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像是修公路时被从中劈成了两半,公路在村子中间夹着。他们远远看见几个戴红袖标、打着小旗的小学生站在路边,像是准备拦截过路的人。大哥问金种:“你带介绍信了吗?”金种问:“什么介绍信?”大哥说:“介绍信你都不知道,看来你老弟以前没出过远门。现在你只要出来,就必须带介绍信。带大队的介绍信都不行,要用大队的介绍信换成公社的介绍信才行。你要是不带介绍信,人家就不让你住店,不卖给你车票。碰见管治安的人,人家就会把你扣住,把你当成流窜犯,送回老家去。”金种出来还不到一天,已经两次听到了流窜犯的说法。在杜老庄时,他也听说过这个说法,但没怎么往心里去,没有跟自己联系起来。什么叫流窜犯呢?有杀人犯、放火犯、投毒犯、强奸犯、鸡奸犯,怎么又出来一个流窜犯呢?那些犯都是犯罪,都是罪人,流窜犯是什么罪名呢!难道人只能在一个地方待着,待到老死,一出来就算流窜就算犯罪了。他第一次把流窜犯的说法和自身联系起来了,按大哥的说法,他没有带介绍信,已经是一个流窜犯了。与大哥的交谈中,他云里雾里,被虚构成了初中毕业生、贫农社员、未来的矿长。转眼之间,他却成了流窜犯。这种一落千丈的反差给他的感觉不是很好,他也有些不大甘心。他问大哥:“你带介绍信了吗?”大哥说:“当然带了。”金种说:“别人要是向我要介绍信,你帮我证明一下,就说我跟你一块儿去拉煤行不行?”大哥说:“恐怕不行,介绍信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咱俩说了半天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呢。”金种说:“我姓黄,叫黄金忠,金子的金,忠心耿耿的忠。”他没说自己叫黄金种,他不大喜欢那个种字。大哥答应试一试。
来到小学生面前,原来小学生们不是查看带没带介绍信,而是要他们背毛主席语录,背不出毛主席语录,就不放他们走。这难不倒他们。只要不是傻子,谁背不出一条两条毛主席语录呢。背毛主席语录是金种的强项,他站到前面,问小学生:“背几条?”一个小学生伸出两根手指,说背两条。金种一口气背了三条,超额了一条。金种对小学生们说:“这是我大哥,还让他背吗?”一个小学生说:“背。”大哥也背了一条。这一关他们顺利过去了。
晚上,他们没有睡在露天地里,投宿在路边的一个农家。大哥不是第一次出来拉煤,哪里走,哪里停,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到了农家,大哥要借柴借水做一顿饭。借宿不收钱,做饭是要花钱的,一个人做一顿饭交一毛钱,如果用一个锅做两个人的饭,要交两毛钱。金种听说做饭要花钱,他说:“我晚上什么都不吃。中午我吃的是肉包子,吃多了,现在一点儿都不饿。”大哥做的饭是煮红薯片子茶,馏一个红薯面锅饼子。大哥吃饭时没有让他吃。大哥大概认为,一个花钱买肉包子吃的人,对红薯茶和锅饼子肯定看不上。但大哥没有忘记,金种曾到河边捧水喝,他喝得只剩下半碗红薯茶时,悄悄向金种递了递,意思问金种喝不喝。他为啥要悄悄递呢,因为他只交一毛钱,说的是做一个人的饭。要是被这家的主人看见金种也吃了饭,那就得再交一毛钱。金种自知身上不趁一毛钱,向大哥摆摆手,表示坚决不喝。其实金种极想把那半碗红薯茶接过来喝掉,他的肚子已饿得欲从他嘴里往外伸手。他相信,不等这家的男主人看见,他三口两口就把半碗红薯茶灌下去了。但是,不能呀,他既然说了自己是准备坐汽车的人,是吃肉包子的主儿,就得继续装下去。编瞎话不能开头,一旦开了头,后面一路都是瞎话,他就得为瞎话付出代价。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不亮,他们就继续赶路。金种和大哥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赶往有火车站的那个城市。他们早上都没有吃饭。半晌午,他们到了专区所在的那个城市。大哥对金种说:“你该去坐汽车了。”可不是嘛,他不能再和拉架子车的大哥一路同行了,再同行下去就露馅了。再说,他肚子里一点本钱都没有了,腰软腿软,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天多来,他只吃了两片红薯片子,喝了几口河水,却走了这么远的路,确实饿得顶不住了。他得赶紧找一个背人的地方,吃他带的红薯片子。昨天晚上,为了不把红薯片子露出来,不让大哥发现他的穷酸,他连被卷都没有打开,靠着被卷,在农家灶前的柴草窝里和衣躺了一夜。大哥曾劝他盖着被子睡,他说不用。好像他的被卷里包的不是红薯片子,而是比红薯片子还厚敦的人民币。他对路上结识的大哥有些依依不舍似地说:“你要不是拉着架子车,我就请你跟我一块儿坐汽车,买车票的钱我来掏。”不想大哥来了个热粘皮,说:“你这样说,我就把架子车便宜卖掉,跟你一块儿当工人去。”金种说:“我是愿意,就怕嫂子不愿意。”路上通过交谈得知,大哥已结了婚,他出来拉煤并不是为了自家烧,而是拿煤到砖窑上换砖头,用砖头盖房子。大哥笑了,说:“我跟你说笑话呢,你赶快去坐车吧。”
