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正吃晚饭,庄里就有人喊:“看电影去喽!”《地道战》金种看过好几遍了,不看开头就知道了结尾,不想再看了。可是,不去看电影,待在家里干什么呢!银种已经走了,看样子叔叔不打算去了。叔叔不去,他就去。叔叔在家,他就不想在家,他跟叔叔无话可说。杜老庄有一个在公社中学上学的女中学生,有一回,金种隔着一条苇子坑和长到岸上的苇子,听见女中学生在唱一支歌:太阳一出照四方,毛泽东思想闪金光……在金种听来,这支歌好听极了,而且好像在哪里听过。后来金种想起来了,这支歌就是电影《地道战》里的插曲。在此之前,金种把电影里的歌曲看得很神秘,以为只有在电影上才能唱,下了电影就唱不成。好比电影是带电的,只有通上电才能唱。而人身上不带电,怎么能唱电影里的歌曲呢!女中学生的歌唱让他惊奇之余,还使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电影上的歌曲人也是可以唱的。他要是会唱这支歌,该有多好呢,恐怕比添一身新衣服都强得多。在适当时机,把这支歌轻轻一唱,那些闺女至少得多看他两眼。他不敢提出让那个女中学生教他唱歌,那是不可能的。别说教他唱了,他要是让人家再唱一遍,都有可能把人家吓住。他只能趁放这个电影的时候,把插曲再听一遍,听的时候默默学一下试试。
宋玉真刷着锅,问丈夫杜建勋说:“你不去看电影吗?听说这个电影好看着呢!”杜建勋没说去不去看,却反问宋玉真:“我去看电影,你在家里干什么?”宋玉真说:“啥也不干,在家里看孩子。”杜建勋说:“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是两三岁的小孩子呢!”杜建勋才不走呢,才不给你宋玉真腾地方呢。他敢保证,他前脚去看电影,庄里那些干部后脚就会到他们家里来,至少来一个,说不定还会来两个。宋玉真说:“成天价在家里待着,也不嫌闷得慌。”杜建勋说:“我不闷,没啥可闷的。我老婆对我这么好,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我心里好受着呢!”宋玉真知道杜建勋说的是反话,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了一下。她对杜建勋的阴阳怪气已经习惯了,顺着杜建勋的反话说:“知道我跟你一心一意就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不跟你一心一意,我有什么办法!”什么鸡呀狗的,杜建勋不爱听这个,好歹他还是一个人。杜建勋说:“谁说你没办法,我看你的办法多得很呢!杜老庄那么多女人,恐怕谁都比不上你的办法多。”什么办法多,杜建勋分明是指庄里跟她相好的男人多。宋玉真又笑了一下,也拿办法说事儿,她说:“还不是因为你在庄里人缘好,比起你的好人缘来,我的什么办法都不算办法。”这话有点不客气,或者说有点刻薄,等于把皮球给杜建勋踢了回去,正好打在杜建勋的门面上。言外之意是说杜建勋是个面瓜,是个肉头,是个看见干部就趴着不动的缩头乌龟。男人是女人的骨头,男人撑不起骨头架子,你让女人怎么办!杜建勋说:“你少讽刺我!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去看电影嘛,我就是不去,你还能把我捆去不成!”宋玉真说:“不去拉倒,你不去我去!”这喜欢叉拉腿的娘儿们,原来编了一个圈套让老子钻。她让老子看电影是假,自己往外跑才是真。在家里管不住她,到了外面,等于放了羊,更没法管她。杜建勋说:“别开玩笑了,外面天那么黑,小鬼把你拉到坟地里怎么办!”宋玉真说:“就这一会儿黑,再等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杜建勋说:“月亮出来也不行,月亮地里也有鬼。反正我不放心,我怕鬼把你拉走。我就这一个好老婆,鬼要是把我的老婆拉走,我怎么过!”宋玉真说:“小鬼儿都是喜欢年轻漂亮的,你老婆已经老了,小鬼儿不稀罕。”杜建勋说:“你说我老婆老了,我看我老婆一点儿都不老,稀罕她的小鬼儿多着呢!”