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这两出错配,四方家长都还能接受。蒋学富和范世昌搞清楚谁是自己的准女婿之后,打雷似的大笑不止。因着两门亲事都成功,可谓喜上加喜,宽爽的大厅里一片欢声笑语;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映现出外面一大块如蓝丝绸般的天空,在那里,夏云朵朵;两只红嘴知更鸟,互相追逐着从草坪飞去;花园里新蕾长叶,一片片夏天的花儿,花瓣漫散着蜜糖的芳醇,引来无数的蜜蜂嘤嘤嗡嗡;娇艳的秀色在明晃的阳光下闪动,仿佛一幅很大的油画,处处耀然在目。宾主心情愉快,经久不息地呵呵大笑,笑得多么厉害,笑声大得别说我们的邻居,就是两里以外都能听得见。
“其实我每次问圆圆,她都是神神秘秘的样子,”蒋学富乐得不行,在范世昌的肩背上拍了一下。“——那时我就看出苗头来啦!”
“真是事后诸葛亮。”蒋太太说。
“今天这么高兴,”范世昌也乐得直搓手。“怎么样,待会儿咱俩下一盘?”
“我不想和你下棋,”蒋学富哈哈笑着。“和你下棋我体会不到下棋的乐趣。”
“我听讲,”对座的陆炳坤说。“你让陆胜捉刀,帮你写什么报告,有这等事?”
“不是报告,是获奖感言。”蒋学富抬高声音。“我同世昌兄荣获本市优秀企业家称号,我们每年都捐钱,所以每年都获奖。感言是我秘书代写的,我让陆胜帮忙给稿子润润色。”
“我在上面加了几句我认为你应该说的话。”陆胜亮起嗓子说。
“好!加吧,该加什么就加什么!”蒋学富志得意满,歪着头笑着。“我的秘书,每年说来说去总是那两句。”
“你就那么信得过他?”陆炳坤问。“你不怕到时候念出来笑掉听众的大牙?”
蒋学富发出一阵彻亮的笑声。
“这个我倒不担心。”他笑而赞之。“你儿子很像我,幽默、风趣、有前途!可能是这个原因我女儿喜欢他!”
“真的,”蒋太太对秦影点头称道:“你的两个儿子,都很幽默——男人幽默有好处,女人跟着他,没饭吃也笑饱了。”
“那也要女人懂得欣赏才行。”范太太嘴上溢着微笑说。
“这方面我的两个儿子不行,我们家没有那种基因。”沈淑秋说。
“这你就不懂了。”蒋太太对她说。“有道是:水深不响,水响不深——那样的男人才有内韵。”
“可不是,”范太太夸道:“我就喜欢许淮,品貌俱佳,才华出众——比世昌强。”
“要说什么类型的男人最好,哪儿有什么标准?”蒋太太归纳起来说。“各有各的优点——适合自己的那个最好。”
“据说男人的智商不是极高就是极低,居中的为数不多。”范太太带点笑道。“女人恰好相反,多半两头不到岸。这是科学家研究出来的结果,说是与人体的染色体有关。”
“我们的染色体有什么问题吗?”沈淑秋问。
“这是生命科学,应该由职业科学家去研究,我们不用愁那份心,只管喝茶就好了。”蒋太太说。
因为这时茶点端来了,松饼、烤玉米饼、芋泥糖酥、椰奶小蛋糕、黄油面包片、还有甘美可口的时令水果,亦端来了。我依搂着立夫的手臂,腮颊偎着他的肩膀,听范世昌跟他热议艺术馆行将扩建之事。阿旺躺在立夫脚边。它现在越来越依恋立夫,简直如影伴形。我瞅瞅它,它露出抱歉的神情回瞅我,表示它实在不能到我这边来。茶点端给了大家。大宝喝着黄山毛蜂,大口吃着烤饼。厅里继续欢谈着,天一句地一句,喜盈盈的充满笑声。大家并不是专对哪一个人讲话,在座的人都可以随时加入其中。言笑间,每个人脸上都抹了一层色彩。
