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全灵送什么呢?让金种颇费脑筋。他想到送给全灵一只卡头发的卡子。全灵留的是剪发头,头上没见戴卡子,分出的一部分头发是用一根蓝布条扎起来的。全灵需要戴一只卡子。过去的卡子都是用铁丝做成的,又小又细,戴在头上一点都不显眼。金种在商店里看见,现在的卡子多是用塑料做成的。卡子有红的,有黄的,有紫的,也有绿的,称得上五颜六色。卡子的形状多种多样,有的做成了月牙儿,有的做成了花朵,还有的做成了蝴蝶结。要是有一只塑料卡子戴在全灵头上,一定很好看。金种想到送给全灵一条围巾。农村的闺女和年轻媳妇都喜欢戴围巾。围巾是用机器织成的,四周带有流苏一样的穗子。围巾是正方形的方巾,她们对角一折,折成双层的三角巾,或顶在头上,或系在脖子里,或披在肩上。围巾多是大红色或粉红色,也有绿色,颜色都很鲜亮。她们喜欢戴围巾,除了挡风取暖,更多是为了装饰。那时衣服的颜色极其单调,不是黑色,蓝色,就是灰色,很少有人穿花衣服和颜色鲜艳的衣服。她们把围巾一戴,立即就显得出色不少。好比一棵桃树,没戴围巾时,她们是冬天的树。一戴围巾呢,她们像是迎来了春天,春风在荡漾,小鸟儿在歌唱,美丽的花朵霎时开满一树。全灵肯定没有围巾,金种从没有见过全灵戴围巾。全灵要是戴上一条红围巾,一定像开满繁花的桃树一样漂亮。金种还想到了几样东西,那几样东西也是闺女家喜欢的,也都能寄托他的情思。可是,金种想到一样,否定了。又想到一样,又否定了。哪一样东西都需要花钱买,金种身上哪有一分钱呢!家里的钱都归叔叔掌握着,他花钱只能跟叔叔要。他不想跟叔叔要钱,一要钱,叔叔必定问他买什么。如果他说出买什么,就把自己的意图和秘密暴露了。叔叔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他不能让叔叔知道自己的想法。
能不能既不花钱,又送给全灵一样东西呢?如果是夏天,他可以到生产队的菜园里偷一根黄瓜,送给全灵吃。他要摘那种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让全灵吃得脆,吃得满意。不行了,随着夏天远去,黄瓜也跑得远了,他连黄瓜的魂都找不到了。要摘黄瓜,只能等到明年初夏。四月八,不见黄瓜也见花,说的是每年见新黄瓜的日期。金种等不到那个时候,一家有女百家问,若等到明年四月,恐怕黄瓜菜都凉了。如果金种家喂的有母鸡,而且母鸡会下蛋,他就把母鸡新下出的蛋藏起来一个,煮熟了,或烧熟了,悄悄送给全灵吃。新鸡蛋很好吃,剥开一层硬皮,软皮还没有剥开,一股特别的清香味就出来了。全灵家弟弟妹妹们多,他相信全灵极少有机会吃到一个鸡蛋。全灵能吃到鸡蛋一定很高兴。可是,金种的设想只能停留在“如果”上,他们家没养母鸡,金种自己又不会下蛋,他到哪里弄一个鸡蛋给全灵吃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鸡蛋成了稀罕之物。金种两三年都没吃过鸡蛋了,几乎忘了鸡蛋是什么味儿。
什么事情就怕老想,老想,想得多了,总有灵感闪现的那一刻。金种脑子里的窗户像是被打开了,刷地照进了一道亮光。他突然想到一件自己的藏品,那件藏品堪称珍藏,他可以拿出来送给全灵呀!床上面的墙上有一个洞子,洞口被半块坯封堵着。金种爬到床上,把半块坯抽出来了,手伸进墙洞里一摸,谢天谢地,藏品还在。他心跳加快,仿佛摸到的不是藏品,而是自己的心。他把藏品拿出来了,托在手上,沉甸甸的。藏品的表面落了一层白色的细土,他用手把细土擦去,藏品立即闪出铜色的光亮。他的藏品是一只小小的铜质墨盒。墨盒是椭圆形,做工相当精致。盒盖上镌刻的图案是一棵松树,一只长腿鹤,还有半个月亮。墨盒是父亲上学时用过的。金种见过父亲在一本古书的空白处写的毛笔字,父亲的毛笔字写得相当秀气。父亲所写的几句话金种也记得清清楚楚,叫:春游绿草地,夏观红荷池;秋饮黄花酒,冬诵白雪诗。