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人们陆陆续续往会上赶。麦苗都出齐了,嫩洋洋的,重新给大地披上了绿装。每一棵麦苗的叶尖上都顶着一颗钻石般的露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数的“钻石”在熠熠生辉。会上有台大戏,海报两天前就贴出来了,上午演《红灯记》,下午演《沙家滨》,都是革命样板戏。演出单位是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另外,晚上还要放一场电影,电影是大家喜欢看的战斗片《地道战》。宣传队的锣鼓家伙已打了一通,人们还没来到会上,先把锣鼓声听见了。忽听战鼓催征急,待我快马紧加鞭,人们不由得就加快了步伐。有结队的年轻人发一声喊,一起向会上跑起来。赶会的人熙熙攘攘,表面看像是没什么秩序,其实是有秩序可循的。因为牛有牛市,猪有猪行,鸡有鸡行,鱼有鱼行,等等。各个行都辟有专门的地方,需要卖什么和买什么,奔那个行去就是了。比如鸡行,老公鸡,老母鸡,各色鸡子都有。特别是当年的半大笋鸡,被拴了腿,地上放了一大片,五毛钱就能买一只,两块钱就能买一串。再比如买卖编织物品的行市,竹篮筛子荆条筐,笆斗簸箕大锅盖,草墩草篓粪箕子,还有带双喜字的圈床席,可说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比较好看的是卖工艺品的行市,虎头鞋啦,虎头帽啦,用杏核雕成的花篮啦,用鱼骨串成的项链啦,若细细介绍起来,恐怕两天两夜也说不完,就不一一在这里介绍了。
黄鹤图不卖什么东西,也不准备买什么东西。他出门用铁锨挑着粪箕子,一边赶会,一边准备捎带着拾些粪。会上人多,牲口也多,拉粪不可避免,必定有人粪和牲口粪可拾。不说拾很多,如果能拾半粪箕子,赶会就赶得有成果。黄鹤图不看戏,戏里都在讲阶级斗争,他听了还不够头皮发麻的呢。会上可去的地方很多,可供挑选的余地也很大,他自有他的好去处。他每年都去那个地方。那是离牲口行不远的一个干坑,是牲口们集中交配的场所。黄鹤图来到干坑边上,见杜建岭也来了。杜建岭在干坑的半坡半躺着,身边放着粪箕子和铁锨,正在晒太阳,好像晒得很舒服。黄鹤图不想被杜建岭看见,想退回去,离杜建岭稍远一点。杜建岭是杜老庄的干部,黄鹤图不想跟干部在一起,不自在。可杜建岭已经看见他了,杜建岭喊:“八戒,过来过来!”黄鹤图只得下到坑半坡里,跟杜建岭待在一起。干坑是椭圆形的,坑底的面积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干坑周围都是缓坡,如篮球场边的看台。这里已来了不少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半躺着。来这里的是清一色的男人,有年轻人,壮年人,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们都是以赶会和拾粪的名义来观看牲口进行交配。人算什么,人多人少他们不大注意。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立在坑底的种牲口上。先说一下,他们这里不把种牲口叫种牲口,种牛不叫种牛,种马不叫种马,而是以苗子的说法代替种的说法,种牛叫苗子牛,种马叫苗子马。庄稼人说话不离庄稼,关于苗子的说法显然是从庄稼苗子那里借用来的。实际上,所谓苗子,指的就是种牲口的精子。他们不知道精子是什么,而一说苗子,人人都懂。坑底的空地上立着一头苗子牛,一匹苗子马,还有一匹苗子驴。他们都准备好了,苗子都很充沛,一旦有需要配种的母牲口牵过来,它们马上就会扬起前蹄跳过去,投入配苗子。苗子牛肩宽,身长,脖子粗,腿像立柱,头如笆斗。苗子牛脖子下方挂着一枚铜铃铛,它的脑袋轻轻一动,铃铛就丁丁作响。苗子牛的毛是红铜色,有着本地牛纯种的血统。苗子马是枣红色,在阳光下闪着深度的光泽。这匹苗子马不好描述,不好形容,它过于英俊,过于漂亮,过于魅力四射,不是现有的词汇所能比喻。当然了,苗子驴也不是等闲之辈,它是从众多公驴中挑选出来,从小就加以培养,才发育成这般出类拔萃、傲视群驴的样子。它们都是精英,是所有牲口中的特权阶层。它们的特权就是无可争辩的交配权。别的大量的雄性牲口在未及成年时就被阉割了,好比过去宫中的太监,它们早早失去了雄性的特征,同时失去了雄性支配雌性的能力。而牲口中的特权阶层恰如皇帝,或上流社会的贵族,皇帝和贵族们掌握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女性资源,性的消费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主要消费。要说差别,皇帝要批一批奏折,理一理朝政;贵族们要看看书,写一些文章,牲口中的特权阶层什么套都不用拉,什么地都不用犁,每天吃饱喝足,只用自己的生殖器往母牲口的生殖器里注射精子就行了。因此,它们拥有大批的性伴侣,同时拥有大批的子女。方圆几十里的大小牲口,几乎都是它们的儿子和孙子。要说这事情不大公平,比如说,你是牛,我是牛,大家都是牛,干吗母牛都让你弄,我们一个都弄不得。算了吧,牛比牛,气死牛,这事眼气不得,天下的事哪有多少公平可言!
