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节气过了,地里的霜下得并不重,红薯叶子还绿着,黄着,还没有变黑。红薯叶子最怕严霜,严霜一打,太阳一照,红薯叶子会迅速变蔫,发黑,像用开水泼过一样。地里还有个别蚰子在叫,这儿一声,那儿一声,叫得断断续续。正用钉耙出红薯的金种,在红薯秧子上发现了一只年幼的公蚰子,公蚰子的翅膀是嫩绿的,肚子有一点鹅黄,像是当年的第二代或第三代蚰子。如果把这样很有发展前途的蚰子放进蚰葫芦里,暖在怀里,喂点白菜心子,蚰子一冬天都会叫,一直叫到春节。如果没人收养它呢,这样幼小的生命,随着红薯秧子被扯掉,不是饿死,就是冻死。金种没有蚰葫芦,也没有养蚰子听叫声的闲情逸致,不会把蚰子收起来。若搁平日,金种也许会把蚰子轻轻捉住,拿在手上仔细看一看,判断一下这只蚰子将来是不是一个好歌手。或把蚰子向有蚰葫芦的人推荐一下。今天金种心情特别不好,哪里还顾得上管什么蚰子不蚰子。他一直喜爱的自华走了,这一走就成了人家的人,给人家干活,陪人家睡觉,还得给人家生孩子,这难免让金种痛心。还有,自华走了,自良却被吊了起来。不知自良是死是活,他心里也有些吊吊。自良在家里是长子,他也是长子,这是他和自良相同的地方。他后悔不该给自民出那样的主意,不该挑拨自民与自良的关系,但后悔已经晚了。千不怨,万不怨,还是怨他们的成分不好。就因为他们是地主家的孩子,才落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这让金种心里很是抵触,都是土里长出的红薯,谁能比谁高多少,低多少,贵多少,贱多少呢?
因为有了抵触情绪,金种格外不能容忍河西欺负他,河西骂他,他也骂河西。河西不骂金种的奶奶,祖奶奶,总是爱骂金种的姐,好像辈数高的人看不见,摸不着,骂了无关痛痒,只有骂金种的姐,才便于联系实际,才能把金种刺痛。金种的亲姐有两个,他最反感人家骂他的姐姐,一骂姐他就恼。河西到地头去撒尿,走到金种身边,骂金种说:“金种,我日死你姐!”金种脸上火烧火燎,马上就恼了。金种没有骂河西的姐,河西只有妹妹,没有姐。金种可以骂河西的妹妹,河西的妹妹还没有出嫁,骂起来应当很解气。但金种不敢骂河西的妹妹,他要是骂了,人家会把骂当成真事儿,把假日当成真日,不当即把他揍个整死儿,也会把他揍个半死儿。金种没有忘记自己的险恶处境,虽然也骂河西,但他骂得比较迂回,比较含蓄。河西骂了日,他说:“你日不如我日,我日的给你泡馍吃。”河西骂了姐,他说:“解不开,勒得紧,一勒勒出你满嘴粪。”他利用谐音,换了字,把那个姐换成这个解。通过换字,他把概念也换了,把骂姐的意思化解掉,同时还给河西一个不轻不重的骂。这就是金种骂人的特色,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不管你骂出什么样的话,他都接过其中的一个字,马上回敬你一套。他不是随编随卖,张口就来,他的心是有准备的心。下工后回家没事,他就琢磨这个。琢磨出一套,他默记下来,再琢磨下一套。他在学校写作文时编顺口溜,受到过老师的鼓励。他上学没有白上,识字没有白识。他把自己的才华和智慧派上了新的用场。像黄金种这样的,也算是一个民间艺术家吧,因为他把骂人艺术化了。
可把杜河西气坏了,气得脸都紫了。他骂人只会用脏话,金种骂人用的却是字儿话。在河西看来,用字儿话骂人更加恶毒,更加深刻,他怎么骂也骂不过金种。他骂了金种一句,金种的骂等于还了他一百句。他骂了金种一尺,金种对他的骂至少有一丈。河西瞥见旁边的人在看他,还有人发笑,像是在笑话他,也像是在撺掇他收拾金种。河西说:“狗日的地主羔子,你小心着!”金种对地主羔子的说法,准备的也有一套回应的话,他把羔子的羔转换成高低的高,说:“我高没有你高,你高没有你妈高,你妈高没有你姥姥高,你姥姥高没有山高……”金种的高还没有说完,河西一下子把金种抱住了,金种说:“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放开我!”这时副队长杜建岭说:“我看你小子嘴怪溜,好吧,你晌午先别吃饭了,留在地里看红薯吧。等别人吃完饭下地,你再回去吃。”太阳已经当头,杜建岭抬头把太阳看了看,说:“收工吧。”
每天中午,地里都要留下一个人看红薯,以免外村过路的人偷红薯。出于信任考虑,地里每天留下的大都是贫下中农。今天杜建岭提出把金种留下,显然不是信任,是一种惩罚。杜建岭和杜河西家的门头比较近,他当然要向着河西。杜建岭的另一个意图也很明显,他适时地宣布收工,就是给河西一个机会,让河西把金种收拾一下。
