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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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种在饲养室里待了一天,到了晚上又跑走了。这天他醒醒睡睡。醒了就帮杜鹏正扫扫地,淘淘草,喂喂牲口。无事时爬到床上接着睡。杜建春命他写检查,他没有写。他没写过检查,不知道怎样写。他知道杜建春不会饶过他。杜建春这天忙着给外甥娶老婆,暂时顾不上管他的事。等杜建春一缓过手来,肯定要组织人批斗他。在庄上坐等挨整,当然不如走了好。这次促使金种走,还有一个原因,黄鹤图和他彻底决裂了,拒绝他再进家门。中午,杜鹏正催他回家吃饭。他心里打鼓,黄鹤图会不会做着他的饭呢?管他呢,只要锅里有饭,他就吃。要是黄鹤图夺他的碗,不让他吃,大不了他和黄鹤图再干一架。然而他走到门口一看,门还是从里边关得严严的,他踢了两脚都没踢开。黄鹤图不但不让他吃饭,连家门都不让他进了。在和黄鹤图打架时,他没料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可能黄鹤图一直在寻找把他赶出家门的借口,现在终于找到了。

  这次出走,金种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改变了大方向。他不朝北走了,向南走。他不沿着公路走了,专走乡间的小路。他不奔有各级权力单位所在的城市走了,从一个农村走向另一个农村。他这样改变方向,主要是为了躲避官家。北方,公路,城市,还有火车站,都是官家集中的地方。他不能再往官家的手里撞。第一站,他来到了大姐家。大姐已经睡了,他叫开了大姐家的门。大姐也知道他出去了,问他怎么又回来了?详细情况他没有跟大姐说,也没有跟大姐说他和黄鹤图打架的事,只说只要还有两条腿,他就要走,是死是活都要走,谁都别想拦住他。大姐问:“银种回家了吗?”金种说:“没有。”大姐说:“你看你们弟兄两个,一个在家里都待不住。”金种让大姐接着睡吧,他现在就走。他走到大姐家门口了,不跟大姐打个招呼说不过去。他说没什么事儿,让大姐以后别挂念他。大姐往外面看了看,说天这么黑,今天晚上别走了,住一夜,明天早上再走。金种执意要走,说他就是要趁黑天走。大姐没有阻拦他,让他等等。大姐给了他两块钱,一斤四两粮票,还给他拿了两个红薯面锅饼子和两块蒸红薯。大姐去灶屋拿干粮时,他看见桌子上放着大姐夫来的一封信。他把信拿起来看了看,又把信放回原处。临走时,他对大姐说:“你把大姐夫寄回来的信皮子给我一个吧。”大姐说:“他说过不让老家的人找他,你要他的信皮子干啥!”金种说:“大姐放心,我不会给大姐夫添麻烦。到了外边,人家老是要查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带个信皮子有时候也管用。”大姐把信瓤子抽出来,把信皮子给了金种。

  春风吹拂着大地,越往南边走,天气越暖和,麦苗长得越高。金种不再为住的地方发愁。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反正每个村庄都有饲养室,都有草屋。天黑了,不想走了,他就拐到一个草屋里去睡。随便走到一个村庄的村头,他不必打听饲养室在哪里,见哪几间房子比较孤零,并听见有牲口的叫声,闻见有牲口粪的味道,过去一看,果然是饲养室。他在草屋里睡就睡了,走就走了,没有人管他,没有一个饲养员向他要过介绍信。有的饲养员到草屋里取草时看见他,顶多交代两句,说在草屋里睡觉可以,不许尿在屋里,屙在屋里。豌豆苗长起来了,金种也不会再饿肚子。大姐给的锅饼子和红薯吃完了,他就到地里吃豌豆头。他走到豌豆地里,褪下棉裤,停下来装作解手,就开始揪豌豆头吃。他一揪就是一把,攥实了,当馍吃。豌豆头真嫩啊,真清香啊,比红薯面锅饼子还要好吃。他知道,豌豆头被揪去,很快就会发出新的,不会影响开花和结豌豆,多揪一点也没关系。他没拉出什么东西,没有贡献什么,却往嘴里收拾了不少东西。他用指头摸摸嘴角,一看,指头成了绿的。他想,在吃东西方面,他快变成一只羊了。只不过,羊是四条腿,他是两条腿;羊都是被绳子拴着,他是一只自我放逐的野羊。金种禁不住笑了。

