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部是三间屋,隔出一间做了会计室,通连的两间是会议室。说来这三间屋原来是金种家的,土改后被没收了,变成了公家的屋子。金种家原来的房子很多,正房是明三暗五的瓦房,东西各三间厢房,南面是三间过道房,房子一共是十四间,构成了一个不错的四合院。金种家的正房被庄里人称为大堂屋,一说大堂屋,人们就知道指的是那五间浑砖到顶的瓦房。全庄那么多房子,那么多堂屋,还有谁家的堂屋被称为大堂屋呢?没有了,只有金种家的堂屋被称为大堂屋。金种家的大堂屋被收归集体所有后,已派了许多用场,先是在这里斗地主,控诉地主的罪行,后是在这里办冬学,开扫盲班。反右倾时,在大堂屋里办过漫画展览。大跃进时,把好几棵红薯凑在一棵红薯上,在堂屋里放过“卫星”。再后来,大堂屋就成了杜老庄生产队的仓库,各种粮食种子,包括棉花、芝麻和麻饼,都放在仓库里,一直延用至今。金种家的东厢房分给了一家贫农,那家贫农垒住东门,开了西门,由东屋变成西屋。西厢房被拆掉了,拆下来的材料挪到别处,盖了牲口屋。过道房的过道后门被封闭起来,变成干部开会和办公的地方,也就是队部。这样一来,四合院四分五裂,原来的格局已不复存在。
自良和自民有妹妹,金种也有一个妹妹,金种的妹妹叫月秋。金种的娘上吊死时,月秋才两岁多一点儿,有时还在娘怀里吃奶。爹死了,娘也死了,两个姐姐出嫁了,月秋无人照看,被外村的一户人家抱走了。那户人家姓刘,月秋一被人家抱走,名字就不再叫月秋,改了名,也改了姓。金种的爹是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死的,死时才四十来岁。那时大跃进还在跃着,改天换地还在换着,旱地要改成水浇地,一部分麦田要换成稻田。口号是:誓把淮北变江南,敢教日月换新天。种稻子需要和稻田。初春时节,水里还有冰碴子,冰冷刺骨。许多社员都不愿意下进过膝深的冷水里和稻田。一是嫌太冷,早上一下水,就浑身打哆嗦。二是一天到晚在稀泥里跋涉,活儿特别重,吃不消。还有一个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说出来。那就是,怕得寒症。祖祖辈辈,口口相传,说男人头天晚上与女人有了房事,第二天一早不能?凉水,也不能喝凉水,这是一种禁忌。不然的话,空虚的身子被凉水一激,男人就容易得寒症。寒症是不治之症,男人一旦得了寒症,这个人就算交待了。结了婚的男人谁能没有房事呢,好比人们天天都要吃饭,这里的男人无别的事可做,都要找点儿房事干干。谁干了房事谁知道,所以男人们对一大早就下进凉水里和稻田都很畏难,也很害怕。在这情况下,和稻田的活儿只能落到金种的爹黄鹤鸿头上,谁让他是地主分子呢!爹天天赶着牲口,扶着铁耙子,挽着裤腿,和了一段稻田,果然生了病。不知爹得的是不是寒症,反正爹得病时间不长就去世了。爹临死前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娘把大小五个孩子都叫到病床前,爹把孩子们看了看,伸出枯黄的手让孩子们摸了摸,就闭了眼。爹死时没有装棺材,是用一领箔卷上软埋的。
爹死后还不到一年,金种的娘也死了。金种的娘死的日子好记,是一九六零的大年初一。当时社员们还是在大食堂吃饭,过的还是“共产主义”社会。那日冰天雪地,北风尖叫着,房檐下面结的冰条子有一两尺长,像青色的獠牙一样。那时金种一家早就从大堂屋搬出来了,搬进了两间坯座草顶的南屋。虽是大年初一,食堂里没有杀猪宰羊,没有蒸白面馍,更没有备酒,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实话实说吧,生产队的粮食仓库基本上空了,食堂快要揭不开锅了,社员们马上就要面临断顿。因是大年初一,一年到头只有一个大年初一,食堂里蒸了红薯,还用发霉的红薯片子磨成的面蒸了黑色的馍。干部开了恩,让社员同志们好好过年,过个肥年,红薯和黑馍尽吃,锅底水尽喝。只是只能在食堂里吃,一点都不许带出食堂。谁若是敢带回家去,罚你三天不许吃饭。可是,这天早上开饭的哨子吹响之后,金种的娘没有到食堂去吃饭。她把五个孩子都叫了起来,说:“过年了,都起来。”她帮每个孩子都整了衣服,扣上脖子里的扣子,把每个孩子都端详了一遍,她说:“食堂里今天可能会改善生活,你们都去吃吧。