一个老汉,牵着一匹相貌年轻的骒马来了,显然要为走驹的骒马搭驹。干坑周围的男人们一下子都兴奋起来,眼神都把骒马锁定了,仿佛给骒马搭驹不是那匹枣红马,而是他们。杜建岭和黄鹤图都不半躺着了,坐起身子,对有些害羞似的骒马看着。蓄势待发的苗子马抬了抬后蹄,动了动屁股,像是嗅到了骒马的气息,样子有些骚动。它大概认为,既然来者是它的同类,为同类服务,自然非它莫属。事情有些出乎苗子马的意料,老汉牵着骒马走到那只苗子驴身边去了,在与苗子驴的主人进行交涉。人们很快看出老汉的意图,老汉不让苗子马给骒马搭马驹子,而是选定了苗子驴,给骒马搭骡驹子,让驴和马进行杂交。这种现象相当普遍,因为比起马和驴来,骡子更加皮实,干活也更有力。骡子分两种,一种是马骡子,一种是驴骡子。苗子驴与骒马配,生出来的是马骡子;苗子马与母驴配,生出来的是驴骡子。这种杂交的怪异之处在于,只能造就出优于马和驴的好劳动力,一到了骡子这一辈,生殖能力就没有了,每只骡子都是单身,都是绝户头。所谓骡子的鸡巴――多余,就是这个意思。
苗子驴的主人把苗子驴从桩子上解下来了,苗子驴来到了骒马的屁股后头。苗子驴翘起了鼻翅子,拉薄了嘴唇子,在旁若无人地嗅骒马的水门。骒马没有了害羞之态,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掀开了尾巴,将薄弱环节暴露无遗。大幕已经拉开,大戏即将上演,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要出现,观众们稍稍有些紧张,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有什么样的戏比这样的戏精彩呢,有什么样的景观比这里的景观更好看呢!看这样的景观,别人无可非议。太阳要升,月亮要圆,人要生孩子,牲口也要繁衍,一切天经地义。尽管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很紧,尽管夫妻之外的男女关系被上升到极端吓人的高度,但生产总得进行吧,马走驹了总得配种吧。既然集体的马要配种,人民公社的社员看一看怎么了,人家这是关心集体,是爱社如家。能看到如此景观的机会不是很多,一年也就那么一次两次,爱社如家的社员们一般不愿错过。对年轻一些、尚未结婚的男社员来说,这样的场所或许是他们的课堂,人生的一些启蒙教育,就是从这里接受的。只不过给他们上课的不是学校的老师,是四条腿的牲口。不是言教,是身教。
英勇的苗子驴,前腿抬起来了,后腿立起来了,把两条前腿搭在了骒马的脊背上。几乎在同时,苗子驴棒槌般的性器及时打了出来。苗子驴的主人大概担心苗子驴找不准方向,他伸手抓住性器的前头,要帮一下忙,帮苗子驴领导一下。其实主人的领导纯属多余,苗子驴的性器上像安装了自动领导仪一样,它自己完全可以领导自己。苗子驴快速对准方位,连还劲都没还,就隆重地进入了状态。什么叫壮观,这一幕堪称壮观。除了壮观二字,很难用别的字对这一幕进行概括。注意一下观众的表情吧,他们都被震撼了,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也有人喝彩,喝彩的人只是少数。他们喊着好!好!好家伙!
