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时,人们有时会笑,会眼湿,会走神儿,好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电影一旦放完,电灯一亮起来,人们再看,不过是两根木头柱子之间挂着一块白布,上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天空是黑的,地上遍布看电影的小孩子挖的尿窑子,身边是电影散场后杂乱的人群,人们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了,顿感失落,没意思。然而在脑子里过罢电影的金种没有一点失落感,有的却是兴奋不已。全灵看他了,注意他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相信全灵对他有点意思,至少全灵对他不反感。不然的话,全灵不会拿眼悄悄溜他。会场里的青年小伙子不算少,全灵怎么不溜别人呢!金种稍稍有些自责,以前他只顾注意自华了,只顾把自华当成暗自追求的目标,怎么就忽视了全灵呢!太不应该了。相比之下,全灵是没有自华长得白,长得出色,但全灵长得也不差呀!明鼻子明眼,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呀!问题不在这里,在于他把全灵看高了,而不是看低了,他把全灵看成雇农家的女儿了。杜老庄的人分成的阶级有八九级,分成的成分有八九种,谁家的阶级最低呢?谁家的成分最好呢?王长轩家的成分最好,阶级最低。因为王长轩家是雇农成分,全庄唯一的一家雇农成分。雇农者,顾名思义,就是地主家雇佣的长工,或者说是地主家使用的奴隶。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只有一把子力气,靠给地主家干活为生。东河边上有一座烧砖的土砖窑,如果把土砖窑的高度分为九级的话,王长轩家所处的阶级就是地面上的那一级。如果拿水的成分来比王长轩家的家庭成分,他家的成分不是塘水,不是河水,只能是井水。水里没有鱼,没有草,清得顶多只有一些细微的土星子。贫农就够贫的了,雇农比贫农还要贫三分。
王长轩是谁?是王全灵的爹。
既然全灵是雇农家的女儿,前面怎么把全灵说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说起来全灵的情况有些特殊。全灵的娘原是李寨大地主李宪章的小老婆,叫梅淑清。土地改革时,李宪章家的五大财产统统被没收,分给了穷人。五大财产包括土地、房屋、粮食、牲畜、农具,但不包括地主的小老婆。不包括也不行,梅淑清被王长轩得到了。梅淑清嫁给王长轩时,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怀的就是全灵。全灵虽然出生在雇农家庭,不是姓李,而是姓王,但杜老庄贫下中农的目光是雪亮的,阶级斗争的觉悟是很高的,他们把全灵从雇农家择了出来。既然全灵是大地主李宪章的种,他们不能容许全灵混进贫雇农的阶级队伍当中。梅淑清嫁给王长轩后,他们两个合作,又连着生了五六个孩子。队里召开贫下中农会议,王长轩和全灵的弟弟妹妹都可以参加,梅淑清和全灵却被排斥在外。贫下中农的子女,年满十八岁后,都可以当基干民兵,都可以有机会把枪杆子握一握。全灵早就过了十八岁,当基干民兵始终没有她的份。
金种设身处地地替全灵想了想,觉得全灵比真正的地主家的子女还难受。因为她生在雇农家,长在雇农家,原以为可以成为雇农家的女儿,可以沾些好成分的光。谁知道呢,大家火眼金睛,看人看根,单单把她剔了出来。像金种这样真正地主家的孩子,爷是地主,爹是地主,一切都明摆着,对改变自己的家庭成分原本就不抱什么希望,混日子罢了。而像全灵这样的,应该说很有希望。如果庄上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警惕性不那么高,全灵或许就被当成雇农家的女儿了,什么唱革命歌曲,跳忠字舞,都落不下她。没有希望还好些,恰恰就因为有希望,失望才更大些,处境也更尴尬一些。贫下中农认为,梅淑清把全灵藏在自己肚子里,企图装成是雇农王长轩给种上的,企图让全灵蒙混过关,这是不可能的。不管王长轩的种子有多饱满,在短短三五个月内,他的种子也长不成一个孩子。人们看见全灵,愿意把她和李宪章联系起来。李宪章被人民民主政府枪毙了。见过李宪章的人都说,全灵与李宪章长得很像,眼睛像,鼻子也像。不想还罢,金种越往深里想,与全灵的距离拉得越近。他和全灵是同路人,应该对全灵有所安慰。他不安慰全灵,还有谁安慰全灵呢!他隐隐觉得,全灵也需要他的安慰。全灵溜他那一眼,不正是全灵传递给他的信号嘛!
