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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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鹏海老两口儿住在一间小屋里,门口一侧有个粪窑子,窑子边上长有一棵枣树。枣树的叶子都落完了,枝枝桠桠在门口上方伸展着。门口一天三次冒出的柴草烟子把枣树的枝桠熏得有些发黑。杜建春到小屋来了,通知杜鹏海说:“爹,明天下午队里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你准备一下,在会上斗私批修。”杜鹏海一听就急了,说:“斗啥私,我不会斗,我不去!”杜建春说:“不去不行,这是干部会议上研究决定的。”杜鹏海说:“什么干部会,那些干部还不是听你的!”杜建春说:“这一回人家不听我的了,一致要求你在会上斗私批修,我也没办法。”杜鹏海说:“我就是不斗,他们还能把我的鸡巴咬掉,我丢不起那个人!”杜建春说:“早知道丢人,你就不该干那样丢人的事。”杜鹏海被杜建岭检查出造假粪的事,回家没有跟老伴说,老伴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丢人的事,便问他:“你在外边干啥了,是偷人家了?还是抢人家了?”杜鹏海说:“我啥都没干,我光明正大。”老伴说:“你啥都没干,人家为啥要斗你。”杜鹏海说:“我看谁敢斗我,谁斗我我就死在他家里。”杜建春对娘说:“他把黄胶泥搓成屎橛子的样子,外面撒上一层土,往队里交时,被人家检查出来了。”老伴一听是这事,认为不算什么事,她说:“我当啥丢人的事呢,这事不算啥。谁拉屎的时候不撒点尿,谁拾粪的时候不掺点土!粪又不是粮食,掺点儿土又不会碜牙,怕啥!”杜建春说:“他掺的不是土,掺土就好了,他掺的是泥巴。”杜鹏海说:“我日他娘,土和泥巴有多大区别,土里掺点水不就是泥巴嘛,泥巴晒干了不就是土嘛!”杜建春说:“我现在不跟你说这么多,你要是认为你有理,明天下午到会上说去,让社员群众给你评评。”杜建春说完走了。杜鹏海把一只鞋砸在门上,说:“斗到老子头上来了,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杜鹏海的老伴哭起来了,哭得声音很大。杜建春的老婆跑过去看了看,回来对杜建春说:“你快去劝劝咱爹吧,老头子要出去要饭,把被子都捆好了。”杜建春心说,这老头子,还真能折腾。杜建春来到爹娘住的小屋,见锅里下好了面条,老两口儿都没吃。娘坐在锅门口的地上哭,哭她的命苦。爹在床边坐着,旁边放着一卷用麻绳捆起来的粗布印花被子。爹一只手抓着捆被卷的麻绳,像是随时准备出走的样子。爹脸上恼恼的,不知他恼的是谁。杜建春说:“咦,这演的是是哪一出儿?”杜鹏海听儿子指出他是演戏,不由恼上加恼,抓起被卷就要走。屋里已经来了几个妇女,杜建春的老婆和杜建春的弟媳妇都过来了,她们一起夺住杜鹏海的被卷,有的喊爹,有的喊叔,有的喊大爷,都不放杜鹏海走。杜建春的老婆说:“爹,爹,您有儿子,有闺女,你出去要饭,不是办你儿子的难看嘛,不是让人家戳你儿子的脊梁骨嘛!”喊叔的那个妇女说:“天说冷就冷了,又是霜又是风的,您的年纪这么大了,可不敢一个人出去。您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些晚辈的人脸往哪儿搁!”杜鹏海愈发来劲,往外挣着身子说:“你们谁都别拦我,我早就不想活了,死在哪儿算哪儿,狗把我吃了算拉倒。”他不惜把自己往悲里说,眼睛要湿的样子。杜建春说:“你们都不要管他,我看他到哪里去!走不到县城,人家就得逮住他,把他当盲流送回来!”杜建春的娘哭得声音更大:“我的娘啊,他要是走了,我咋活啊!”

