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本站公告

    换亲不像拿鸡蛋换钱,再拿钱买盐那样简单,按照老辈子流传下来的规矩,换亲总得有一个仪式才行。换亲的日子定下来了,是九月十六。到时候两家同时出发,杨家的人把杨纪英送过来,赵家的人把赵自华送过去,完成一下交换手续。杨家的新郎倌儿是杨纪功,赵家的新郎倌是赵自民,这事儿也定了下来。只是赵自良还不知道,还在做着当新郎倌儿的准备。赵大婶、自民,还有媒人,把自良瞒了个结结实实。话里有偷梁换柱一说,戏里有风雪配,也有狸猫换太子,其中都有一个换字。赵家的事一个换字包括不尽,至少得有两个换字。换亲是一个换,弟弟把哥哥偷换下来,又是一个换。赵大婶知道是自民暗地里搞了活动,使了手脚,把秩序搞乱了。赵大婶在背地里把自民狠狠骂了一顿,把自民骂哭了,把自己也骂哭了。赵大婶说:“老二,你看你哥老实,你就欺负他,难道你就不怕亏良心!”自民说:“娘,这事儿不能怨我。”娘说:“不怨你怨谁?”自民说:“娘,你生了我哥就行了,还生我干什么呢?”娘说:“你说的意思是怨我了,怨我贱,是不是?按你的意思,我连你妹妹都不该生,对不对?”自民说:“你要是不生我妹妹,就没有今天的事儿了,你干净,大家都干净。”娘说:“说来说去我成罪人了。老天爷不长眼,老天爷要是长眼,叫我这会儿咔吧就死,省得落埋怨。”自民说:“我没怨你,我怨我自己。我怨我脱生的不是地方,我要是脱生在贫下中农家里,何至于连个家里人都找不着。”自民的眼泪流了下来。一流泪,好像又占了三分理,他哭着说:“你说吧,你不让我活,现在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死!”娘也流了泪,娘的眼泪流到鼻腔子里去了,她把鼻涕眼泪擤了一把,说:“我还没死呢,死还轮不到你。你别说脱生的不是地方,你要是早脱生四十年,杜老庄的闺女尽你拣!”这话说走板了,触到阶级斗争的弦了,要是让贫下中农听见可不得了。自民顿时警惕起来,侧脸往门外看。停了一会儿,赵大婶说:“算了,我也不跟你说这么多了。看在一奶同胞的份儿上,你要对你哥好,要对得起你哥。”娘这是松口了,娘的这一关,算是又通过了。哎呀我的娘哎,前进一步真不容易。在哥哥的问题上,自民赶紧表态,说:“我当然会对我哥好。不管到啥时候,我都让我哥跟我一个锅吃饭,不会把我哥分出去。等我有了孩子,跟我哥的孩子一样。我要是死在我哥后头,我给我哥养老送终。”娘说:“老天爷在上,你说的话老天爷可都听着呢!”自民说:“我就是说给老天爷听的,我要是说话不算话,叫天打五雷轰我!”

  难题留给了赵大婶。说好的是给大儿子自良换亲,自良也知道了是给他换亲,现在半道儿变卦,该怎么给自良说呢,有什么能把自良说服的理由呢!自良这孩子是比自民老实,平时也听话。但老实的孩子有时也犯别筋,他的别筋不犯是不犯,要是犯起来,恐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赵大婶要是对自良说,不给自良换亲了,改成给自民换亲,自良一定不会答应。自良再老实,也是一个男人。两只公鸡还争母鸡呢,自良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把眼看就要到手的老婆让给他人的道理。杨家桥那边把话咬很死,说一不二。要换亲,只能把杨纪英换给赵自民,要不换,就拉倒。已没有任何再商量的余地。赵大婶生气,想说拉倒就拉倒,但她没有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换亲的对象,要是拉倒了,不知道再上哪里找,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难题破解不开,她还得去请教政治队长杜建春。自民拿着鸡蛋找到杜建春,杜建春一定是给自民出了主意,自民才敢从中间插一杠子。现在杠子插成了,换亲的好日子也定下来了,赵大婶得问问杜建春,自良这头该怎么打发。没有别的东西给杜建春,她带的还是鸡蛋。瓦罐里一共攒下了九个鸡蛋,她都给杜建春带去了。

