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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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良在叫,后半夜就开始叫,天亮了还在叫。他不是叫娘,也不是叫自民,从他的叫声里听不出任何字眼。他的叫声变成了动物的叫声,比如羊的叫声或牛的叫声。拴在树上的羊,绕着树转来转去,有时被绳子缠了脖子,越缠越紧,自己又没能力解脱,就是这样的叫法。自良虽然也被拴着,但拴的是脚脖子,不是头脖子;是用铁链子拴的,不是绳子拴的,自良怎么绕,铁链子也不会缠到脖子里。再说,自良像一条死长虫一样日夜在麦秸草窝里爬着,一般也不动。自良叫第一声,赵大婶就听见了。自良以前没这样叫过,今天是怎么了?自良叫得这样难听,是不是有别的东西跑到自良住的小屋里,咬了自良呢?猪、狗、猫和老鼠咬活人和死人的事,在杜老庄都发生过。有一个一两个月大的小女孩儿,吃奶吃多了吐了奶。她家的狗帮她舔嘴上的奶,顺便把她的鼻子和嘴唇咬掉了。那时是旧社会,小女孩儿的爹放的有土枪。他拿出土枪,不但把狗崩死了,还把哭得没有人腔的小女孩儿抱到西地里,枪毙了。还有一个小男孩儿,夏天躺在地上睡觉。他家的老母猪在地上拱来拱去,闻来闻去,后来咬到了小男孩儿的小鸡x,一口就撕掉了。老母猪不但咬掉了小男孩儿的小鸡x,连同两个蛋子一块咬掉了。这家的大人听见小男孩儿的哭声,把老母猪打着打着,老母猪一边跑着,一边还是把小男孩儿的那套阳x吞下去了。这家的大人倒没有把小男孩儿处死,小男孩儿竟活了下来,长成了大人。长成大人又怎样呢,不扎胡子,说话还是被老母猪咬掉阳x时的娃娃腔,干活也没有力气。

  赵大婶端了煤油灯,到小屋里看究竟。灯光照到小屋里,自良就不叫了。自良仰躺着,挤着眼,两只胳膊在地上平伸着,手里各攥着一把麦秸草。赵大婶把自良从头到脚照了一遍,自良身上没有流血,没有破烂的地方,一切都完整着,不像被猪狗咬过的样子。赵大婶喊自良,问自良怎么了,半夜里叫唤啥。自良把眼睁开一点,一珠子眼泪从自良眼角滚下来。灯光映在泪珠子上,仿佛泪珠子也成了红红的灯头,从自良的眼角滑落下来。“灯头”掉进麦草里,没有把麦草点燃,不见了。自良还会流眼泪?赵大婶好久没看见自良的眼泪了。泪从心出,自良会流眼泪,说明自良还会伤心,心还没有死。她伸手给自良擦眼泪,一接触到自良的额角,才觉出自良的额头滚烫滚烫,原来自良生病了,在发高烧。自良大概烧得难受,才不由自主地叫。原因找到了,赵大婶一点都不着急。发高烧不见得是什么坏事,看来这孩子的罪快受到头儿了。她把自良拍了拍,安慰自良说:“别叫了,你是冻伤风了,有点发热。好好睡吧,睡一觉就好了。”赵大婶移灯到堂屋去了。

