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天气不错,天是春天,阳是春阳,风是春风。水塘边的一棵杏树冒出了花骨朵,花骨朵上头露出一点白,还露出一点红。花骨朵映在水里,水波一起,仿佛花儿已经开了。秋水清来春水肥,地气催得塘水有些泛浑。鱼儿大概看见了映进水里的花骨朵,纷纷浮上水面唼喋。小燕子成双成对,在有的人家进进出出,在忙着修补旧窝,或搭新窝。队长没打上工铃,从早上开始,队里就没给社员们安排什么活儿。杜建春的外甥结婚,他得亲赴外甥所在的庄子,给外甥送贺礼。其实杜建春已经给外甥送过礼了,王全灵就是他送给外甥的礼,一份大礼,一份活礼,一份长奶子的礼,一份会生孩子的礼。若不是他这个当大舅的操心,外甥汤大梁一辈子别想得到这么好的礼物,恐怕不拉寡汉也差不多。大礼送过了,小礼也要送,做人情要做到底。他给自己放了假,顺便把全体社员的假也放了。大家都来给王全灵和汤大梁祝贺一下吧!
吃早饭时,王长轩照常端着稀饭碗和一罩头子红薯,不惜走近半里路,到由干部和贫下中农组成的饭场吃饭。王长轩那次挨打,没有被打死,也没落下什么残疾,只在额角留下一块伤疤而已。他的伤疤是白色的,仿佛贴了一片白色蝴蝶的翅膀。就近看,伤疤处很薄,很软,像是肉皮愈合了,下面的骨头壳子却空了一块。肉皮是起伏的,好像“蝴蝶”随时会飞起来。王长轩和以前的感觉大不一样,他和杜建春是亲戚了,他有靠山了。与杜建春不约而同,他也把全灵看成一份大礼。所不同的是,杜建春把大礼送给了外甥,王长轩却认为他把大礼送给了杜建春。这礼物不是食物,食物吃完就没了。这礼物也不是衣服,衣服穿穿就破了,就撕巴撕巴垫鞋底子了。这礼物皮实,耐用,恐怕几十年都用不坏。只要礼物用不坏,就等于年年月月都提醒着杜建春,杜建春想不认账都不行。只要全灵把杜建春喊大舅,王长轩的所有孩子都跟着喊大舅,杜建春这个大舅是跑不掉了。至于全灵愿意不愿意嫁给汤大梁,嫁给汤大梁以后会怎么样,王长轩就不管了。碓窑子就是让碓头舂的,谁舂不一样呢!王长轩以前也来饭场吃饭,但他好像是局外人,往自己碗里插得进嘴,往饭场里插不进去嘴。如今不同了,别人说话,他也说。对别人的话有了不同看法,他还敢跟人家抬杠。这天杜鹏飞说了一句什么,王长轩就接了杜鹏飞的话把子。陈慧君看不过,说:“老王,你们家今天有喜呀!”言外之意,让王长轩赶快回家去吧,不要在这里多嘴。还有一层意思,是讽刺王长轩贱卖了王全灵,还把自己当人了,老丈人。王长轩没往不好的方面理解,正瞌睡呢,有人给他送枕头,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需要大家知道他家今天打发闺女,闺女一出嫁,他和杜建春杜队长就有了亲戚关系。他说:“都一样,都一样。”他的意思是同喜同喜,因没听过和没说过这样的话,就说成了“都一样”。
全灵准备好了,等着把自己交出去。她想到了交公粮三个字。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份公粮,人家把她用石碾碾过了,用木锨扬过了,用太阳晒过了,用筛子筛过了,现在该把她交出去了。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当家。“交出去”的准备工作主要是靠宋玉真和娘帮她做。宋玉真帮她开脸,娘帮她收拾箱子。家里给她买不起箱子,由汤大梁家出钱,家里给她买了这只现成的箱子。当地婚嫁用的箱子都是这种规格,用桐木板做成的,内容很大,很能装东西。只可惜除了几件衣服,箱子里没什么东西可装。就是这几件衣服,还是用汤家送来的定亲的彩礼布做成的。闺女出嫁,哪能不陪送一床新被子呢!马兰英出面替全灵说话,说无论如何也得给全灵做一床新被子。梅淑清只好借钱买被面被里,并把家里的棉花都拾掇出来,给全灵套了一床新被子。有一床鼓鼓囊囊的棉被放进箱子里,箱子才不显得那么空了。按照老规矩,梅淑清在箱底四角各压了一枚用红纸剪成的带方孔的钱,这样一来,象征着满箱子都是钱,闺女就不会受穷。锁箱子时,梅淑清还在箱子里的表面上放一个烧饼。这又是什么讲究呢?据说箱子的钥匙虽说是新娘子拿着,但第一次开箱子时,新娘子须把钥匙交给新郎,由新郎开锁。新郎一开箱子就会得到一个烧饼,当然很喜欢。梅淑清今天把自己收拾得很光鲜。她用木梳蘸着水梳了头,把头发梳得溜光水滑,一丝不乱。她买了一只网头发的新网子,把头发塞在脑后,用网子网起来。她这样一收拾,像是露出了真面目。光光的前额,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口,一切恰到好处。都说宋玉真长得漂亮,原来梅淑清一点都不比宋玉真长得差呀。人们想起来了,梅淑清原来是大地主李宪章的小老婆呀。对了,这就对了,小老婆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妈的,让王长轩个活狗日的捡了个大便宜。