我不饿,早上不想吃饭,就不去了。”妹妹月秋抱着娘的腿,想让娘一块儿去。娘把月秋抱起来,对月梅说:“你妹妹还小,路上有冰,太滑,你抱着她去食堂吧!”说着把月秋交给了月梅。等姐弟五个吃完饭从食堂回来,娘已经上吊死了。娘是在屋顶的二梁子上吊死的。娘把凳子放在床上,登上凳子,把绳套儿套进脖子里,踢翻凳子,就吊死了。娘什么都没说过,谁都不知道娘为什么寻短见,具体原因谁都说不清楚。也许原因太多了,原因一多就说不清楚,好像没了原因。娘肯定觉得过不下去了,绝望了,不然的话,娘不会撇下五个孩子去死。娘信佛,外面不许信了,她在家里还偷偷地信,半夜里还起来跪地念佛。不知佛跟娘说了什么,娘就走了。庄里的妇女不管金种的娘是什么原因死的,都说她的心太狠了。
娘死后,月秋动不动就咧着嘴哭,一哭就喊娘。月秋穿着开裆棉裤,两个裤腿仍尿得水啦啦的。月秋被外庄的刘婶抱走那天,金种记得很清楚。月秋一开始不愿跟人家走,喊金种哥,让金种抱着她。后来刘婶拿出一块花纸包着的水果糖,说月秋要跟她走,就给月秋糖吃。结果是,一块水果糖就把月秋哄走了。前年秋天,金种装作拾粪,到那个村看过妹妹。他连着去了两天,在村外转来转去,终于把妹妹看到了。刘婶没让妹妹上学,妹妹挎着一个荆条筐,拿着一把镰刀,到地里割草。妹妹穿得很不好,衣服上都是补丁。他认出了妹妹,妹妹看见他,却没有什么反应。妹妹大概已认不出他是谁。他没敢跟妹妹说话,否则的话,妹妹的养父养母知道了会不高兴。妹妹被人家要走,成了人家的养女,就不说了。假如妹妹在杜老庄长大,他也不会拿妹妹给自己换亲。把妹妹换给人家,等于拿妹妹做人质,也是拿妹妹当抵押,妹妹所付出的牺牲就太大了。
前面说到金种曾上过四年学,娘死的时候,金种正在本庄的小学上三年级。金种很热爱上学,天生对读书有兴趣。金种的学习成绩很好,毛笔字写得也清秀,流利。若论学习成绩,金种在全班当数第一。可是,老师和同学们都不承认他是第一。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怎么能称第一呢!他要是第一了,班干部往哪里摆?贫下中农的子女往哪里摆?有一次,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了一篇作文作业,要同学们写一写同班的同学。金种写的是两个班干部,夸他们学习如何如何好,表示向他们学习。金种写的不是记叙文,是以顺口溜的形式写的。他写得押韵合辙,读起来朗朗上口。这一次老师大概实在忍不住了,在课堂上念了金种的作文,说金种的作文有创造性。金种在作文里夸了两个班干部,人家一点都不高兴,一点都不感谢他。相反,人家一下课就冲他翻白眼,那意思是说:“你是地主家的孩子,谁让你写我们!你写我们,还不如不写呢!”在本庄的小学,只能上到四年级。要是继续上五年级,六年级,就得到镇上的小学去上。镇上的小学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学生,须经过考试,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才能升级。对于考试,金种不怕。他怕的是镇上的小学讲成分,只收贫下中农家的子女。四年级毕业的时候,金种成天价担心,担心从此无学可上。小小年纪,金种愁得光想哭,人瘦得像个小皮猴一样。金种热爱学习没用,发愁也没用,镇上的小学还是把他排除在外了。那么多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子女还招收不完呢,谁敢招收一个家庭成分是地主的孩子呢!招收什么样的学生,学习成绩不是第一,家庭成分才是第一,这关系到培养什么样的接班人和为谁培养接班人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谁都不敢有半点马虎。那两个被金种在作文里写过的同学到镇上的小学读书去了,金种只能躲在背人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人家蹦蹦跳跳的背影。设想一下,金种如果出生在一个成分好的人家,如果有机会,他有可能读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读大学,读了大学再往高里读,成为一个很有学问很有本事的人。他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一切就另说了。走着说着,走到哪里算哪里,说到哪里算哪里。