这几句话不知父亲是抄别人的,还是自己想出来的,反正金种记住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金种一开始上学,父亲就把铜墨盒给了他。金种从一年级上到四年级,从没有用过铅笔,也没用过别的笔,都是用毛笔蘸着墨写字。这只墨盒一直伴随着他。四年里,他每天端着墨盒去上学,放学后端着墨盒回家。他不敢把墨盒放在教室里过夜,怕别人给他偷走。上了四年学,他总算把自己的墨盒保住了。既然墨盒是父亲传下来的,虽说谈不上是传家宝,也算是一件家传品。他们家别的东西都没能传下来,地没有了,房子没有了,父亲的一些书也没有了,传下来的只有这件铜墨盒。墨盒是铜的,不是金的,值不了多少钱。金种之所以对墨盒比较珍视,因为墨盒可以传承亲情,保留记忆,也盛着他的一颗向往文化的心。金种把墨盒打开了,一股墨的臭香从盒里释放出来。盒底的丝棉还在,笔的木通片还在,只是都干巴了。这不要紧,只要往墨盒里添进些许清水,洇一洇,储存在丝棉里的墨就会化开,变成墨汁,蘸来写字不成问题。一同放在墙洞里的还有一支毛笔,金种把毛笔也取出来了。笔头上戴着铜笔帽,金种把笔帽取下看了看,笔头并拢,笔锋还保持着。因他收藏时到水坑边用水清洗过,笔锋才保持得这么完好。金种试着把笔杆竖起来握了握,他握笔的姿势仍然很正确。
如果把墨盒送给全灵,那么,毛笔是不是同时送给全灵呢?金种犹豫了。他在意的不是毛笔,还是墨盒。这样的毛笔商店里有卖,花一毛钱就可以买一支。而这样工艺品一样精美的铜墨盒,恐怕很难买到。全灵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字都没写过,他不知道全灵会对墨盒怎样看待。全灵会不会把墨盒只看作一块铜,只认铜的价值吧?金种不是舍不得把墨盒送给全灵,也不是担心全灵不解其中意味,他主要担心的是全灵的那帮弟弟妹妹。全灵的弟弟妹妹有五六个,哪一个不是狼羔子,哪一个不是馋嘴猴儿?他送给全灵的墨盒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过不了几天,墨盒就会被他们偷走,当成碎铜烂铁换了糖豆子吃。若是那样的话,金种珍藏多年的墨盒就再也无处寻觅。
金种的灵感继续闪现,新的灵感让他有些激动。他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改变了主意,不打算送给全灵墨盒了。有墨盒,又有毛笔,他学过的字还没有忘掉,为何不给全灵写一封信呢!写字是金种的强项,在学校上学时,他就写过一个顺口溜。称赞过学习好的同学,受到过老师的表扬。写一封信对金种来说不在话下。是的,全灵不识字,他给全灵写了信,全灵也看不懂。这不要紧,全灵不识字,他也要给全灵写信。写信是他的优势,他必须发挥自己的优势。通过写信,他要让全灵知道,他是识字的,是有文化的青年,在这方面,他比全灵高出一个档次。天下的闺女找对象,眼睛都是往上看,都希望所找的对象比自己高明。不识字的找识字的,小学毕业的找初中毕业的,初中毕业的找高中毕业的。兔子想找羊,羊想找马,马想找骆驼。一个小伙子想让一个闺女喜欢你,就得先学会和那个闺女拉开档次。写信是拉开档次的手段之一。信也是金种的武器,他先用这个文明的武器把全灵搞蒙,下一步再接近全灵也许就容易了。
金种跃跃欲试,已经开始在肚子里遣词造句。句子造了两个,他才想起来,写信的条件三个具备了两个,还有一个不具备。他有了笔,有了墨,还没有纸。没有纸,信写在哪里呢,总不能写在自己手心里吧。锅门口的柴火里有一些干树叶子,有的树叶子叶片还不小,但树叶子代替不了纸。馏馍的馏布子也不能当纸用。据说纸是中国人发明的。世界上原来没有纸,人们只能在石头上、竹片上、树皮上写字。有了纸之后,人们才开始在纸上写字。中国人发明了纸,中国的纸应该很多吧,够用吧?不,在村里找一片纸难着呢。金种在家里瞅来瞅去,巴掌大的纸片都瞅不到。家里倒是有两本毛主席语录,是纸印的,可那是红宝书,有着神圣的性质,谁敢打红宝书的主意呢!再说,书页上已印满了字,再写字也没地方写呀。镇上的商店里卖的有白纸,五分钱一张。金种想用纸,只能到商店去买。看来金种还是绕不过叔叔,他还得向叔叔要钱。