驴是驴,人是人,按说驴的工作与杜建岭和黄鹤图没什么关系,可不知怎么搞的,二人受到了感染,下面的家伙都不可避免地硬起来,摁都摁不住。可惜的是,这壮观的一幕持续的时间太短了些。好像连持续都谈不上,作为主角的苗子驴,只从舞台这端走到那端,就退场了。
这一幕结束后,杜建岭和着黄鹤图都没走,还要等着看马的表演和牛的表演。马的表演倒还罢了,马和驴是较为接近的类型,看过驴的表演,马的表演看不看都可以。牛的表演却值得期待,不可错过。暂时没人牵母牛过来,两人干坐着也不好,杜建岭问黄鹤图,到底跟崔宝英弄成事没有。崔宝英是黄鹤图所跑掉的那个老婆的名字。关于这个问题,杜建岭问过黄鹤图好多次了,黄鹤图有时说“饶不了她”,有时说“打滚的玩意儿不好弄”,总是含含糊糊,没有作出明确的答复。这次杜建岭要求黄鹤图必须说清楚,弄成了就说弄成了,没弄成就说没弄成。黄鹤图嘴里咕哝了一会儿,又想打马虎眼,说:“啥弄成弄不成,就那回事。”杜建岭说:“我操崔宝英,你把舌头放利索点儿。你傻吗,连弄成没弄成都说不清。弄成了,就是你的家伙给崔宝英插进去了,你的东西给她流了进去,就跟刚才那头苗子驴一样。没弄成,就是没插进去,没流出来。这事儿不是很明白嘛!说吧,今天不把话说死,我饶不了你!”黄鹤图说:“按你这样的说法,就是没弄成。”杜建岭盯问了一句:“真的没弄成,让崔宝英囫囵着跑了?”黄鹤图说:“没办法。”杜建岭说:“什么他妈的没办法,要是我,怎么也得给她弄进去,先让她见点血再说。”黄鹤图说:“那是的,你是队长嘛。”杜建岭说:“鸡巴毛,跟队长不队长没啥关系。哎,那你摸了崔宝英的奶没有?”黄鹤图说:“摸了。”杜建岭说:“这还不错。那,下面呢?摸下面了吗?”“哪下面?”“就是长毛儿的地方。”“哪儿长毛?我怎么不知道。”“完了完了,八戒你完了,连女人下面长毛儿不长毛儿都不知道,跟你没啥可说的了。”
黄鹤图结婚时,国号还是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成立。那时黄鹤图还是黄家的二少爷,二少爷的婚礼办得风光得很。黄鹤图身穿缎子长袍,头戴毛呢礼帽,手里还拎着一根漆得明晃晃的拐棍。拐棍不叫拐棍,叫文明棍。文明棍一拎,仿佛人一下子就文明了,身价就提高好几个档次。据说孙中山和蒋介石就爱拎文明棍,下面的有钱人纷纷效仿。装扮一新的黄鹤图显得很精神,很像黄鹤图先生,或者说很像一位绅士。新娘子崔宝英是坐着八人抬的大轿来的,花轿很大,楼阁一样,装饰得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崔宝英头上戴着花冠,顶着带流苏的红盖头。崔宝英上身穿着绣花云肩,下面穿着曳地长裙。裙裾飘动时,隐隐露出一双绣花鞋。崔宝英的娘家在刘庄镇,家里有上百亩良田,临街还开着卖布的铺面,是富家。崔家给崔宝英陪送的嫁妆很多,有箱子、柜子、桌子、椅子、脸盆、盆架,还有放在床前的脚搭子。这么说吧,仅抬嫁妆的队伍就排了半里长。在大堂屋门前的天地桌上,描双喜金字的大红蜡烛点起来了,香炉里轻烟袅袅。天地桌上还放着一只盛着五色杂粮的五升斗,斗里插着一秆秤,放着一面镜子。每样东西都有讲究,都是婚礼必备之物。上千头的鞭炮响起,花好的细纸在天地桌前的地上点燃,在白胡子司仪的主持下,黄鹤图与崔宝英拜天地,拜祖宗,拜高堂,夫妻对拜,走完了所有的程序,称得上完美无缺。在新人入洞房之前,还设有专人托着托盘,从托盘里往看喜儿的人群里撒糖、花生和喜钱。喜钱分两种,一种真的,一种假的。真的喜钱是带方孔的铜钱,假的喜钱是比照铜钱的样子用红纸剪成的纸钱。铜钱落地快,纸钱落地慢。纸钱在抢铜钱的人群上方飘飘扬扬,渲染的是喜庆的气氛,取的是吉祥之意,也把婚庆典礼推向了高潮。