  杜建春毕竟是有主意的人,也是指挥若定的人,他几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第一,他支持杨纪英。支持杨纪英,就是支持妇女。支持妇女,就是支持妇女解放,支持婚姻自主。支持婚姻自主,就符合毛主席的教导,符合国家政策。这是政治问题,不能有半点含糊。第二嘛,到换亲那天,让自良到外边回避一下就是了。赵大婶说:“他大哥,我听你的,你说是啥就是啥。我一个女人家,没办过大事,这事全依靠您了。现在不兴待客了,到那天,您还是到俺家吃顿便饭吧。”杜建春说:“吃饭?那可不行。杜老庄的人都知道我,我的阶级立场从来都很坚定。”赵大婶说:“要不,等哪天我把俺家的老母鸡给您抱过来一只。”杜建春说:“不说这个。凡牵涉到杜老庄社员的事,我该管的都要管。”赵大婶说:“那是的,要不怎么说您是社员的贴心人呢!您说那天让自良回避一下,咋个回避法儿呢?他是个大活人,总不能找根绳子把他拴起来吧?”杜建春说:“拴起来倒没有必要。”他问赵大婶:“换亲的日子自良知道吗?”赵大婶说:“没跟他说过。”杜建春说:“不知道就好办。我记得自良有一个姑嫁到了老城,那天你可以让他到他姑家走亲戚嘛。”赵大婶说:“看来只能这样了。”赵大婶又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长久,自良回来,闹起来怎么办呢?”杜建春说:“他有什么可闹的,一个当哥的,总不能跟他弟弟争老婆吧!等他回来,自民与杨纪英已给毛主席鞠了躬,等于拜了天地,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再闹也晚了。他不闹还好些,一闹性质就变了,问题就严重了,队里的民兵是不会答应的。”

  九月十六一大早,赵大婶就打发自良到老城去看姑姑。老城是原来的老县城,解放后,县城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老县城就成了老城公社。杜老庄离老城三十多里,赵大婶让自良早点走,赶到姑姑家不耽误吃午饭。队里分的有茄子、豆角,赵大婶把茄子、豆角装进篮子里,让自良给姑姑带上。赵大婶还对自良说:“你姑要是见你亲,留你在她家住,你住一天也没关系。”自良不想到姑姑家去,姑姑已经十来年没到他们家来过,两家几乎断了来往,他冷不丁地到姑姑家去,算什么呢!赵大婶说:“还是去吧,你爹不在了,她不来,咱不能不往。咱得让你姑知道,她的娘家人没有忘了她。”自良还是不想去,但他没有找出拒绝去的理由。赵大婶说:“去吧,去吧。你是老大,你不去谁去!”

  自良一走,赵家就紧锣密鼓行动起来。赵大婶央求了杜建春,杜建春派了两男两女四个人,为赵自华抬箱子,送亲。四个人像出工一样,都佩戴了毛主席语录袋。有人问,要不要打一杆红旗?民兵连长杜建兴是当过兵的人,他说:“不要打红旗。你们去送亲,又不是去打仗。打仗时必须带着红旗,把敌人占领的山头攻下来了,把我们的红旗插上去。你们带的红旗往哪里插?”杜建兴的话把人们说笑了。好吧,红旗不带就不带。赵大婶本打算借一辆自行车,让自华坐自行车出嫁。她听说了,现在的闺女出嫁,时兴坐自行车。杜老庄只有一个人有自行车,那人在公社中学当老师。赵大婶托人去借,没借来。当老师的人说,自行车坏了。赵大婶明白,人家是不愿把自行车借给他们用。没办法,自华只能迈开双脚,地上走着出嫁。早些年,闺女出嫁都是坐花轿。赵大婶当年就是坐着四人抬的大顶子花轿来到了赵家。前几年破“四旧”时,花轿被当成“四旧”之一种烧掉了。无花轿可坐,闺女们出嫁改成了牛拉的太平车。现在连太平车也不许坐了,谁坐太平车就是有资产阶级思想,就是对牛的压迫。毛主席说过,牛是农民的宝贝。你还不是宝贝呢,想让“宝贝”给你拉车,一句话,不可以。坐自行车总算无人干涉,于是闺女们出嫁都改成坐自行车。自行车也是车,出嫁是一辈子的一件大事,图一个脚不沾地。赵大婶没借到自行车,自华并不生气。人是地上的人,坐坐车就高贵了?就能飞起来?自华才不信呢!自华从没有坐过自行车,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坐呢!