  几个妇女把杜鹏海拉回到屋里,杜建春对那几个妇女说:“你们该吃饭,吃饭;该刷锅,刷锅,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几个妇女走后,杜建春对爹说:“干啥事要讲究策略,你这是啥策略?叫我说啥策略都不算,只能算闹笑话儿。好了,先吃饭吧,吃了饭,我给你说一个策略,帮你把疙瘩解开。”杜鹏海说:“我不吃,我吃不下去。你先说说你的策略我听听。”杜建春的娘也不哭了,抓着鼻涕往柴火上抹,等着当队长的儿子说策略。杜建春对爹说:“你没想想,我当着队长,能让你在会上斗私批修吗!我早就替你把策略想好了,你只要按我的策略办,主动权还掌握在你手里。”杜建春给爹说了第一第二第三,把实施策略的几个步骤都教给了爹。爹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光也坚定起来,好像当年斗地主的斗志又回来了。杜建春说:“那门儿的几个人想跟我斗法,我看他们还嫩点儿。”

  下午上工的铃声敲响了,杜建明把铁壳子铃铛敲得欢快又清脆。社员们已得到通知,下午不到地里干活儿,集中到队部门前的空地上开大会,听假粪的制造者杜鹏海斗私批修。杜鹏海仗着自己以前斗地主有功,又仗着自己的儿子在队里当队长,平日里骄傲得很,一张口就要日人家小娘儿,都是把自己的话头压在别人话头上。这一回他造假粪的尾巴被人家揪住了,这泡粗屎看他怎样拉得出来。妇女们来了,她们有的拿来了小凳子,有的掂来了草篇子,垫在屁股底下。地不平,到处疙疙瘩瘩。她们的屁股都很肥,也很嫩,要是直接坐在地上,一会儿就会硌出一屁股麻坑。一坐下来,她们就开始纳鞋底,或纳鞋帮。除了睡觉,只要两只眼睛一掰开,她们的两只手就不闲着。她们都知道,庄稼人的日子在床上,在锅里,也在针尖上。针尖扎不到,家里人就没鞋穿,没衣服穿。每逢开会,都是妇女们做针线活的好机会。参加会议可以记工分,连那些常年患病、不怎么下地干活的妇女也来了,来挣开会的工分。男人们来了,他们来了先找墙根。队部前面的墙根蹲满了,多数男人只好坐在地上。他们的屁股都有些尖,不像妇女们的屁股那么肥。硌了就硌了,硌满麻坑也没关系。他们从不觉得拉屎放屁的屁股有多么娇贵。他们都对这天的会议议题抱有浓厚的兴趣,期待老家伙杜鹏海的斗私批修早点开始。男人的粪筐是男人延长了的手臂,没有一个男人不拾粪。而凡是往生产队里交粪的男人,极少有不掺假的,掺多掺少而已。他们掺了假,没有遭到检查,更没有让他们斗私批修,这让他们心中暗喜。杜鹏海造的假粪被队里的干部检查出来了,这同样让他们心中暗喜。一喜他们就跟革命形势联系起来,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好,真是这样呢!地主富农的子女们来了,如黄金种、赵自民、杨纪英、王金灵等。赵自良不能来了,他的脚拖不动水车。黄银种也没有来,他还不是人民公社社员,没有资格参加社员大会。银种到地里拾粪去了。别人开会,没人跟他争粪源,他今天拾到的粪应多一些。黄鹤图、杜建勋、宋玉真、赵自良的娘,还有老地主分子、杜建勋的爹杜鹏翔也来了。杜鹏翔坐在人群外围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嘴唇和腮帮子都塌了下去。他的眼珠子还存在着,只是陷得更深了一些。杜鹏海用黄胶泥造大粪的事他也听说了,觉得这事有些可笑。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造假的事多了去了。把几棵棉花的花朵子别在一棵棉花上,说一棵棉花就开了几十朵花。把几棵红薯结的红薯都连在一棵红薯秧子上,说一棵红薯就结了上百斤的红薯。那些造假虽说有些离谱,但棉花和红薯还是真的。杜鹏海把黄胶泥搓成条子当大粪,是彻头彻尾的造假,一点谱都不靠。在杜鹏翔的印象里,以前的杜鹏海不是这样,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农民。杜鹏海家的地不太多,他种地种得很精心,往地里上的都是真粪,从来不干人哄地皮的事。不为这,不为那,都是因为土地不是自家的了,打的粮食大部分都交了公粮,杜鹏海这才造了假粪。不管到哪一朝,哪一代,人都是对自家的孩子亲,有了好吃的东西,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给孩子吃。土地也是这样的道理,土地是自家的,当农民的才会好好伺候它。土地不是自家的了,就去他妈的蛋吧!杜鹏翔不知道什么叫斗私批修,按他的理解,斗私批修就是斗人,就是一个人站着,别的人都坐着,好多人斗一个人。斗着斗着,就有人喊口号。再斗着斗着,就有人站起来动武,对被斗的人拳打脚踢。杜鹏翔记不清自己被斗过多少次了,已积累起丰富的挨斗经验。别人且不说,杜鹏翔记得,杜鹏海每次斗他都很积极,下手也重。土地改革那会儿,有一回,杜鹏海拿手掌当刀,嘴里说着喀嚓,一下子劈在他后脖梗上。他的头倒没有被劈下来,但他的头一沉,眼一黑,重重地栽到了地上,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他今天大概不会挨斗了,挨斗的人换成了杜鹏海。这是怎么了,难道世事翻过来了,过去斗人的人现在也要挨斗了?人们老是说地主阶级心不死,地主分子要翻天,他没有翻天,倒是贫下中农在窝里斗起来了,他们自己要翻自己的天。杜鹏翔觉得这有点儿好,有点儿不错,他要把这个热闹看一看。

