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本站公告

    往庄子外面走时,金种没遇到什么麻烦,他自己的脚步声送着他,他自己的心提溜着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就出了庄子。走过庄口的小桥,又走过庄北的小桥,往北走再走过一座大一点的桥,就到了刘庄镇。到了大桥的桥头时,他站下了,转过身子,向杜老庄回望着。眼前这条河有河堤,河堤上面还栽了杨树,金种要是过了桥,杜老庄就被河堤和杨树挡住了,他就看不见杜老庄了。他的祖上老家并不在杜老庄,是在老县城以南的大黄营。曾祖父那一代做了官,发了财,就在杜老庄购置了外庄地。曾祖父的儿子又多,他派出了一个儿子,在杜老庄建了家园。到了金种这一代,已是黄家在杜老庄定居的第三代。金种在杜老庄生,在杜老庄长,熟悉杜老庄的一砖一窑,一草一木,几乎把杜老庄当成了老家。他没有看见杜老庄,层层夜色把杜老庄遮蔽住了,他鼻子一酸,突然有些伤感。他不是跟杜老庄有多深的感情,舍不得离开杜老庄。杜老庄死不让他死,活不让他活;在杜老庄,他爱又爱不成,恨又恨不成,他早就不想在杜老庄待了。只是这一走不知是吉是凶,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应该到父母的坟前站一会儿,跟父母说一声。因他是偷偷出来的,出来得有些匆忙,竟忘了与父母道别。伤感上来了,他却不敢流眼泪。他听人说过,夜晚是鬼的世界,哪里都有鬼在出没。鬼们的同情心都很强,也喜爱管闲事,他们若看见谁在夜间哭泣,流泪,就会显出很关心的样子,纷纷围过去进行安慰。安慰之际,有的鬼还可能附在哭泣者身上,哭泣者的腔调就成了鬼的腔调,那就麻烦了。所以,夜行之人一般都不敢流泪,不敢示弱,都害怕鬼们的关心。尽管心里有伤感,万般委屈,他们也尽量忍着,硬着腰板,硬着头皮,做得阳刚一些。金种咳了一声,有痰没痰只管吐了一下,毅然转过身来,向河对岸走去。

  越过刘庄镇,又走了大约二三里路,金种觉得眼前一明,又看到了一条更宽的河。有一年秋天,他跑着拾粪,曾来到过这条河的河边,这是他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那一年,河上还没有架桥,过河的人要乘坐小木船,由摆渡的人撑着竹篙,送到对岸去。那次金种没有坐船,他没有坐船的钱,到河那边也没有事。金种虽然没有坐船,却坐在河边,把来来往往渡人的小船看了许久。他觉得河那边有些陌生,到了河那边就如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现在河上建起了一座水泥桥,这座桥不知何时建的。有了桥,过河就方便多了。他小心地走到桥上,见桥两边都是明水,稍稍有些紧张。俗话说,近怕鬼,远怕水。鬼都是人变成的,有熟人才有鬼,鬼当然只在近处,到了远方就没有鬼了。远怕水呢?你只能看到水的表面,却不知道水有多深多浅,水里有没有漩涡和吃人的精怪。对金种来说,他没到这条河里洗过澡,这条河的水就算是远水。还有,这条河像是一条界限,一条他人生的界限,走过这条河,等于他把人生的界限跨过了,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金种就这样分辨着乡间的土路,像在梦里一样往前走。他选择的大致方向是向北,因为他听说县城在北边。县城是他确定的第一个前进目标,如果没有目标,他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渐渐亮了,他看见了自己的脚,看见了自己的腿,像是从梦里回到了现实世界一样,他才感到有些突兀。他走在路上,是突兀的。他还背着被卷,更显得突兀。被卷像是一个标志,又像是一个指证,人们一看见他的被卷,就会认出他是一个外出的人。田里开始有人下地干活,金种在薄雾中看见,这里的人们下地干活也是扛着红旗,背着毛主席语录袋。走了半夜,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得挺远了,从目前的情况看,他并没有走多远。不知哪个村子的高音喇叭在播送《东方红》,熟悉的旋律在田野上空回荡。太阳从东边出来了,一从地平线下冒出来,太阳就显得又红又大,与歌曲所唱正好对景。路上有人拉着架子车,有人赶着牲口,从对面走来。每过来一个人,都看着他的脸和他的被卷,对他很是注意。他不愿意被别人注意。每见有人走过来,他都尽量靠着路边走,低着眉,低着眼,不与人家打照眼。他怕人家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不知怎样说。真的,这是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万一有多事的人截住他,盘问他,他该怎么回答呢?在他出来之前,杜老庄正在组织民兵成立民兵战备连,说战争随时有可能爆发,一旦打起仗来,杜老庄的民兵备战连就要拉出去,投入战斗。不光是杜老庄,每个村都要成立备战连,每个大队都成立备战营,全公社成立备战团,为打人民战争做好充分准备。杜老庄的民兵备战连由杜建兴任连长,杜建良任指导员。金种还听说,杜老庄近日就要抽出一部分身体条件比较好的民兵,到县里挖河,建水闸。对了,如果有人问他,他就说到县里去挖河。

