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种把自己写的顺口溜背得极熟,熟得比自己嘴里的舌头还熟。睡梦里,他可以忘记自己的舌头,但可以把顺口溜背诵一遍。他也想把自己写的顺口溜说成是诗,但又不大敢,他知道诗是很高的东西,不是谁都能够得着。看着全灵的细腰和结实的臀部,金种以极快的速度把顺口溜又默背了一遍。不错,真的不错,你小子挺有才华的。他敢说,他的每句顺口溜都是一枝花,够全灵欣赏一阵子的。每句顺口溜都是一枚坚果,够全灵啃一阵子的。坚果破了壳,里边就是甜东西,就是一兜子蜜,够全灵吮吸一阵子的。全灵,臭丫头,我心上的人儿,好好消受去吧。
这天大队来了通知,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晚上要到杜老庄生产队演出一场。队里很快把这个好消息传达给全体社员。传达好消息的同时,政治队长杜建春也有严肃的布置:贫下中农同志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在演出期间进行破坏捣乱。尽管杜建春的布置让金种觉得有些多余,金种仍觉得有演出是一个好消息。宣传队来演出,全灵就会出来看,金种就有机会在人堆里接近全灵。他不再给全灵写信了,要送给全灵一样东西。
这天中午收工后,他跑着回家。趁叔叔不在家,他把家里的麦子挖进一只布口袋里一些,小跑着来到集上,把麦子卖掉,用卖麦子的钱买了一只卡子。他买的卡子是塑料制成的,玉红色,形状像一只蝴蝶结。一路上,他把卡子握在手里,手装在夹袄的衣兜里,手心里出了一层汗,把卡子都沾湿了。
金种一回到家,叔叔就板着脸审问他:“黄金种,你是不是偷家里的麦子了?坦白吧!”金种预想到黄鹤图会跟他来这一手,说:“什么叫偷,只有你才会偷。你偷鸡摸狗,鼠窃狗偷,都偷到被窝里去了。”黄鹤图说:“麦子是家里的,你没跟我商量,就拿去卖,不是偷是什么!”金种说:“我天天劳动,天天挣工分,家里的麦子有我一份,干吗我没权处理,只有你可以卖!”黄鹤图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是长辈,这个家只有我说了算。家里就这么一点儿麦子,你卖我卖他也卖,日子还过不过了!”金种说:“当长辈的缺乏长辈的道德,他就没脸当这个家。”黄鹤图说:“你不要无限上纲。我走得正,站得正,怎么缺乏当长辈的道德了!”金种说:“谁缺乏道德谁清楚,我说出来不好听,别的人听见也会脸红。”银种也在家里,金种瞅了一眼银种,果见银种的脸很红。金种又说:“其实说你缺乏道德说轻了,你已经不是道德的问题,是触犯刑律的问题。”黄鹤图说:“你越说越没边,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偷了麦子,就应该承认,不要为自己打掩护。说吧,你卖了麦子买什么了?把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看看。”金种的手在衣兜里握着卡子,却说:“我什么都没买。”又说,“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管不着!”黄鹤图说:“叛徒,不像话!”金种说:“你才是叛徒呢!”