  参加会议的社员们基本到齐了,杜鹏海还没有在会场出现。这次会议是为杜鹏海组织的,杜鹏海不来,会议就无法开。好比一台大戏总要有一个主角,主角一般来说都是大戏的台柱子,主角不来,就开不了台。庄里不少人都听说了,杜鹏海不愿斗私批修,不愿丢脸,他捆起被子要去要饭。他不会真的去要饭吧?不会已经离开了杜老庄吧?人们的眼睛在会场里找来找去,会场里找不到杜鹏海,不少人扭着头,朝杜鹏海住的那条村街看。只要杜鹏海一出来,人们马上就会看到他。一只公鸡走出来了,公鸡的头昂得高高的,每走一步,头顶上的红冠子就颤动一下。一群麻雀落下来了,头一点一点地在地上乱啄。杜建春家的黄狗也出场了,它一出场,就拿出自己的标致性动作,撩起一条后腿往墙根滋了一泡尿。滋完了尿,它跑到麻雀群里去了,大概要瞅瞅麻雀们啄的是什么。它一过去,麻雀们就哄地飞起来了。麻雀们仿佛在说:狗东西,我们什么都没吃!黄狗既然是杜建春家的狗,也应该是杜鹏海家的狗。狗习惯为主人跑龙套,跑龙套的出来了,离杜鹏海出场大约不会远了。然而,杜鹏海还没出来。黄狗走到杜建春旁边,在杜建春对面卧下了。杜建春吸着自卷的“大炮”,表情似有些轻松。但人们看出来了,杜建春的轻松是装出来的,他的轻松只是表皮,表皮下面的肉是僵硬的。老爹要在乡亲们面前丢丑,当儿子的恐怕怎么都轻松不下来。

  两个基干民兵从会计室里抬出一张三斗桌,并搬出一条凳子,放在会场中央。开会总要有一个主席台,这张桌子就是主席台。在社员们看来,这张桌子更像一个戏台。阳光从有些偏西的天上照下来,把“戏台”照得亮亮的,光线是足够了。“演员”杜鹏海怎么还不露面呢?观众们都有些等不及了。

