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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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灵的衣兜里装着金种塞给她的信,她觉得有些沉甸甸的,像装着一个鸡蛋一样。是的,信和鸡蛋,风马牛不相及。可全灵不知不觉就把信和鸡蛋联系起来。小时候,全灵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到鸡窝里拾鸡蛋。他们家的母鸡下蛋的鸡窝就在窗台上,是一个破筐头子,里面垫着一些麦草。往往是母鸡憋得满脸通红,正在窝里下蛋,她就站在窗台下面等。母鸡刚把蛋下出来,她不等母鸡跟自己的蛋亲热一会儿,不等母鸡起身,就巴叉着脚子,把新生的鸡蛋从母鸡身子底下掏出来了。每拾出一个鸡蛋,她都把鸡蛋小心地捧在手里,喜欢得不得了。鸡蛋热呼呼的,滑溜溜的,是那样的温润。鸡蛋微红色,上面有一些粉粒一样的白点儿,粉嫩得像婴儿的脸蛋一样。鸡蛋是椭圆的,左看右看,都圆得恰到好处,精致极了。真的,每每拾起一个鸡蛋,全灵想到的不是鸡蛋可以吃,看重的不是鸡蛋的物质价值,她就是觉得鸡蛋好摸,好玩,好看,是从身体深处和心灵深处油然生发的一种喜悦,生命的喜悦。仿佛鸡蛋不是母鸡生出来的,而是她自己生出来的。要是让全灵回忆小时候有什么愉悦和幸福的记忆,她能想起来的恐怕就是到鸡窝里拾鸡蛋。后来弟弟妹妹们一长大,都抢着拾鸡蛋,她就拾不成了。全灵原以为再也找不到那种喜悦的心情了。当金种把信塞进他兜里时,她觉得衣兜一沉,那种久违的、喜悦的心情似乎又回来了。谁说喜悦的心情不会重复,看来是可以重复的。

  每次拾到鸡蛋,全灵只能捧到手里欣赏一小会儿,就得及时交给娘,由娘把鸡蛋收起来,或拿鸡蛋到集上换盐。她没有权利对鸡蛋进行任何处置。这封信就不一样了,信是金种给她的,属于她自己,她不会交给娘,也绝不会让娘看见。闺女大了都有秘密,全灵也有了自己的秘密。全灵一天学都没上过,连一个字都不认识。把王全灵三个字写在纸上,她看看王全灵,王全灵看看她,他们谁都不认识谁。小时候全灵也想上学,但王长轩不让她上。王长轩不但反对她上学,她的弟弟妹妹们到了上学的年龄,王长轩统统不许他们上学。王长轩说:“又中不了状元,上学干什么!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到地里拾一泡粪呢!”全灵的大弟弟全生该上学时,梅淑清极力主张让全生去上学,说孩子们若都不去上学,就等于是一窝子猪。怨全生自己不争气,他上学只上了不几天,认识了一,还不认识二,就再也不愿到学校去。全生现在天天到地里放羊,野得跟羊也差不多。全生不知跟谁学的,赶着羊下地时,竟捏着自己的小鸡巴往羊的屁股上凑,嘴里还说着:“我日羊,我日羊。”实在让人恶心。全灵不识字,不等于不懂信是什么东西。她相信,金种给她写的都是好听话,都是让她脸红心跳的话。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就用字写成了信。不然的话,金种直接跟她说就行了,不用写成信。而一旦写成信,就郑重了,文明了,并可以保留下来,近乎神圣的意思。全灵在古装戏里看见过青年男女互相写信。在戏里,写信不叫写信,叫传书。传书就是传情,他们传情传得着实让人心醉。不知戏里的事是从人世间来的,还是人世间的生活受着戏的引导,反正全灵也收到了金种的传书。这预示着他们之间也有一场戏要上演,哎呀呀,我的娘哎,这可如何是好!

