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社来带走金种的不是大队的人,是杜老庄的杜建国。这种带人的任务应该派给杜建兴或杜建良,因为他们两个到县里挖河去了,杜建春只好临时抓了杜建国的差。杜建国见到金种,问:“你是咋搞的,到外边干什么坏事了?”金种说:“我什么坏事都没干。”杜建国说:“你说得怪好,没干什么坏事,人家捆你干什么。好了,走吧。”走出公社大院,金种向杜建国要求说:“建国哥,你把绳子给我解开吧!”杜建国说:“那可不行,我要是给你解开绳子,你跑了怎么办,我可追不上你。”金种说:“建国哥,我保证不跑,不给你添麻烦,你还不相信我吗?”杜建国说:“不是不相信。这事儿应该派杜建兴来,他没在家,就派我来了。我不想来,这是得罪人的事儿。哎,你这回都是去了哪儿?”金种说了有火车站的那个城市。杜建国说:“那你看见火车了吗?”金种说:“看见了。”杜建国说:“你比我还强呢,我还从来没见过火车呢。听说火车跑得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是吗?”金种说:“也不像传说的那样快,火车很长,好一会儿才跑完。”
说着来到镇子南边的桥上,金种看见南边过来一个人,转身跑到桥下,背靠着桥墩子,把捆着的胳膊隐蔽起来。走过来的是全灵的大妹妹全明。杜建国问全明到哪儿去,是不是走姥娘家。全明说是。问杜建国:“你在这儿干什么?”杜建国没有指出金种在桥下面,他说:“我在这儿等一个人。听说你姐明天要结婚,是吗?”全明说:“是,俺娘让我去接俺姥娘。”杜建国说:“天快黑了,赶快去吧。”等全明过了桥,杜建国来到桥下,问金种:“你怎么回事,害怕见人吗?”金种说:“你要是不把绳子给我解开,我就不走了,我一头撞死在桥墩子上,不活了!”杜建国说:“你的自尊心还怪强呢。好,我给你解开。咱先说好,我给你解开绳子的事儿,你跟谁都不要说。”金种说:“你放心。在杜老庄,你是我最尊敬的人。”杜建国说:“我可不敢让你尊敬,你尊敬我,不是害我嘛!”他把捆金种的绳子解开了。解开后,他想把绳子扔到河里去。看了看,绳子还不错,没舍得扔,窝巴窝巴装衣兜里了。
太阳正在下落,下面起了一片红霞。太阳映进水里,不是一点红,是长长的一道红。麦苗起身了,坟头飞起一只老鸹,一落进麦地就不见了。路边的杨穗冒了出来。两个人往杜老庄走,杜建国告诉金种:“全灵明天就要结婚了。”金种说:“她结她的婚,她的事儿我不关心。”杜建国说:“得了吧你,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人家要把全灵娶走,你心里不知多难受呢!你给全灵写过求爱信,把全灵夸成杜老庄的一枝花,这事儿连小孩子们都知道。”金种说:“那都是瞎胡闹。”杜建国说:“你说瞎胡闹,我不这样认为。依我看,全灵还是喜欢你的,要不是因为你家的成分不好,全灵嫁给你绝对没问题。”金种鼻根儿一酸,眼圈儿湿了,说:“建国哥,你不要再笑话我了。”杜建国说:“我说的都是实话。要不是受家庭成分的影响,说不定你还能考上大学呢。”金种说:“建国哥,就为你这句话,我就得记你一辈子的好。”
进了庄,杜建国没让金种回家,把金种送到杜建春家去了,意思是向杜建春交差。梅淑清正在杜建春家,像是和杜建春、马兰英商量什么事情。杜建国说:“建春哥,我把金种给领回来了。”杜建春鼻子嗯了一下,说:“这是谁,我咋不认识呢!”杜建国说:“这就是金种呀,黄金种。”杜建春说:“让他自己说,他自己没长嘴吗!”金种说:“我是黄金种。”杜建春说:“你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呀,我以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呢!你不是进京赶考去了嘛,怎么,没考个状元回来?我正准备让杜老庄的人到庄门口迎接你呢,你怎么自己就回来了!”杜建春没抽金种的嘴巴子,但杜建春说出的这些话跟抽了金种的嘴巴子差不多,金种塌着眼皮,满脸都是黄的。他无话可说。杜建国说:“建春哥,我完成任务了,我走了。”杜建春还没发话,马兰英把话接过去了,跟杜建国开玩笑:“你急着走干什么,又没有相好的在被窝里等着你。”杜建国嘿嘿笑笑,说家里还有事呢。杜建春说:“去吧,忙你的去吧。”杜建春继续对金种说:“杜老庄盛不下你了,你跑呀,接着跑呀,还回来干什么!我告诉你,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如来佛,就算你跑到天边,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孙悟空比你跑得快不快,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以为跑到天边去了,结果怎么样,还在如来佛的手心里攥着呢!”杜建春说着,把手攥起来,朝上端着,往金种面前伸了伸,仿佛他就是如来佛。梅淑清一直看着金种,眼神很复杂。马兰英大概急着跟梅淑清商量事儿,说:“好咧,让金种走吧。”又对金种说,“你以后可不能再往外跑了,跑到哪儿都一样。”杜建春说:“怎么不让他跑,我就让他跑,我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对金种说:“我只跟你说一条,你不是会写字嘛,回去好好写一份检查,写得深刻些,好好挖挖你的思想根源,然后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念,准备接受大家的批斗。记住了?”金种点点头。杜建春厉声道:“说!”金种说:“记住了。”杜建春说:“滚!”
