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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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长轩的爹和娘就是大地主李宪章家的长工。说李宪章是大地主,是与周围一些村庄的小地主相对而言。李宪章家的地多,门口挂过双千顷牌。挂双千顷牌时,仪式搞得很排场,仅大戏就唱了三天三夜。戏班子里有一个著名的坤角,戏唱得好,人也长得漂亮,风情万种的样子。据说李宪章掏了加倍的银子,不光听了戏,还把坤角给睡了。李宪章并不满意,说戏子台上是仙女,下了戏不过那么回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仅仅因为地亩广多,李宪章还称不上大地主,须有另外几个附加条件,李宪章才与别的地主区别开了。李宪章当着保长,握有一方权柄,抓丁派粮的事都是他说了算。李宪章的二儿子在外面当军官,背后有枪杆子的支持,并和城里的文明生活有了联系。别的土地主都吸不起大烟,李宪章吸得起,吸得大摇大摆。李寨离镇上并不远,李宪章每次到镇上的烟馆子里吸大烟,都是坐着带篷子的马车去。他下车时,有男仆给他撩开篷前的帘子,有女仆赶紧扶住胳膊。先探出来的是他手中的文明棍,文明棍落地,他的脚才落地。他戴着茶色的水晶石眼镜,走得稳稳当当,不紧不慢,把文明的做派做得很到位。走着走着,他停下来了,把拴在扣子上的银链子往外抽,抽出一个圆圆的、明晃晃的东西,原来是一只钢壳子的怀表。他把怀表看了看,才走进烟馆子里去。他知道街边的人都在看他,但他谁都不看。他是这个小地方的一个人物。成了人物的人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大家都看他,他眼睛空着,一般不看别人。王长轩的娘病死了,王长轩的爹被土匪打死了,王长轩成了孤儿后要了一阵子饭,后来还是李宪章收留了他,让他当了李宪章家的第二代长工。王长轩会种庄稼,也会种菜园。他在菜园里就地和泥搭成一间小屋,晚上一个人睡在小屋里。原来李寨的人都不会种山药蛋,王长轩四处要饭时在菜园里帮人干过活,把种山药蛋的技术学会了。王长轩种的山药蛋结得多,长得大,吃起来格外面。李宪章爱吃山药蛋,对善种山药蛋的王长轩有所夸奖。有一年秋天收山药蛋的时候,李宪章还到菜园里看了看。沾着两手黄泥的王长轩见到东家拘谨得很,脸红得比红皮山药蛋还红。李宪章对王长轩说:“好好干,等你再长大一点儿,我给你说个老婆,怎么样?”东家问了怎么样,意思让王长轩做出回答。王长轩紧张得直挠脖梗子,说:“我不要老婆。”李宪章问:“为什么?”王长轩说:“我一个人挺好的。”又说:“有了老婆,光耽误干活儿。”李宪章笑了,用文明棍指点着王长轩说:“你小子不懂,等你娶了老婆,你干活会干得更好。”李宪章不惜弯了腰,踏进王长轩住的泥巴小屋里视察一番。见麦草打的地铺上,只放着一团渔网一样的破被子,便对随行的人做出指示,把家里多余的被子送给王长轩一条。王长轩感激得差点给李宪章磕了头。

  土地改革初始,身挎盒子枪的土改工作队员,到菜园的小屋找到贫苦人王长轩,动员他起来闹革命时,他的态度并不是很积极。工作队员向他作调查,问李宪章这个人怎么样?民愤大不大?王长轩说,李宪章对他不错,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他,给他活儿干。每年夏天收麦季节,李宪章都让伙夫给他们这些干活儿的人蒸白面卷子,煮咸鸭蛋,擀蒜面条。王长轩把地铺上一床印花被子一指,说:“你看,这就是李宪章让家里人送给我的,盖着暖和得很。”李宪章还说过,等王长轩再长大些,他让人给王长轩说个老婆,这一条王长轩还没有跟工作队员说。工作队员认为,王长轩说的都是表面现象,还没有认识到地主阶级的反动本质。