  绿色的麦地一望无际,金种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他不急着赶路,走得并不快。他没有目的,仿佛走本身就是目的。孙悟空也被称为孙行者,孙行者的“行”是有目的,他要协助师父唐僧去西天取经。金种也可以称为一个行者,一个纯粹的行者。他不去西天,也不用帮谁取经。金种成了一个闲人,他有了闲心,甚至有兴趣看路边的景致。看到一棵柏树,他站下了,仰着脸看柏树的树冠,估计这棵柏树至少有三百年的历史。看到一树杏花映进水塘里,有小孩子在杏花树下的水塘边钓鱼,他站下了,看看小孩子能不能钓到鱼。小孩子钓上了一条鲫鱼,小孩子高兴,他也高兴。看见一只狗在麦苗地里扑来扑去,他也驻足观看。麦地里并没有奔跑的兔子,金种猜不出狗在扑什么,也许在捕风捉影。走路走热了,金种觉出有虱子在裤腰那里动,就在一座桥头的砖垛子上坐下来,翻开裤腰捉虱子。捉到一只个头较大的虱子,他不急于把虱子杀死,而是放在手心里加以研究。研究的结果,他发现虱子长有六条腿。以前他以为虱子是四条腿,原来虱子是六条腿。他妈的,虱子以自己的小,以自己的微不足道,把他蒙住了。取得了成果之后,他仍没有把六条腿的虱子处死,把虱子放在地上,让虱子爬。虱子的腿数既然是人类腿数的三倍,爬得应该不慢吧?可金种发现,虱子在地上的行动能力相当弱。尽管虱子手扒脚蹬在拼命逃跑,可它跑了好一会儿,跑得才有一?那么远。金种在虱子身后以手拍地,催虱子快跑,快跑!不料拍地扇风,风把虱子掀翻了。虱子六爪朝天,挣扎了好一阵,才翻转过来。等虱子自以为不过翻了一个跟头云,已经跑到天边,他才用大拇指的指甲一挤,把虱子来了个就地正法。把虱子挤死后,金种也有些茫然。天没边儿,地没沿儿,老和尚没有头发辫儿。他走到哪里才是尽头呢?

  这天,金种在某个饲养室的草屋里睡了一觉醒来,听见外面一片沙沙声,像是下雨了。他张开鼻翅子闻了闻,阵阵雨气正向草屋涌来。他起身来到门口伸手试了试,果然下雨了,雨下得还不算小,他的手刚伸出去,就淋了一手湿。天黑得很浓,鸡不叫,狗不咬,估计刚到后半夜。麻烦了,天下了雨,明天的路怎么走。金种又在草窝里睡下了,一切等天亮了再说。天一亮,也许雨就停了。

  天亮了,雨不但没有小,反而下得更大了。夜里的响声是沙沙沙,这会儿的响声是哗哗哗。屋檐的滴水连成了线,门口的地上积了一窝子又一窝子白水。黄色的粪末子在水里漂起来,又沉下去了,满地都泛着浓郁的牲口粪的气味。金种跑到雨地里,刚跑了几步,又返回草屋。雨这样下法,他跑不了多远,就会淋个湿透。他穿的还是棉袄棉裤,吸水的能力很强。若是棉袄棉裤全湿透了,等于他全身驮满了水袋,走起来就困难了。棉衣淋湿容易,晾干难。他只有这一身衣服,一天到晚穿着湿衣服,不把皮泡烂才怪。人不留人天留人,人不能和天作对,还是等一等再说吧。金种没有再睡,坐在草上看落雨。