  宋玉真过来了,正用绞子为自华绞脸。绞脸也叫净面,也叫开脸,是将要当新娘的闺女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好比闺女家都是一个花苞,把脸一开,预示着这朵花就要开了。所谓开脸,就是用绞子把闺女的额头、耳前和鬓角下面的绒毛绞掉,把闺女的脸面扩大,并使脸面变得明朗起来,如满月一样。在整个杜老庄,宋玉真开脸的技术水平是最高的,不管哪家的闺女出嫁,都是请她去开脸。仿佛因为宋玉真自己的脸长得白,长得好,有一个样板在那里放着,她的开脸技术格外让人信赖。绞子是用一根白线绳做成的,宋玉真把绞子一头在自己的牙上固定住,又把绞子分两股,两手扯着,一下一下在自华脸上的边缘部位绞。绞之前,她先用粉扑子往那些绒毛上扑些粉。如此一来,随着绞子上下绞动,绞子如两只扇动的燕翅,把粉的香味扇得满屋子都是。一些妇女和一些孩子喜欢看宋玉真绞脸,她们直着眉,看得眼都不眨。自华此时的表情是最难形容的,她不敢不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她笑不出来,觉得苦着脸也不好。人们形容一个人的复杂心情,常说像打碎了五味瓶。而自华的复杂心情何止五味,恐怕十味八味都不止。她尽可能不悲也不喜,任宋玉真往她脸上绞。那些绒毛也许与生俱来,生生被绞下来,是有些疼的。但自华忍住了,没有任何疼痛的表示。一个女孩子,又生在地主家里,好像生来就是为忍准备的。她已经忍了不少痛,还有更大的痛等待她去忍受。一点毛发之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吃过早饭,不少人顺便到赵家院子里转一圈,问问需要不需要帮忙。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想得到一颗烟抽。赵大婶买了整条的香烟,凡有人来,赵大婶都理解为人家来贺喜,都让自民赶快给人家递烟。自民把请人用红纸写成的对联贴上了,门头上方还贴了双喜签子。天高高的,阳光黄黄的,院子里升起的是喜庆的气氛。

  作为近邻,金种也到赵家来了。他对赵大婶说:“大婶儿,你们家双喜临门呀!”又嫁闺女又娶媳妇,可不是双喜嘛!赵大婶承认了:“是双喜,是双喜。”她喊自民快给金种拿烟。自民从屋里出来,给金种递烟。金种看着自民,自民没有看金种,两人的目光没有形成对视。金种接过烟没有吸,别在耳朵上了。金种还是跟赵大婶说话,问大婶他能帮着干点啥。赵大婶说:“不用了,队长都把人安排好了,你忙你的吧。”金种想进屋看看自华,跟自华说句话。自华这一走,他想看自华就不那么容易了。见屋里围着一堆人,他进屋也不一定能看见自华。就算能看见自华,也无法和自华说话。罢罢罢,但愿自华能领会到他的心意,他就此与自华告别。金种也是来侦察的,通过侦察他要判断一下,他给自民出的主意自民使用没有,今天当新郎倌儿的到底是自良还是自民?他没有看见自良,不知自良这会儿在哪里。一般来说,给来人拿烟的应该是即将当新郎倌的人。现在拿烟是自民,难道他的主意兑现了?难道新郎倌真的换成了自民?要是那样的话,赵家可是有好戏看喽!判断至此,金种稍稍些紧张,戏就要开场,他把自己当成了幕后指挥。戏情怎样发展,他是不是指挥得了,恐怕还很难说。

  赵家把自华送走,天还不到晌午,杨家就把杨纪英送来了。杨纪英也是地上走着来的,娘家陪送的也是一只木箱。过去新娘子初进婆家时都是顶着红盖头,现在破旧立新了,革命化了,杨纪英头上什么都没盖,只在脖子里系着一块红披巾。无盖头蒙眼,杨纪英可以观察一切。她心里还警惕着,不知跟她结婚的人到底是自良还是自民。虽然媒人对她打了保票,肯定是自民,但不到拜天地的那一刻,她不会放心。须知农村办事时出主意的人多,隔布袋买猫的事时有发生,保票打的都是好猫,打开布袋一看却是只赖猫。杨纪英把主意下定了,杜老庄的人若是硬把自良塞给她,她扭头就走,说破大天也不行。还好,跟她拜天地的是自民。没错儿,是自民。这下她心里才踏实了。

