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庄离白马营有二十多里,金种去大姐家走得不是很快。大姐也是天天下地干活,他去早了,也见不着大姐。等天落了黑,地里收了工,大姐才会回家,那时去大姐家比较合适。他走走停停,走过一道小河,就在桥边的砖头垛子上坐一会儿,扭着脸看看桥下的流水。见有人要过桥,他才站起来,接着往南走。又走过一座小桥,他再次坐下来看水。河水从西面流过来,穿过桥洞,向东边流过去。河水流动得很缓慢,往远处的河面上看,几乎看不见河水的流动。河水到了桥下,两边的水往桥下集中,才显出流动来。显示河水流动的是水中的水草。水草的秧子长长的,一顺头朝东,在水流中轻轻摆动,如同受着梳理。水是自由的,想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金种要是一滴水就好了,他愿意掉进水里,随着河水流走,流得远远的,流到哪里都可以。金种想到了死,既然活着处处受欺负,这样窝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了算了。这样想着,他的头蒙了一下,仿佛做好了跳河的准备。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想起自己会浮水,而且浮得还不错,这样缓缓流动的河水不可能淹死他。秋天来了,河水变清。金种往水底看了看,觉得河水的深度似乎也不够,他要是跳下去,河水顶多埋到他胸口,他轻轻一游就上来了。人说会浮水好,看来会浮水不是处处都好,想来个跳水死,都死不成。
金种见到大姐,大姐对他并不是很热情。大姐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下午没上工吗?”金种说:“没上。”大姐又问:“不上工干啥去了?你跟队长请假了吗?”金种说:“没有。”大姐很不悦,说:“不上工,又不请假,不用说,又跟人家闹气了吧!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记不住。人是人,驴是驴。不管到啥时候,都是人牵驴,没有驴牵人的。驴再犟,也犟不过人,犟不过人手中的磨棍,手中的鞭子。犟驴吃犟亏,人把驴打死,驴是活该,死了还得扒皮,吃肉!你得记住,你是地主家的孩子,天生就比人家低一等,低三等。你得服这个低,人家站着你蹲着,人家走路你哈腰。人家捏你的头皮,你得让人家捏。人家把你的头皮捏疼了,你得忍着,别跟人家恼,跟人家笑。你看看人家杜建勋,人家眼皮子多活,多会来事儿。庄里那么多干部跟他老婆好,让他当乌龟,你见他跟谁恼过,见面该说话还是说,该笑还是笑。当乌龟怎么了,人家把头往肚子里一缩,回到家,老婆还是人家的。我看你得向杜建勋好好学习。你岁数也不小了,还得让别人替你操心,这个心操到啥时候是个头儿!”大姐见金种眼里有了泪光,才停止了对金种的数落,大姐说:“我也不说你了,说了你,还不够我自己生气的呢!”大姐这才问金种,到底跟谁闹了气。金种没有提河西,没具体说跟谁闹了气。他受了那么大的屈辱,跟大姐说不出口。他说:“杜老庄姓杜的都是坏种,没有一个好人,我恨他们!”大姐一听金种这样说,又有些生气,说:“我就不能听见你这样说话,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你咋能说姓杜的没有一个好人呢。啥事都有一还一报,你恨人家,人家就恨你。你得先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啥时候不恨人家了,人家就不恨你了。毛主席说过要相信群众,你连毛主席的话都不听,群众怎能容你!你必须赶快转变思想,要是不转变思想,就没法儿在杜老庄待,受罪的时候在后头呢!”金种说:“没法儿待,我不待,我走!”