金种回到家里,叔叔黄鹤图看了他一会儿,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却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言外之意,好像金种不该回来一样。金种说:“你希望我死,我没死。我的口粮还在这里。”黄鹤图说:“你的口粮已经被你带走了。”金种没看见银种在家,问黄鹤图:“银种呢?”黄鹤图说:“我也不知道。”金种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让你带他去公社卫生院看病,你带他去了吗?”黄鹤图说:“我让他自己去,他去了就没再回来。我还以为他找你去了呢,你没看见他吗?”猪八戒倒打一耙,这是黄鹤图的惯用伎俩。依黄鹤图这么说,他不但没带银种去公社卫生院取出耳朵眼儿里的玉米儿,还把银种弄得失踪了。金种又心疼,又生气,气得手都抖了,质问黄鹤图:“是不是你把银种害死了?你把银种害死后埋在哪儿了?你说吧!”黄鹤图并不着恼,说:“你不要血口喷人!只有像你这样有害人之心的人才会这么想。”金种说:“黄鹤图,我一定要揭发你,连过去的事儿一块儿揭发。我看你是杀人灭口。”黄鹤图说:“谁不让你揭发,我早就说让你揭发。你就说我把你也杀了,看谁信你的!你的被子呢?你带走的被子哪儿去了?”金种说:“你不要打岔,我现在只跟你说银种的事儿。”黄鹤图说:“你是不是出去混抖了,有跟班的替你拿着行李?我得出去看看,请跟班的进来歇歇。”黄鹤图把头探出门外左右瞅瞅,说:“外边没人哪,是不是黄家的大少爷衣锦还乡,行李拿不完,有小包车在后面跟着呢?”金种突然大吼起来:“黄鹤图,你今天必须给我交出银种,不交出银种,我跟你没完!”说着一头朝黄鹤图撞去,撞在了黄鹤图的胸口上。黄鹤图伸手扭住了金种的两个膀子,说:“好哇,你个驴种,你敢打我,你敢打你叔。我把你个驴将的养大了不是,你有劲了不是。”他使劲把金种往一边摔,想把金种摔倒。金种身后就是尿罐子,他要把金种摔倒在尿罐子上,弄金种一身臊。金种也把黄鹤图的两个膀子抓住了,绷着腿,抵着头,与黄鹤图对抗。他说:“地主分子,犯罪分子,你把银种交出来!”黄鹤图往一边摔他,他的一只脚只抬了抬,很快就站稳了。若在几年前,金种根本禁不住黄鹤图摔,黄鹤图一摔,他就得倒地。黄鹤图摔他头朝东,他不敢头朝西。那时候,黄鹤图在家里绝对处于统治地位,想收拾谁就收拾谁。现在情况有所变化,金种与他好像有些势均力敌。摔不倒金种,他就奋力往后推金种,把金种推得屁股撞在门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见金种没了退路,他用脚踢金种,照金种的小腿骨上踢。只要踢到金种的小腿,踢不断也会踢肿,金种就会失去战斗力。金种弓着腰,不让黄鹤图踢到。趁黄鹤图抬脚踢他的当儿,他腾出一只手抄黄鹤图的腿。只要抄到黄鹤图的腿,他准备迅速把黄鹤图的腿掀起来,扛到自己肩膀上,而后像扔一根木头一样把黄鹤图扔在地上。然而他只抄到黄鹤图的一点脚后跟。未及抓牢,黄鹤图的脚就落了地。这一抄,均衡被打破,黄鹤图立足不太稳。金种抓住机会反击,一股劲把黄鹤图推得向后退去,推得黄鹤图的屁股撞在床帮上,也发出一声响。金种逼近黄鹤图,继续发力,将黄鹤图推得仰倒在大床上。黄鹤图的后腰被床帮顶着,前腰被金种挤着,处在下风位置。金种挥起拳头,朝黄鹤图头上击去。