  说是拜天地,其实现在新人结婚既不拜天,也不拜地,只拜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既代表天,又代表地。结婚仪式在堂屋举行,请来毛主席著作辅导员杜建良主持结婚仪式。后墙贴的是新请的毛主席画像,两边的红纸对联也是新写的,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幸福不忘毛主席。横批是:毛主席万岁!当然了,仪式是革命化的仪式,不用烧香,不用点纸,不用点蜡烛,办办三件事就行了。赵自民和杨纪英在毛主席像前并排站着,胸前端着红宝书。第一件事都是一样的,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第二件事,他们背诵的毛主席语录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第三件事他们唱的革命歌曲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来了不少看新媳妇的人,他们嫌新媳妇唱歌唱得声音太小了,喊着要新媳妇大点儿声,大点儿声。一个妇女说:“新媳妇唱歌像蚊子哼哼一样,谁听得见!得让新媳妇自己唱一个歌。”杨纪英怕让她自己唱歌,只好把声音放大一些。办完了三件事,杜建良喊着口令,让一对新人对毛主席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在三鞠躬时,山虎从后面上来,摁住杨纪英的脖子,命杨纪英跪下,给毛主席磕头。人还没入洞房,闹洞房就开始了。闹洞房的习俗由来已久,杨纪英不能恼。杨纪英侧脸看看自民,见自民没有跪,她也使劲绷着腿不跪。趁主持人宣布新郎新娘入洞房,她才摆脱摁她的人,被别的人推进布置成新房的西间屋去了。

  好多东西都改掉了,闹洞房的老章程却仍然保留着。闹洞房主要是男孩子们闹,大男孩儿、小男孩儿和老男孩儿都有。这就明白了,因为男人的本性很难改掉,无论到什么时候,男人的本性总会很顽强地表现出来。庄里有人娶媳妇,队里提前一会儿收了工。生产队里平时没什么娱乐项目,地主家今天娶新媳妇,队长开恩发话,社员同志们都去娱乐娱乐吧。那些男社员没顾上回家,直接就到了闹洞房现场。他们蜂拥着把杨纪英推进新房,开始把杨纪英推来搡去。他们不大关心杨纪英嫁给了赵自良还是赵自民,只要杨纪英是新媳妇就行。有人从背后抱住杨纪英,一下子把杨纪英撂倒在地,并压在了杨纪英身上。好多人争先恐后,纷纷压上去了,好像不压白不压,谁不压谁就吃了亏。这是混水摸鱼的好机会,有人摸了杨纪英的手,有人摸了杨纪英的脸,有人捏了杨纪英的屁股,还有人抓了杨纪英的奶子。这不像话,不像革命年代应有的场景,他们的行为显然不符合毛主席的教导。他们都会背诵毛主席所要求做到的五种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们的行为不算高尚,不算纯粹,不算有道德,更谈不上脱离低级趣味和有益于人民。别看他们背得好听,一接触到实际,他们就把毛主席的教导忘到脑后去了。赵自民为杨纪英解围的办法就是给大家让烟,把烟卷儿一一递在人家手上,说:“来,歇歇,吸颗烟。”杨纪英被闹得乱了头发,掉了扣子,很狼狈,也很委屈,她想哭,想骂人。又想到自己在娘家是地主家的闺女,嫁到这里是地主家的儿媳妇,人在人檐下,怎能不低头,就把泪水咽到肚子里去了。