第三天下午,金种终于走到了京广线上有火车站的那个城市,并来到了车站广场。广场上人很多,有的跑着,有的走着,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也有的躺着。金种看见,有不少人像他一样背着被卷,他再也没有了突兀的感觉。一种他从来没听见过的雄浑的声响从车站传来,他估计那应该是火车的叫声。如同鸟儿飞上了天空,鱼儿游进了大海,金种像达到了最终目的似的,心里一翻,热泪顿时盈满了眼眶。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认识他,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家是地主成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批斗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出来真是好啊!他后悔自己以前太老实了,太傻了,干吗不早点出来呢。心里一开阔,他想到了弟弟银种。银种的两只耳朵被人塞了玉米豆,不知掏出来没有。如果不把玉米豆掏出来,银种有可能变成一个废人。他应该晚出来一天,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把玉米豆掏出来。或者把话跟叔叔说死,让叔叔答应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去。他出来之后,叔叔肯定还是顶着地主分子的帽子,每天到别人家去掏大粪。叔叔这一辈子也是很悲哀的。
激动之后,金种很快陷入茫然。到了这个城市后,他不知道下一步再到哪里去。每当车站的大喇叭一响,说哪儿哪儿开来的车到站了,到哪儿哪儿的列车就要开了,就有一些人排着队,背着大包小包,提着大东小西,挨挨挤挤往车站里边涌。进站的门口很窄,门口两边都站着穿铁路制服的人。凡是进站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硬纸壳贝做成的小牌牌,他们把小牌牌交给穿制服的人。穿制服的人手里握着小钳子一样东西,他们把小牌牌放进“钳子”嘴里夹一下,像是打上一个记号,持小牌牌的人方可以进站。金种看出来了,那个小牌牌就是火车票,有了火车票,才能进站坐火车,否则连车站的门都进不去。买火车票需要钱,金种哪里有钱呢!那么,金种迈开双脚,继续走呗。可他不想走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城市,他还到哪里去呢。这个城市让金种失去了方向和目标,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起点,对金种来说,仿佛到了终点。
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城市,金种不愁没有地方待。晚上,他装作到候车室候车,与众多的候车人待在一起。候车室里暖和一些,也有一排一排的连椅。见真正候车的人走了,连椅上空出位置来,他就到连椅上坐着,把被卷也拿到连椅上,趴在被卷上睡觉。白天,他从候车室里走出来,在车站广场周边的街道转圈,看商店,看饭店,看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板,也看城市里的女人。他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吃饭问题。他带的红薯片子吃完了,仅有的四分钱也分两次买了两碗茶水花掉了,他现在成了身无分文和没有一粒粮食的人。作为一个活人,吃饭问题是这样实际,又是如此迫切。这不是他想吃不想吃的问题,而是他不吃饭就无法存活的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你不吃饭就不行吗?他的肚子回答是:不行,不吃饭是要饿死人的。