  赵大婶一离开,自良又在叫。他的叫并不连声,停一会儿,叫一下。人们以为他该叫了,他并没有叫。人们以为他不一定再叫了,他又叫出了声。所以他每一次叫都像是出乎人们意料,让人有些惊心,也有些烦心。自民和杨纪英也被自良的叫声惊醒了,一醒就难以入睡。杨纪英已怀孕好几个月,肚子鼓得像个葫芦一样。杨纪英的肚子能鼓起来,当然归功于自民。自民给杨纪英肚子里种进一颗“葫芦种子”,杨纪英的肚子才会鼓起一个“葫芦”。自民把杨纪英的肚子摸了摸,肚子里的胎儿已经会动。杨纪英在翻身,好像肚子里的胎儿也在翻身。自良这样半夜里嚎叫,自民自己觉得无所谓,但他怕惊扰了妻子杨纪英和杨纪英肚子里的胎儿。他问:“娘,俺哥叫啥呢?”娘说:“他伤风了,没啥事儿。”自民说:“你别让他叫了不行吗,叫得别人都睡不着。”娘说:“他作死儿呢,你不让他叫他就不叫了?你不想听,不会找个东西塞住耳朵吗!”自民果然爬起来,揪了点棉花,捻成两个棉花球儿,摸索着往杨纪英耳朵眼儿里塞。银种耳朵眼儿里被人塞了玉米豆儿的事儿,全庄的人都知道了。杨纪英问自民:“什么东西?不是玉米豆儿吧?”自民说:“就是玉米豆儿,硬的。你不是喜欢硬的嘛!”杨纪英说:“不要脸!你往我耳朵眼儿里塞玉米豆儿干什么,想把我塞成聋子呀?拿来,让我摸摸。”自民把一个棉花球儿给了杨纪英,问:“硬吧?”杨纪英说:“够硬的,硬得跟棉花一样。”自民说:“这下你放心了吧。给我,我给你塞,保证给你塞得严严的。”杨纪英说:“我自己塞,你摸得人家的耳朵眼子怪痒痒的。”自民说:“一开始有点痒痒,一进去就舒服了。”杨纪英说:“又骚,又骚,急死你!我看你脑子里没装别的,就装一根粗筋,一天到晚不想别的,只想着那一条子事儿。”自民说:“那你让我想什么,你就是我的一切。”杨纪英自己把棉花球儿塞进耳朵眼儿里去了,说:“人家说银种耳朵眼儿里塞了玉米豆儿,我不太相信。耳朵眼子那么细,玉米豆儿那么大,能塞得下吗?”自民说:“当然塞得下。玉米豆儿表面是光的,耳朵眼子里面有点软,一捣就进去了。”

  早起,做好了早饭,赵大婶端了一碗用红薯熬成的稀饭送给自良喝。若搁往日,自良会坐起来,接过饭碗,一会儿就把稀饭喝干。这天赵大婶喊了自良,自良闭着眼,躺在地上不起来。自良的呼吸有些急促。赵大婶把稀饭碗放在自良头前,说:“我把稀饭给你放这儿了,你啥时候想喝就起来喝。”自良噢地叫了一声,伸出一只手一扫,把稀饭碗扫倒了,黑色的红薯面糊糊和黄色的红薯块子流了一地。赵大婶赶紧把碗扶起来,用手往碗里抓那些红薯块子,骂了自良,说:“我看你这孩子真是活腻了!”

  白天,自良仍在叫。不过人声一起,鸟声一起,还有鸡声、风箱声等各种声响一起来,就显不出自良的叫声了,自良嚎叫的传播效果不如夜间那么好。太阳出来了,照在院子里。太阳光本身仿佛对自良的叫声也有一些遮蔽作用,阳光遮了一层,又遮了一层,似乎与某些人的想法形成了合谋。反正自良有些凄惨的叫声在院子里还听得到,出了院子就几乎听不见了。杨纪英把塞进耳朵眼儿里的两个棉花球儿掏出来了。不管自良怎样叫,她不会去看自良一眼。自从自良被拴在小屋里,她一次也没到小屋看过。从院子里走,她也躲着眼,不往小屋那里看。自良的病因她所起,她得尽量离自良远点儿,别让自良看见她,又惹出什么新的病来。听自民说,自良成天价光着屁股。这也是杨纪英不去小屋的一个理由。自民也不去小屋看自良,自良的一切都是归娘管。给自良端饭的是娘,给自良清理粪便的也是娘。听自良这样没日没夜地叫,自民估计自良病得不轻。娘说自良作死儿呢,自良离死大概不会太远了。娘说自良没啥事儿,自民就当没啥事儿。娘既然不愿让他管,他乐得不管呢!自良是娘的儿子,娘想对自良怎么处理,就由着娘吧。说实在话,自良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自良受罪,娘也跟着受罪,全家人都不得清静。无处不到的杜建春家的黄狗到小屋门口来了,它把自良看了看,眼角微闭了一下,转身走了。它像是例行公事似的,对自良没有任何安慰的表示。赵大婶家的两只母鸡到小屋来了,它们也不是来安慰自良。它们看见流在地上的稀饭里还有一点点红薯,试探着进去,欲把红薯吃掉。它们正要吃,自良突然叫了一声,把它们吓坏了,它们连跑带飞,从小屋逃了出来。