宋玉真披上一件夹袄,准备出门。杜建勋问:“真去呀?”宋玉真说:“当然真去。我去会会你说的小鬼儿。我要是后半夜还不回来,就是被小鬼儿拉走了,你也不用找我。”杜建勋说:“你别吓唬我!去看电影可以,你得带上小军。”小军是他们的儿子。宋玉真说:“带他干什么,他去了也不好好看,光睡觉。”杜建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孩子睡着了,对你来说不是正好嘛!”这话有些露骨,宋玉真生气了,说:“姓杜的,你还会不会说一句人话!”宋玉真一生气,杜建勋马上服软,说:“好好好,我不管你,你到天边我都不管你,行了吧!”问小军:“愿意跟你娘一块看电影吗?”小军说愿意。杜建勋说:“愿意就跟你娘一块去吧。听你娘的话,别睡觉,别惹你娘生气,记住了吗?”小军说记住了。
跟宋玉真结伴去看电影的有好几个闺女,她们来到放电影的场地,电影已经开始放了,日本鬼子已经打进了高老庄。银幕正面坐得人山人海,她们只能到银幕背面去看。被杜建勋猜到了,宋玉真无心看电影,她是来赴杜建国的约会。她仰着脸,装的是看电影的样子,脑子里跳动的是杜建国的影子。放电影要挂银幕,挂银幕要栽木杆,杜建国约她在左边那根木杆下面碰面。她得掩一下那些闺女和小军的耳目,不能马上就走,多多少少得忍一会儿,再去找杜建国。在杜老庄,跟宋玉真有过那种事体的男人有好几个,杜建春、杜建明、杜建岭、杜建斌,还有杜建国。这些男人,家里都是好成分,大小都是个干部。宋玉真婆家是地主成分,娘家也是地主成分,对哪个干部她都不敢得罪。要说宋玉真是被迫的,委身于哪一个都是出于无奈,也不完全是。至少她与杜建国的相好就是心甘情愿。杜建国是队里的会计,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杜建国算账时,眼睛只看着账本,根本不用看算盘,算盘珠子从来不会拨错,好像他的十个手指头上都长了眼睛一样。杜建国打算盘很脆,很好听,油红的算盘珠子响得铮铮的,仿佛是音乐之声。杜建国的双手都能打算盘,算账之外还能打出许多花样来,像九九归一,凤凰单展翅,凤凰双展翅等,把人看得只有傻眼的份儿。除了会打算盘,杜建国还会拉弦子。他拉的弦子是一把曲胡。在雨天或是雪天,他在会计室里打算盘打累了,就取下挂在墙上的胡琴拉一拉。曲胡是给曲剧伴奏用的,最适合拉哭调。曲剧有一种曲牌叫哭洋,杜建国拉的最多的就是哭洋。庄里的人一听见他拉哭洋,心肠不知不觉就有些软。庄里人谁都承认,杜建国是一个有才艺的人。这样的人在乡下不是很多,他在庄子里显得有点拔萃。可是,杜建国这样才艺双全,又掌握着队里财务大权,却一点都不傲人。别的例子就不举了,就说他对杜建勋吧,碰面都是先叫“建勋哥”。杜建勋也会打算盘,有时他会到会计室里跟杜建国切磋技艺。杜建国对杜建勋从来都不嫌弃,没说因为杜建勋家的成分高,就不许他进会计室。不管杜建勋什么时候去,杜建国都会抽出时间跟杜建勋切磋一会儿。杜建勋有些感动,多次回家对宋玉真说:“人家建国可是个平和人,啥时候看见我,都是先叫哥。叫我说,杜老庄这么多人,要讲有水平,要讲看得远,我看谁都比不上建国。”杜建勋每次跟宋玉真说到杜建国,宋玉真都只是笑笑,不接腔,不对杜建国作出任何评价。宋玉真是真心喜欢杜建国,走过会计室门前听见杜建国在屋里打算盘,她心里跳得比算盘珠子跳得都快。不过她一般不轻易到会计室里去,跟杜建国好得格外隐蔽。要真正对一个人好,就得小心翼翼,互相尊重,只两个人知道就行了。哪像杜建斌那样的人,还没怎么着呢,宣扬得满世界都是,好像独占了花魁一样。这样也好,有杜建斌那样脸皮厚的人在前面挡着,就把她和杜建国的好掩盖起来了。庄里人都不知道她和杜建国好,连嗅觉灵敏的杜建勋都没有察觉。不然的话杜建勋就不会在她面前口口声声夸杜建国有水平了。杜建国当然有水平,偷了你的老婆,你还夸人家有水平,这才叫水平高。借句《地道战》里面的话说,高,高,实在是高!杜建国够意思,每季在工分的合计上,在粮食分配上,在年终的决算上,从不让宋玉真吃亏。有时杜建国并不让宋玉真知道,就悄悄给宋玉真多算一点儿工分。别看他们家的成分是地主,有那么多干部跟她有关系,又有当会计的杜建国暗中相助,一般贫下中农家得不到的实惠,他们家都能得到。