我听着范世昌的高谈快论,眼光漫不在意地展望花园。偶然间,我的视线被一个妇人摄住了。我不熟知其人,她立于玫瑰、石竹、紫丁香外围的蔷薇花丛旁边,五十有几,着一件灰色细花衣裳,整个人显得朴实而健康。她执着一个五、六岁小男孩的手,不远之处,陈妈正把一枝枯萎的花朵剪除。她一面向陈妈言语什么,一面左瞻右眺,目光似在寻找什么人。陈妈对她说了些劝拦的话——与其说我听到了,不如说我看出来了。
“这个人是干嘛的?”我心里犯着嘀咕。
此时,一直仿如一尊泥菩萨那般久坐不起的温梦娥,“腾”的一下跳起来,好像她的座位是骤尔烧红的铁皮。她刚才一点精神没有,倦倦的枯坐于沙发尾端,整整六十分钟没动窝。是的,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像一个没有运动过的人那样,提不起劲儿。这刻她的神态却为之大变,她眉尖跳了跳,眼窝里有一团新升的火,这个细小之处恰好被我看在眼里。她快步离厅,朝花园奔跑起来,那速度,就仿佛身后有一条藏獒在追赶她。
一晃眼,她奔近了那仨人,同陈妈说了句什么,陈妈领命退身,返回宅子。她留在原地,我坐在恰巧能够目击到这一切的地方。她皱眼而立妇人面前,眼神里多了一点什么东西。妇人好像向她救助,她像是妇人认识和在等待的人。
“这一老一小是谁?”我苦想着。“因何而来?为何同她这样熟?”
偏值蒋学富加进立夫和范世昌这个圈子,他肥胖的身躯遮断了我的视线好一阵。待我目光重新向生客逐去,那一老一小已从方才注视的视野里消失了,温梦娥不安神地复入厅门。
她心思重重地归坐,眼神像水鸟一样阴沉。这个样子不大像她,她应该像地里拔出来的一株菜,蔫茎蔫叶,那才是她的常态。我疑窦顿生,她不好群,不乐群,不是特殊的事儿她不在人稠场合露面;而且她孤来独往,基本不出门,她什么时候在家外结识人了?适才跟她讲话的那个妇人是谁?那个男童又是谁?我萦绕着这些问题深思苦虑,我觉得她们不止是认得,而且还很熟。
“你要咖啡吗?”秦影问蒋太太。
她的话音打乱了我的断想,我收回眼光。
“好的,请不要放糖。”蒋太太说。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范太太问。
“15号。”蒋太太答上。
“你要去哪儿?”沈淑秋问。
“佛山。”蒋太太道。“有一个表亲,马上就要移民新西兰了,邀我去小聚——不出一周我就会回来。”
“她也真是的,”范太太说。“住在佛山多好,为什么把自己流放到新西兰去?据说那里的羊比人还多。”
“爱情的力量使她愿意将自己流放,”蒋太太叹道。“她老公在新西兰有一片四十公顷的种马饲养场,单是卖粪肥,又有一笔额外的收入。”
“圆圆陪你一块去吗?”秦影问。
“她不乐意——她呀,现在只愿意跟陆胜呆一块,谁也奈何不了她。”
四个女人都笑眯了眼。
“看到他们两对这么投缘,真是有成就感。”蒋太太说。“这种事是最讲缘分了——我看,不如赶紧把他们的事办了吧?”