  小燕子叫着,自华来走娘家。自华也怀孕了,已怀孕好几个月,肚子鼓得像个葫芦。自华有些瘦,脖子细细的,小脸儿愈发显白,脖子里和鼻梁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自华瘦得好像只剩下一个大肚子了。自华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娘死了。她狠哭狠哭,把杨纪功哭醒了。杨纪功晃晃她,她才醒过来。她醒来之后,还啜泣得不成样子。杨纪功问她怎么了,梦见什么了。她没有跟杨纪功说梦的内容,天一明就提出回杜老庄看娘。出门子的闺女回娘家不兴空手,总得带点礼物。杨家没什么东西让自华带,婆婆用手巾包了四个自家的鸡下的蛋,算是自华回娘家带的礼物。自华一进院子,就把娘看见了,娘没病没灾,正用铁锨在院子里铲鸡屎。自华喊:“娘,俺娘!”想起昨晚的梦,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娘说:“咦,这孩子身子这么沉,你怎么来了?”迎过去把自华手里提的鸡蛋接过来。自华没跟娘说她做的梦,只说:“我想您了,回来看看您。”说着,眼泪又流了两大串。见自华流泪,娘的眼圈也湿了。但娘对自华说:“怀着孩子少哭点儿,别动了胎气。你这孩子不胖呀?”自华说:“觉也不少睡,饭也不少吃。”

  娘儿俩到堂屋里说了一会儿话,自良插进来叫了一声。自华像是吃了一惊,问:“啥东西叫唤?”娘说:“是你大哥?”“我大哥怎么了?”“有点儿发热,可能是伤风了。”自华来到小屋,见大哥头上披着长发,身上披着麦秸草,正躺在地上大喘气。大哥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跟麦秸草的颜色差不多。大哥的嘴唇上起了几个燎泡,燎泡明晰晰的,像是一碰就破。自华喊:“大哥,大哥!”大哥像是费了很大劲,才把塌着的眼皮睁开了。大哥的眼睛有些红。自华说:“大哥,我是自华呀,你不认识我了?”大哥嘴动了动,还没有张开,眼皮却又合上了。就算是一个蹲监狱的犯人,也应该可以活动活动,也没有大哥这么惨。大哥恐怕是世上最悲惨的人了。都是因为换亲,才把大哥害成了这样。她也是换亲的当事人之一,要是没有她,就形不成换亲,也许大哥不会变成这样。在换亲的事情上,她只觉得自己受的委屈最大,哪里想得到把大哥整个人都毁掉了。她做梦梦见娘死了,娘活得好好的。看来她的梦应在大哥身上了。亏得她来了,还能看一眼大哥。要是晚来一天两天,说不定就见不到大哥了,永远见不到大哥了。这曾是多么好的一个大哥啊!自华鼻子一酸,又流下泪来。她回到堂屋对娘说:“请个先生给我大哥看看吧。”娘说:“有啥可看的。晌午我给他擀一碗酸汤面叶儿,他喝了发发汗就好了。”

  自华在娘家没有多停留,吃过晌午饭就走了。因为杨纪英的肚子跟她一样大,她有些躲不开似的,一抬眼就把杨纪英的肚子看见了。有时她没有抬眼,仍似乎能感到杨纪英的肚子在她眼皮底下晃。这让她觉得有些别扭,说不出来的别扭。按说杨纪英是二哥的老婆,是她的娘家嫂子,嫂子怀了孕,生了孩子,赵家就有了后代,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不知是她模仿杨纪英,还是杨纪英模仿她,反正一看到杨纪英,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她躲不开的是她自己。无可争辩的是,她把杨纪英叫嫂子,反过来,杨纪英也把她叫嫂子,她不想答应都不行。这就是换亲造成的后果。说得不好听一点,两边的男人都抓得很紧,像喊了一二三开始似的,二哥给杨纪英种上了,杨纪功给她也种上了。好像谁不抓紧种,谁就吃了亏。什么换亲,实际上就是换肚子,换那地方。这事儿不能往深里想,想想挺让人恶心的。这件事儿本来就是一个阴谋,随着两个当妹妹的肚子变大,阴谋逐渐显露出来。自华羞愧不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