全灵自己没什么好准备的。断了根的浮萍,风吹到哪里算哪里。要说准备,她的准备就是饿肚子。从前天晚上开始,她就不吃一口东西,也不喝一口水。闺女家出嫁之前,必须把自己的肚子腾空,这也是出嫁的一个规矩。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刚当新娘子就解裤腰带,解手。一帮子闹洞房的人围着你,你却要到茅房里去解手,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出嫁前的一两天内,按说可以吃一两个鸡蛋。鸡蛋是好东西,吃了就被肚子吸收了。可是,全灵连鸡蛋也不吃,饿就饿个彻底。另外,全灵所准备的还有两包子眼泪。闺女要出嫁,要离开娘,总是要哭一哭。哭了才显得懂事,显得对娘有感情,并表示出嫁不是自己情愿的。要是不哭,人家会说这闺女傻,急着去找男人。你哭我也哭,就形成了闺女出嫁前的一种惯例。有的是真哭,有的不过是做一下哭的姿态。具体到全灵,全灵是真的伤心。作为一个女孩子,她不愿意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而周围的人非要她嫁给那个男人,还有什么事儿比这个更让女孩子伤心的吗!全灵的眼泪低头是一股,抬头又是一股,老也流不够。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睑都肿了起来。她一两天都没喝水了,眼泪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眼泪是她的血变成的吗?
门外有机器的响声,一辆车斗子后面贴了红喜字的手扶拖拉机开进院子里。这辆拖拉机是来接全灵的。实行革命化的婚礼以来,有的闺女走着去结婚,有的闺女坐自行车去结婚。像这样开着拖拉机来迎娶新娘的还很少见,至少在杜老庄是头一份。这种迎娶方式是先进的,机械化的,前所未有的。手扶拖拉机没有熄火,突突突的,显得隆重而有气氛。拖拉机的响声引来了不少人,使得全灵出嫁的风光程度增加不少。全灵该上拖拉机了,梅淑清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我差点忘了,我这儿还有你的一样东西呢。”梅淑清掀开衣服襟子,把东西从衣兜里掏出来了,是一个卡子,一个玉红色的塑料卡子,一个做成蝴蝶结样的卡子。这个卡子正是金种送给全灵的那个卡子。全灵红肿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有些生气,说:“你不是说把卡子还给人家嘛,怎么还在你这里?”梅淑清说:“他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我想了想,还给他,对他也不好,就一直替你放着。”全灵不接卡子,说:“我不要。你说了还给人家,就不应该留下来。我平白无故要人家的东西,算怎么回事。”梅淑清说:“也不能说平白无故,他怎么不给别人卡子呢!他给你卡子,说明他心里有你。这些事情娘又不是不懂。”说到这里,梅淑清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哪,叫我怎么说呢?这个卡子就算我从来没看见过,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不行吗!”全灵听说金种回来了,还是被人家抓回来的。金种回来后,全灵还没有看见金种。金种冒险往外跑,全灵明白为什么。金种把一颗心交给她,她辜负了金种的心意,把金种的心伤透了。恐怕她这一辈子都对不起金种。天底下的伤心人多的是,常常一伤就是一对,你伤心谁不伤心呢!全灵的眼里又冒出两股泪水。梅淑清趁机把卡子装进全灵的衣兜里去了。全灵知道自己的衣兜不是装卡子的地方,她打开箱子,把卡子藏到被子里面去了。这个卡子全灵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往头上戴,但谁能说她不是把卡子戴到了心上呢!