王长轩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提高自己的阶级觉悟,勇敢地承担起同阶级敌人开展斗争的责任。工作队员天天到菜园里给王长轩讲革命道理。工作队员说,李宪章为什么有那么多地呢,都是从穷苦人那里剥削来的。李宪章自己不干活儿,都是雇穷人给他干活儿。地里打了粮食,穷人得不到,都被李宪章剥削走了。李宪章攒的粮食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多,就不断买地。其实李宪章的地都是用穷人的血汗钱买来的,应该属于穷人。工作队员的说法,王长轩未能理解,他说:“不是,李宪章家的地原来就很多。俺爹俺娘给李宪章家种地时,李宪章家的地就这么多。”工作队员说,李宪章凭什么一个人娶三个老婆,而穷人一个老婆都娶不到,还不是因为李宪章地多钱多。李宪章的老婆也是从穷人那里剥削来的。本来应该每人一个老婆,因为李宪章多占了两个老婆,就等于把两个穷人的老婆剥削走了。工作队员拿王长轩作例子,说:“比如你吧,你是应该有老婆的,因为李宪章娶老婆娶多了,你就娶不到老婆了。”这种说法让王长轩害羞,他说:“我哪能跟李宪章比,人家李宪章命好,我的命不好。”真是榆木脑袋,死猫扶不上树!工作队员几乎对王长轩失望了,几乎放弃了对王长轩的开导。可从阶级分析的观点来看,王长轩的确穷,的确属于可以动员的革命力量,的确属于依靠对象。工作队员干脆直接对王长轩说:“这么说吧,你只要愿意跟我们干,我们给你打保票,你什么都可以得到,没有地可以有地,没有房子可以有房子,没粮食可以有粮食,没有老婆可以有老婆。”王长轩听说过一个宝葫芦的神话故事。一个穷汉得到一个宝葫芦,从此拥有了一切。穷汉饿了,把宝葫芦一摔,眼前马上出现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还有一壶酒。穷汉冷了,把宝葫芦一摔,马上来了一件皮袄,里子是二毛羔子的羊皮,面子是团花缎子面。半夜里,穷汉觉得有一个大闺女陪他睡觉好一些,他又把宝葫芦一摔,果然有一个大闺女翩翩地来了,钻进了他的被窝里。王长轩对工作队员的话将信将疑,依工作队员这么说,工作队员不是成了一个宝葫芦嘛!他答应跟着工作队员干干试试。

  工作队员说得没有错,他跟着工作队把李宪章斗倒后,果然像得到了宝葫芦一样,要什么有什么。他分到了土地、房屋、粮食、衣服等,再有一个老婆就齐了。王长轩入了党,被土改工作队任命为民兵队长。工作队还给王长轩配了一把带木枪盒的盒子枪,王长轩一天到晚把盒子枪斜挎在肩,枪盒子帮在腿帮子上,撅达撅达走到这儿,撅达撅达走到那儿,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一副志得意满、威风八面的样子。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王长轩睁着眼敢相信,闭着眼简直不敢相信。那么,王长轩就尽量不睡觉,不闭眼。地上有树,树上有鸟;塘里有水,水里有鱼。没错儿,这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枪毙李宪章那天,就是王长轩和另外一个民兵把李宪章抬到公审大会上去的,这难道有假。李宪章听说要枪毙他,吓得软瘫在地上,再也拉不起来。当年的李宪章何等了得,他的脚跺一跺,李寨的地就颤三颤。王长轩原以为李宪章是个硬汉子,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失体面呢,不料想李宪章也怕枪子儿崩头,也是个包。李宪章不能走怎么办,王长轩只好把他捆起来,右手和右脚捆在一起,左手和左脚捆在一起,拿木杠子从中间一穿,抬起来往会场抬。这样的办法不是王长轩发明的,他们这里过年时杀猪,就是这样的捆法和这样的抬法。王长轩把这样简单易行的办法用在他以前的东家李宪章身上了。抬到半路,李宪章要求解手。王长轩不把他放下来,不给他解手解脚,让李宪章想拉屎就拉在裤裆里。