崔宝英长得很人才,细眉,细眼,细腰,皮肤也很细,很白。在结婚之前,黄鹤图就趁着到镇上赶庙会,偷偷地看过崔宝英,就对崔宝英留下了一个细发的印象。崔宝英只有一个地方粗,那就是头发辫子粗。做了新娘的崔宝英,没舍得把头发辫子剪掉,在脑后盘了起来,上面别着一根银丝缠花的白玉簪。因崔宝英家住在集镇上,杜老庄不少人都见过崔宝英,知道崔宝英的辫子长,辫子粗。趁闹洞房之机,那帮男人都想把崔宝英的辫子摸一摸,拽一拽。黄鹤图在杜老庄是外姓人,虽说地多一些,钱多一些,势力却处于弱势。姓杜的男人们本来就对黄家的富有心存不平,正无处找平,闹黄家的新媳妇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找平的机会。他们对崔宝英百般取闹,近乎蹂躏,就差把崔宝英的裤子扒下来。刚一开始,就有人趁乱把崔宝英的白玉簪拔下来,偷走了,把崔宝英的头发辫子放了下来。崔宝英的头发辫子确实粗,一抓就是一大把。崔宝英的头发辫子确实长,长过了腿弯儿。闹洞房的人这个摸了那个摸,这个拽了那个拽,直到后半夜,崔宝英再也没能把辫子盘起来。在雕花床上,黄鹤图也把崔宝英的辫子摸到了,并抓在手里。他舍不得拽,是抚慰的意思。给黄鹤图的感觉,这样顺手的两条辫子,很像拉车时拴牲口的缰绳,得了这样的缰绳,牲口就跑不掉,就得听他使唤,他把缰绳往哪里拉,牲口就往哪里转。当晚,崔宝英背对着他,他欲把崔宝英扳过来,把崔宝英搂一搂。他一扳,崔宝英的膀子使劲一挣,哭得更伤心些。第二天,黄鹤图和崔宝英总算实现了语言上的交流,但黄鹤图一旦提出进行身体上的交流,崔宝英就坚决拒绝。崔宝英先说等她到娘家回门回来再说。又说:“为人不应三年新,解怀不算人。”她的意思说,一个女人要当够三年新媳妇,才可以生孩子,否则的话,就会让人看不起,就做不起人。而要保证三年内不生孩子,就不能做那种事。三天之后,崔宝英就到娘家回门去了。黄鹤图万万没有想到,崔宝英给他来了个一去不回头。他去了一次又一次,不知崔宝英躲在哪里,连面都不跟她照。那些日子,外面不断有消息传来,说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解放了东北三省,又解放了天津、北平,很快就要打过黄河。解放军打到哪里,就留下一些人,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让穷人当家做主。还说到那时候妇女就翻身了,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如果嫁人嫁得不合适,还可以离婚,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另嫁。崔宝英家的人消息灵通,崔宝英一定听到了不少消息。她预感到黄鹤图家的前景不妙,他们崔家的前景也不妙,就决定不给黄鹤图当老婆了。反正她的身子完好无缺,等一等,看看形势变化,嫁一个合适的人家应该不成问题。不仅如此,崔家还套了马车,把陪送给崔宝英的嫁妆悉数拉回。黄家的二少爷沮丧极了。鸡飞蛋打,到嘴的肥肉又掉了,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这些形容词都不能表达黄鹤图糟糕透顶的心情。黄鹤图后悔呀,悔得肠子都拧成了疙瘩。要是当时识破崔宝英的诡计,他说什么也要把崔宝英的两条腿掰开,把苗子给崔宝英栽进去,让崔宝英想抠都抠不出来。要说懊悔,这是黄鹤图有生以来最大的懊悔。