花开堪折直须折,金种必须抓紧时间与全灵接近,让全灵知道他的心。在追求自华时,他就没有抓紧时间,也没有拿出什么像样的切实可行的措施,结果连自华的手都没能摸一下,自华的头发都没能得到一根,就把自华白白放走了,让自华成了杨纪功被窝里的女人。当然了,自华也有毛病,自华拧得很,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和自华的关系基础差一些。给他的感觉,全灵与自华不一样,起码来说,全灵对他不反感,不排斥。如果一个闺女对一个小伙子不排斥,这就很好了,这就是发展感情和建立关系的基础。他要抓住这个基础,在基础上垒砖,架梁,盖顶,添瓦,盖成一间小屋。他和全灵住进小屋里,不管外面刮多大风,下多大雨,他们都待在小屋里不出来,在小屋里生儿育女,共度春秋。
说行动,就行动。这天晚上吃过晚饭,金种把自己收拾一下,就出门去了。月亮还没出来,星星很稠密。一帮男孩子在队部门前的空地上玩打仗。玩法是分成两支队伍,一方为敌军,一方为我军。敌军攻山头,我军守山头。指定一棵树,或某一个墙角代替山头。攻方的人须派出一个兵头,只有兵头摸到山头才算胜利,别的人摸到山头都不算。攻防开始,攻方先把兵头掩护起来,待时机成熟,兵头才向山头冲击。而防守一方重点盯的目标就是兵头,他们发一声喊,一齐向兵头扑去,千方百计阻止兵头接近山头。孩子们齐呼乱叫,杀声震天,闹得很热闹。金种贴一个墙角站着,装作看孩子们玩打仗,不时地往全灵家的房子看一眼。全灵家的房子是两间土坯草顶的房子,这两间房子原是杜建勋家的灶屋,土地改革后分给了王长轩。房子原来门朝北,是南屋。王长轩扒成了门朝南,成了北屋,也是堂屋。金种一探头,就把全灵家的房子看到了。全灵家没关门,门口的地上透出一些暗淡的灯光。他知道全灵在家里,但不知全灵在干什么。全灵或许在刷锅,或许在纺线,反正这会儿全灵不会睡觉。他很希望全灵能出来,只要全灵出来,他就叫全灵的名字,跟全灵说几句话。至于跟全灵说什么,他还没想好。有两句话是少不了的,比如问全灵吃饭了没有,再比如问全灵到哪里去。这些话都是嘴边的现成话和家常话,问了这样的话,把话搭上了,往下再说什么,要看当时的情况而定。反正话不能说得太猛,说得太猛,就把全灵吓着了。金种潜伏着的样子也像是在与全灵玩打仗的游戏,全灵是守的一方,他是攻的一方。倘全灵从院子里走出来,他一定向全灵的山头发起攻击,占领全灵的山头。
金种在墙边站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从院子里出来了。他听见杜建勋说:“早点儿回来。”宋玉真答:“知道了。”尽管金种知道人不是全灵,是宋玉真,他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身子竖得直直的,贴墙壁贴得更紧些。他想走开,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走动,宋玉真正好会看见他。他想蹲下,也没蹲,蹲下后目标会更大一些。真是常偷人的人鬼心眼子多,宋玉真走到院子口,一扭头就把壁虎一样的金种看到了,她问:“谁呀?”金种不回答说不过去,答道:“是我。”宋玉真说:“是金种呀,吓我一跳,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金种说:“我看小孩子们玩打仗。”宋玉真晚上出门,不知又给哪个干部送货上门呢!金种不想答理宋玉真,想让宋玉真早点滚蛋,该偷谁就偷谁去。可是,宋玉真没有马上走开,不但没有走开,还往金种身边凑得近些,小声说:“我知道你等谁。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你放心,我跟谁都不会说。”