黄鹤图正在擀面条,银种正在烧锅。等黄鹤图把面条擀好,银种也把锅里的水烧开了。黄鹤图拿起菜刀切面条时,突然扬起刀,对着金种的头比画了一下。金种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瞪圆了眼珠子说:“干什么,干什么,你敢砍我!”金种惊得有些失色。黄鹤图把菜刀放低,说:“我试试你心里虚不虚。”金种说:“黄鹤图,你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对我充满了刻骨仇恨,仇恨到已经起了杀人的心,想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你的杀机已经暴露出来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我砍死。”黄鹤图把刀切在面条上,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不跟你计较。”
吃完了饭,黄鹤图从金种身边走过时,一只手快速向金种的夹袄口袋掏去,说:“我看看你买的到底是什么?”金种一挣,把口袋的口子撕叉了一点,说:“不让看!”黄鹤图的手虽然没有插进金种的口袋里,但他从口袋外面一把将口袋的东西攥住了,说:“你让看不让看吧,不让看我就攥坏它!”这就是地主分子的丑恶嘴脸,你们看看他有多么可恶!金种以为黄鹤图放弃了对他的追问,趁他的警惕性稍微有所放松,黄鹤图的手就像一只毒蛇一样,突然向他的东西发起了袭击。金种说:“你敢!你攥坏了我的东西,我跟你拼命!”金种不敢再使劲挣,挣不好了,黄鹤图真有可能把卡子弄坏。卡子做成了蝴蝶的样子,“蝴蝶”的翅膀是很脆弱的。黄鹤图说:“我摸出来了,像是一只卡子。你说,是不是卡子?”金种的手揪紧夹袄口袋的口子,脸斜着往一边一仰,不说。黄鹤图说:“卡子是女人戴的东西,你买卡子干什么!老实交代,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女人了?银种,你也听听,看这个小偷怎么说!”金种的脸红了一阵,很快变得有些发黄。他真想抡起巴掌,一巴掌抽在黄鹤图的脸上,把黄鹤图抽趴下。他还瞥见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他真想冲过去,抄起菜刀,在黄鹤图头上砍一气,把黄鹤图的血好好放一放。但他没有动巴掌,也没有动刀。想象到了,就解了一点气。他不能把与黄鹤图的矛盾弄得太激化,一激化就不好收拾了。他必须忍,为了保住卡子,为了全灵,他的姿态要高一些。他说:“你管我呢,我想给谁戴,就给谁戴。”金种这样说,等于把黄鹤图的猜测证实了,他真的买了卡子。
黄鹤图把攥卡子的手松开了,鼻子哼了哼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给谁买的卡子。你是给王全灵买的,对不对!你不用脸红,不用跟我瞪眼,我说准了吧!就你那点心眼子,还在你叔的心眼子里套着呢。你以前打的是赵自华的主意,赵自华被姓杨的换走了,你又开始打王全灵的主意。我告诉你,驴拉石磙,转一百圈子,缰绳还是在人家手里攥着呢。我不是泄你的气,你打王全灵的主意也是白打。别说一个卡子就想卡住人家,你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送给王全灵,王全灵也不会把她的屁股调给你,王全灵的大腿夹得紧着呢!且不说王全灵怎样,王长轩那一关你就过不去。你没见王长轩腰里成天价带着刀子,好像天底下的人都欠他二百钱一样。他会同意王全灵跟你好?你做梦去吧!”金种吃惊不小,这个猪头猪脑一样的黄鹤图,怎么什么都知道呢!他难道真的是由猪变成了精怪,又从精怪变成了人,与猪八戒的神通有相似之处?看来对黄鹤图还得多加小心才是。金种笑了,说:“可笑,可笑,太可笑了!实话告诉你们吧,这个卡子我是给海玲买的。”黄鹤图把金种一指:“你他妈的还在耍花招儿,还在蒙我,你就蒙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有你小子吃亏的时候。”