  全灵想把信藏起来,可想来想去,哪儿都不保险。床席下面,不行。粮食坛子里,不行。风箱的洞子里也不行。她的那些弟弟妹妹们,眼尖得很,鼻子也尖得很,地上掉一颗羊屎蛋,他们恨不能捏起来当糖豆儿吃,一个两个都像是饿死鬼托生的,哪里容得下家里藏一丁点儿东西。信虽说不是可吃的东西,但也不能被他们看见,一看见就保不住了。信不离身,身不离信,还是把信装在衣兜里保险一些。全灵急于把信看一看,不识字不要紧,她要先看看信纸上写没写字,写了多少字。仍拿信和鸡蛋作比,她把“鸡蛋”带来带去,万一碰碎了怎么办呢!若把“鸡蛋”暖得时间过长,暖出一只小鸡来,信就不是原来的信了。趁做完早饭到茅房里解手时,她才把信展开看了看。别笑话全灵在这么好的一个地方看信,没办法,家里没有一块儿属于她自己的空间,没有一点隐秘的地方。就是在茅房里,她还得不时地干咳一声,以免有别人闯进来。她把信看见了,信上确实有字,一共是八行,上下对得很齐,每一行的字数都差不多。只可惜,全灵一个字都不认得,白纸是白纸,黑字是黑字,她叫不出一个字的名字。她把信按原样叠好,重新放回衣兜里。金种明知她不识字,却偏要给她写信,不会是成心办她的难看吧?

  出于本能,闺女家一旦大了,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都难免有些注意,并悄悄把人家拿过来,和自己放在一起,在心里比一比,比比哪些地方合适,哪些地方不合适。全灵注意的多是那些家庭成分好的小伙子。有一个初中毕业的小伙子叫杜建中,全灵注意他多一些。听庄里人说,杜建中学习成绩很好,他打算上了初中上高中,上了高中上大学。文化革命一革,他的学就上不成了。杜建中的情绪很低沉,走路老是低着头,很少跟人说话,一副悲观无望的样子。杜建中发泄悲观情绪的办法是唱歌。他唱歌不愿让别人听,都是自己躲进苇子棵里或高粱棵里唱。有一天午后,全灵到苇子坑边给兔子薅草,听见杜建中正在苇子棵里唱歌,唱的都是电影上唱的拉长秧子的歌。风吹着苇叶,白云在蓝天上慢慢飘动。杜建中把长秧子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全灵听得心里软得不行。她循着歌声,悄悄钻进苇子棵里,把正唱歌的杜建中看见了。苇子长到了菜园里,苇子中间有一块平地,平地上爬满细草。杜建中就躺在草地上,对着苇叶缝隙中的天空唱歌。唱着唱着,杜建中的两个眼角有泪水漉漉地流下来。一个人上了中学,会唱这么多歌,家里的成分又很好,还有什么悲苦的呢!看来一个人的成分好不能解决全部问题。流泪的杜建中并不耽误唱歌,他唱得越来越好听了。又唱了一会儿,杜建中就睡着了,泪痕在他眼角熠熠闪光。全灵不只心软,简直有点心疼。这样的人儿,要是嫁给他,天天给他洗脚都乐意啊!不久杜建中当兵去了,全灵心里空落了好一阵子。还有杜建良,杜建良也是初中毕业,全灵对杜建良的印象也不错。杜建良不喜欢唱歌,喜欢讲笑话,他讲的笑话,能把人笑岔气,连全灵这样成天不敢笑的人都憋不住。有想法归有想法,对这些贫下中农的孩子,全灵也就是想想而已。平日里,人家连多看她一眼都不看,不可能把她作为对象考虑。是呀,天下的闺女多的是,人家要找,就找贫下中农的闺女,何苦找一个经不起刨根的闺女呢!