说罢,宋玉真就向北边走去,很快消失在夜幕里。宋玉真的话让金种吃惊不小,金种惊得简直有些傻。宋玉真,这个娘们真了不得,她太聪明了!太人精了!金种刚一出马,就被宋玉真发现了,金种的动机也被宋玉真说破了,这可如何是好!不过,宋玉真的话也让金种觉得很受用,人长到二十多岁,他第一次听到如此让人受用的话。对宋玉真的话,金种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宋玉真说,她知道他等谁。宋玉真虽然没说出他在等全灵,但从宋玉真肯定的口气里,宋玉真一定知道他在等全灵。这是第一方面。从这个方面的意思来看,宋玉真是了解金种的,说宋玉真是金种的知心人也可以。第二方面,宋玉真说金种与全灵挺合适。这是一种评价,也是一种鼓励。宋玉真是过来人,她的人生经验比一般人丰富,宋玉真的评价是可靠的,她的鼓励对金种来说也很重要。人们做一些事情,需要得到正面的评价和积极的鼓励。宋玉真及时把评价和鼓励给了他,这使他增强了信心。宋玉真话里面的第三个方面的意思,是承诺为金种和全灵保密,让金种只管放心大胆地去追求全灵。说实在话,金种以前对宋玉真的印象不是很好,觉得宋玉真太风流,太乱,眼皮子太活,干部对她使个眼色,她就把自己的屁股调过去,干部对她伸出一个手指头,她就送给人家一个肉窝窝,简直就是卖身投靠,不顾人格。平日里,在宋玉真不注意他的情况下,他也愿意看宋玉真两眼,困为宋玉真长得的确好看。但是,要是和宋玉真走碰面,他就别着脸,故意不看宋玉真,让宋玉真知道,他对宋玉真不屑一顾。今晚通过几句话,他对宋玉真的看法稍稍改变了一些。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宋玉真向干部妥协,也许是她保护自己和保护家庭的一个方式,是出于无奈。宋玉真是个重人情的人,她眼观六路,把他和全灵都纳入了自己的视野。他对全灵的追求,只能秘密进行,不可能有人给他们当媒人。宋玉真说了这样的话,就权当宋玉真是他们的一个媒人吧。天上星光灿烂,金种心里软软的,不知不觉对宋玉真生出一些感激。
金种急于看见全灵,看见了全灵,全灵就存在着,看不见全灵呢,好像全灵就不存在了。可是,全灵没有出来,全灵连家门口都没出,他连全灵的影子都没看见。玩打仗的孩子们打完了第一轮,开始打第二轮。金种听见,在第一轮的战斗中,进攻一方的兵头被防守一方的士兵活活摁在离山头不远的地上,兵头禁不住打压,放弃了对山头的进击,宣布投降了。这样一来,进攻的一方就算失败了。第二轮战斗开始,攻防互换,失败的一方变成守方,胜利的一方变成攻方。金种为失败的一方感到遗憾,觉得兵头太不坚强。要是让他来做兵头,打死他,他也决不投降。金种等不及了,试着向院子里走去。全灵家住的院子,是一个大杂院,住着好几户人家。说是院子,其实并没有院墙和院门,没有形成封闭式的院子,从这边进来,从那边可以出去,东西是贯通的。金种从东边往西边走时,正好可以走过全灵家的门口。路上碰不见人就不说了,若有人问他去哪里,他就说去西边的一户人家借点东西。金种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纺线,是梅淑清,不是全灵。他正要停下来往屋里多看一会儿,见门口一侧的一点红火一闪,他吓了一跳,赶紧走了过去。他看见了,蹲在门口一侧的是这家的男主人王长轩,王长轩正用烟袋锅子吸烟。烟袋锅子里的火光像一只独眼,独眼是一只红眼。在暗夜里,王长轩的这只“红眼”显得格外警惕,有着狼眼一样的穿透力,不能不使金种心生畏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