在杜老庄生产队队部门前,平地挖土,戏台垒起来了,台柱子栽上了,宣传队自带的两盏汽灯点燃了,锣鼓也敲了两遍,一个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腰扎军带、手把红宝书贴在胸前的女报幕员走出来了,一直走到台前,报道:“刘庄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文艺演出现在开始,在演出正式开始之前,请全体起立,我们共同办三件事。”看演出的人来了不少,大人孩子都来了,连一向很少出门的一个瞎子也都被家人领了出来。演出送到家门口,不说百年一遇,也是十年一遇,谁都不愿意错过看演出的机会,杜老庄的人可以说是倾巢出动。不光是杜老庄的人,邻近村里的人也来了一些。邻村来的多是一些年轻人,他们知趣地站在人群外围。里圈的人本来坐下了,报幕员一说全体起立,戏场子里一阵乱动。办完三件事,报幕员喊坐下时,戏场子里好一会儿才恢复安静。
金种不相信黄鹤图的话,他一定要把卡子送到全灵手里。他无心看戏,一心在全灵身上,全灵就是他心中的戏。找到全灵,就有戏。找不到全灵,什么戏都不算戏。全灵在人群外围站着,他找到全灵没费什么劲。只是在接近全灵时,他犯了一会儿犹豫。全灵和宋玉真在一块儿站着,他要是接近全灵,有可能被宋玉真发现。宋玉真太精明了,给王全灵送卡子的事,他不想让宋玉真发现。台上演了一个小合唱,一段歌舞,这会儿正在演《老两口学毛选》。说是老两口,却是两个年轻人。姑娘盘了纂,头发上扑了白粉,脸上画了皱纹,装成老太婆。小伙子嘴上粘了白胡子,眼上粘了白眉毛,装成老头儿。白胡子和白眉毛都是用撕成缕的棉花粘上去的,一看就是假的。好玩的是老两口出场时的动作。踏着音乐的节拍,老两口都拐叉着腿,半弯着腰,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极尽夸张之能事。特别是那位演老头儿的,一边走,扎着白毛巾的脑袋一边大摇着,眼看就要把白胡子和白眉毛都摇下来。这个节目大概比较受观众们的欢迎,台下起了一片笑声。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金种不再犹豫,扁着身子,轻轻挤到全灵身边。宋玉真在全灵右边,他站到了全灵左边。他眼睛望着台上,胳膊装作不经意间悄悄触了一下全灵的左肩。全灵的眼角溜了一下,溜见的是金种,把左肩往前收了收,与金种脱离开。台上的老两口走到了舞台中央,捧起了毛主席语录,开始唱:收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儿坐在了灯下边,咱们两个学毛选。老头子,哎老婆子,你看咱们学哪篇,我看咱们学这篇,你看沾不沾?老婆子唱:咱们的二小子他干活有点懒,你却很少给他提意见,反对自由主义,咱们来学一遍,批评和自我批评一定要开展……台下金种捏住全灵的一点衣襟,往下拉了拉。全灵垂下手,往下拨拉金种的手,不让金种拉她的衣襟。她以为金种在给她使暗号,让她跟金种出去,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全灵可不敢跟金种出去,满戏场里都是眼睛,若让别人看见,那算怎么回事!全灵不让金种拉她的衣襟,金种把她的衣襟放开了。可是,金种更大胆的动作接着就来了,他竟然顺便抓住了全灵的手,很快地握了一下。金种握得很有力,全灵未及挣扎,就被金种握住了。尽管金种只把全灵的手握了一下就松开了,全灵的手心还是忽地出了一层汗,手梢微微地有些颤抖。他们的眼睛都望着台上,望着在戏台上转来转去学毛选的老两口,好像很专注的样子。其实呢,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什么,耳朵也听不到什么。他们的感觉和注意力都转移到手上去了,仿佛眼睛和耳朵都长到了手上。这样一来,他们的两只接触过的手像是两只小动物,“小动物”极敏感,极富灵性,他们把“小动物”给惹了。“小动物”蜷缩着,心头跳荡不止,一副很渴望的样子。或许“小动物”原本就很渴,不招惹它们时还不觉得,一经招惹,它们的渴望就有些按捺不住。