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看见有人往地上扔了一块橘子皮,他的眼睛马上追过去,盯着橘子皮迟迟舍不得离开。橘子皮黄黄的,软软的,应该能吃。又有人往地上扔了一块香蕉皮,他的眼睛也被吸引住了。香蕉皮厚厚的,里面像是有不少果肉。他想起了红薯皮,红薯皮是可以吃的。他看着香蕉皮很像红薯皮。他走到香蕉皮旁边站着,左看右看,一旦没有人注意,他便快速把香蕉皮捡起来。然而有一队市民走过来了,他们一路敲锣打鼓,一路举着小旗高呼口号,像是毛主席又有了最新指示下来,他们在欢呼,游行。金种赶紧退到一边站着。等游行的队伍走过,再看那块香蕉皮,已被踩得稀巴烂。有一个背书包的小学生,拿着一小包饼干,一边走,一边吃。金种悄悄地跟了上去,他似乎闻到了饼干的香甜气息,嘴里不由得动起来。他热切希望小学生手里的饼干能够掉出一块两块,那样他就可以捡到饼干吃。可是,他跟着小学生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小学生走进了学校,小学生手里的饼干连一点渣子都没掉。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紧走两步,把小学生手里的饼干夺过来。这个念头刚产生出来,就被他否定掉了,并有些害怕。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恶念呢,那样他不就成了一个强盗了嘛。他前后看看,像是怕有人发现他的恶念似的。还好,没有人注意他。这不是在农村,农村的地里这时候有麦苗和豌豆苗,饿得实在没办法了,他可以到地里掐点豌豆苗吃。这里的地都打成了硬梆梆的水泥地,别说豌豆苗了,连草都很难找到一棵。
火车站广场对面有一家小饭馆,专卖大碗汤面条。说是汤面条,并没有多少汤,像是糊涂面条。稠稠的面条里,还放有萝卜条、白菜叶和粉条,一看就很好吃。面条一毛二分钱一碗,还要收三两粮票。那时粮票和钱一样重要,如果只有钱,没有粮票,就买不到饭吃。凡是沾点粮食的饭,都要花粮票,哪怕买一碗稀饭,也要花一两粮票。在家里吃饭是不用粮票的,所以金种从没用过粮票,他连半两粮票都不曾有过。金种来过小饭店两次了,每次都看到饭店里守着不少要饭的。那些要饭的小孩子居多,也有上岁数的老头和抱孩子的妇女。若看见哪个吃饭的碗底剩有一口半口,小孩子就抢过去,端起饭碗扣在脸上,把碗底的剩饭舔干净。有的吃饭的把一碗面条刚吃了半碗,小孩子就凑过去,两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嘴,并把脏污的小手伸到桌面上,希望人家别吃那么干净,能给他留下一点。那些人或把碗一端,身子一转,到另一个桌上吃去了。或瞪起眼珠子,把小孩子狠狠瞪上几眼,就把小孩子吓退了。小饭店的营业人员不知出于哪些方面的考虑,他们不允许要饭的在饭店里停留,要饭。间或就出来一个男人,肩宽脸宽,凶神一般挥着两只手向外轰撵要饭的。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滚蛋,滚蛋,统统滚蛋!你们这些寄生虫,你们这些不劳而获的东西,应该把你们当流窜犯抓起来!”他一骂,一撵,那些要饭的就走了。然而他们并不走远,待那个男人一离开,他们又纷纷溜进饭店。他们如人们所说的饭蝇子,人走近时,便一哄而散;人刚一离开,便很快聚拢来。“饭蝇子”只惦着吃,不管人们骂什么,他们都不在意,好像听不懂一样。“饭蝇子”的嘴都很大,脸都很小。只要能保住嘴,要脸不要脸都无所谓。前两次来小饭店,金种都是被人家撵出去的。那男人不仅骂人,还上纲上线,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金种脸上很挂不住。金种还是要脸面的,他的脸皮还不够厚。可是,金种转了一圈,转了一圈,又回到小饭店来了。带的红薯片子吃完后,他又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摸摸脸,腮帮子吸了进去。摸摸眼,眼睛已塌了坑。他明显地饿瘦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饿死人呢!他仿佛看见,一个人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那个人就是他。他要是死了,人家会不会把他当成一具无名尸,随便扒个坑埋掉呢?不不不,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跑出来了,死了,若是让杜老庄的人知道了,岂不把人家笑死!
