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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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下了两天两夜又半天,金种在田家营滞留住了。这一滞留不要紧,发生了一件让金种意想不到的事情。金种是一个小伙子,又不是一个闺女家,会发生什么事呢?当时的农村,都是一潭又一潭死水,村里的社员与外界是隔绝的,几乎没有什么流动性。虽然不时有一些要饭的挨门口要要饭,但他们要到一口吃的就走了,往往一去不回头。若是有一个闺女家到村里要饭,人们的眼睛会亮一些,态度会好一些,愿意给闺女拿点吃的,还愿意跟闺女说几句话。因为他们一看见闺女家来要饭,就会想到村里还有一些寡汉条子尚未娶到老婆,若说服闺女留下来,给其中一个寡汉条子当老婆是不错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在那大饥荒的年月,不少村庄都捡到了要饭的闺女给寡汉条子当老婆。然而小伙子就没人稀罕吗?也不见得。

  下雨的当天下午,田家营的政治队长兼生产队长田明照到地里查看落雨情况。他打着一把黄油布雨伞,脚上穿着一双深腰胶靴,一看就是干部的模样。他看了看麦田、麦秸垛和新发的红薯秧子,就拐到饲养室去了。金种正帮饲养员往牲口铺里垫土,队长收了雨伞,一进饲养室就把金种看见了,问:“这是谁?”队长的口气有些警惕。饲养员说:“这是我的一个亲戚。”对金种说:“这是我们田家营的队长。”金种称了一声队长。“亲戚?哪庄的亲戚?我怎么没见过?”队长继续问。饲养员说:“这是大王庄我二表哥家的儿子,他不常来,你当然没见过。”说着笑了一下。队长看见了饲养员的笑,说:“田明山,你笑什么,你是不是蒙我?”田明山这才说了实话,说小黄是一个过路的,下了雨,在这里勒马等路。田明照说:“我说嘛,谁家的亲戚我不认识!你真会使人,抓住一个过路的,就让人家帮你干活。”田明山说:“四大爷死后,我一直说让你再给我派一个人,你老也不派,我不找人帮忙怎么办!这小伙子勤快得很,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帮我干活儿。我敢说,在整个田家营,找不着这么能干的!”一旁干活的金种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田大叔,你过奖了。”田明照常和公社干部打交道,听得多,见得多。他听金种说“过奖了”这样的字话,便问了一句:“小伙子,你说什么?”金种说:“我说田大叔过奖了,我没有田大叔说的那么好。”田明照说:“听说话你是读过书的人哪。”金种说:“读得时间不长,只上了六年学,就不上了。”田明照说:“上六年学就是高小毕业,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他问了金种一些情况,比如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什么成分?等等。金种照着跟田大叔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田明照问:“你说去找你大姐夫,带的有介绍信吗?”金种说:“没带介绍信,带的有我大姐夫给我大姐的信。”金种从衣兜里把信皮子拿了出来,递给队长。田明照把信皮子的正面和反面都看了看,还给了金种,说:“出门在外,还是带张介绍信好一些。”说完这句话,田明照就撇下金种,只跟田明山说话。他问草够不够,料够不够。田明山答了够,他就撑着雨伞出门去了。

  田明照回到家,刚把深腰胶靴换下来,田明山就赤脚踏着泥巴到他家来了。田明山说:“大哥,你都看见了,你看小黄这孩子长得多排场,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脸面头儿有脸面头儿,还有文化,这样的孩子真是难找。”田明山一说,田明照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田明照没有说话。田明山说:“依我说,你把小黄留下来,给你做干儿子算了。老天爷下雨不让他走,这可是老天爷送给你的。”田明照摇摇头说:“你说笑话呢。人家要去找他大姐夫当工人,你把人家留下来当农民,人家怎么会答应!”田明山说:“我听小黄的意思,他是到他大姐夫那里找活儿干,也没说一定会当上工人。当工人是端国家的饭碗,哪是那么容易的!”田明照的老婆也在家里,她问:“那孩子今年多大了?”田明山说:“虚岁二十三,周岁二十二,正是好年龄。”田明照的老婆说:“不行不行,太大了。这么大的孩子都长心了,怎么养都养不熟。要是十五六岁还差不多。”田明照瞥了老婆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长心,我看你到现在还没长心呢!”老婆说:“好好,我不管。我没心没肺,行了吧!”田明照对田明山说:“你探探小黄的口气,看他愿意不愿意留在田家营当社员。你就说,我们看他没爹没娘了,是个孤儿,我们很同情他。他要是愿意留下来,队里可以考虑。别的话你不要跟他说,说多了不好。他要是稍微有一点不愿意,你就不要再劝他,这事儿勉强不得。”田明山说:“我知道。”