老两口学毛选,学了一篇又一篇,一字字,一行行,越学心里越亮堂。观众鼓掌时,宋玉真悄悄退场了。金种把卡子掏出来了,在下面往全灵手里塞。全灵以为金种又要拉她的手,正要躲开,觉得不像是金种的手指,怎么有些硬扎扎的呢?金种把头俯低一点,小声对全灵说:“我给你买了一只卡子,很好看。”噢,原来是卡子。全灵在下面连连摆手,意思是不要不要。金种前几天刚给她写了信,现在又给她卡子,抓得真够紧的。卡子当然是好东西,全灵长这么大,从没有戴过一只买来的卡子。她扎头发都是用草茎,布条。过年时娘能给她买一截红头绳,就算很不错了。全灵在镇上的商店里见过那些用各色塑料做成的花卡子,那些花卡子在硬纸板上一别就是一大排,她早就想买一只花卡子戴戴,可是,哪有钱呢!现在,金种正把一只花卡子往她手里塞,她接受不接受呢?她和金种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接受人家的东西,恐怕不太好吧!全灵还听说过,闺女家不要轻易接受男孩子送的东西,男孩子一给闺女家送东西,东西里面就有了别的意思,就是传情之物,或定情之物。她要是接受了金种所送的卡子,是不是就把情定住了呢?情哪是那么好定的,还是不要金种的卡子为好。然而,金种有些不由分说似的,不仅把卡子塞进她手心里,用她的手把卡子包住,还把自己的手在她的手外面又包了一层。全灵心说,完了,卡子不要不行了。她不想要,人家非要把卡子包在她手里,她有什么办法呢!这事真愁人。好比她的手心是一块地,卡子是一颗倭瓜种子,人家要把“倭瓜种子”种进“地”里,“地”是拒绝不了的。她不能夺自己的手,不能使劲挣。她一挣,就会被别人发现。周围都是看戏的人,那些人看戏的瘾头都很大。他们若是发现她和金种的手连在一起,有可能不看戏了,都回过头来看他俩。他俩虽说演的不是老两口学毛选,恐怕人家比看老两口学毛选的兴趣还要大。台上的老两口是假的,他俩的手拉在一起可是真的。台上的演员大家都不认识,她和金种,杜老庄的人全都认识他们。戏里演的是生人,大家都愿意看熟人来演。观众倘是把他俩的事儿当戏看,那事情就闹大了,离被说成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就不远了。全灵没有挣,但她的手也不能老在金种手时包着。她像拔萝卜那样把手拧了拧,握着卡子的手从金种手里挣脱出来,插进自己衣兜里去了。
全灵把卡子收下了,金种离成功又近了一步。这会儿台上的节目换成了《朝阳沟》选段,一个叫银环的姑娘背着一只花书包儿,一路走一路唱: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山沟儿里空气好,实在新鲜。满坡的野花一片又一片,层层梯田把山腰缠,山腰缠。清凌凌一股水,春夏不断,往上看通到跌水岩,好像是珍珠倒卷帘哪!金种悄悄撤后一点,把自己的右侧的胸贴在全灵左侧的肩膀上,等于自己的半边身子贴到了全灵的半边身子。在戏场子里,人挤人人挨人是常有的事。他的眼睛看着台上的银环,装作随便调整一下自己的站姿,就把全灵贴到了。全灵没有动,眼睛也看着边走边唱的银环。有生以来,金种从来没有过这般美妙的感觉。一贴到全灵的肩膀,他马上感受到全灵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全灵像一只小火炉,烤得他胸前发热,几乎出了汗。他仔细感觉了一下,其实全灵的热量散发得并不强烈,而是徐徐地,缓缓地,有些敦厚,还有一些柔软。可是,全灵的热量穿透力是很强的,全灵穿着夹袄,他也穿着夹袄,给他的感觉,他们好像没穿夹袄一样,柔软的热量直接就流到了他身上。是的,像是有了一股暖流,流进了他的血管里,并流进了他的心里。他们之间仿佛已经形成了交流,美妙的感觉由此而来。随着交流的加快,金种觉得稍稍有些发晕,有些站不稳。夏天发大水时,站在东河的河堤上,看湍急的河水滚滚而去,就有这样的感觉。那是流水带风,会产生一定的吸力。难道全灵也对他产生了吸力不成。他很想伸开双臂,把全灵搂在怀里。他和全灵贴得这样近,只要他一伸手,就把全灵搂到了。但他把自己克制住了,这里不是搂全灵的场合。他相信,以后会有机会搂全灵。何止是搂全灵,他还要亲全灵的嘴,把全灵亲得出不来气。金种仰脸往天上看了看,天上有大半块月亮,还有一些稀疏的星光。在月光和星空下面,才是灯,才是歌舞,才是乐器的演奏,才是人间的戏台。在戏台下面的暗影里,才是男女老少。人哪,除了干活,除了吃饭,除了男女相爱,还要听戏。好像不听戏就不成其为人了。人遇到了喜事,就会写一台戏唱一唱。谁能说今天这台戏不是为他和全灵两个人唱的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