  回头再说赵自良。自良沿着一条河边的砂礓路往老城走,越走心里越打鼓。这么多年和姑姑家没来往,他不知姑姑还在世不在。要是姑姑不在了,他到了姑姑家会显得很傻。要多傻有多傻。姑姑家会有表兄、表弟和表侄,但一到了表亲,就表面化了,亲不起来了。听俗话怎么说的,一辈亲,两辈表,三辈过了去个?。这话是粗点儿,可话粗理不粗。自良心里打鼓还不是为这个,他是想不明白,娘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让他到姑姑家走亲戚,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计策,比如调虎离山计什么的。如果是这个计策的话,娘用这个计干什么呢?他在家里碍什么事了?自良想了想,近日家里气氛是不太正常。有时他看见娘正跟自民说话,他一过去,娘和自民就不说了,两个人像无事人一样。做好了饭,自民先给娘端了一碗。自民以前不是这样,自华盛好饭,他端起自己的饭碗就走了。自民现在表现得对娘很孝敬。有一次在灶屋,自良还看见娘对自华使眼色。不记得自华说了一句什么,娘一对她使眼色,自华的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家里的人是这样,自良觉出媒人对他的态度也不似往常。以往媒人看见他,总要跟他说几句话,透露一些有关杨纪英的新消息。现在跟媒人走碰面,媒人只简单打个招呼就完了。媒人原先对他说过,等过了八月十五,就给他和杨纪英定好日子。八月十五早就过去了,九月也过去了一半多,媒人不提好日子的事了,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换亲的事有什么变故吧?

  这时尽自良使劲想,使劲往不好的地方想,他也只想到可能杨纪英对他不是很满意,犹豫着不想与他们家换亲了。他还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赵自民,把他将要到手的老婆抢走。这正是自良值得总结的地方,他太相信大麦先熟的铁律了,太忽视自民的存在了,过于相信自家的亲人了。直到对面走过来一队人,自良才站下了。他一看便知,这队人是送亲的。新娘子穿着小红袄,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后面有人抬箱子,有人抬桌子,有人扛椅子,还有一个小男孩,怀里抱着一个搪瓷盆。有人送亲,说明今天有人结婚,说明今天是好日子,喜日子。他们这里结婚定喜日子不能自定,不能随便定,须请会看好儿的先生来定。虽说革命正在进行着,要革掉这个,革掉那个,可看好儿的风俗如漏网之鱼,还活着。不知看好儿的先生有什么讲究,遵循的是什么道理,反正在一段限定的时间内,不同的先生看出的好儿都是同一天。也就是说,这天庄里如有人结婚,邻近好几庄都有人结婚。你到路上走,就会遇见一队又一队送亲的队伍。出门见喜,遇见送亲的队伍是喜兴事,然而自良喜兴不起来,他心里的鼓点越打越快,越打越快,快得都快分不出鼓点了,都像是要停顿下来。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有一个弟弟叫自民,才把换亲的事和自民联系起来。是了是了,娘和自民他们一定在背着他搞阴谋诡计,在喜日子把他支弄开,让杨纪英跟自民拜天地。自良顿时手脚冰凉,脸色煞白,头也有些晕眩。天上有一只鸟在飞,在他看来,鸟好像快掉到地上来了。路边有一块棉花地,在他眼里,满地的白花一跳一跳,好像跳到天上去了。他用手把脑门子摸一下,才把神定住了。不行,他不能到姑姑家去了,要马上回家看个究竟。此时他已经快走到老城,再有一里半里就到姑姑家了。他决定不去了,掉头往回转。太阳当头,竹篮子里的茄子、黄瓜晒得有些发蔫儿。自良头重脚轻,走得很快,头上和脊梁沟儿里一会儿就出了汗。像冷汗。

  看见杜老庄,自良又生出一点侥幸心理。娘,是他的亲娘,娘一直对他很好,娘怎么舍得骗他呢!自良的侥幸心理很快被打破了。他刚走到村头,一个妇女就对他说:“是自良呀,你这是到哪儿去了?你兄弟自民今天结婚,你咋不在家里帮着照应呢!原来不是说给你换亲吗,怎么又换给自民了?”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证实了,偷了梁头换柱子,别人果然换走了他的老婆。是晴天霹雳吗?不是,晴天霹雳应该比较响,有着爆炸般的效果。给自良的感觉,那妇女的话像是晴天闷雷。闷雷虽不是很响,却结结实实地击在他头上了,只觉眼前一黑,他的头就大了,蒙了,脑子里仿佛成了一盆用大麦面打成的糨子。