黄鹤图只经历过这一次婚姻,婚姻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杜建岭老是追问黄鹤图跟崔宝英弄成事没有,因为杜建岭也惦着崔宝英。杜建岭比黄鹤图大好几岁,黄鹤图结婚时,杜建岭还没说到老婆。在闹黄鹤图的洞房时,杜建岭暗地里下了不少狠招。他不仅抓了崔宝英的奶子,还隔着裤子掰住崔宝英的一块屁股,使劲掰。他本来打算把一只手伸进崔宝英的裤裆里去,把更好的地方摸一摸。无奈崔宝英的裤腰系得很紧,而且像是系着两层裤腰带,他的手怎么也伸不进去。杜建岭的家庭成分被划成贫农后,时不时地就想起崔宝英,老是在黄鹤图面前提到崔宝英。他在表面上是替黄鹤图惋惜,实际上是替自己惋惜。他想,凭着他的好成分,又当上了队里的干部,要是崔宝英不走,他一定要跟崔宝英好一好。就像队里几个干部跟宋玉真好一样,杜建勋只能装看不见。他要是和崔宝英好,谅黄鹤图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崔宝英就是一颗仙桃,和崔宝英相比,庄里别的女人,包括宋玉真和自己老婆,只能算是烂杏。杜建岭知道,崔宝英后来嫁到别的村去了,恐怕他再也没有机会尝尝“仙桃”是什么味道。这真是哪个阶层都有自己的懊恼,成分不好的人,懊恼的是没有保住自己的老婆;而成分好的人呢,懊恼的是没搞到别人的老婆。
杜建岭和黄鹤图没有白等,他们把牛的表演和马的表演都欣赏到了。在苗子牛闪亮登场时,黄鹤图看到了杜老庄的几个孩子,有山虎、山豹、河东,还有银种。他们大概想就近看得更清楚一些,都下到了坑底,挤到了母牛的屁股后面。他们看过鸡压蛋,羊爬羔儿,猪搭圈,好像还没看见过牛搭犊子。他们都想得到一个最好的位置和最直观的角度,以致苗子牛的主人让他们闪开,闪开,打开场子,还说:“小心别让牛鸡巴戳到你们,戳到可不得了,一戳就是一个大窟窿!”戳出大窟窿是可怕的,孩子们这才纷纷往后退了一点。
金种没在干坑那里出现,他赶会赶得怎么样呢?金种天天盼着赶会,盼着在会上见到大姐,盼着大姐给他带来好消息,结果怎么样呢?他能娶小慧为妻吗?别提了,提不得。好比往一个猪尿脬里吹满了气,没见到大姐之前,猪尿脬还是鼓的,似乎能在空气中飘浮起来。一见到大姐,跟大姐说了几句话,猪尿脬仿佛被人扎了一锥子,噗的一下子,顿时泄了气。金种用叔叔给他的一毛钱买了两串花米团子,一串两个,一串三个,一共五个。把小米爆开花,用糖稀把米花粘成小小圆球状,中间穿上一根线,下面拴两片红纸条,花米团子就做成了。花米团子好看又好吃,小孩子们都爱吃。金种想到,大姐来赶会有可能会带着海生或海玲,赶会了,他不给孩子买点吃的实在说不过去。他去过大姐家多次,都没有给孩子带过吃的,这次要弥补一下。他把花米团子放在鼻前闻了闻,米香里面还有糖香,挺好闻的。金种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花米团子。每年赶会都看见有人卖花米团子,却不知花米团子吃到嘴里什么味。他如果把一串三个的那一串吃掉一个,两串就一样多了。可金种不吃,能够管住自己的嘴。金种的观点是,不管什么好吃的东西,一放到嘴里嚼碎,咽进肚子里,就不好了,就破坏掉了。而越是香东西,拉出来的就越臭。这样的观点他是从吃斋念佛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他提溜着花米团子,站在街口等大姐。他还没等到大姐,却把二姐等来了。二姐拉着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坐着一个老太太,还有两个孩子。老太太是二姐的婆婆,两个孩子是二姐的女儿和儿子。金种不能让二姐看见他,不是他和二姐无话可说,而是要保住他的花米团子。要是二姐看见他,两个孩子会马上向花米团子伸出手来,那样他就被动了,恐怕躲都躲不开。既然二姐夫李国成口口声声要与他们家划清界限,李国成的孩子凭什么吃他买的花米团子?金种转过身去,紧走几步,躲进一个临时用玉米秆搭成的简易茅房里。他撒了一点尿,估计二姐走过去了,才从茅房里走出来。