  又走了一段,大约到了该吃早饭的时候,金种看见对面走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这两个人都空着手,披着短大衣,大衣往两边张开着,一看就像大队党支部书记一样的人物。金种不能看见干部,一见干部,他不知不觉就有些发慌,大腿根子有些发软。他不往前走又不行。只好把被卷往身后背了背,早早地就把眼睛躲开了。还好,这两个干部没有拦他,把他放了过去。然而金种刚要快走,听见一个声音喊他,让他停一下。金种不敢跑,他站下了,身上忽地出了一层汗。其中一个干部问他:“你是哪庄的?”金种说了庄名。干部又问:“你这是去哪儿?”金种说:“去县里。”“去县里干什么?”金种说:“去县里挖河。”“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金种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他说:“对,就我一个。”那人像是起了疑,说:“不对吧?”金种赶紧编了一个说辞:“我是打前站的,先找一个做饭的地方。”那人噢了一声,这才挑挑手梢放他走了。刚转过身,金种听见一个干部对另一个干部说:“我还以为这小子是个流窜犯呢!”他吃惊不小,很是后怕,脊梁沟出的凉汗几乎把衣服溻湿。亏得他事先想好了一套应付盘查的话,不然的话,人家三问两问,就会把他问掉底子,说不定会把他扣留起来,然后把他押送回杜老庄。如果那样的话就糟透了,等于他离开家门不远就被人逮到了。干部的盘问为金种敲响了警钟,看来阶级斗争的眼光不仅杜老庄有,哪里都有,他得处处小心,步步谨慎才是。

  地里无人干活时,金种知道天晌午了,人们收了工,回家做午饭吃午饭去了。他回头望了望天,见太阳到了正南。看看附近的村庄,村庄上头正飘起缕缕炊烟。他听见了拉风箱的声音,鸡叫晌的啼叫,还隐隐闻到了烟火的味道。他的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他已经走了半夜,又走了半天,肚皮早变得薄溜溜的,脚有些发涨,腿有些发软。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个麦秸垛,就走过去,靠着麦秸垛头坐下来,从被卷里掏出两片红薯片,开始吃午饭。红薯片子是干的,干得像干涸的河底被风干的蛤蜊片子一样。他必须把红薯片子一点一点嚼碎,利用自己的口水把红薯片子嚼成糊糊,才能咽下去。他已经把第一口红薯片子嚼碎了,甜丝丝的味道在他的口腔里充溢着,红薯片子真好吃。

  一个去麦田挖野菜的小女孩提着篮子过来了,专注地看着金种嚼干红薯片子。金种把手中的红薯片子对小女孩伸了一下,问:“你吃吗?”小女孩摇摇头,说:“我不吃”。问金种:“你是要饭的吗?”可笑,小女孩把他当成要饭的了。金种从小就听人说过,屈死不告状,穷死不做贼,饿死不要饭。要饭是丢人的事,他怎么被看成要饭的了。他问小女孩:“你看我像要饭的吗?”小女孩点点头,说像。“你看我哪儿像要饭的?”小女孩没说出他哪儿像要饭的,却认定他就是要饭的,继续问他:“你要饭咋不到庄里边去要呢,是怕狗咬你吗?”金种说:“我不怕狗咬我,我怕你咬我。”小女孩摆摆手说:“我不是狗,我不咬人。你去我们家要饭吧。”这小闺女,真够难缠的。金种说:“告诉你吧,我不是要饭的,我是过路的,我在这儿歇歇脚。哎,我有点渴了,你们家有水没有,能不能给我端来半碗?”小女孩说:“有,你等着,我去给你端。”看这样子,小女孩真的会给他端水。他担心会把小女孩家的大人引出来,就说:“算了算了,我到县里再喝吧。这里离县城还有多远?”小女孩说:“十八里,我听我爷爷说的。”金种说:“我这就走”他没舍得多吃红薯片子,只吃了两片就不吃了。要走的路还很多,以后的日子都是未知数,他带的有数的红薯片子必须节省着吃。

  金种看见了烟筒,烟筒很高,上面正冒黑烟。黑烟比烟筒还高得多,像是高到云彩眼儿里去了。金种看见了楼房,有的是两层,有的是三层,差不多连成了片。楼墙上写着很大的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金种看见了汽车。有的汽车有头,后面有敞着口子的车斗子。有的汽车看不见车头,整个汽车像两间小房子。金种想,那露着车头的汽车大概就是货车,那像小房子的汽车呢,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客车。金种看见,人也多起来了,南来的,北往的,骑车的,提包的,啥样的人都有。这是县城,肯定是县城,金种到县城了!他被县城的繁华震住了,一时有些无措,不知往城里走好,还是停下来好。他左看右看,看到一个大门口,门口上方用水泥雕着六个大字,大字上面涂着红漆,标明是县里的汽车站。有人在汽车站门口坐着,屁股下面坐的是自己的行李。有人在汽车站门口一侧站着,像是在等人。有人靠墙根半躺在地上,花着脸,支乍着头发,在吸一个烟把子,像是一个疯子。还有人提着黄帆布提包往车站里边走。金种犹豫了一会儿,也走进了汽车站的大门。既然是上车下车的地方,大约人人都可以进来。候车室有两间屋大,墙上开着卖票的窗口。窗口只有一个,没人在那里买票。卖票的是一位年轻妇女,两只胳膊上戴着蓝罩袖,正在窗口里边织毛线。候车室的墙上列着一块汽车开行的时刻表。金种从时刻表上看到,这里的汽车可以开到多个县,还可以开到地区所在的城市,以及京广铁路线上有火车站的城市。金种看时刻表也是白看,他口袋里没有买车票的钱。墙上还画着一块长途汽车行驶的线路图,线路是用红线画成的,支里八叉,像天上打闪打雷时炸开的纹路一样。金种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了,从县城再往西走,就可以到达地区所在那个城市。地区也叫专区,专区下面是县,县下面是公社,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是小队。从专区所在的城市再往西走呢,就到了有火车站的城市,就可以看到火车了。

  金种没有往县城里面走,要把这个县迈过去。他不喜欢杜老庄,也不喜欢这个县。县城里没有他落脚的地方,没有人管他吃饭,他到县城里干什么呢。时间是半下午,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要接着往前走。按他的想法,只要离开这个县,就没人管他了,他就自由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