  田明照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像田明照这样的岁数,应该有五六个孩子。可他老婆只生了两个孩子就打住了,不再生了。尽管田明照进行了百般努力,横着竖着,浅着深着,各种方法都试过了,老婆的肚子仍不能再鼓起来。虽然孩子少点儿,也是儿女双全,田明照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原因是儿子田军是一个傻孩子。女儿田莉是没说的,从长相,从聪慧程度,从说话,从接人待物,任你挑,都挑不出毛病来。可到了田军就不行了,田军一出生就是个傻子。手也长,脚也长,个头儿长得不算低。田军今年十七岁了,如果只比个头儿,田军比有的同年龄的孩子还高一些。可田军就是不长心眼儿。他有嘴,却不会说话,只会流哈喇子。他有眼,眼里却没神儿,一看人就不知道眨眼。要说他傻得一点气都不透,也不是。看见外村的闺女从村口路过,有人教唆他脱下裤子,把鸡鸡拿出来,展示给人家看,他果然照办了。后来,庄上的男人不必再教他,只要看见有赶集或走亲戚的闺女从村口路过,他自己就积极主动地把鸡鸡掏出来,并把持着鸡鸡棍子朝人家追过去。他人傻,好像鸡鸡并不傻。他的鸡鸡昂着头,连毛毛都扎了出来。闺女家吓坏了,跑得比兔子都快。田军也有着恼发脾气的时候,他发脾气不骂人,也不打人,只会啊啊叫着,用自己的牙咬自己的手背。他的手背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常常是疤拉流星。儿子是田明照的一块心病,一块治不好的心病。事情明摆着,儿子是没指望了。这意味着,他不会有孙子了,他这一支,到他儿子这一辈,就算完了。他很忌讳绝户这两个字,每想到这两个字,他心里就一阵揪疼。他有儿子,不算绝户。可是,有这样一个儿子,跟没有差不多,他等于提前绝户了。他知道村里人都盯住了他这一点,都在背地里看他的笑话。他不笑,也很少说话。他的情绪是对抗的,脸子一天到晚都黑丧着。他不说话是不说,一说就是说一不二,吐口唾沫就是一颗钉。田明照的权威不是一天两天树起来的,他是田家营第一个入党的党员,党在这地方还是搞地下活动的时候,他就入了党。成立乡政府的时候,他还在乡里工作过。吃亏吃在他不识字,要是识字的话,他早就混上去了,不止是副乡长,当个副县长都不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资格,田明照在田家营的权威是绝对的。别的村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职务是分开的,在田家营,田明照是政治、生产一肩挑。说来说去,田明照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没有一个接班人。