秦影与沈淑秋没有立刻答话,她们的瞳光对撞了一下。
“早早就把女儿嫁了,你们就那么舍得?”沈淑秋脸上笑笑问。
“姻缘天注定,”范太太接过话。“到了适婚年龄,就应该结婚——结了婚,才能真正了解生命。”
“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有什么舍不得的?”蒋太太则道。“有些人老是遗憾自己没儿子,到底有什么可遗憾的?有女儿自然就会有儿子,有儿子自然就会女儿,我是要把陆胜当我的儿子了。”
听完这话,秦影用嘴唇抿了一口茶水,目光越过杯沿与沈淑秋相遇。
“这事由老许和老陆他们决定吧,”她把茶杯放到茶碟上,定调说。“只要孩子们中意,我们是没有意见的。”
她俩之间,多是秦影作代言人,沈淑秋只不过是待樊婶撤走芋泥糖酥,换上莲茸煎饼的时候,才随口问了一句:圆圆和范瑶打算干什么工作?因她晓得这二位年轻小姐眼下并未从业,所以有此一问。
蒋太太显然对她如此一问,感觉有些儿意外,她放下咖啡杯子,说道:
“女孩子嘛,如果经济允许,工不工作又有什么所谓?”
“是啊,”范太太附和说。“好像我们四个,不工作,不也照样过得多姿多彩?”
“对女人来说,”蒋太太又道。“婚姻生活最重要。幸福的婚姻对女人是一种滋补,世界就留给男人去创造吧,女人不需要干出太多名堂。”
“就是啊,”范太太跟上说。“实际上女人工作,一半原因出于生计,一半原因出于女权主义,不愿输给男人。其实我说女人犯不着同男人比高比低的,女人输给男人是正常的,赢过男人才不正常呢!”
秦影瞅了一眼沈淑秋的表情,因为沈淑秋正被她俩这番谬论弄得双目大睁,半分钟说不出话来。
“我是没有女儿,我若有女儿,我宁愿她像丛娜那样的,那我就安枕无忧了。”沈淑秋拿我作例子说。
“讲老实一句,女性有几个做得到丛娜那样的?”我被蒋太太如此盛赞道。“我上次细问过她,她父母祖籍不同省份,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根据杂交多为良种的优生学说,我们都是本地的土著,就不要对自己要求过高了。”
沈淑秋听得更是张圆了嘴,秦影侧身弯腰看看自己的鞋子,免得客人看到自己在发笑。客人当然没有注意到,范太太正在对其盟友的言论点头称是,又说,女人照顾家庭功不可没,维持一个稳定的家庭,就是对社会安定做出了贡献。这样的话,其实多是妇女说的,一坐之间,我倒听了一大卡车。我瞧瞧厅里的其他人,大家各得其乐,心情集中点都在自己的兴趣里。许孝廉正在阅读一份早报,头版有一则关于桥梁垮塌的报道,大幅的照片占了半个版面。陆炳坤独斟雪利酒,那是客人特地捎来送给他的,这份礼物看来挺合他的脾胃。蒋圆圆和范瑶合坐一张双人沙发,共看一本相册;陆胜与许淮分站她们两旁,真若导游一样,指点解说每一张相片的历史、背景、及当时拍摄的情景;由于讲解员叙述生动,两位听众脑袋不住地歪来歪去,眸睛笑成了一对月牙儿。陆鑫同卢松在一边娓娓交谈,叶雯只好跟耿丽华作伴看电视;那是一部台湾连续剧,好似已经播了几个月,这天播到一百九十八集,剧情依然继续着,婆婆妈妈、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没有任何收尾的迹象。叶雯找来电视报,翻查内容介绍,可见她闹不清这一集到底讲的是什么。耿丽华心神分散地对着电视屏幕,她有没有在看,真是不知道。叶雯探头近她,说了一句什么,她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却不答一语。
不多一时,许翀抱着可可下楼来,耿丽华坐在偏斜的角度,碰巧瞥见了他们父子俩。她迅疾立起身,奔到楼梯脚,快得像龙卷风。许翀一见是她,脸庞就垂了下来。
“去哪儿?”耿丽华问。
“我带可可出去一下。”许翀嗡声说。
耿丽华面色被火燎过似地一变。
“你要带儿子上哪儿去?”她问。
“等我回来再谈。”
“我也去!”她拽住他的袖子。
“家里有客人,这个场合,你得留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她反问。“你最近很恼火,为什么这么情绪化?——你有必要这么气鼓鼓的吗?”