金种把大姐等到了,大姐是手扯着海玲来的。金种把花米团子给了海玲。大姐说:“给她一串就行了。”金种把两串都给了海玲。大姐说:“看,让你花钱。”又对海玲说,“别吃完,吃完该渴了,给你哥留一串儿。”问金种,没去听戏吗?金种说:“没有,没啥听头儿。”“咱叔和银种来了吗?”“不知道,我没看见他俩。”大姐说:“我想到猪行看看,买个猪娃子。”大姐没提到小慧。金种相信,那件事大姐不会忘,大姐不是个忘事的人。金种不能问,不能主动提到小慧,他还要保持一点自尊。大姐问这问那,说这说那,迟迟不说小慧,给金种的预感不是很好。倘小慧家的人愿意把小慧嫁给他,大姐会当作一件喜事,一见面就会告诉他。说不定大姐连逢会的日子都等不到,一得到好消息,马上就会赶到杜老庄对他说。大姐这样捂着锅盖不掀锅,定是因为“锅里”没有什么好消息。既然这样,金种不打算让大姐为难了,他说:“你去买猪娃吧,我回呀。”话虽然没说出来,但金种塌下眼皮,情绪还是低落下来。大姐看出了金种情绪上的变化,知道瞒是瞒不过的,就把实话对金种说了。大姐说:“小慧家的人问了小慧那个在公社当干事的舅,小慧的舅不同意。成分不一样,门不当,户不对。别的啥都不因为,就因为不是一个阶级。这个不用我多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大姐劝金种说:“你也不用太难过,等遇见合适的,我再给你说一个。”大姐没说到金种的难过时,金种的难过还是隐性的,大姐一把金种的难过说出来,金种再也隐藏不住,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大姐给他说的是一个傻闺女,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委屈自己。不承想连这么一个只会傻笑的傻闺女,人家舅舅也从中打坝,不同意将傻闺女嫁给他,金种怎能不难过!大姐提到妹妹月秋,说:“那时候别把月秋送人就好了,有月秋,就能给你换一个家里人。”金种不愿听大姐说这个,说:“别说月秋不在,就是月秋在,我也不会拿月秋换亲,我丢不起那人!”金种想把自良后来的情况对大姐说一说,因心情不好,又怕大姐把他和自良联系起来看,就没说。
回家的路上,金种碰见了自民和杨纪英。这地方两口子去赶会,一般都是女的在前面走,男的在后面跟,夫妻拉开一定的距离。两口子在床上怎么亲密无间都可以,一下床,特别是一出门,就得拿着点儿,捏着点儿,装得跟陌路人差不多。床上是小人,床下是君子,讲的就是夫妻之道的道理。可自民和杨纪英不遵守这个道理了,竟然并着肩往前走。他们一边走,好像还一边说话,就差手拉手了。你赵自民可有一个老婆了,不这样?在一起,难道别人就不知道你有老婆吗!真不要脸,把老婆顶在头上呗!这只能说明赵自民是个小人,在床是小人,下了床还是小人。金种远远地就把脸扭到一边,决计不理赵自民,给小人一点颜色看。自民主动与金种搭话,问金种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赶会赶完了?”金种没绷住劲,说:“赶完了。”之所以答话,他给自己的解释是,看的是杨纪英的面子,不是赵自民的面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