和黄鹤图打完架的昨天晚上,金种没有回到家里睡。他被自民拉出来,到自民家坐了一会儿,赵大婶一回来,他就走了。走到家门口,他想起来,他和黄鹤图打成那样,黄鹤图一定会记恨他,不让他再进家门。他伸手把门推了推,黄鹤图果然从里边把门闩得死死的。他没有叫门,也没有打门,悄悄转身走了。月亮很细,天很黑,金种不知往哪里走。他突然意识到,家有门口进不得,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无家可归这个词金种早就听说过,但他没有过心,好像这个词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又好像这个词是一个虚词,嘴上说说而已。这晚他才体会到了,无家可归不是一个虚词,而是一个实词,实实在在地落在他身上了。前一段他跑到外头,是流浪的性质,当然是无家可归。现在他回到了杜老庄,仍然是无家可归。后来金种出了庄,向东南地走去,走到了父母坟前。坟地很静,麦苗一片黑。在晚间,人们一般不敢到坟地里。但金种不怕。反而是他白天不敢来,要是白天来到父母坟前被人看见,人家就会说他是地主阶级的孝子。看着父母低矮的坟头,他很想跟父母说说话,诉诉他心中的苦处,问问父母他应该怎么办。但他知道不能开口,口是话的门口,有时也是眼泪的门口,他若是说出话来,声音一抖,眼泪就可能倾泻而出。眼泪的闸门一开,说不定他还会哭出声来。他仰脸看了一会儿天,慢慢走了。父母的坟,是父母的家,还不是他的家。虽然他总有一天会回到父母身边,与父母团聚,但现在父母还不接纳他。
看见饲养室里亮着灯,金种朝饲养室走去。饲养室门口一侧有一间盛牲口草的小屋,他打算到小屋的草窝里睡一夜。小草屋没有门,他进了小屋,弯着腰,伸着手,往草堆上摸。这里盛的草都是铡好的,很暄乎,也很香,是睡觉的好地方。金种脚下被绊了一下,蹲下一摸,是一个人的腿。金种吓了一跳,正要再摸摸是活人还是死人,被摸到腿的人说话了:“谁呀?想睡就睡下,瞎摸什么!”听声音,说话的还是一个女人,这是怎么回事?金种当然不敢跟女人睡在一起,他连气都不敢吭,赶紧退了出去。
饲养员杜鹏正正给牲口拌草,金种到饲养室里去了,进门叫了一声大叔。杜鹏正一看是金种,问:“听说你不是到外地找事儿干去了吗,怎么回来了?”金种说:“回来了。”杜鹏正问:“你吃饭了吗?”金种说:“吃过了。”杜鹏正把一个牲口槽的草拌好了,接着给另一个牲口槽拌草。用炒熟的黑豆磨成的拌草料闻着很香。金种说:“我想在草屋里睡一夜,我听见里边已经有人了。”杜鹏正问:“是吗,是男的还是女的?”金种说:“听声音像是一个女的。”杜鹏正说:“可能又是那个要饭的妇女,她过来过去就在草屋里睡,不知道在草屋里睡过多少回了。哎,你不回家去睡,到草屋里睡个啥劲?”金种说:“我叔跟我生气了,他从里边顶着门,不让我进屋。”杜鹏正说:“这个猪八戒,跟自己的亲侄子格什么气呢!”金种说:“他把我弟弟弄丢了,我说了他两句,他抬手就打我。”银种耳朵里被塞了玉米豆的事,杜鹏正也听说了,他说:“不知道是谁那样坏良心,别说对一个人,就是对一头牲口,也不能往耳朵里塞东西。害人如害己,那样的人下辈子一定是个聋子。”既然已经有人在草屋里睡,而且睡在那里的还是一个妇女,杜鹏正就让金种在饲养室的床上睡。因为牲口夜里也要吃草,饲养员都要在饲养室里搭床,一年四季在饲养室里睡。床上有被子,也有褥子。杜鹏正把被子抻开了,让金种睡。金种说:“我穿着衣服睡,不用盖被子。”杜鹏正说:“要睡,就脱了衣服好好睡。不脱衣服不解乏。”杜鹏正从床下的布袋里抓出一把炒熟的黑豆递给金种,说年轻人牙好,没事吃着玩吧。金种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接过黑豆,他差点掉下泪来。他恼的时候,把姓杜的都骂了。他承认自己错了,姓杜的也有好人。杜鹏正大叔就是一个好人,杜建国人也不错。金种听杜鹏正说,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在草屋里过夜,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有时是一家子。他们都是逃荒要饭的。他们都很能,像是摸到了门路,走到哪个庄天黑了,就到草屋里住。反正一般来说饲养室都在庄子外头,没有人管,也没有狗咬。草屋里又暖和,把身子往草堆里一钻,被子褥子都有了,外面下大雪都不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种把杜鹏正的话记住了。
睡到半夜,有人敲门。杜鹏正问:“谁呀?”“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我是过路的。”“你有啥事儿吗?”“事儿不大。大哥你开门吧,我进去跟你说。”“我睡下了,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吧。”“我自己睡有点冷,我想跟你睡,让你搂着我。”“那不行,你又不是我老婆,我搂着你算什么!”“算什么?算打点野食呗。哪有男人家不爱打点野食的,见野食不打是傻瓜。”“你别再胡说了,再胡说我要骂人了。赶快走吧。”外边的女人还不走,手扒着门缝继续说:“大哥,我一不要你的钱,二不要你的东西,第三别人又不知道,你怕什么?”杜鹏正说:“这不要,那不要,你说的好听。我要是放你进来,你该吸我的精了。精是最宝贵的东西,我可不愿意让你吸。别说你吸我,你吸我喂的叫驴,我都不同意。”停了一会儿,门外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说:“大哥真小气,我再也不理你了。”
女人一敲门,一说话,金种就醒了。他装作没有醒,惊奇得心中大跳,连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到处都在喊革命口号,天天都在抓阶级斗争,人人都要进行斗私批修,金种万万没有想到,在饲养室里还有这样的事情。事情奇就奇在,是女人主动找男人,央着求着要跟男人睡。看来革命不管革得多么厉害,都会留下一些死角,都不是铁板一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