大姐二姐先后出嫁,家里只剩下金种和银种。原先一家七口,转眼间只剩下两口。叔叔黄鹤图的老婆走掉之后,黄鹤图自成一家,一直单独住。户主是黄鹤图,家庭成员也是黄鹤图。后来队里决定,把黄金种和黄银种划归到黄鹤图名下,两家合成一家。这时候队里的食堂已经解散了,各家各户还得自己买锅,自己立灶,自己做饭。一开始黄鹤图找了好多理由,坚决不同意把金种和银种跟他并在一起。他说金种和银种都是大肚子,死能吃,他一个人挣工分分的粮食哪里够三个人吃。他说金种太刁,心眼子太多,他不喜欢金种,一看见金种就起腻。他说银种好尿床,他的床不够银种尿的。但队里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杜建春对黄鹤图说:“你不要跟我说这说那,你哥你嫂子撇下的孩子,不跟着你跟着谁!”黄鹤图说:“我嫂子活着的时候,连让我摸摸都不让,她死了,她的孩子倒想起我来了。”杜建春说:“噢,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嫂子让你摸了,你就管她的孩子,是不是?”杜建春笑了。这就是黄鹤图的本事,他能把严肃的事情庸俗化。在庸俗化的同时,他还是当严肃的话来说,别人笑了,他一点声色都不动。而且,他不拿别人庸俗,他庸俗他自己,作践他自己。他作践自己的目的,还是跟杜建春讲价钱,希望杜建春的口气有所松动,以便他把金种和银种推出去。金种银种又不是他的两个蛋子儿,蛋子儿天天带在身上,他不觉得是什么累赘。若是把两个活生生的孩子交给他带,孩子越长越大,将是多么大的累赘啊!杜建春虽然笑了一下,口气并没有松动,他捏着黄鹤图的头皮,还是把他们叔侄三个合成了一家。
其实金种也不愿意与黄鹤图生活在一起,他不愿承认黄鹤图是自己的叔叔。他们的血缘关系是很近,如果和黄鹤图住得远一些,人们也许会把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忘记了。金种不能明白,爷爷奶奶怎么生出了叔叔这样一个人。叔叔不像一个人,简直就是一头猪。叔叔若真是一头猪就好了,等长肥了,人家宰了他,吃他的肉就完了。叔叔偏偏又是一个人,他是猪成了精变成的一个人。他表面是人,暗里一个精怪。试想想,他天天跟一个精怪吃住在一起,是多么骇人的事情!金种不愿与叔叔拢伙,还有一个原因,是出于阶级方面的考虑。爹死了,娘死了,他们家就没有了地主分子。批斗地主分子,就没有他们家的事儿。跟叔叔组成一个家呢,他们家又有了地主分子,他和弟弟又得笼罩在地主分子的阴影之下,出来进去都抬不起头来。金种也把不愿和叔叔合住的理由向杜建春说了出来:“黄鹤图是个地主分子,他要是欺压我们怎么办?他要是用剥削阶级思想毒害我们怎么办?”杜建春说:“怎么办?很好办。把你们两个安插在地主分子身边,你们正好可以监督他的一举一动,正好可以和他进行斗争。黄鹤图要是有什么反动言论,要是有什么不老实的举动,你可以随时向我报告。你要是包庇他可不行,我知道了不依你!记住了?”金种只好点头,说记住了。
金种吃亏吃在他不屈服,不甘心。他倔强地把自己看成一个人,一个与别人同样的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都是头朝上站着,头朝上走路。他不屈服于自己的命运,不甘心受别人的欺负。他有时嘴上服,心里并不服。他有时嘴上也不服,人家骂他,他就跟人家还嘴。他有时表现出明显的对抗态度,谁要是踢他一脚,他就跟人家对着踢。这从他日常的表情中也看得出来,很少有人见他笑过,他的嘴一点儿也不甜。他的脸一天到晚一个样儿,目光里躲闪着不平之意。跟人走碰面,他极少跟人说话,不管是贫下中农,还是队里的干部,他都是把头一低,把眼皮一抹塌,就过去了。金种这样表现很不好,庄上的人很少有人待见他,一提起他,人家会说:那个地主羔子。他自己拉硬屎,屁眼子疼的只能是他自己。这天出红薯时,他的屁眼子就遭了一次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