金种对叔叔说:“我要买一张纸,你给我钱。”叔叔问他买纸干什么。他说:“你管我干什么呢,什么事都得跟你汇报吗?”叔叔说:“谁让你汇报了,你汇报我也不听。想汇报,你向毛主席汇报。干部不是说了,要早请示,晚汇报。”金种说:“少废话,把钱拿来!”叔叔说:“离清明节还早着呢,还不到烧纸的时候。”金种知道,叔叔是故意装糊涂,故意跟他打岔,他不把叔叔授给他的把柄摇一摇,叔叔就不会乖乖地把钱拿出来。上次,黄鹤图的罪恶行径被金种发现之后,黄鹤图并没收敛,没有中止犯罪。过了几天,黄鹤图再次给银种“挠痒痒”。之后,黄鹤图大概见金种并没有告发他,“挠痒痒”越发上瘾,每过三五天,他就要跟银种睡一头,给银种“挠一次痒痒”,几乎形成了规律。银种的表现也够让人恶心的,黄鹤图再给他“挠痒痒”时,他不哭了,不骂人了,黄鹤图也不必往他嘴里喂冰糖了,就那么不声不响地任凭黄鹤图“挠”。也许银种的痒痒就是黄鹤图“挠”出来的,不“挠”不痒痒,越“挠”越痒痒,银种需要黄鹤图给他“挠”。老不要脸碰到了小不要脸,一个把自己当公的,一个把自己当母的,就这样过起了两口子的生活。金种说:“你非要问我买纸干什么,我实话告诉你,我要写你的大字报,用大字报揭发你,把你的罪行公布于众!”黄鹤图说:“你这孩子,又跟我开玩笑。你知道我胆小,就故意拿大话吓唬我。我小时候,你爹,就是我哥,带着我玩的时候,也好吓唬我。说吧,你需要多少钱?五分够不够?”看看怎样,抓住黄鹤图的把柄轻轻一摇,黄鹤图马上就老实了。金种说:“不够!”黄鹤图说:“五分钱不够,那就给你一毛吧。”黄鹤图解开腰间的布带,剥出一张烂糟糟的一毛钱的毛票,给了金种。黄鹤图说:“我知道你买纸干什么,我不说。”金种不相信黄鹤图知道他买纸的用途,说:“你不是说我买纸为了烧清明纸嘛!”黄鹤图说:“不是。”金种说:“既然知道不是,为什么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成心找不自在。”
趁中午收工的时间,金种到镇上买回了一张白纸。一张白纸五分钱,剩下的五分钱他没有交还叔叔,自己收起来了。他把纸折起来,用菜刀把纸割开,割成一张一张,每一张都像书本那样大。他没有马上写信,把割好的纸压在床席下面。他对叔叔和银种说:“你们谁都不许动我的纸,谁要动了,我就用刀把谁的屁眼子剜掉!”他不说剜眼睛,说的是剜屁眼子,里面含有敲打的意思,是一语双敲,一箭双雕。
晚上,等叔叔和银种都睡了,金种才爬起来,点上煤油灯,准备给全灵写信。墨盒里的墨洇好了,笔在木通上一摁一,墨汁子就从木通片上的小孔里冒出来。木通是一种药材,熬过几遍就没用了,和其他药渣子一块儿倒掉。这个木通片是金种从人家倒掉的药渣子里捡出来的,放在墨盒里的丝棉上笔最好,对墨可以起到一种过滤作用,既可以避免丝棉的毛毛沾在笔尖上,又不致使笔蘸墨过饱,同时墨里还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药香味儿,挺好闻的。金种把一张纸铺展在擀面切菜的案板上,把毛笔在墨盒里了一遍又一遍,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来。他原以为写封信很容易,真的拿起笔来,才知道写信这么难。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给人写过信,没有丝毫写信的经验。在学校里,老师教过怎样写信,写信的格式金种懂得。可是,他不知道跟全灵说什么。事先想好的几句话,临到下笔,都被他一句一句否定了。由此他知道,心里想的话和落在纸面上的话是不一样的,有的话适合想,不适合写,写出来不一定好看。而适合写的话,他暂时还没想起来。他皱紧眉头,两眼看着白纸,使劲想。不料这不是使劲的事,越是使劲,他的脑子越木。