河西领会了杜建岭的意图,他不去撒尿了,把金种抱了起来,抱得脚不沾地,要把金种撂倒。河西比金种高不少,也比金种胖,把金种撂倒应该不成问题。可是,河西竟撂不倒金种,在金种着地的瞬间,金种的脚一蹬,腿一绷,又站了起来。由于金种反弹时用力很猛,倒差一点把河西拱倒。金种的力气也是偷偷练出来的。庄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当工人。有一年秋天,工人从外面回来,金种看见,那个工人一只手就能把加重架子车的下盘举过头顶,让金种十分羡慕。金种想,他要是有那么大的力气就好了。金种开始在家里偷偷地练。家里没有架子车下盘,他就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从十下、五十下,到一百下。双手撑练过,再练单手撑。没有架子车下盘可举,他这样等于把自己举起来。他还蹲成骑马步,在夜间练马步冲拳,冲了左拳冲右拳,越冲越快,越冲越有力。他听过打鼓书,知道武功里有一个动作叫鹞子翻身。他很想练练鹞子翻身,但不知道鹞子翻身怎么翻,没法儿练。
见河西一个人收拾不住金种,河东,还有山虎,都过来了。山虎说:“咦,这小舅子还怪有劲呢!”河西说:“来,给这个地主羔子老头儿看瓜。”老头儿看瓜是好看的节目,大家都爱看。什么叫老头儿看瓜呢?就是把一个男人的裤子脱下来,脱到腿弯儿那里,然后使劲摁男人的头,将男人的头塞进他自己的裤裆里。男人的腰弯得很厉害,称为老头儿。裤裆里并没有瓜,他的下体代表瓜,他看自己的下体就算看瓜。因把看瓜者的双手在背后捆了起来,一旦他的头塞进裤裆里,他的头就拔不出来,就得一直把瓜看下去。河东和山虎扑上来了,同意给金种来个老头儿看瓜。山虎抱住金种的腿,很快把金种撂倒在地。金种知道看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把他的脸装在裤裆里,把他的屁股暴露出来。这对金种是最大的侮辱,对他的脸面和自尊心是最大的伤害。金种不能就范,不能让他们的伤害得逞。他的手拼命舞着,不让这帮人把他的双手捆上。他还使劲翻滚身子,想保住他的裤腰带不被解开。杜建岭没有走,不少社员都没有走,大家都想看看关于看瓜的节目。河西报过节目的名字了,他们想证实一下,这个节目到底能不能上演。
金种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敌不过三个人的力量,他们跪压在金种背上、脖子上,把金种的双手捆了起来,把金种的双脚也捆了起来。他们捆金种的双手时,用的是金种的裤腰带。金种的裤腰带是用织布剩下的棉线头子搓成的。捆金种的双脚时,他们就地取材,用的是红薯秧子。秋后的红薯秧子也很柔韧,捆东西的效果不比绳子差多少。在捆绑金种的过程中,山虎发挥的作用比较大。山虎力气大,善摔跤,在全庄数一数二,他算是杜老庄有名的大力士之一。按说山虎家的门头与河西家的门头并不近,虽说都姓杜,但已出了五服。可山虎的力气大得没地方使,平时有事无事,都愿找人摔上一跤。见河西与金种斗得难分高下,他手痒脚痒,当然愿意助河西一臂之力。金种的裤子被脱下来了。他的裤子是黑粗布做成的,上面是白裤腰,下面是黑裤子。这种裤子是缅腰裤,大裤裆,最适合做老头儿看瓜。裸露的屁股,使金种感到了秋天的凉意,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一个刚长成的大闺女,即将遭到强x,其羞辱感和恐惧感也不过如此。河西没有像他爹杜鹏飞说的那样,把金种往死里打。可给金种的感觉,这样的侮辱比刀砍脖子还难以接受。金种破口大骂。他没有单骂哪一个,把河西、河东、山虎统统骂着,骂了他们的十八辈祖宗。而他们这几个这会儿重视的是行动,是行动的成果,是成果带给他们的快感,顾不上和金种对骂。金种的骂声突然变闷,变得呜呜啦啦,是他们窝了金种的脖子,终于把金种的头塞进金种的裤裆里去了。金种的头把自己的裤裆绷得紧紧的,顶出一个大疙瘩。但他顶不开自己的裤裆,只能眼睛向内,在裤裆里看瓜。这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刑罚。这种刑罚不知是哪位民间高人发明出来的,受刑的人不至于断胳膊断腿,不至于毙命,但受刑过程够难受的,从生理和心理上,它是对受刑人的双重折磨。金种觉出杜建岭和一些社员还没走,他哭了,哭得泪水横流。他想用自己的哭唤起杜建岭的同情,期望杜建岭命人把他放开。然而杜建岭走了,他把沾了土的手互相抹拉一下,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那些社员也走了。其中一个社员说:“我叫你小子露能,这下不能了吧!”