大姐正要问金种到哪里去,大姐的儿子海生背着书包回来了,海生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大姐说:“海生,你大舅来了。”海生看了金种一眼,没说话。金种先跟海生说话:“海生,放学了?”海生还是不说话。大姐说:“海生,你大舅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你喊大舅了吗?”海生翻了一下白眼,向里间屋走去,腾地把书包扔在床上。大姐说:“这孩子,真不懂事儿。”喊不喊大舅,金种并不计较。他每次到大姐家来,都是空着手,一分钱的礼物都不带,失礼的首先是他,海生有理由不喜欢他。像海生这么大的孩子,家里来了客人,他最关心的不是客人的身份,是客人给他带来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他见人不亲,见吃的东西亲。金种每次来都让海生失望,海生排斥他是必然的。金种还想到,大姐夫是富农家的儿子,那么海生就是富农家的孙子。作为富农家的孙子,海生在学校里肯定也不得志,也要受同学们的歧视。海生在学校里受了气,回家就没好气。孩子这么小就受家庭成分的连累,是可怜的。大姐说:“我去做饭。”问金种,“你晌午吃饭了吗?”金种没说实话,说吃了。
大姐去灶屋做饭,金种跟到灶屋帮大姐烧锅。大姐一边用刀往锅里砍红薯,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问金种:“你说你走,你往哪儿走?”金种说:“我去找俺大姐夫。”大姐说:“你上哪儿找他,他在贵州的山窝里建煤矿,连我都没到他那里去过,你哪里找得到他!”金种说:“你给我一个大姐夫往家里寄信的信封,按信封上的地址,我就能找到他。”大姐说:“给你信封容易,咱这儿离贵州那么远,你哪有路费?路费还是小事,我听你大姐夫说过,现在对行走的人盘查得非常严,坐车,住店,吃饭,都要看你的证明信。你拿不出证明信,人家就把你当成流窜犯抓起来,再把你送回来。”金种说:“那,我去大队开一个证明信,证明我是去探亲。”大姐把一个红薯砍完了,又拿起一个红薯像是忘了砍,说:“我敢肯定,大队不会给你开证明信。我不知道,你去找你大姐夫干什么?”金种说:“我想让我大姐夫给我找点活儿干。”大姐说:“那不可能,他那里哪有什么活儿给你干?我不同意你去找他。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大姐夫跟我说过,他坚决反对老家的任何人去找他,也反对任何亲戚去找他,包括咱叔,也包括你和银种。你去找他,他也不会认你。”金种听得出来,大姐说的“想起来了”是临时编出来的,不管大姐夫是否反对去找他,大姐先反对在了前面。大姐是金种最信赖的人,现在大姐也拿编出来的话堵他的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塌下眼皮,不说话了。大姐接着往锅里砍红薯,砍完红薯,放上箅子,在箅子上馏了几个红薯面馍,还蒸了半碗咸糊糊。咸糊糊是当地人常吃的一种就馍菜。切点葱花,多放辣椒,放上盐,用水搅成稀面糊,在锅里蒸。等馍馏透了,咸糊糊也蒸好了。他们没有油炒菜,就把咸糊糊当菜吃。大姐盖上锅盖,对金种说:“你不知道你大姐夫是怎样当上的工人。那是一九五九年,上面派下来的任务,让白马营出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去建煤矿。那时候白马营正在吃大食堂,有馍,有米饭,还有豆腐熬粉条,大家都在过着共产主义生活,谁都不愿意出去,把外出看成受罚,受罪。贫下中农家的孩子都不愿意去,就派富农家的孩子,就派到了你大姐夫头上。当时你大姐夫也不愿意去,可他不敢不去,不去队里就断他的伙食,他只得哭着走了。你大姐夫就这样才捡了个工人当。要是搁现在,轮一百遍子也轮不到他去当工人。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他这个工人跟别的工人不一样,家里成分不好,他什么都担待不起,犯一点错误,人家都可能开除他。要是把他开除回来,俺家的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大姐沿着这思路说下去,几乎红了眼圈。
金种答应不去找大姐夫了,但他还是要走。他说树挪死,人挪活,他要是不挪一挪,在杜老庄就没法儿活。他说中国这么大地方,地外有地,水外有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不信找不到一个混饭吃的地方。他听说新疆有很多荒地,准备到新疆去开荒种地。大姐说:“你能得不轻,你知道咱这儿离新疆有多远吗?听说坐火车不停气地跑,就得坐四天四夜,你要是地上走,走不了多远,就得死在半路上。”金种说:“死就死吧,死在哪儿算哪儿。反正早晚也是个死,不如早死早脱生。”大姐说:“又说气话,又说气话,我劝你半天都白劝了!你要是这样不识劝,不听话,以后我就不管你了,啥事儿都不管了!”大姐一直在数落他,他不知大姐劝了他什么。大姐说起,前些天她还想着给金种介绍一个对象。