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金种跟银种把睡觉的叔叔扰醒了,还是叔叔压根儿就没睡着,反正叔叔是醒着的。叔叔喊银种:“过来,到这头儿给我挠挠痒痒。”银种和金种睡在一头,大概银种已经睡着了,没有去叔叔那头。叔叔用脚蹬银种,把银种蹬醒了。银种不敢违抗叔叔的意志,只好到叔叔那头,给叔叔挠痒痒,人一上点岁数,身上痒痒就多,不是脊梁痒,就是耳朵眼儿痒。天一凉他们就不洗澡了,身上新灰压旧灰,老皮摞新皮,加上成群结队的虱子在身上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哪有不痒的道理!所谓虱多不痒,那是骗人的,是自我解嘲的说法。痒了怎么办?他们没有痒痒挠,胳膊又硬得弯不上去,够不到脊梁板上头,只能让别人帮着挠一挠。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冬天或初春,有老头蹲在墙根晒太阳,见有小孩子走过,老头就让小孩子给他挠痒痒。老头把棉袄的扣子解开,把后衣襟子掀起来,掀得像张开的翅膀一样,让小孩子把手伸到“翅膀”下面挠。老头被挠得斜着眼,歪着嘴,仅剩的一颗门牙打着颤,脸上的褶子东挤一堆,西挤一堆,舒服得面目有些狰狞。老头嫌舒服得还不够,说:“好,好!使劲儿,使劲儿!再往上边一点,对,对,就是那儿!”老头乐,小孩子也乐。那些小孩子当中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他们的旧牙掉了,新牙还没有扎齐,是些小豁牙子。他们一乐,豁牙子就露了出来。叔叔还不老,胳膊还很灵活,不管哪儿发痒,他的手都能挠到,干吗让别人给他挠痒痒呢?
银种给叔叔挠痒痒时,金种还没睡着,他听见叔叔说:“好,好,不错!别着急,慢点儿,多挠会儿!”好像痒痒是一种活物,银种把叔叔背上的痒痒挠下来,痒痒钻进金种被窝里去了,金种觉得自己脊梁沟上头也有些痒痒。金种不会让银种帮他挠,他是一个护痒的人,别人动他哪块儿,他哪块儿就痒。不让别人挠还好些,要别人帮着挠,只会给他添痒,把痒越挠越多。不让别人挠,他自己也不挠,把痒痒忍住了。给叔叔挠完了痒痒,叔叔仍不让银种走,他让银种侧过身去,把后背交给他,他也要给银种挠一挠。互相挠痒痒,他俩合作得不错。叔叔给银种挠得很慢,很有耐心,大概要给银种做出一个榜样。叔叔还没挠完,金种就睡着了。
睡梦当中,金种似乎听见银种哼哼唧唧在哭,一边哭还一边骂人,骂的是叔叔的妈。金种的脑子还朦胧着,以为银种又尿了床,叔叔又揍了银种。不知叔叔在银种耳边小声威胁了一句什么,同时把银种的嘴一捂,往银种嘴里塞了一样东西。金种怎么判断出叔叔往银种嘴里塞了东西呢?因为他听见银种的牙齿格地响了一下,格格又响了两下。响了几下之后,银种就不哭了,也不骂人了,他的嘴仿佛被堵上了。叔叔往银种嘴里塞的像是冰糖,只有冰糖的小块子碰到人的牙齿才会发出这样清脆的响声。金种一下子清醒过来,鼻翼一张开就闻到了冰糖的甜气。好哇,黄鹤图,他一定在赶会时买了冰糖,趁他睡着了,在和银种偷偷地吃。黄鹤图手里的钱都是家里的,买了冰糖应该拿出来全家人一块儿吃,现在却独独地把他外出来,实在可气。金种正要喝令黄鹤图把冰糖拿出来,分给他一些,接下来发生的动静惊得他未能喝出来。当他意识到动静意味着什么时,他被震住了,真的很震惊。动静不大,但动静里有一种节奏。节奏并不快,有些缓慢。正是这种节奏通过木床传达给金种,让金种知道他们家的床上出事了,出大事了,有人正在床上犯罪,所犯的罪行叫鸡奸。鸡奸者是地主分子黄鹤图,被鸡奸的对象是黄银种。以前金种并不知道鸡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名词还是动词?不知鸡和奸字怎么会联系起来。后来他赶集时看到公社大门口墙上贴的一些布告,才把鸡奸的意思弄明白了。那时每到过节之前,就有大幅的布告贴出来,宣告又有一批阶级敌人被枪毙,一批阶级敌人被判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被枪毙者的名字后面打了红勾,不枪毙的不打红勾。不管你犯罪前是什么成分,一旦犯了罪,性质就变了,就成了阶级敌人,和人民的矛盾就是敌我矛盾。人民高兴之日,就是阶级敌人灭亡之时。所以一般都是赶在节日之前对阶级敌人进行处理。布告对阶级敌人的犯罪过程描述得比较具体,往往还使用了一些细节。金种通过布告得知,所谓鸡奸,特指两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是一个男人的鸡巴弄另一个男人的屁股。在当时来说,鸡奸不但是犯罪,而且罪名还不轻,与奸污妇女同等治罪。黄鹤图真是着急了,他找不到女人发泄自己的欲火,就把银种当成了女人,对银种下了家伙。黄鹤图是有预谋的,他让银种给他挠痒痒和他给银种挠痒痒是假,是一个麻醉性的过渡,奸污银种才是真。他估计到银种不是很乐意,就事先准备好了冰糖。银种表现出不乐意时,他就用冰糖堵银种的口。银种大概慑于黄鹤图的淫威,又被甜东西占了舌头,没有再哭,再骂人。作为地主分子黄鹤图,其死不悔改的反动本质再次暴露出来,越暴露越彻底。黄鹤图简直就是电影《白毛女》中的黄世仁,而银种像是喜儿,黄鹤图就这样把银种给强奸了。黄世仁强奸喜儿是在旧社会,黄鹤图强奸银种却是在新社会,这表明黄鹤图比黄世仁还反动,还色胆包天。这样的罪行黄鹤图都敢犯,看来黄鹤图是不想活了!