白纸仿佛变成了一朵云,白云在他眼前飘飘忽忽,一滴雨都下不来。信写不成,这样吧,先写几个字练练笔吧。他手中的笔总算落到纸上去了,白纸黑字马上显现出来。他没写全灵的名字,也没写自己的名字,写是什么字呢,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和社会主义好。这些字他没怎么想,一写就写出来了。等字写出来了,他才知道自己写了一些口号。这些口号在墙上随处可见,他不知不觉就记熟了。金种把这样的字看了看,他写得还不错,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没有一个掉胳膊少腿的。可是,这些字能算是给全灵写的信吗?他能把这样的字纸送给全灵吗?不能吧!他写的口号虽然都很正确,都光芒万丈,人家全灵在墙上看这些口号就行了,他没有必要再给全灵抄写。金种摇了摇头,没有把这张纸团掉,收了起来。
金种没能给全灵写成信,他搅了半夜墨汁和脑汁,给全灵写了一些顺口溜。顺口溜一共是八句,起首一句最后一个字是花,后面押的都是花韵,读来朗朗上口,说是一首诗也可以。顺口溜写完,他不知自己背诵了多少遍,已背得很熟。他对自己写下的顺口溜相当满意。何止是满意,他简直有些得意。哎呀黄金种,真看不出来,你是一个诗人呀,是一个才子呀。像你这样的才子,放在杜老庄,真是埋没了,真是可惜了。王全灵,你发现了一个才子,你最有眼光。高山流水遇知音,你就是我的知音啊!金种很想站起来,把自己写的顺口溜朗读一遍。要是朗诵出来,一定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效果一定不错。他当然不会朗诵,叔叔和银种在床上睡着,他不能让他们听见。有一句成语叫对牛弹琴,叔叔和银种连牛都谈不上,只能算是两头猪。金种小心地把写了顺口溜的纸折叠起来,折成一个长条,又把长条折成燕尾形,放进自己口袋里。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金种就穿衣下床,提起水罐子,去井台打水。他多次在井台碰见过全灵,知道全灵家用水都是全灵打,全灵每天很早就去井台打水。他要趁在井台与全灵碰面时,把信交给全灵。他虽然写的是顺口溜,信的意思也包含在里面,他还是愿意把它看成信。外面下了雾,雾还不算小,井台那边朦朦胧胧的。井台南边不远处有一棵柳树,在雾气的笼罩下,柳树的枝条若隐若现,像画在空中的一幅水墨画。金种没急着到井台去,他要等全灵也出来打水,才跟过去。杜建国走过来了,他挑的是一对柏木筲。杜建国刚出现,宋玉真也出现了,宋玉真也提着水罐子向井台走去。一见宋玉真,金种赶紧躲在墙角后面,宋玉真的眼太尖,他不想让宋玉真看见他。两个人几乎同时到了井台,杜建国打水,宋玉真站在一边等。杜建国打满一筲水,又打满一筲水。打满第二筲水时,他本可以挑起水筲走人,可他没有走,而是提起水筲,把水倒进宋玉真的空罐子里。杜建国把宋玉真的水罐子注满后,宋玉真可以走了吧,然而宋玉真还不走,待杜建国把第二只水筲重新打满水,他们才一起离开了井台。杜建国的两筲水像浮在雾中,步履甚是轻快。宋玉真的屁股也像膏了油,扭得好看极了。金种看出来了,杜建国和宋玉真之间一定有文章,有秘密。别看他们并没有说话,越是不说话,越是只用行动说话,越是表明他们关系默契。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仅是水和罐子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关系一定很深了,恐怕比水井还深。金种以前对杜建国的印象不错,认为杜建国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也是一个平和的人,没想到,哑巴蚊子咬死人,杜建国跟宋玉真也有一腿。金种听说宋玉真跟这个好,跟那个好,从来没听说过宋玉真跟杜建国好。说的不一定真,真的不一定说。杜建国不吭不哈,就把宋玉真的水罐子灌满了。