  田明山回到饲养室,把队长田明照家的情况对金种讲了。田明山一开始没有直说让金种给田明照当干儿子,只是说田明照一直想要一个干儿子,但没有碰见合适的。田明山说:“谁要是给田明照当干儿子,那算是掉进福窝里去了。田明照家有三间大瓦房,还有两间西屋,一百年都不用为房子的事儿操心。”金种心想,田明照家的房子一定是土改时从地主家分来的。不听金种接腔,田明山对金种说:“队长对你的看法不错,说你将来很有前途。”金种说:“是吗,他怎么看出来的?”田明山说:“队长的眼光厉害得很,他看谁是龙,谁就是龙;看谁是凤,谁就是凤,看什么都不会走眼。”金种说:“队长是够厉害的。”凭金种的经历和灵透,田大叔一提到田明照想要一个干儿子,金种就把干儿子和自己联系起来了。这是一个崭新的问题,这个问题让金种有些猝不及防。他在杜老庄受欺不过,只是一心二心想逃出来。至于逃出来干什么,在哪里落脚,他还没有想过。可以肯定地说,他从没有想过给人家当干儿子的事。他父亲已死去十多年,他觉得自己饱经沧桑,早就长成了一个大人,早就没有了儿子意识。一个未老先衰的人,突然间要给一个不相识的人当干儿子,岂不是有点可笑!干儿子,这个干字又当何解?干与湿相对,有干儿子,难道还有湿儿子不成!当了人家的干儿子,就得认人家为干爹。称呼时,干字又要略去,只喊爹。金种可从来没有这个思想准备。金种不会把干儿子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扯,他装作没领会到田大叔的意思,说:“人家认干儿子,一般都是趁孩子小的时候认,孩子一大,人家就不愿意认了。”金种这样说,等于把自己排除在外了。田大叔说:“那可不一定,大一点儿有大一点儿的好处,大一点儿,到家里就能干活儿,就能撑门立户,省多少事呀。我跟你说实话吧,队长一眼就看中你了,让我探探你的口气,看你愿意不愿意在田家营留下来。我敢保证,你只要留下来,不到一年,田家营生产队的会计就是你的。你是党员吗?”金种说:“还不是。”田大叔说:“你想入党容易得很,不过田明照的一句话的事儿。”金种害羞似的笑了一下。金种不会忘记,他是地主家的儿子。在杜老庄,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头上,什么当会计,入党,他想都不敢想,想也是异想天开。假如给田明照当了干儿子,假如隐去了他的真实家庭成分,他真的等于脱胎换骨了吗?真的等于获得重生吗?前景如此光明,如此诱人,金种不得不想一想了。田大叔说:“你不用着急,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回话。天下着雨,反正你也走不了。这事儿凭自觉自愿,强摘的瓜不甜。”金种说:“我知道。”

  田明山还有话对金种说。他到门口左右看看,见无人过来,才压低声音对金种说:“有句话我不该这么早跟你说,我看你这个年轻人实在不错,还是跟你说了吧。田明照名义上想要一个干儿子,实际上是想招一个上门女婿。他有一个闺女叫田莉,我跟你说过了。田莉今年二十一,比你小一岁,年龄正合适。那闺女不光长得好,人也沉稳。这个不能光听我说,哪天你看见田莉就知道了。”说到这里,田明山跟金种说了句笑话:“我敢说,只要看见田莉,你想走,都走不动了。”

  由黄金种改名为黄金诚的金种,果然在田家营留了下来。雨停了,他没有走。太阳出来了,他仍然没有走。田明照安排金种就在饲养室里干活,算是给田明山找了一个帮手。田明照指示队里的记工员,开始为小黄记工分,不一定记满分,每个工记九分吧。田明照让队里的仓库保管员先借给小黄一些粮食,小麦、豆子都借一些。等小黄分到粮食,再还给队里。田明照没让小黄到他们家里吃饭,所以借给金种的粮食都背到田明山家里去了。仓库保管员明知这些粮食有借无还,也不敢说什么。说是生产队的仓库,跟田明照自家的仓库也差不多。田明照没有请客,没有就认干儿子的事举行仪式。但田家营的人都知道了,队长要了一个干儿子。队长的干儿子长什么样儿呢,社员们纷纷到饲养室里看小黄。那阵势像是生产队里新买回了一头牛,或是谁家娶回了新媳妇。那些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年轻媳妇,也有大闺女。他们看金种看得很大胆,真像看牛看新媳妇一样。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可看的呢?这让金种很不自在,相当的不自在。可是,他既然处在干儿子的位置,不让人家看又不行。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理人不是,不理人也不是,只有硬着头皮强撑着。连队长的傻儿子田军也到饲养室来了,拐着头,拐着手,对金种看着。有妇女往前推田军,说:“这是你哥,快叫哥。”田军望着金种,竟无声地笑了。

  麦子打泡儿了,麦子出穗儿了,麦子扬花儿了。田家营生产队今年的麦子长势很好,如果不出现大的灾情,应该是一个好收成。沟塘里的蛤蟆叫起来,越到夜晚,蛤蟆叫得越疯狂。这是蛤蟆交配的季节,它们没有理由不纵情高歌。农谚说:蛤蟆打哇哇,四十五天吃疙瘩。疙瘩是新麦面做成的一种面食。这就是说,再过一个多月,金种就可以吃到田家营的新麦了。