金种比不上少先队员刘文学,英雄的刘文学发现地主分子偷摘生产队里的辣椒时,勇敢地和地主分子进行斗争,保卫了集体的辣椒。金种的斗争性不是很强,他没有站出来同黄鹤图进行斗争,没有中止地主分子的犯罪行为。金种紧张了,仿佛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处于紧张状态。他的腿是伸着的,想把腿蜷回来,都不敢蜷。直到黄鹤图犯罪结束,金种一点像样的作为都没有。
银种光着屁股从床上起来了,要到门后的粪箕子那里去拉稀。金种听见了银种屁眼子里发出的稀奇古怪的声音。他毕竟比银种大几岁,知道黄鹤图往银种的屁股里射了精。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黄鹤图!他也睡在这张床上,他还没有完全睡着,黄鹤图就敢做这样的事,显然是无视他的存在,没把他当成革命的力量。他要是不指出黄鹤图所犯的罪行,只能助长黄鹤图的邪气,这样的罪行他还会继续犯下去。同时,黄鹤图会认为他软弱可欺,欺负了银种,说不定还会欺负他。金种想起河西河东往他下身塞生红薯的事。那次被粗暴地塞了红薯,他的屁股眼子疼了好几天。以致这会儿想起来,似乎还有些隐隐作痛。他必须向黄鹤图提出警告,同地主分子进行斗争。
“黄鹤图!”金种喊。黄鹤图不答应,像是已经睡着了。“黄鹤图,你不要装睡,你犯罪了!”说着用脚隔着被子蹬了黄鹤图一脚。黄鹤图装睡装不过去了,说:“你说什么梦话,什么犯罪?”金种说:“告诉你,我根本就没睡着。你犯的什么罪,你自己最清楚。明天赶快到公社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不要等着别人来揭发你!”黄鹤图不说话了。要是金种真的揭发他,这事经不住上边的人来调查,一调查就会被证实。就算他咬着牙不承认,但他不能保证银种不说实话。银种是个稀屎包,人家一吓唬,他什么话都藏不住。那样的话,他丢人事小,蹲监狱恐怕少不了。停了一会儿,黄鹤图说:“咱家也没个女人,就说咋办呢!要不然咱俩玩儿吧。”真让金种猜准了,黄鹤图欺负了银种,还要欺负他,阶级敌人太猖狂了!金种说:“黄鹤图,你罪恶滔天,罪该万死,我和你势不两立,坚决和你斗争到底!”黄鹤图又说的话是金种没有料到的,没料到黄鹤图会堕落无耻到这种地步。黄鹤图说:“不是,你误会了,不是我弄你,是让你弄我,你随便弄,行了吧!”黄鹤图说着,把被子撩开,并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邀请金种到他那头去。黄鹤图又说:“都是男人,我知道你也很着急。来吧,我替你救救急。”恶心,恶心,恶心!黄鹤图把自己当女人了,企图用他的身体拉拢腐蚀金种,金种绝不会上他的圈套。金种说:“住口,我决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到公社坦白你的罪行,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制裁!”
黄鹤图打起了呼噜。打了几下又不打了,说:“人家制裁我,你也跑不了,你犯的是包庇罪。你说了,我干那事的时候,你一直没睡着。你既然没睡着,为啥不制止我!你不制止我,就是包庇我。包庇别人,也是犯罪,也得判徒刑。你好好想想吧。”金种说:“我没什么好想的,明天天一明,你不去自首,我就要揭发你。”黄鹤图说:“那也好,我去蹲监狱,我的大侄子还可以跟我就个伴儿。”
李西楼的会说是三天,可杜老庄生产队只放了一天假,第二天就不许赶会了。第二天早上铃声一响,黄鹤图和金种就上工去了。黄鹤图去掏大粪,金种去挖塘泥。黄鹤图没有到公社去自首,金种也没有到干部面前揭发黄鹤图。早上做饭时,黄鹤图用黄豆到豆腐坊换了一块豆腐,熬了半锅白菜豆腐汤。平日里,他们家早上都不做菜,今天改善生活了。盛菜时,黄鹤图自己不先盛,也不许银种先盛,说:“让你哥先盛,你哥干的活儿重。”勺子有把柄,人也有把柄。金种明白,他抓到了黄鹤图的把柄,黄鹤图就心虚了,老实了,把盛菜的优先权交给了他。金种不客气,抄起勺把子,为自己捞了一碗豆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