回到小饭店,金种并没有和那帮小孩子抢剩饭吃,而是帮服务员收拾碗筷。他端起来的是空碗,碗里连一口剩根儿都没有。他把一只只空碗摞到一起去了。端碗的当儿,他闻到附在碗里的面条的气息,说实在话,他连啃瓦碗的心思都有啊。他采取的是迂回的办法,想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饭店服务员的理解和同情,换到半碗面条吃。这样的话,他的面条就不是平白要来的,是用劳动换来的。在餐厅里收拾碗筷和擦桌子的服务员只有一个,是一位中年妇女。服务员头戴无檐的白卫生帽,身上穿着白色的工作围裙,胸口别着一枚红底黄字的纪念章,上面是毛主席的手写体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服务员并不欢迎金种帮她收拾碗筷,一见金种收拾碗筷,她像是一下子把金种的动机看穿了,说:“放下放下,不用你收拾。这儿没饭给你吃。”金种预料到服务员会有这样的态度,人家是城里人,是有工作的人,持这样的态度是正常的。金种把脸皮厚了厚,没有因服务员不让他收拾就不收拾,他塌着眼皮,一副孤苦的样子,看见空碗继续收拾。他还拿起服务员放在桌边的抹布,替服务员擦桌子。谁不愿意让别人替自己干活呢,服务员坐下休息去了,没有再制止金种收拾。
机会来了。一个背黑皮包的男子在柜台那里买了纸印成的饭票,就在凳子上坐下了,等着服务员取走饭票,把饭端到他面前。服务员说:“自己端!”男子说:“噢,自己端。”去取饭窗口把饭端出来了。男子把饭吃了几口,皱着眉,像是很不满意。他问服务员有没有辣子。服务员说没有。他又问服务员有没有醋。男子的口音像是南方人的口音,说醋说不清楚。服务员让他再说一遍,把舌头放利索点儿。男子比画着,说酸的,酸的东西。服务员这才明白了,仍说:“没有!”男子不高兴了,说:“要什么,没什么,面条这么咸,让人怎么吃!”服务员说:“爱吃不吃,有钱去酒楼呀,去吃七个盘子八个碗呀!”男子真的不吃了,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撂,扭身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什么为人民服务,都是假的。”金种把被卷放在桌子下面,一直在男子身边站着。男子一走,金种赶紧把饭碗捧住了,却看着服务员的眼色。服务员说:“你不吃还等什么?你到底饿不饿,不饿就给别人吃!”金种当然要吃,他处心积虑,忍辱受气,目的就是想得到一点饭吃嘛。金种大喜过望,这差不多是一整碗稠稠的面条啊,老天爷真是有眼啊!他埋头吃起来。他觉出那帮要饭的孩子朝他凑过来,有的孩子还把手伸到了桌面上。对不起了,金种拒绝看他们。他一口气把面条吃完了,吃得碗底干干净净,吃得头上冒出了汗珠。一碗饭下肚,他的肚子鼓了起来,腮帮子和眼睛似乎也随之鼓了起来,力气得到了恢复。吃了人家赏赐的面条,金种更得好好帮人家干活。那个服务员呢,像是已经拿面条给金种付了报酬,不再反对这个年轻人帮她干活。她坐在那儿,看着金种收拾。等金种把碗收够了一摞,她再端进饭店的操作间里去。操作间是闲人免进的地方,她绝不允许金种进操作间半步。
此后,金种天天到小饭店里混饭吃。他知道了服务员姓白,称服务员为白师傅。白师傅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的瞎话随口就来。他说他的大姐夫在贵州给他找了一个工作,他到火车站准备买火车票到贵州,结果钱被小偷偷走了,粮票也被小偷偷走了。白师傅说:“我说呢,一看你就不像一个长期要饭的。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在这儿待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呀。”金种说:“我已经给我大姐夫写了信,让他到这儿来接我。我为啥天天到这儿来呢,因为我跟我大姐夫说的地址就是火车站对面的饭店。”白师傅相信了他的话,说:“噢,怪不得你天天到这儿来呢,原来是等你姐夫呀。你不应该写信,应该打电报,或者打长途电话。写信多慢哪,等你大姐夫收到信,至少得一个星期。”金种说:“谁不知道打电报、打长途电话快呢,没钱人家不让打。我把口袋翻遍了,才凑够了寄一封信的钱。”白师傅说:“这样吧,你再等几天吧,如果你大姐夫还不来接你,我借给你一点钱,你去打个长途电话问一下。”金种看着白师傅,眼圈渐渐红了,说:“白师傅,您真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哪!”得到了白师傅的好感,金种不会再饿肚子了。吃饭的人若留有剩饭,白师傅优先给金种吃。吃饭的人不留剩饭呢,白师傅就直接从操作间里盛出半碗或一碗面条给金种吃。有一天,白师傅从家里给金种带来了一个白面馍,馍里夹着细细的咸菜丝。金种感动得把白师傅叫成了大姐,说白师傅像他大姐一样对他好。金种觉得这样很不错,只要饿不死,他就可以在这个城市待下去,待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