  在这种情况下,全灵仍没有怎么注意过金种。天上飞过一只鸟,坑边长着一根苇子,全灵有时看见金种像飞鸟和苇子一样,跟没看见也差不多。甚至可以说,在找对象的问题上,全灵早把金种排除在外了。道理明摆着,全灵怎么能找一个地主家的孩子呢!从哪方面讲,找了金种都是自跳火坑。不知底细的外村人问起来,全灵都是说他们家的成分是雇农。全灵没有说谎,他们家的成分的确是雇农。全灵要是嫁到外村一个贫下中农家当媳妇,她的成分问题就解决了,不会有人再把她挑出来,把她看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的出身问题若隐若现,嫁到贫下中农家,就是隐,嫁到地主富农家呢,就是现。如果她找了金种,等于自我现形,出身问题一下子就会放得很大,坐得很实。全灵没有想过嫁在本庄,要嫁就嫁到外庄去,嫁得越远越好。她不能再待在王长轩的眼皮子底下,眼不见,心不烦,永远看不见王长轩才好呢!还有,全灵对金种的叔叔黄鹤图也看不惯,人家叫他猪八戒不亏,他真的像一头猪。全灵不敢想象,她怎么能在那样一个不算人家的人家生活呢。不过全灵得承认,就金种本身而言,她挑不出金种有什么毛病。金种不高不低,白白净净,眉眼都很端正。金种不是一个闷人,是一个心里透气的聪明人。心里透气的人,不光眼里有灵气,好像身上长着好多眼睛,全身都有灵气。你看他时,不必看他的眼睛,哪怕你看他的后背,他也会感觉到,眼睛很快就会找到你。金种还是一个识字的人。地主家的孩子识字的不多,在整个杜老庄,解放后正经上过几年学的,只有金种一个。一个男孩子,识字与不识字大不一样。不识字的像一块土坯,经不起风刮雨淋。识字的,像是砖坯子烧成了砖,成熟,结实,可以用来打墙基。如果拿透气作比,不识字的人很难透气,一识字就透气了。如果金种不是地主家的孩子,全灵当然愿意和金种谈一谈。金种是地主家的孩子,那就算了。广播里说了,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话是这么说,到了实际就不是这么回事,好像家庭成分不好本身就是罪过,一个人一出生就有罪过,对道路哪有什么挑选的余地呢!烧锅往灶膛里填柴火时,全灵想到过把金种给她的信放进火里烧掉,那样的话,谁都看不见,一点痕迹都不会留。可全灵毕竟有些好奇,有些舍不得,她想知道金种给她写的是什么。请谁把信给她念一念呢?庄里有两三个在外面工作的,外面寄来了信,收信的人家一般都是请杜建良或杜建国给念一念。金种给她的信,她可不敢请杜建良和杜建国念,她保密还怕保不严呢,要是把信拿到那两个干部面前,等于自投罗网差不多。她想到了宋玉真的丈夫杜建勋,杜建勋识字,她要是请杜建勋把信给她念一念,杜建勋大概不会给她传播出去。可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弃了。杜建勋知道了,保不住宋玉真也会知道。宋玉真跟那么多干部有关系,谁能保证她不跟干部说出来!全灵没把信放进火里烧掉,好像信自己就变成了一团火,她一时不知道信里说些什么,信就在衣兜里燃烧着,都快要把她的衣服烧破了。

  这天上午,队里没有给妇女劳力安排活儿。全灵跟娘说,她到刘庄镇看看姥娘,一个人到镇上去了。全灵终于想出了一个请别人给她念信的办法。镇上邮政所门口,天天坐着一位白胡子老头儿,给不识字的人念信,代人家写信,写一封信收五分钱。据说老头儿原来是一位私塾先生,解放后,人家不让他教书了,他年纪也大了,干不动农活了,就干起了这个营生。老头儿的大号叫李月贤,家是李寨的,与全灵的生父李宪章是一个村。全灵认识李月贤,李月贤不会认识她。请李月贤帮她念念信,应该是保险的。因为李月贤就是干这个的。全灵没有去姥娘家,直接到邮政所门口去了。这天不逢集,李月贤身边没有人。李月贤面前放着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白纸、墨盒和毛笔。李月贤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戴着铜框子的老花镜,正看一本毛主席语录。全灵来到李月贤面前,没有马上把信掏出来。李月贤从镜框上面,把眼睛翻上去,问全灵:“姑娘,写信吗?”全灵说:“不是。我有一封信,想请您帮我念念。”李月贤把手伸出来:“好,拿来吧!谁给你写的信?”全灵说:“这个你不用问。”全灵的脸忽地红了。一听不让问,李月贤就明白了。全灵还没把信掏出来,她又问:“念一封信多少钱?”李月贤说:“念信不收钱,写信才收钱。”全灵说:“那给您添麻烦了。”全灵前后左右看看,不见有人走过来,才把信掏出来,递给了李月贤。李月贤还备有一张马扎,把马扎指给全灵坐。全灵坐下了。坐下好,目标小一些。李月贤把信展开了,没有念出声,他自己像是先默念一遍,熟悉一下。李月贤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皱纹比核桃皮上的花纹都多。连李月贤嘴唇上都布满皱纹,他默念信时,嘴唇上的皱纹乱颤颤。李月贤的嘴唇颤动传染了全灵,全灵的心跳不由得有些加快。这时,邮政所的邮政员咳嗽了一声,全灵以为有人过来了,吓了一跳。要是有人过来,她得赶快把信从李月贤手里收回来。李月贤把信默念完了,抬起眼对全灵说:“姑娘,这不是信,是一首诗。这诗是写给你的吧?”全灵说:“别管写给谁的,能念吗?”李月贤说:“当然能念,这诗写得很顺口,姑娘你听好喽,杜老庄有一枝花,人人见了人人夸。”念了两句,李月贤停下来问全灵:“你是杜老庄的吧?”全灵说:“我不是杜老庄的,你念吧。”李月贤接着念道:“花好月圆正当时,不知花儿落谁家?有心上前问一问,又怕花儿羞答答。一封书信表寸心,黄金有价情无价。”李月贤念了诗,对全灵说:“姑娘,你有福呀,你遇到才子啦。像这样的才子诗千金难买,你好好收着吧!”李月贤念诗时,他念一句,全灵在心里记一句。诗念完了,全灵差不多全记下了,意思也知道了。全灵心里跳得厉害,满脸都是红的。她接过李月贤还给她的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像是有点走神。李月贤问她要不要写一封信回信,她似乎才回过神来,说不用了。