他早就想和黄鹤图干一架,已经憋了好多年,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这次外出,一路受尽屈辱,也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黄鹤图把银种弄丢了,他只能把气出在黄鹤图身上,和黄鹤图老账新账一起算。黄鹤图伸手一挡,头一歪,金种的拳头没有击在他的耳门上,落在了他的脖子上。黄鹤图觉出来了,金种出拳很猛,很有分量,这驴日的,他真的下狠手了。黄鹤图大骂一声:“好你个黑驴将的,你想要我的命啊!”他依托床帮,猛地将身体弹起,又和金种在地上扭打在一起。两人一来一往,一冲一挡,一时难解难分。在动物界,常常出现这样的场面,雄性动物中的新生力量向老霸主发起挑战,新老两只雄性动物就会斗得昏天黑地,你死我活。两只公羊斗,立起身子,斜着眼,头往一块撞,能把羊角撞断。两只公狗斗,互相咬得鲜血淋漓。两头公牛斗,老远就助跑加力,牛头轰然撞在一起,惊天动地。斗得最厉害的时候,一头公牛能把另一头公牛的头盖骨撞碎。雄性动物相斗,目的比较明确,就是为了争夺领地,争夺领地内的雌性动物,争夺与众多雌性动物的交配权,最终等于争夺后代。黄鹤图和黄金种要比上述动物高级一些,家里又没有母的,他们的争斗为哪般呢?
黄鹤图快顶不住了,气越喘越粗,像爬坡的老牛一样。金种毕竟年轻,他闭着嘴巴,瞪着眼睛,似乎越战越勇。杜建春家的黄狗消息最为灵通,不知它从哪里得到了黄叔和黄侄打架的消息,跑到黄家看热闹来了。两个人打到南,它跳到北边看;两个人打到北,它跳到南边看,看得饶有兴致。黄狗不时地往门外看一眼,似乎也有遗憾:这么好看的景致,怎么没有人来看呢!黄鹤图又开始骂自己的嫂子,说:“嫂子我日了你,你怎么将出这么个种,他连他的亲爹都敢打!”身手灵活的金种使了巧力,他把黄鹤图推着推着,身体突然往一边一闪,并顺势把黄鹤图一拽,把收脚不住的黄鹤图拽了个大马趴。金种跃上去骑在黄鹤图背上,抡起拳头在黄鹤图身上一阵乱擂:“我叫你骂,我叫你骂!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臭地主分子,你的末日到了,是革命人民和你算总账的时候了!”金种还摁住黄鹤图的脑袋,把黄鹤图的脑袋往硬地上磕。黄鹤图大叫起来:“快来人哪,快救命啊,黄金种杀人啦,地主羔子杀人啦!”人称猪八戒的黄鹤图,平日里哼哼唧唧,金种以为他不会喊了呢,不料他一吃点亏,喊叫得比挨刀子的猪叫得还响。黄狗对每天掏粪的黄鹤图是熟悉的,它大概也对黄鹤图的呼救感到有些意外,随着汪汪地叫起来。
听到叫声,赵大婶和赵自民过来了。赵大婶说:“这孩子不是出去了吗,啥时候回来的?你怎么能打你叔,你叔是你爹的亲兄弟。快起来,哪有小辈儿打长辈儿的!”金种说:“他没有长辈的样子,他把银种撵走了。”赵大婶说:“这事儿我知道,你叔没打他,没骂他,是他自己跑走的。”赵大婶对自民说:“快把金种拉起来!”自民把骑在黄鹤图身上的金种拉起来,金种仍不依不饶,说:“我打死这个坏蛋,我给他抵命。我早就不想活了!”赵大婶朝金种说:“我日他娘,你这孩子厉害!你有几条命?不就一条命嘛!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就是心高,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心高还得命高,命不高也是白搭。”金种被自民拉走了,黄鹤图还趴在地上不起来。黄鹤图哭了,哭得呜呜的,说:“我的骨头断了,我不能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