那闺女是白马营的,叫小慧,今年十七了,还没说好婆家。小慧长得不赖,眼是眼,眉是眉,嘴是嘴,鼻是鼻,个头儿也不算低。小慧家的成分好,是贫农成分。小慧的舅舅还在公社里当干事,听说写字写得很好。唯一有点不足的是,小慧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发过高烧,留下了后遗症,脑子不太够数儿,说话不太照路。小慧这点毛病不是胎里带的,是半路添的。估计小慧不耽误结婚,也不耽误生孩子。生了孩子不一定不聪明。大姐已经探听过小慧她娘的口气,小慧娘没说不同意,看来事情有些希望。大姐建议金种哪天把小慧看一看,要是金种不嫌弃小慧,这桩姻缘也许能成。大姐说:“人走到平地说平地,走到洼地说洼地。咱家的成分不好,你就不能想那么高,能找下一个女人,过成一家人就不错。咱不求别的,求只求黄家能留下一个后代,留下一个根苗。咱叔指望不上了,银种也很难指望,我看老黄家就指望你了。”
金种到白马营来过多次,他没看见过大姐说的小慧。不过他一听就知道,小慧肯定是一个傻闺女。脑子不够数儿,就是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说话不照路,就是说话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大姐给他介绍小慧,当然是往好里说,说的都是轻的,实际上的小慧,不知傻成什么样呢!金种到镇上赶集时看见过一个女傻子,那女傻子蓬着头发,满脸黑灰,裤脚烂成了绺,赤着双脚,拾起一个烟把子也往嘴里放。赶集的人一看见女傻子,都赶紧往一边躲。金种不知道,小慧与那个女傻子是不是有着同样的形象。金种是没有放弃找对象的想法,他对要找的对象要求的条件也不高,但起码应该是一个正常人,不能把一个鸡蛋说成两个,不能把猪说成羊。金种没有想到,一向对他比较关心的大姐给他介绍的是一个傻闺女,可见他掉价儿掉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跟傻子到了一个水平。金种想到了自华,想把赵家昨天发生的事跟大姐说一说。他还没说,大姐见他态度不太积极,又说:“你好好想想,小慧不是嫁不出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要不这样吧,一会儿等海玲回来,我让海玲把小慧叫来,你看看。海玲天天跟小慧在一块儿玩。”
海玲是大姐的女儿,今年六岁了,还没上小学,天天在村里跑着玩。吃晚饭时,海玲回家来了。海玲还没进屋,就喊娘,嚷着她饿了。大姐说:“不饿你还不知道进家呢!”一看,小慧跟在海玲后面,也来了。小慧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几块很小的红薯,像是从犁过的地里拾回来的。大姐对小慧很热情,说:“哟,是小慧呀,你来了!你是到地里拾红薯去了,拾的不少嘛!”说着给金种递了一个眼色,意思说:这就是小慧。小慧把大姐叫嫂子,跟嫂子说,她在地里看见一只兔子,兔子一跳一跳,跑得很快,一眨眼,哎,兔子就没影了。大姐说:“看见兔子了,你咋不抓住它呢?你抓住它拿回来,我给你熬兔子肉吃。”小慧笑了,说:“熬肉,熬肉。”海玲看见了金种,大姐对海玲说:“喊大舅。”海玲喊了一声大舅。这时小慧也看见了金种,小慧随着海玲,也叫了一声大舅。大姐赶快纠正小慧,说:“不对,这是我娘家兄弟,你应该叫他哥。你叫一声哥试试,我看你会不会。”那么小慧就看着金种叫了一声哥。小慧会叫,发音很清晰,还有些脆。
金种没有答应,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小慧与他在集上看见过的女傻子不大一样,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应对。大姐说:“小慧喊你呢,你怎么不答应,快点儿答应。”金种这才答应了,一答应就是两声:“哎,哎。”小慧又叫了一声哥,金种又答应了。不料小慧来劲了,他哥哥哥地,连着叫起来。她叫了哥,金种答应了,她就嘻嘻笑,像是找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笑完了,她再叫哥。她叫哥时,两眼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金种,眼珠转都不待转的。大姐说:“好,够了。这个小慧,好像八百年没叫过哥一样。”
这边说着话,海玲已擅自掀开锅盖,从箅子上拿起一个馍吃。大姐说:“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大舅还没吃呢,你就先吃。给你小慧姑拿一个馍吃。”海玲说:“她不吃。”小慧也说:“我不吃,俺娘不让我吃别人家的东西,说吃了人家的东西光拉稀。”大姐说:“不吃你就回去吧。回去晚了,你娘又该喊你了。”小慧走了。走到门口,小慧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大姐说:“嫂子,我走了!”大姐表扬小慧说:“小慧真懂礼貌,好了,走吧!”