河西、河东、山虎还没走,他们对自己的行动成果还没有欣赏够,还没有玩够,还要继续采取更好玩的行动。有一种叫刺角芽的植物,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到了秋天,刺角芽的果实已长得很硬实,长成坚果,类似圆圆的算盘珠子。河东采来一棵刺角芽,利用刺角芽茎顶的圆果抽金种的蛋子儿。金种的两枚蛋子儿都在外面垂着,抽起来相当方便,只两下,就把金种的蛋皮抽红了。须知结有果实的刺角芽如软把儿的小锤子,抽在蛋子儿上是很疼的,河东一抽,金种就不由得全身痉挛一下,就叫唤一声。金种见过劁猪,知道猪的蛋子儿是猪产生精子的地方。由猪推人,不用说,人的蛋子儿也是产生精子的地方。金种负有为黄家传种的历史使命,人家要是把他的蛋子儿抽坏了,他就不能产生精子,将来娶了老婆就不能干那事,不能生孩子,问题将十分严重。于是金种哎哟连声,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别抽了,再抽我就活不成了!把我抽死,你们得给我抵命,你们也活不成!”他的眼睛在裤裆里蒙着,不知道是谁在抽他的蛋子儿,只能对他们三个一起央求说:“我求求你们还不行吗!”河西提出了一个条件,说:“你叫我一声姐夫,我们就饶了你。”金种的二姐不同意嫁给河西的表哥,河西为了报复金种家的人,就故意让金种把他喊姐夫,肯定是这样。河西要是让金种把他喊爷,也许金种会喊。金种没见过自己的爷是什么样,反正也是一个地主分子。河西让他喊姐夫,他张不开口。河西威胁说:“你不喊是不是,不喊我让你吃红薯!”金种一时没明白河西怎么让他吃红薯,他还是喊不出来。河东不抽金种的蛋子儿了,河西顺手从旁边拿起一块红薯,把尖端对准金种的屁股眼子,往金种的屁股眼子里捅。这一手也够恶毒的,新鲜的红薯又尖又长,还有些粗,金种的屁眼子口径那么小,哪里容得下这个,哪里受得了这个!在收红薯季节,若男社员和女社员在同一块地里干活,常见男社员手执一根粗红薯,跟女社员开玩笑,把女社员追得夹着屁股满地跑。他们追归追,跑归跑,可从没见过哪一个男社员真的把女社员的裤子扒下来,把红薯给女社员从下身捅进去。他们只是比划比划,只玩假的,不玩真的,意思到了就行了。然而河西来的是真的,而且非常过硬。金种感到了生硬,也感到了生疼,恍然想到强x二字,这就是强x啊!尽管他是男的,不是女的,这种行为也算强奸,是变相强奸。只不过强奸他的东西不是阳x,而是红薯。金种恼怒至极,他除了把屁股门子收紧,不让河西把红薯捅进去,就是大骂河西。他不管不顾了,这回骂的是河西的妹妹。他叫着河西妹妹的名字,声称要把河西的妹妹日死。金种有种,他英勇无畏,宁死不屈。他像一个处女捍卫自己的处女x一样捍卫自己的屁股眼子。
金种骂河西的妹妹,激发了河西的狠劲儿,在山虎的协助下,河西一发力,就把红薯给金种捅了进去。把红薯的尖端部分捅进去之后,河西犹不解恨,还握着粗的部分往里捅。城门一旦被捅开,金种的防守和阻止顿时失去效能。河西把红薯几乎给金种捅进去三分之二才罢手。
最后,还是银种来到地里,帮哥哥把捆手的裤腰带解开了。银种和叔叔做好了午饭,迟迟不见金种回家吃饭。叔叔让银种到地里看看,银种才发现哥哥正在红薯地里进行老头儿看瓜。银种看见了哥哥的屁眼子插着的红薯,他没敢动红薯,帮哥哥先把手解开了。
手一活,人就活了。金种从头上退下裤子,把含在屁眼子里的红薯抽出来,把捆脚的红薯秧子解开,提上裤子,系上了裤腰带。金种没有跟随银种回家吃饭,他从红薯地里岔开,岔到官路上,与杜老庄背道而驰,向南边走去。哥哥丢人了,哥哥伤心了,银种不知要强的哥哥要到哪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