!”他说,感到有点意外。
温梦娥朝他翻掠一眼。
“劳师傅,你在干什么?”
他并未吃惊,平静地回答她:“没什么,随便看看。”
他说话的时候带有一种与他的气质极为相符的慢条斯理的态度,她作为许家的大儿媳妇,心态未必比他更优越。她的目光罩着他的脸。
“呃,”他突兀朝她来一句:“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她拿眼角睥睨他。
“什么问题?”
“七年前的会客室,”他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也就是现在这个房间吗?”
“是的。”
我内心突然跃起一阵异样的兴奋。对呀,七年前的那个黑衣人,就是在会客室蒸发的,我相信立夫的话。这系事发之地,之前我怎么没想到来此作一番实地考察呢!我身子藏在门外,尽量不让二人有所觉察。
“现在这儿的摆设,同七年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那么变动很大吗?”
“变动很大——七年前和七年后的摆设,怎么会变动不大呢?——可以说是面目全非。”
“哦!”
她又用眼角探察他。“劳师傅,”她问。“——你为什么问这些呢?”
他没有避开她的话,单刀直入道:“我听说,七年前,许先生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进这间会客室就不见了,许先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患病的,是吗?”
温梦娥继续撇着眼角,没有立刻答话。需要特别补述的是,她这个人有一份幽闭症的个性,不爱说不爱道,据说她还患有一种浑身没力气的奇病,上过多家医院,至今未查出个病因来。两个多月来,她有好几餐饭都没跟我们一块吃,而是让陈妈送到她的房间去。她今天与一个平日几乎不相交谈的人这样谈来聊去,堪称新闻。
“你听谁说的?”她问他。“这件事在香菲丽榭不宜常提——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从哪儿听说的都不打紧,”他回答她。“现在知道实有其事就行了。既然此事不宜常提,不提也罢——在香菲丽榭,像我这种身份的人,也可以随便走一走,看一看的,不是吗?”
他说了这样一句终止这个话题的话,便把此事打了句号。我感觉这场独幕剧就要落幕,我必须在他们走出门口前消遁。我飞跑而回,闪身遁入卧室。一分钟后,一个足音从我们门外经过;半分钟之后,又一个足音经过。阿旺鼻子探到门沿下嗅着。我望着小狗,心想:方才偷听我们卧谈的,是他俩之中的一个吗?如果是的话,那么多么荒唐,真不知搞的是什么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