  阶级斗争的目光毕竟无处不在,有人对金种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什么?这里边有问题,肯定有问题。有人推测,这个姓黄的小伙子家庭成分一定不好,不是地主富农的儿子,就是反革命或坏分子的儿子,他在老家混不下去,就跑出来,隐瞒了自己的成分。有人分析,这小子有可能在老家犯了什么事,比如偷了人家的东西,或伤了人命,为逃避抓捕,就逃到了这里。还有的人的判断更大胆,认为这家伙很可能是美国和蒋介石派遣来的特务分子。他伪装成无依无靠的孤儿,以博得善良人们的同情。然后认革命干部为干爹,以革命家庭为掩护,便于长期潜伏下来。他表面上老实听话,积极干活,背地里搜集美蒋所需要的情报。一旦蒋介石反攻大陆,他就带着情报跑到敌人那边去了。有了这些推测、分析和判断,他们再拿金种作对照,越看金种越像一个肚里有货、眼里有鬼的人。有一个民办教师说:“不信你看他的眼睛,他不让你看到底,你一看,他就躲开了。你不看他时,他该偷着眼看你了。他不敢让你看,说明他心里有秘密;他偷眼看你呢,是在观察你,看你发现他的秘密没有。”一些人听了民办教师的话,有点好奇又有点恐惧地来到饲养室,分两个步骤对金种做试验。试验的结果,他们没有了好奇,只剩下恐惧了。

  别看一百只鸟儿在背地里议论得怪厉害,但没有一只鸟儿当着田明照的面把怀疑说出来。田明照是谁,是老党员,老贫农,老革命,老队长。人家的斗争以验不比你丰富!警惕性不比你高!阶级观察的眼光不比你厉害!你敢怀疑小黄,实际上等于怀疑田明照的阶级立场,怀疑田明照的一贯正确,等于说田明照犯了政治方面的错误。得了吧你,不要老虎头上蹭痒,不要放着自在找不自在。也许人家田明照早把小黄的介绍信看过了,早对小黄进行了全面考察,才决定把小黄培养成他的接班人。毛主席指定林副主席为他的接班人,用得着你操心吗!

  金种没到田明照家去住,还是和田大叔一起住在饲养室里。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金种的棉袄棉裤穿不住了。田明照的老婆来到饲养室,趁金种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金种的棉袄棉裤拆洗一下,扒出里面的棉胎,缝成夹袄夹裤。这是在尽干娘的责任。金种尽干儿子的责任更多些,时常去田明照家帮助干活。院子里一棵椿树分杈太多,需要削减一下,使主干更加突出。金种说我来。他后腰拴一把锯子,猴一样爬到树上,噌噌噌,就把多余的枝子锯掉了。粪窑子里的粪该出了。金种说我来。他跳进粪窑子里,先是刨,后是铲,不到半天时间,把一粪窑子粪出得干干净净。这天中午,田明照留金种在家吃饭。田明照的老婆用白面、葱花烙了油馍,擀了面条,还炒了两样菜:一样是新韭菜炒鸡蛋;一样是煎豆腐片。吃饭前,田明照问金种:“你喝不喝酒?”金种说:“不喝,我不会喝酒。”虽然没有喝酒,金种却像已经享受了喝酒的待遇一样,脸和脖子都红了。金种看见了田莉,田莉长得是不错。田莉话不多,有着少见的内向和老成。因田明山和金种说了那番话,金种看田莉时,眼神儿有些温柔,有些关切,还试试能不能和田莉达成某种程度的目光交流。目光的交流是第一步,有了目光上的交流,才能进行第二步,语言上的交流。金种觉出来了,田莉对交流是拒绝的。田莉大概看出了他有着交流的愿望,对他有些排斥,甚至有些厌烦。不知这是为何?