金种没等到白师傅借给他钱,他就被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抓走了。这天晚上,金种没有坐在候车室的连椅上睡。他见有人在候车室墙角的地上铺几张报纸,躺在地上睡,他也捡了两张废报纸,在地上铺展,打开被卷,铺一半,盖一半,睡在了地上。人站起来走路,坐下来说话,该睡觉的时候就得把自己放倒。金种躺在地上,觉得轻松多了,舒服多了,好像好久没有这样睡过了。后半夜,金种睡得正香,有人踢他,喊他,命他起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都很高大,强壮。他暗暗叫了一声不好,查介绍信的人来了。躲是躲不过,他揉着眼坐了起来。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票!”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票?”“什么票,车票。把你的火车票拿出来。”金种说:“没有买。我的钱被小偷儿偷走了。”那人说:“介绍信!”金种往口袋里摸,往怀里摸,摸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来了,我的介绍信被小偷儿连钱一块儿偷走了。”那人说:“你不要再演戏了,这样的戏我看得多了。什么这小偷儿那小偷儿,我看你就像个小偷儿。起来,跟我们走!”金种把被子卷起来,用麻绳捆上,被其中一个人带走了。那些人继续在候车室里查。
金种被带到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屋里。屋顶装的是电棒,显得很亮。屋里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桌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带皮套的手枪。坐着的人块头很大,很威风,一看就是当官的人。当官的以审讯的口气问金种叫什么名字。金种说了名字。当官的在一个软皮本上记下了。当官的问金种的籍贯。金种不懂什么是籍贯,他没听说过这两个字。当官的说:“我问你家住哪里,哪个县?哪个公社?金种说了县和公社的名字。”“说完全,还有大队和生产队呢?”金种把大队和生产队的名字也说了出来。当官的继续问:“你家里什么成分?”到底还是遇到了这个问题,金种愣了一下,犹豫是不是说实话。当官的说:“你必须说实话,如果隐瞒成分,被我们查出来,就要判你的刑。”金种只好说了实话。当官的说:“我一看你们家就是地主成分,贫下中农家的子女不会到处乱跑。你到这里几天了?”金种说:“我记不清了。”“记不清不行,你必须交代清楚。”金种像是回忆了一下,说:“十一天了。”“这些天你都犯过哪些罪行?”“没犯过。”“你当过小偷儿没有?”“没有。”“你抢过别人的东西没有?”“没有。”“不可能。这些天你吃饭问题是怎么解决的?”金种说:“要饭。”当官的说:“年纪轻轻的出来要饭,亏你说得出口。好逸恶劳,可见剥削阶级思想还在你头脑中作怪。一个在剥削阶级家庭出生的后代,不好好在农村待着,改造自己的思想,出来乱跑什么!城市是领导阶级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是无产阶级革命政权所在地,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知道吗?”金种说:“我以前不知道,您一说,我就知道了。我错了,改正还不行吗!”“你准备怎么改正?”“我回到我们庄里去,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金种很怕人家把他送回去,那样庄里人真的会把他当犯人看待。当官的问:“你怎么回去?”金种说:“我走着来的,还走着回去。”当官的说:“你不要耍滑头,我们要是放你走,你转一个圈子又回来了。寄生虫的本质是很难改变的。”遂对送金种来的带红袖标的人说:“带走,先关他两天再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