  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黄金种在会场里坐得不是太靠前,也不是太靠后,在中间偏后一点。前面的位置坐的都是贫下中农的积极分子,他没有资格到前面去。而在最后面坐的都是黄鹤图一类的黑五类分子,他绝不能与他们为伍。一个人不管到哪里,都要找准自己的位置,找不准位置就要犯错误,就要吃亏。也许一些贫下中农的子女不在意自己的位置,没有位置意识。可黄金种对自己的位置是在意的,确认自己的位置几乎达到一种精确的程度。不少人扭着头往杜鹏海所住的那条村街看,金种不看。他不能表现出有任何着急的意思,不能让人家说他幸灾乐祸。他旁边坐的是王全灵,王全灵正在纳鞋底子。他就近看了王全灵一眼。他看得不是很明显,没有扭脸,只从眼角那里溜了一下。王全灵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想看看王全灵表现如何,是不是像他一样沉得住气。这一看不当紧,金种有了意外收获,或者说王全灵把金种给惹了,新的篇章从此掀开。你道怎的,在金种看王全灵的同时,王全灵也在看他。王全灵看他的方式与他是一样的,也是从眼角那里往这边溜。大概王全灵和金种的动机是一样的,想观察一下和自己有着同样身份的人在这种场合如何把握自己。当两人发现在互相观察时,有些受惊似的,赶紧把目光躲开了。会场里那么多人,大家的注意力都注意在杜鹏海即将出场的方向,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短暂的一溜。目光无形,无色,无味,目光走到哪里,别人也不大容易发现。可是,在金种看来,王全灵的目光是有形的,有色的,有味的,他一下子吃到心里去了。

  人群中一阵躁动,杜鹏海终于出现了。杜鹏海不愧是今天的主角,一出场就显得有些隆重。杜鹏海嘴上叼着不是自卷的烟,是机器造的白生生的烟卷。杜鹏海穿了一件新夹袄,夹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一直扣到脖子那里。杜鹏海斜挎着毛主席语录袋,袋子里是瘪的。他提前把红宝书取出来了,左手端着红宝书下沿,将红宝书贴在胸口。庄里人都知道,杜鹏海连一个瞎字皮都不识,他拿红宝书是做样子的,带有表演的性质。前不久庄里来了一个耍猴儿的,猴子所表演的其中一个节目就是挎毛主席语录袋。猴子自己打开木箱,取出毛主席语录袋,很利索地挎在脖子里。把语录袋挎好,它就立着身子,伸着毛茸茸的手,瞪着小眼睛,转着圈儿地向观众要钱,要吃的。好像它一挎上毛主席语录袋就有了多大功劳似的。也许人们想起了那只猴子,有人笑了,好多人都笑了,会场里顿时有些笑场。在大家都笑的时候,金种也笑了。金种要看看王全灵笑不笑。他看见了,王全灵也在笑。王全灵的笑是微笑,笑意从嘴角和眉梢荡漾开去,好看极了。王全灵定是感觉到和瞥到了金种在看她,就不再笑了。她的笑收得真快,如流星划过天空,倏地就不见了。她的笑消失得真干净,一点痕迹都不留。王全灵低下眉,把针扎在鞋底子上,用中指戴的顶针从下面一顶,把针顶得从另一面长出来。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针使劲一拔,针鼻子就把线带了过来。因纳底子要纳半天,王全灵往针鼻子里纫的线比较长,恐怕有五六尺。王全灵拉线拉得不快,要是拉得太快,线绳子和鞋底子摩擦就会哧哧响。那些贫下中农的媳妇和闺女,纳鞋底子时总是把线绳子拉得哧哧响,仿佛响声是一种音乐。王全灵纳鞋底子时愿意悄悄的,不愿意发出响声。

  杜鹏海闭着嘴巴,沉着脸,一点儿都不笑。他的表情是阶级斗争的表情。他没有在人群外围停下来,一直往会场中央走。他所过之处,坐在地上的人们不由得往一侧歪着身子,像是为他让开一条路。走到会场中央的桌子后面,他在凳子上坐下了。干部们都没坐,他先坐下了。看他的派头,不像是让他斗私批修,倒像是请他做报告,或进行忆苦思甜。会场里又是一阵私语。会议正式开始之前,照例由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杜建良让全体社员起立,面朝北方,他带领大家办三件事。办完三件事后,会议由生产队长杜建明主持。以前这样的大会都是由杜建春主持。要突出政治,要政治挂帅,政治队长主持会议是当然的。今天换成杜建明主持会议,大概是杜建春要避一下亲。杜建明把杜鹏海用黄胶泥造假粪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宣布:“现在由杜鹏海进行斗私批修!”