“我说你别反应过敏了。你是女人,在家待客天经地义。我一个礼拜忙个不停,休息日才能干自己的事。”
“你有什么自己的事?”
许翀脸上生出一个兀异的表情。
“怪了,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有?”
他以坚缓、冷肃的语气回答,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袖掰下来,搂着可可出门去。
耿丽华好像虚脱的人,她拖着腿,失魂坐下一个位子,正好坐在了眼神发散的温梦娥的边侧。前者距离后者一尺有余,久久定位在沙发里,与中弹的鸟毫无二致。这里插叙一下,近日,许翀老爱唬着脸,笑寡了,语也少了,一副跟人赌气的样子,似有什么事儿闷在心底不提。他们夫妻口角渐多,我有所知晓,可为什么起摩擦呢?难道俩人感情生变?现在她与温梦娥同坐一处,身在曹营心在汉,隐藏在那一脸灰霾底下的,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心乱如麻。
客人造访了三个小时,从早上九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半。他们这回没有留下来用午饭,据闻预订了位子吃韩国菜,陆胜、许淮、陆鑫、叶雯都没吃过韩国菜,故亦应邀同车而去。客人离开后,大厅安静了下来,方才蒋学富嗓门高高的,范世昌又乐哈哈的,气氛别提多热烈;如今人去了一半,氛围自然安静起来。小红和陈妈将茶点端下,我们继续坐在厅里,等待樊婶摆开午饭。温梦娥、耿丽华仿佛煮过火儿的面条,软沓沓的靠在沙发内,四位长辈则议起了婚庆事宜,因为婚事四方都已谈妥了。
“礼金方面,多少合适呢,你们讲?”沈淑秋问。
“我看还是免了吧,”秦影说。“对方是富豪,钱多得吓人,给他们送钱,那不是等于给山西送煤、给宁夏送枸杞一样多余?”
“理是这么个理,不过传统的做法都基本这样。”
“传统做法未必就是对的。我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这么优秀,现在成了他们半个儿子,我还舍不得呢!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我肯把儿子送给他们做女婿?”
“说的也是啊——我们的儿子那么优秀,真的好舍不得啊!”
“婚事是不易大操大办,”许孝廉说。“什么聘金彩礼、送亲接亲的,好像花车巡游,可以的话能免则免罢!立夫和丛娜就没搞这么多事。”
此言不差,我和立夫的婚事一切从简。我俩领了结婚证,就合法地过起了夫妻生活;当夜,我亲自下厨,多炒了几个菜,韩森大夫和大宝与我们同宴,庆贺我们结为夫妇。我觉得很幸福,并未感到有什么遗憾。
“孩子们婚后是单过,还是同我们一起过,你们的决定呢?”陆炳坤问。
“当然是和我们一起过,这还用问吗?”秦影说。
“刚才对方同我们谈了,”许孝廉和陆炳坤点了一下头。“孩子们和老人住也行,搬出去单过也行,随他们喜欢。”
“搬出去单过?”秦影问。“哪来的钱买房子?——陆胜和许淮我是了解的,他们是不会接受女方的施舍的。”
“不是可以贷款买房吗?”沈淑秋道。“他们是公务员,随时可以办理按揭。”
“我是不赞成打肿脸充胖子的。”秦影说。“什么按揭贷款,那是外国人想出的点子,中国人也就近十年才学会的。我们亚洲人的生活习惯,就是艰苦朴素,勤俭节约,不主张花未来的钱。”
“说的也是啊!”
“告诉他们,婚后就住在香菲丽榭,这是我们老人一致的决定。”
言说之间,午饭准备停当,于是他们站起身,朝我和立夫行来。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推着立夫同时进入餐厅的。我回头望望温梦娥与耿丽华,她俩十分吃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那么吃力,就像刚才干了什么重体力活儿似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