  全灵还是到姥娘家去了一下,不然的话,她不好跟娘交代。姥娘正在床上睡觉,她把姥娘拉起来了。姥娘说:“今天又不逢集,你到集上来干什么?”全灵说:“我想您了,我来看看您呀!”全灵拉住姥娘的手,见姥娘的指甲长了,说:“您的指甲太长了,扎人,我给您剪剪吧!”姥娘说:“还是我这个外孙女知道跟姥娘亲。我的眼花了,怕剪不着指甲剪着肉,就没剪。”全灵找到剪刀,刚把姥娘的大拇指的指甲剪到一点,指甲就崩飞了。全灵说:“哟,你的指甲咋这么脆!”姥娘说:“人老了,骨头都是脆的。指甲是长到外面的骨头,哪能不脆!灵灵,你今天该不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儿吧?”全灵把喜悦的心情收敛了一下说:“我哪里会有什么喜事儿,都是愁人的事儿。”姥娘说:“看你满眼的喜气,我还以为你找下女婿了呢!”全灵惊奇了一下子,人说人老成精,看来这话有些道理。全灵说:“您净瞎猜,您的眼不是花了吗,能看见什么!”姥娘说:“我眼花了是不假,我心里还长着一双眼呢,我的眼花得越厉害,心里的一双眼越明镜似的。”全灵说:“您给我指指,您心里的眼睛在哪里长着。”姥娘指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说:“你摸摸,在这儿呢!”全灵知道姥娘逗她玩,禁不住笑了,一笑就笑得很响。全灵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姥娘说:“跟我说说,你找下的女婿是哪庄的?”全灵不笑了,说:“谁找女婿,我一辈子都不找女婿。像我这样的,谁会看上我呢!”姥娘叹了一口气,说:“可怜我外孙女没生到好时候,你要是早出生二十年,你爹可舍不得把你放到乡下,早把你送到城里读大书去了。你坐着包车,穿着洋装,谁跟你说话,都得先喊你小姐,那是什么派头!”姥娘越说越吓人,这些话让别人听去可不得了。全灵赶紧拿剪指甲的事把话岔开了。

  回家路过一条河时,全灵装作到水边洗手,把金种写给她的信重温了一遍。金种说她是杜老庄的一枝花,她真的是一枝花吗,她以前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人人见了人人夸,这话让她不敢当,她没听见杜老庄的人夸过她。金种把她比成花,想问问花落谁家,又不敢问,怕的是把她问羞了。这是金种的懂事处,也是金种的小心处,哪个闺女家不害羞,金种不问就对了。让全灵颇费琢磨的是最后两句,让全灵觉得大有深意的也是最后两句。金种为什么给她写信呢,是为了向她表达心意。金种表达的是什么心意呢,是比金子还宝贵的情意。全灵不想承认也不行,金种真会写信。金种上的学并不多,学问并不大,他怎么写得这样好呢!李月贤说,金种写的不是信,是诗。照这么说,金种把她写进诗里去了,她就是诗里的人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入诗呢,恐怕跟戏台上的人差不多吧。而戏台上的女子,身上穿着罗裙,头上戴着花冠,走起来只见人移,不见脚动,恍如仙人。台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都朝戏台上仰望着。思绪缥缈之间,她仿佛看见,戏台上那个万人仰望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全灵。她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绣球,正欲往台下抛,一看,面前并没有人,都是水。水是蓝的,映在水底的天也是蓝的,一时间,全灵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差点落下泪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