金种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小慧。小慧扎了两个小辫儿,头发一点都不乱。小慧脸上没有黑灰,脸很干净,脖子很干净,牙也很干净。小慧的裤子没有烂,穿着一双带襻儿的黑布鞋。小慧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口,都长得端端正正,挑不出什么毛病。小慧真是可惜了,要不是落下了脑膜炎后遗症,小慧应该是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小慧没有毛病,不知小慧有多骄傲呢,别说一连声地叫他哥,恐怕连看他一眼都不会看。金种长这么大,除了妹妹月秋,还有哪个闺女叫过他哥呢,小慧是第二个。小慧的样子真像一个小妹妹呢!金种难免沿着大姐的想法想得远一些,倘若他真的娶了小慧,他对小慧体贴一些,爱护一些,或许能过成一家人。大姐认为事情很巧,说到小慧,小慧就来了。大姐还有话没说出来,遇到巧事,她都理解为是老天爷的安排。大姐问金种:“你看小慧这闺女怎么样?我没瞎说吧?”金种似乎不好作出评价,说:“我也说不来。”大姐对金种的回答不是很满意,说:“这有啥说不来的,我又不是外人,你有啥说啥!”金种说:“我看她傻得不算太狠,还透点儿气。”大姐说:“你不能说人家傻,傻子不是这样的。你要是说人家傻,让小慧她娘知道了,人家肯定不高兴。你只能说小慧老实,不会玩心眼子。要我说小慧有小慧的好,小慧到啥时候都不会害人,不会把人分成这阶级,那阶级。”金种承认:“那倒是。”大姐还说到,小慧很喜欢小孩子,海玲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小慧就跟她抢着抱海玲。小慧有时抱海玲抱得不得劲儿,把海玲抱得哇哇哭,小慧都舍不得撒手。海玲都这么大了,小慧对海玲还是很喜欢。金种以为自己想得远,听大姐的话意,大姐比他想得还远,还周到,连小慧将来能不能带孩子,都替他想到了。金种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他捏起一根草棍,又捏起一根草棍,把两根草棍放在一起。见一根草棍比另一根草棍长一些,他就把长出的部分掐掉,使两根草棍一般齐。不要以为金种把两根草棍比来比去有什么意义,没有,他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因为双手一时无所措置,只好寄托在草棍上。金种觉得来大姐家真是来对了,只有大姐在为他着想,为他操心。他没有再提离家出走的事,当晚也没在大姐家住,吃过晚饭摸黑就返回杜老庄了。
回家之前,金种还是把赵家因换亲所引发的风波对大姐讲了,说自良这会儿可能还在队部的梁头上吊着,不知是死是活。大姐有些吃惊,也很感兴趣,问了金种不少细节。大姐叫着天爷,一再感叹:“你看看,你看看,多吓人,成分不好日子多难过!”大姐安排金种说:“你可要小心哪,看见人家的鸡也敬着,看见人家的狗也敬着,对谁都不要惹。”金种这才跟大姐提到了河西,说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河西一家盯住他了,光找他的事。至于河西一干人让他在红薯地里老头儿看瓜,并拿红薯捅他的屁股,他还是没好意思说。对于河西一家对月菊有气,并把气转移到金种银种身上,大姐是知道的。大姐说:“根子在河西他娘陈慧君身上,陈慧君的娘家人在村里受了欺负,她心里不平,就仗着婆家的成分好,在杜老庄欺负别人。听说解放前陈慧君在娘家当过地主小姐,嘴头子厉害着呢。要我说地主家有地主家的毛病,把地主阶级打倒也不算亏。你听听她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一个河西,一个河东,她还惦着十年河西转河东呢,还惦着变天呢。亏得她家的成分好,要是换了成分不好的人家,敢给儿子起这样的名字,早把她斗得分不清西东了。他们找你的事儿,这也没办法,河西横着走,你绕开他就是了。实在绕不开,你就退回来,他走咱不走,还不行吗!”金种下午没上工,也没跟干部请假,大姐对金种也有交代,要求金种回到杜老庄马上向干部检讨,请队长原谅。大姐说:“今后记着,不想让狗舔你的屁眼子,你得先把你的屁股擦干净。不想让人家找你的事儿,你自己得不出什么事儿。”金种喜欢听大姐说话,同样的意思,大姐说出来就不一样,而且一说就说是一套,还带比喻。金种说:“大姐,我听你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