宋玉真同样不吭不哈,任杜建国把水往她的水罐子里灌。说良心话,金种觉得宋玉真和杜建国是合适的,一个是杜老庄的美人儿,一个会打算盘,拉弦子,他们不好就亏了,好了才不亏。金种把给全灵送信的地方选择在井台,在没有看见杜建国和宋玉真之前,他以为自己是首创。谁知道呢,杜建国和宋玉真早就走到他前面去了。井台真是好地方。全庄的人,哪家不吃水呢,哪家的人不到井台这里来呢!有情的男女若是想见面,就以取水的名义到井台去。人一辈子就得经事,经一事,才能长一智;看一井,心里才会添一景。由己推人,世世代代井台这里不知成全了多少人的梦呢,不知上演了多少有声有色的人间活剧呢!前面有车,后面有辙,金种的预感很不错。
全灵提着水罐子来了,一边往井台走,一边腾出一只手整理头发。时不我待,金种赶紧转过墙角,跟了过去。金种心跳有些加快,好像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指头都在跳。雾气在加重,树上的麻雀叫成一片。金种在心里对自己说:“存住气,不要慌,跟平常打水一样,没什么可慌张的。”他伸手往口袋里摸摸。摸到了信。信好像也有些跳,仿佛是他的又一颗心。他以极快的速度,把信的内容又背了一遍。全灵到了井台。周围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金种跟全灵打招呼:“全灵,打水呢!”全灵扭头看了金种一眼,说:“打水。你也打水?”金种说:“我们家吃水都是我打。我看你也是,我天天见你打水,你一天至少打两回。”全灵眼瞅着井筒,无声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要不是水罐子把水面的平静打破,她可以在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水面一晃动,她就看不到自己了。全灵已把水罐子打满,一替一把拉着绳子往上提。全灵打水用的陶罐比较大,系陶罐的披毛绳子也比较滑,她提水时稍稍显得有点吃力,绷劲绷得脸上有些发红。金种把自己的罐子放在井台一边,伸出手说:“来,我帮你提。”全灵说:“不用不用!”她把打满水的罐子提出了井口。金种掏出了信,对全灵说:“全灵,我送你一样东西,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全灵吃惊似的愣了一下,说:“不要不要,你知道我不识字,不会念信,不是笑话我嘛!”全灵不可避免地满脸红透。太阳还没出来,全灵的脸红得像提前升起一轮红太阳。金种说:“不识字没关系,以后我给你念,我教你认字。快拿着,别让别人看见。”全灵还是说不要。她提着的水罐子没有放在地上,欲走。水罐子里的水满得溜边溜沿,稍微一晃荡,水就会溢出来。金种把信塞到全灵口袋里去了,说:“把信收好,千万别让咱庄的人看。”
全灵没有把信掏出来,提着水罐子走了。她走得有些快,水罐子里的水洒出一些。
金种没有马上打水,目送着全灵往家里走。全灵上身穿的是一件黑粗布夹袄,夹袄一侧留有一个口袋,口袋是暗的,金种给全灵的信就放在那个口袋里。全灵走着走着,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去了。金种很担心全灵会把信掏出来扔掉,要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把他的心扔掉了。还好,全灵的手在口袋里停住了,最终也没有把信掏出来。全灵大概是把信摸一摸,并把信放进口袋深处,把信藏得更保险一些。金种的第一个计划实现了,种子埋进土里,离发芽儿还会远吗!真他妈的有点好!他仰头往天上看了看,雾气罩着,他看不到什么。夏雾热,冬雾雪,雾也很好。从饲养室那边传来两声驴叫。在这个不错的早晨,驴的叫声显得格外高亢,嘹亮,气冲霄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