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她宋玉真长得好看一些,穿着打扮上也讲究一些。三皇五帝到如今,哪朝哪代的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呢,他们白天骂漂亮女人是祸害,晚上睡觉时还得弄个漂亮女人搂在怀里。不管到啥时候,不管把人分阶级分得再细,不管革命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作为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一些,可人一些,总归不吃亏。认准了这一点,宋玉真对自己的形象格外注意些。她每天都要早早起来梳头,梳好在脑后盘起来,盘成一个纂,盘得有形有状,再用丝线网子网上。她的头发不是全部罩在网子里,总要分出一缕,或垂在鬓角,或抿在耳后。别小看了这一缕弯弯的头发,有这缕头发晃来晃去,把全盘头发都带活了,可谓头发一缕,尽得风流。宋玉真绞脸的技术高,过一段时间,她就自己对着镜子把脸绞一绞。绞完了薄薄地搽一点粉。她的脸本来就白,粉又抹得淡,别人看不出来她搽了粉。但只要和她走近,就会有一股暗暗的粉香迎面扑来,让人不想闻都不行。要是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宋玉真的行为,那就不得了,拉拢,腐蚀,美人计,糖衣裹着的炮弹,化装成美女的毒蛇,等等,这些词都用得上。轻则会在她脖子里吊上一只破鞋,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批斗她。重则打了她,吊了她,还得打着锣让她游街。好在阶级斗争的眼光都归干部们掌握着,他们看待宋玉真时没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用的是男人的眼光。掌权的人用男人的眼光看女人,女人就好受多了。
又把挖地道的电影看了一会儿,宋玉真对那几个闺女和小军说,她去解个手,一会儿就回来。宋玉真来到杜建国和她约定的那根电影杆子那里,并没有看见杜建国在电影杆子下面等她。她正要到附近找一找,杜建国过来了,把她的膀子碰了一下。原来杜建国在旁边的黑影里蹲着,见宋玉真到了电影杆子下面,他才站起来走过去,装作走路不小心把宋玉真碰到了。碰完了,他并不停下来,一直向外面走去。宋玉真会意,跟着杜建国出了电影场子。走到没人的地方,杜建国才停下来,把宋玉真的手拉住了。宋玉真一转身拦在杜建国前头,把杜建国抱住了,仰着脸,让杜建国先亲她一下。杜建国亲过她,她叹了一口气说:“你装得真像,像个大干部一样,走碰面连多看我一眼都不多看,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理我了呢!”杜建国说:“哪能呢!咱们要想好得长久,表面上就得疏远一些。其实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想你。”宋玉真说:“真的?咱们去哪儿?想死我了!”杜建国说,他事先看好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两个麦秸垛,一个大麦秸垛,一个小麦秸垛,中间有一个夹道。他们从一块麦地里岔过去,摸黑来到麦秸垛跟前,杜建国把宋玉真拉了一下,站住了。杜建国小声说:“我先试试夹道里有没有人。”农村人没有多少幽会的机会,出来看电影是难得的机会。他们到这里幽会,别人也有可能到这里幽会。若有人捷足先登,他们再过去就不好了。杜建国弯腰抓了一把土,向两个麦秸垛之间撒去。呼啦一声,没惊起什么动静,他们才走过去。宋玉真说:“你的心眼子真多。”杜建国说:“还是小心一点儿好,万一被人碰见,对你不好。”他靠在大麦秸垛上,上来就解宋玉真的裤腰带,说:“人家挖地道,咱也挖地道,我看看你的地道里到底能盛多少水!”挖地道的说法使宋玉真觉得相当快活,这就是杜建国,联想就是丰富。