  饲养员搬着一个荆条编的大草筐,到草屋取草。饲养员一进草屋,就把金种看见了,说:“年轻人,走不成了吧?”金种赶紧站起来,承认走不成了,还说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饲养员说:“该下一场透雨了,这场雨对麦子有好处。”饲养员往大筐里装草,金种帮着装。草装满了,金种帮饲养员把草筐抬到饲养室里。草屋的门口离饲养室的门口很近,只几步路。饲养员也没戴斗笠,没披蓑衣,没使用任何雨具。饲养员是一个中年人,穿衣戴帽却像个老头。饲养员头戴一顶六块瓦的瓜皮帽,瓜皮帽是黑色的,下半部浸满了脑油。把草筐放下后,金种没有回到草屋去。饲养室门口放着一口大缸,缸里盛着上半缸水。金种知道,那是淘牲口草用的。给牲口喂草之前,都要把草放进水缸里淘一淘,一是为了洗去尘土,二是为了给草增加一些水分。金种把饲养员叫大叔,问:“现在淘草吗?”饲养员说:“你别管了,我自己来。”金种说:“我也会淘。”他把草取出一些,放进水缸里,抄起用荆条编成的大笊篱,一下一下淘洗。饲养员说:“你这个年轻人很勤快呀!”金种说:“勤快说不上,干活儿干惯了,不干着急。”饲养员说:“我看你不像要饭的呀,没拿碗,也没拿棍。”金种说:“我是过路的,去矿上找我大姐夫。大姐夫来信叫我去,说在矿上给我找了一个活儿。”金种把草淘好了,捞出来端着控水。水控得差不多了,他问大叔先往哪个槽里倒。饲养员听金种说不是要饭的,上前接过笊篱,说:“你歇会儿,还是我自己来吧。”饲养员不让他淘草,他就拿起苕帚扫地。这个饲养员让他想起杜鹏正大叔,他不知不觉想在饲养员面前表现自己。他没想表现好了会得到什么,人家夸他两句,他就很满足。

  牛、驴和骡子在吃草,饲养员跟金种说些闲话。说了一会儿闲话,金种知道了,这个庄子叫田家营,姓田的在这个庄是大户。饲养员就姓田,金种改称他田大叔。田大叔问了金种不少话。金种说了一些真话,也编了不少假话。金种说,他没爹了,没娘了,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他没提到叔叔黄鹤图,也没提到弟弟银种,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这两个人。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黄金诚。他特别强调,是诚实的诚。田大叔还没问到他的家庭成分,他主动对田大叔说了。他说他的家庭成分不太好,不是贫农,是中农。田大叔说:“中农没什么不好,俺家的成分也是中农。中农和贫农是一样的。”金种已经取得了田大叔的信任,田大叔说:“你只管在这儿住吧,等天晴了再走。”

  吃早饭的时候到了,田大叔让金种跟他一块儿回家吃饭。金种推辞得很坚决,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田大叔的心意我领了。”田大叔说:“我看这雨一天半天不会停,人饿着肚子哪行!”金种说:“没事儿,我一天不吃饭都没事儿。您赶快回去吧,我还到草屋里待着去。”田大叔说:“你就在这屋吧,我吃完饭就回来。”金种说:“您还是把门锁上吧,万一出点啥事,我负不起责任。”田大叔似乎不高兴了,说:“你这个小黄,说啥呢!我都这个岁数了,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吗!怎么,你还会把牛牵走一头不成!”金种说:“好好,田大叔相信我,我就在这儿替你看着,”田大叔脱掉布鞋,绾起裤腿儿,从墙上取下蓑衣斗笠,披上戴上,赤脚踏着泥巴回家去了。

  田大叔走后,金种想找一把牲口料吃。牲口料一般是炒熟的黄豆、黑豆或豌豆,有时掺一点大麦。金种没找到炒熟的原豆原麦,只在床下的布袋里找到半布袋已磨成面面的牲口料。他抓了一点闻闻,磨成面面的牲口料也很香,是一种煳香。但他没有往嘴里放,又放回布袋里去了。吃了牲口料,嘴里会有料香味,让田大叔闻见就不好了。他看了看牲口,发现有一头牛,还有一头驴,正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好像在发出疑问:这个家伙要干什么,他是不是要偷吃我们的香料?金种把牲口料放回布袋后,利用房檐滴水,把两只手都洗了洗。洗去手上的香料味,他给了那头驴一个嘴巴子,说:“看什么看,你要告密吗?”驴挨了抽,好像一点都不生气,还伸着鼻子嗅他的手。金种说:“真是一头驴,蠢驴!”

  田大叔很快回到饲养室来了,给金种拿来了一个红薯面窝头和一块蒸红薯。窝头和红薯用一块毛巾包着,一打开直冒热气。窝头的窝窝里还有红红的辣椒糊糊。大叔说:“家里也没啥好吃的,我让你跟我回去吃,你不去,我给你捎了一点来,趁热吃吧。”金种感动得直哎呀,直搓手,说:“好,好,我吃。我要是不吃,大叔该不高兴了。只是,哎呀,我怎么感谢大叔才好呢!”田大叔说:“乡里人不兴说感谢的话。天有晴天的时候,也有下雨的时候,出门在外,谁能不遇到点难处呢!”金种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呀,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好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