  一见自良回来,赵大婶赶紧迎过去问:“这么快就回来了?见着你姑了吗?”不等自良回答,她就扯住自良一只胳膊,说:“走,孩子,我跟你说句话。”她把两眼发直的自良拖到金种家去了。刚吃过午饭,黄鹤图、金种、银种都在家。赵大婶让金种把门关上。金种刚要关门,自良发话,说:“不要关门,打开窗户说亮话!”自良说得声音很大,一开口嘴角就开始哆嗦。他把娘一指说:“你骗人,你是个骗子!没有你这样当娘的!”赵大婶料到会有这一场,但没料到这一场来得这么快。她说:“孩子,你不能怨娘。人家相中自民了,非要嫁给自民,不是自民就不嫁,你让娘有啥办法!”自良说:“我不信,我去问问她。她跟我见了面,没说不同意嫁给我。她一个女人不能许两家!”娘说:“孩子,听娘的话,别去问了。再问也晚了,她已经跟自民拜过天地了。肉烂在锅里,自民又不是外人,是你的亲兄弟。”自良说:“不行,我也要跟她拜天地。”娘恼下脸子,说:“放屁,你疯了!这是你一个当哥的说的话吗?我看你敢去!人家来送亲的娘家人还没走呢,看人家不抽你的嘴巴子!”自良说:“我就要去!我看谁敢抽我!谁抽我!我抽谁!”他把手中的竹篮子往地上一扔,掂着两个拳头就要往门外冲。赵大婶扯住他的胳膊不放,喊着说:“金种银种,快帮我拉住他,让他缓缓这个劲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种觉得自己是有干系的。原想着坐山观虎斗,不料“虎”发起威来是骇人的。他上去拉住自良一只胳膊说:“自良哥,后退一步天地宽,你听我说。”自良说:“你松手,你算老几!”胳膊一挥,把金种甩开了,另一只胳膊也从娘的怀里抽了出来,一头冲出门外,大步向家里奔去。赵大婶对金种说:“金种,快去叫杜建春!”赵大婶捣着小脚在后面追自良,说:“自良,自良。你不敢瞎胡闹啊,娘求求你!娘求你了,还不行吗!”

  说话自良已冲进新房里,自良没有胡闹。他见杨纪英在床边靠着,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说:“杨纪英,你来了!”杨纪英一见赵自良,不由得往床头挪了挪,顿时警惕起来,叫了一声大哥。自良说:“我不是你大哥,你叫错了。”杨纪英说:“没错儿,我是你的兄弟媳妇,不叫你大哥叫什么!我跟自民在公社办了登记手续,天地也拜过了。”自良说:“我没同意,那不算,要拜,只能咱俩拜。”说着他搓着双手,有些跃跃欲试。这时,赵大婶已经追到新房里,杨家桥来的送亲的人,还有在灶屋忙活的赵自民,都到新房里来了。他们把自良和杨纪英隔开,对自良有的推,有的拉,纷纷以好言相劝的名义,让自良到外屋说话。他们表面上对自良都很客气,手上使的却是暗力,抓住哪儿,都不待松手的。特别是自民,他的手箍住了自良的一只手腕子,几乎箍进自良的肉里。弟兄俩早晚有一场较量,现在就开始较量也可以。自良感觉到了他们施加给他的暗力,他不干了,暴跳起来,喊道:“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你们都是骗子,都是反党分子,都是阶级敌人!我要与你们斗争到底,不取得胜利誓不罢休!”自民箍住了他的手腕子,他就用脚踢自民的腿。他的另一只手从另一个人手里挣脱出来了,冲自民的脸就是一拳。会打的,打十下,不会打的,打一下。自良属于不会打的,只一下,就把自民的鼻子打出了血。鼻子出了血的自民仍不放开自良,把自良从新房里拉出来了,他绝不允许自良再回到新房。新房是他的领地,杨纪英是他的老婆,他要保护自己的领地和老婆,流点血算什么!自民要把自良的另一只手也捉住,自良舞扎着,不让他捉到。蛮子见血不敢打,侉子见血打得欢。不知自良是蛮子还是侉子,见自民流了血,他仍不住手,那只挣脱的手往桌面上横着一扫,把茶瓶茶碗都扫落在地上。茶碗全碎,茶瓶落地时发出砰地一声炸响。这就是老实人,老实人一发怒就是这样的状态。俗话说蔫人出豹子,赵自良变成豹子了,而且还是一只公豹子,而且而且还是一只与赵自民争夺交配权的公豹子,这样的公豹子谁挡得住!