  好比锣鼓家伙打过,好戏就要开台了。男社员不吸烟了,女社员不说话了,手中的针线活也停了下来,一齐看着杜鹏海的嘴,看他如何开口。杜鹏海把毛主席语录翻开了,短粗的、有些变形的指头煞有介事地把语录本翻来翻去,像是在寻找能够活学活用的语录。他的手指有些抖,暴露出他内心的紧张。他翻到中间停住了,像是找到了比较合适的语录。他咳了咳喉咙,念道:“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这显然不是毛主席语录,会场里又是一片笑声。杜鹏海说:“笑啥,谁敢说我念得不对!”没人说他念得不对。他继续“念”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他把语录本合上了,下面该斗私批修了吧?没有。按照儿子杜建春事先给他做好的设计,他的目光在会场里扫视着。扫到了人群外围的杜鹏翔,他的目光便在杜鹏翔身上锁定下来。如同老雕发现了兔子,杜鹏海的目光霎时变得锐利起来。杜鹏海把桌子一拍,站起来指着杜鹏翔说:“杜鹏翔,你怎么来了?我们贫下中农开会,你算老几!你给我滚出去!”人们扭过身子,看着杜鹏翔。好像会议突然改变了方向,焦点人物由杜鹏海变成了杜鹏翔。杜鹏翔怎么办呢?要是在土地改革的时候,背着枪的杜鹏海这么一吼,他早就胆颤心惊地滚出去了。可现在杜鹏海不背枪了,不是干部了,他还听不听杜鹏海的喝令呢?来开会是记工分的,他要是走了,下午的工分就没有了。他坐着没动,看着杜建春和杜建明,等他们的示下。杜建春不说话,看着事态往预定的方向发展。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是全中国的舵手,他是杜老庄生产队的舵手。杜老庄这只船往哪里走,舵把子在他手里掌握着。形势急转直下,是生产队长杜建明没有料到的。搞生产,杜建明没说的,摇耧撒种,犁地耙地,扬场垛垛,打绠脱坯,他是全把式,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搞起政治来,他的经验就欠缺一些。见杜鹏翔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一时吃不准让杜鹏翔走好,还是留在会场里好。

  杜鹏海喊起了口号:“打倒地主分子杜鹏翔!杜鹏翔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每次开批斗会,喊口号是少不了的。批斗一会儿,就要喊一阵口号。喊口号可以渲染气氛,烘托主题。可以灭阶级敌人的威风,长贫下中农的志气。还可以把会议掀起高潮。有人举着胳膊,响应了杜鹏海喊出的口号。但他们很快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不是让杜鹏海斗私批修嘛,他怎么斗开杜鹏翔了。所以他们只把胳膊举了一下,口号也只喊了半截儿,就停止了。

  这时金种又悄悄把王全灵溜了一眼,见王全灵把线绳子缠在了鞋底子上,不纳了。王全灵的脸色有些寒。

  杜鹏海继续把矛头对准杜鹏翔,问杜鹏翔到底滚不滚,要是不滚,他就把杜鹏翔拉过来进行批斗。说着,他气冲冲地向杜鹏翔走去。没有一个干部替杜鹏翔说话,杜鹏翔一看情况不妙,若再拖延下去,等杜鹏海把他捉住就晚了,说不定杜鹏海发扬当年的精神,还会把手掌当刀劈他的脖梗子。他两手扶地,赶紧站起来走了。

  杜鹏海仍然没有斗私批修,他指出,会场上还有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和右派分子,他们都得滚出去。杜建岭有些看不过,他说:“今天主要是让你斗私批修,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杜鹏海说:“我当然要管。我的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让阶级敌人参加这个会议,就成了敌我矛盾。我看你们的阶级立场有问题,我要到大队反映你们的问题。”说罢,他把语录本装进语录袋里,向会场外面走去。戏还没有正式开场,不能就这样结束吧!杜建岭对杜鹏海说:“你不能走,你用黄胶泥搓成假屎橛子的事还没说呢!”会场里响起一片嗡嗡声。听不清嗡嗡的是什么,但里面的不满情绪是显而易见的。

  这时,杜建春站出来说话了。他的情绪何止是不满,简直有些气愤,他说:“让他去反映吧!别说到大队反映,就是到公社革委会反映,我们也不怕。我们的阶级立场绝对没问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