李宪章说:“王长轩,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我待你不薄,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我说一句话你记着,十年河东转河西,将来你跟我一样。”王长轩风头正健,这话王长轩不爱听,或者说李宪章的话让王长轩有些气恼,王长轩抬脚朝李宪章垂着的头上踢了一脚,说:“放屁!你再敢胡说,我提前喂你一颗花生米(枪子儿)!”公审大会开过,在枪决恶霸地主李宪章时,王长轩要求由他执行。乡里领导考虑到王长轩的枪法不一定准,说不定会浪费子弹;王长轩使用的是短枪,短枪的威力也不够,不能一枪毙命,没有批准王长轩的要求。

  王长轩的好景不是很长,把李宪章枪毙后不久,王长轩就犯了错误。他的阶级立场不够坚定,没有经受住阶级敌人用糖衣裹着的炮弹向他发起的攻击,被阶级敌人拉下了水。他所犯错误的名字叫腐化堕落。一犯错误不要紧,他的党籍被开除了,民兵队长的职务被撤销了,盒子枪也被上级收走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一句老话。话老理不老,这句话在王长轩身上还用得着。说来王长轩对女人还是过于看重,急于找老婆,有些操之过急。李宪章的小老婆梅淑清找到他,在他面前一落泪,一叫他大哥,他就坐不住马鞍鞒了,开始往下出溜。李宪章曾许诺要给他说一个老婆,李宪章死了,指望不上了。说一嘴侉子话的工作队员对他打过保票,保他可以找到老婆。可是,他房子有了,土地有了,粮食有了,老婆却迟迟没有着落。那个对他打过保票的工作队员调走了,据说调到另外一个地方继续搞土地改革去了,保票变成了空头支票。天下公鸡骑母鸡,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要找到老婆,还得自己动手。王长轩种菜园的时候,见过梅淑清,梅淑清嫁给李宪章时算上虚岁才十六岁,是真正的小老婆。那天,梅淑清到菜园里摘黄瓜吃,王长轩指给她未收尽黄花的嫩黄瓜她不摘,偏偏把一根老粗的黄瓜看中了。那根黄瓜旁边插了一根苇子,王长轩已选定它作黄瓜种。黄瓜是白色的,微微有点发黄。王长轩对梅淑清说,那根黄瓜已经老了,吃着发艮。梅淑清说,她就喜欢吃老黄瓜。王长轩说,老黄瓜吃着不甜,发酸。梅淑清说,她就喜欢吃酸黄瓜。没办法,王长轩只好把那根老黄瓜给梅淑清摘了下来。王长轩觉得东家娶的这个小老婆太任性了,太孩子气了。因守着下人的规矩,王长轩垂着眼皮,不怎么敢看梅淑清。在递给梅淑清黄瓜时,梅淑清命他把黄瓜洗一洗,他才看了梅淑清一眼。只这一眼,他就再也忘不下,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般齐整的女人。怪不得李宪章不等梅淑清长大就娶她做小老婆,梅淑清确实赢人啊!王长轩赶庙会时看过一出戏,叫青蛇白蛇闹许仙。戏里青蛇变成的闺女小青儿,把王长轩看得如痴如醉。既然小青儿是由成精的蛇变化来的,青蛇肯定在人样子里挑来挑去,哪一个人样子最好看,她就照着那个人样子变。一个人样子不够用,她就把好多人样子的妙处都取过来,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戏台上的小青儿已经让王长轩觉得没挑儿了,及至他见到梅淑清,把梅淑清和小青儿一比,就把小青儿比下去了。天爷,一百个小青儿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梅淑清好看啊!王长轩以前也听说过被别人拉下水的话,在他的联想里,那些水不是河水,就是塘水,他从没有把水和一个女人联系起来。如今他跟梅淑清好上了,别人都指责他被阶级敌人拉下了水,他才醒悟过来,原来水就是女人啊,女人就代表水啊!如果梅淑清也是水的话,拉下水就拉下水吧。让他天天喝水,他都愿意。水就是把他淹死,他都不后悔啊!