  庄里的权威人士、政治一把手杜建春赶到赵家时,自良正手持锛镢,锛杨纪英的箱子。锛镢是自良做木工活儿时常用的工具,锛镢的用途是把不平的木料锛平。自良耍锛镢毕竟耍得熟,只一下,就把箱盖子锛开了,露出了白色的木茬子。杜建春喝道:“住手,不许胡闹!再胡闹我让基干民兵把你捆起来,专你个小舅子的政!”

  自良愣了一下,不锛木箱子了,锛什么呢?他举起锛镢,向杜建春锛去。不得了啦!赵自良真是了昏了头了,真是混了眼了,他竟然要犯上,他竟然要杀人。须知自良的锛镢钢口很好,很锋利,锛在原木的树疤上,噌地一下就把树疤锛掉了。这样的锛镢若锛在杜建春的天灵盖上,肯定会给杜建春的头开瓢。若锛在杜建春的后脖梗子上,杜建春肯定人头落地,一点秧子都不会扯。杜建春不会让赵自良锛到,敌进我退,他拔腿就跑。赵自良举着锛镢在后面追。不好啦!地主羔子要杀队长啦!阶级敌人要翻天啦!快去保卫队长吧!听到喊声,社员们纷纷向庄子中央跑去。下午的上工铃还没打,社员们都还在家里歇晌。听到有人杀人的消息,他们比听到上工的铃声态度要积极得多。工天天都有得上,杀人的事毕竟很难看到。杜建春家的黄狗也跑来了,在关键时刻,在紧急关头,黄狗没有经受住考验,表现不是很好,它跑得比杜建春还快。它叫了,不过虚张声势,做做样子而已。杜建春见队部的门开着,他一头钻进队部里去了。黄狗只认识旧路,只知往家里跑。杜建春知道条条大路通北京,他就近钻进了队部。队部是杜建春经常召集会议和讲话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他的办公室和根据地。杜建春一进队部,反身就把两扇木门关上了,并快速插上了门闩。进了“根据地”,杜建春不怕了,阶级敌人再疯狂,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红了眼的赵自良没有罢休,举起锛镢朝队部的门上锛去,把木门锛得砰砰的。看样子他要一直锛下去,直到把木门锛破,锛出洞子为止。他说了不取得胜利誓不罢休,他在践行他的誓言。他还学习过毛主席讲的关于愚公移山的故事,比起愚公移山来,锛开一两扇木门算不了什么。社员来了一大片,他们有的喊:“别让他再锛了,等他把门锛烂,队长就危险了!”有的喊:“打死他!”还有的喊:“快去拿枪,用枪崩他个舅子!”他们喊归喊,却没人上前制止赵自良的锛门行动。末了,还是赵自民和赵大婶冲上前去,鼻孔里塞着白棉花的赵自民抱住赵自良的后腰,一下子把赵自良摔趴在地,赵大婶趁机把赵自良手中的锛镢抽走了。这时社员们才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把赵自良摁住。赵自良不服,在喊口号。有人把他的嘴摁在地上,摁得他嘴啃泥,他使劲侧过脸还在喊。他喊得声音很大,有些声嘶力竭。他喊的是:“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这有些可笑。活狗日的,你想模仿电影上英雄就义的革命烈士呢!你个地主羔子,你有什么资格喊毛主席万岁!一个基干民兵,就近捡起一个土坷垃头,一下塞进赵自良嘴里,并把赵自良的嘴捂住,赵自良喊不成了。

  隔着门缝,政治队长杜建春听出广大革命群众已把赵自良制服,把门打开,走了出来。杜建春把门开得很彻底,他步态从容,表情严肃而镇定,有着舞台亮相般的风度。他一开口就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指出赵自良的行为是阶级仇恨的大暴露,是在向无产阶级政权进行阶级报复。他说:“社员同志们哪,阶级斗争尖锐得很哪,大家看看这情况,不狠抓阶级斗争能行吗!”他指示民兵连长杜建兴把赵自良捆起来。有人跑步拿来了绳子,杜建兴等人把赵自良的两只胳膊背到后头,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杜建春还有指示:“把小舅子给我吊到队部的梁头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把他放下来!”

  至此,换亲的事暂告一段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