  这天金种在田明照家吃饭时,田明照有一个侄子田玉同,端着饭碗到田明照家来了。田明照的父亲弟兄五个,除了田明照的父亲生下田明照一个儿子,其他四个弟兄每人都是两三个儿子。儿子再生儿子,老枝再发新枝,田明照的本家侄子有十多个,将近二十个。田玉同只是其中的一个。田明照让田玉同吃菜,田玉同毫不客气,用筷子夹了一块韭菜炒鸡蛋放进自己碗里去了。田玉同是田明照众多侄子中比较有出息的一个。他初中毕业后,给县广播站写过几篇广播稿,就被抽到公社广播站去了,在广播站当编辑。虽然他的工作是临时性的,但他对自己的才华已经有了相当的自信。大伯要了一个干儿子,他听说了。村里人对小黄身份的怀疑和议论,他也听到了。他还听人说,这个小黄不但有文化,人也聪明得很,田明照那么多侄子,恐怕没有一个比得上小黄的。这就让田玉同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很不服气。小黄算老几,他要是真的聪明,真的有志气,就不该干这种卖身投靠的勾当。田玉同对大伯田明照也有看法,大伯有那么多侄子,挑一个过继不行吗,干吗找一个不知根底的野公鸡呢!他跟大伯家住一个院子,见小黄在大伯家吃饭,他的目的就是过来把小黄考察一下。他装作对小黄很欢迎,很热情,说:“你这一来,等于给田家营增添了新生力量,补充了新鲜血液。”金种说:“哪里哪里,我是到这里学习的,一切从头开始。”“听你的谈吐,你至少是初中毕业吧?”“没有,我只上到上学六年级。”“为什么没继续上呢?”“家里生活困难,上不起了。”田玉同连称可惜了,问:“你老家是哪个县的?”金种说了哪个县。田玉同说:“那个县我去过。哪个公社呢?”金种说了公社的名字。说过公社的名字后,金种突然警觉起来,他问这么具体干什么?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怀疑?田玉同接着问他大队的名字时,他就没有说实话,随口编了一个名字。田玉同没有再问,已经够了,他把县、公社、大队三级行政单位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

  回到公社,田玉同就以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通过公社革命委员会,向金种所说的那个县的那个公社发去了一封外调函,调查一下金种所说的那个大队有没有一个叫黄金诚的人,如果有这个人的话,这个人的家庭是什么成分。事关阶级斗争,事关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危,外调函很快得到回复,那个公社没有外调函中所说的大队,也根本不存在黄金诚这个人。

  公社当即派了两个干部,来到田家营。他们先找到队长田明照,问田家营是不是来了一个叫黄金诚的陌生人。田明照说:“有个小伙子是个过路的,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小伙子表现不错,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公社干部之一说:“我们向他了解点儿情况。”田明照说:“他在饲养室,你们直接去找他吧。”

  金种一见两个干部来找他,知道大事不好,怎么也镇定不住,脸刷地就白了。他希望田明照能保护他,说:“我去跟田队长说一声。”干部说,他们跟田队长说过了。金种望着田大叔,希望田大叔帮他说句话。田大叔说:“去吧,没事儿了就回来。”那些牲口跟金种似乎都熟了,见金种要被人带走,它们都停下吃草,眼巴巴地看着金种。只可惜,它们谁都没跟金种说一句挽留的话。

  去了公社,金种没能再回来。人家摆开架势一审他,还没对他用刑,他就说了实话。他说他家里是地主成分,他的真名叫黄金种,家住杜老庄。金种这次的罪名是,隐瞒家庭成分,企图混入革命队伍,进行反革命活动。

  金种被五花大绑,押送回了杜老庄。是民兵连长杜建兴和另一个基干民兵把金种从公社押解回庄的。杜建兴一上来就抽了金种两个嘴巴,并踹了金种两脚,说:“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我叫你跑。再跑我把腿给你打断!”

  金种回到杜老庄,是社员们傍晚收工的时候,杜建兴正好可以带着金种游街示众。杜建兴临时喊了几个孩子,跟在游街的金种后面喊口号:打倒黄金种!打倒反革命!黄金种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在各条村街游了一圈,杜建兴请示过杜建春,把金种投进队部里去了,从外边锁上了门。队部可以开会,可以斗人,也可以当监狱用,把金种监禁起来再说。当夜,金种借着桌角磨断捆他的绳子,扁着头,扁着肚子,从窗户上面的空档里爬出来,又跑了。是夜,月亮正圆,遍地都是月光,如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