  定是王长轩得到的实惠太大了,李寨的人有些眼热。日他娘的,王长轩不过是外边跑来的一条野狗,最好的一块肉凭什么让他吃!他们口口声声把王长轩叫成腐化分子不算,有人往王长轩的门上糊狗屎,有人毁王长轩地里的青苗,还有人跟王长轩找茬打架,一把就揪住了王长轩的两个蛋子儿,把王长轩揪得直翻白眼儿。王长轩在李寨住不下去,经过新来的工作队员从中协调,让王长轩带着梅淑清搬到邻近的杜老庄去了。

  杜老庄的人也看不起王长轩。大地主李宪章弄过的女人他接着弄,他与阶级敌人尿到一个壶里去了,同流合污了。杜老庄的干部虽然没有把王长轩划到阶级敌人那一边,但也没有把他当雇农看待,没有把他看成革命力量。他这个雇农,怀里搂着个地主婆,是一个腐化了的雇农,不是纯粹的雇农。干部给他分的房子也充满暗示,前面一家姓赵的,地主;后面杜建勋家,地主;西边也是一家地主。王长轩被放在地主窝里了。地主家的人都成了缩脖乌龟,吃饭都躲在屋里,连个饭场都形不成。往庄子北边走,走到庄子中间,那里有一个较大的饭场。在那个饭场吃饭的都是贫下中农,还有干部。杜建春、杜建岭、杜建国等,都在那个饭场吃饭。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跟开会差不多。能在这样的饭场吃饭,差不多等于获得了政治上的一个待遇,地富反坏右是挤不进来的。王长轩不甘心,他要到庄子中间那个饭场去吃饭,以表明自己的雇农身份。梅淑清没资格去,他有资格去。他端着饭菜,不惜走过大半个庄子,来到贫下中农的饭场。他不说话,只靠墙跟蹲下,埋头吃自己的。只要饭场里的人不说难听话,不撵他走,他就算取得了胜利。

  王长轩是这个饭场的闯入者,大家一点都不欢迎他。在此之前,饭场里的人对王长轩有过多次评论,最后达成的共识是:王长轩,见了女人不要党,见了女人丢了枪,是一个目光短浅、没啥出息的人。大家之所以没对他说不中听的话,是对他的饭量产生了兴趣。别人吃蒸红薯,都是用碗盛几块儿。他呢,盛红薯是用高粱莛子编的罩头子盛,一个人吃的红薯恐怕比三个人吃得还多。别人吃红薯剥一下皮,他吃红薯不剥皮,连皮就吃下去了。别人喝稀饭都是用瓦碗盛,王长轩喝稀饭都是用盆子,一只瓦盆子至少可以盛三碗稀饭。王长轩大概有考虑,这样用大家伙盛饭,一次就盛够了,省得吃饭时来回跑。王长轩吃辣椒也很厉害,一碗生调的青辣椒轱辘子,他用筷子一穿一穿,穿成一串,往嘴里一抿,就吃了下去,一点都不怕辣。王长轩的个子并不高,比中等偏低的人还要低一些,他的饭量为何这样大呢,恐怕他是一头猪托生的吧。杜建春的老婆马兰英忍不住了,对王长轩说:“我日他姐,你比一头猪还能吃呢!”当众把王长轩和猪作比,这话有点贬低的意思了。然而,王长轩没有生气,他说:“我还不如一头猪呢,猪长大了能杀了吃肉,我的肉没人吃。”马兰英说:“那可不一定,你吃的是粮食,猪吃的是糠,你的肉兴许比猪的肉还香呢!”饭场的人都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