这件事一跟挖地道联系起来,一下子就升华了,就电影化了,艺术化了,好玩儿死了。宋玉真说:“你挖吧,我来就是让你挖的。我地道里的水多得很,小心淹死你!”她说了让杜建国挖,裤带也被杜建国解开了,两只胳膊却吊在杜建国脖子上,不松开。她想跟杜建国在一块儿待得时间长一些。男人就是这样,见着“地道”就想挖,挖完就没心劲了,就要和她分开。杜建国主张快,他说:“来,快点儿,月亮马上就出来了。”宋玉真说:“月亮出来就出来,出来我也不怕。月亮出来了正好,我还可以多看看你呢!”杜建国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宋玉真撒娇:“哎,我就是没见过你,我不知道你是谁。同志,请问你是哪庄的?到这里干啥来了?”杜建国说:“我是高老庄的,到这儿挖地道来了。”宋玉真问得好,杜建国答得妙,宋玉真差点笑出声儿来。杜建国说:“快点让我挖,等电影上的地道挖完,散了场子,咱就没法挖了。”宋玉真这才把“地道”给杜建国,让杜建国挖,说:“电影散场早着呢,你不要挖那么快,一下子一下子地挖。”杜建国答应了嗯,但一经进入“地道”,一挖起来就不是他了。好像日本鬼子在后面紧追着,他挖得慢一点,就无处藏无处躲。如同手不快拿锨,锨不快拿镐,他越挖越快,风驰电掣,连气都顾不上喘。他是气我两忘,越是顾不上喘气,气就喘得越快,越粗。宋玉真已经阻止不了杜建国,她从内部“阻止”的结果,只能给杜建国增添动力,使杜建国越挖越快。其实宋玉真也喜欢快,杜建国尽快把她挖通才好呢!
他们刚把“地道”挖好,月亮果然升起来了,照出了麦秸垛的轮廓。有山靠山,没山靠麦秸垛。这里的麦秸垛就是山。有了月光,他们返回电影场子时就不能一块儿走了,杜建国让宋玉真先走。月光照着麦地,一垅垅麦苗清清楚楚。走到麦地中央,宋玉真觉得有一个人从对面走过来,她一阵紧张,不敢看是男是女,绕了一个弯子,与来人错开走了过去。宋玉真走到麦地边,又见一个人跟着走过去的人向麦秸垛那里走去。不用说,这两个人也是一对,也是到麦秸垛那里去亲热。前客让后客,看来杜建国主张加快速度是对的。要是他们挖到半道,这两个人就过去了,那就大大影响挖“地道”的效果。杜建国站在麦秸垛一侧的黑影里,也看见了有人往麦秸垛这边走。来人扎着两条辫子,像是一个闺女。他有心把闺女再看一下,看看他是否认识。但他没有再看,赶紧从麦秸垛另一头绕过去,给人家让开了地方。这时电影里正在唱歌:太阳照得人心暖哪……革命的人民有了主张……
看完电影,宋玉真领着小军回家。快到家门口,宋玉真对小军交代了两句:“你爹要是问我看电影时出去没有,你就说没出去。”小军说:“你不是出去解手了嘛!”宋玉真说:“解手不算。记住了?”小军点头,说记住了。不出宋玉真所料,他们回到家,杜建勋果然问小军:“看电影时,你娘中间出去了吗?”小军说:“俺娘没出去。解手不算。”杜建勋一听小军说解手不算,就知道是宋玉真教给小军的话,什么都明白了。只要宋玉真中间出去,肯定是找野男人去了。什么他妈的解手,还不是解开裤腰带,把解手的地方让人家弄。杜建勋说:“宋玉真,你真卑鄙,真无耻!”宋玉真说:“咋啦,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连解个手都不让人解了。”宋玉真脱巴脱巴睡了。
宋玉真睡着了,杜建勋睡不着,一颗心翻来覆去受着煎熬。退回二十年,谁敢动他老婆一指头呢!都是因为他们家划成了地主成分,人家才敢争着动他老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杜建勋越想越悲,抽抽泣泣哭了起来。他把宋玉真哭醒了,宋玉真装作没醒,并不劝他。他只好喊宋玉真,说:“玉真,玉真,你的心就这么狠吗!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我连死的心都有。”宋玉真说:“我说我只去解了个手,别的啥事都没做,你不信,我有啥办法。蛤蟆尿在黄瓜上,黄瓜才会发苦。你心里苦,是你自找的,你是自作自受!”宋玉真心说:“又想让干部对你有所照顾,又不想让干部动你老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