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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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麻开花了,豆子结荚了,金种追求自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为什么?赵大婶要拿闺女自华给儿子换亲。赵大婶目光长远,是一个为赵家负责的人。丈夫死了,她要对得起自己的丈夫,把丈夫的根留住,把赵家的种传下去。她家的成分是地主,指望别人给她的儿子提亲,指望别人家的闺女给她当儿媳妇,一点门儿都没有,恐怕两个儿子都娶不回一房媳妇来。赵大婶心里有数,家里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华了。她打定主意,要拿自华为儿子换回一房媳妇。如果说这是一个买卖,一桩生意,这可是大生意。这桩生意关系到赵家是否后继有人的问题。这样的生意贫下中农不会跟她做,因为双方地位不对等,价值不对等,贫下中农只进,不出,形不成交换关系。要交换,她只能跟地主家交换,把她的闺女交出去,把地主家的闺女换回来。她知道自华,自华心高气傲,不愿给地主家的儿子当老婆,不愿从这个火坑跳到那个火坑。可这事儿由不得自华。一头是闺女,一头是儿子。闺女是人家的人,儿子是自家的人。哪头轻,哪头重,赵大婶心里一清二楚。为了儿子,为了赵家传宗接代,她不牺牲闺女,还能牺牲谁呢!因与黄家是近邻,赵大婶难免想起黄家的金种和银种。要是金种的娘不死,月菊不会白白的被人家领走,金种的娘一定会拿月菊给金种换回一房媳妇来。她必须汲取黄家的教训,她不能死。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要为儿子做主。赵大婶也看出了金种对自华的意思,丝瓜秧子找喜鹊攀亲,这让赵大婶觉得可笑。这个事赵大婶不用提醒自华,自华自己就会解决好。不管“丝瓜秧子”的须子伸得再长,往墙头和树上爬得再高,“喜鹊”睬都不会睬他一眼。

  赵大婶前期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工作,经过一再筛选,终于为赵家找到了一家比较合适的交换对象。那家在杨家桥,姓杨,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杨纪功,闺女叫杨纪英。杨家的家庭成分也是地主。杨家拿杨纪英换亲给谁换呢?不用说,当然是给哥哥杨纪功换。而赵家是两个儿子,老大赵自良,老二赵自民,拿赵自华给哪个儿子换亲呢?这事也不难,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就向自然规律请教。草荣草枯,花开花落,平日里他们并不把自然规律当回事。但人毕竟是从自然中来的,骨子里对自然还是存有敬畏,一旦遇到大事,他们还是愿意向自然学习,拿自然规律当规矩。比如给大儿子换亲还是给二儿子换亲这个问题,人们不一定从正面回答,只反问一句:是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呢?这个反问其实答案已经出来了,当然是大麦先熟,小麦后熟。那么,大麦代表的就是大儿子,小麦代表的就是小儿子。既然有了答案,既然顺乎自然的答案谁都驳不倒,拿自华换来的人只能给自良当老婆。趁一天下午下工之后,赵自良来到杨家桥杨纪英家让杨纪英看过了。赵自良在外间屋,杨纪英在里间屋。赵自良在明处,杨纪英在暗处。杨纪英没让赵自良看见她,只隔着箔篱子跟赵自良说了几句话。杨纪英对赵自良的印象不是很好,嫌赵自良长相太闷,说话太肉,岁数也比她大得多一些。但杨纪英到镇上赶集时见过赵自良的妹妹赵自华,知道赵自华长得不错。为了能给哥哥换到一个不错的老婆,杨纪英把眼泪咽在肚子里,认了。

  轮到赵自华相看杨纪功时,赵自华一百个不愿意。娘让她梳梳头,她不梳。娘让她洗洗脸,她不洗。娘找出一件浆洗过的衣服,让她换上,她也不换。接过衣服甩手扔到床上去了。按说一个闺女家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总要出门子的。可赵自华不愿意以交换的方式出门子。一提换亲,她心里就别扭得很,也委屈得很。她不是赵家的一斗米,也不是赵家的一只鸡,而是一口人,凭什么拿她换来换去!娘说:“闺女,你替娘想想,娘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让你受这个屈。”自华说:“你光说让我替你想想,你啥时候替我想过!我看你就是偏向,心里只有你儿子,从来就没把我当人看。”娘说:“闺女,你这话说重了!”娘说自华把话说重了,她的口气并不重,接着说:“你这是成心气我,成心不想让你娘活。你想让你娘死容易得很,不用说这样的狠话。跟你说实话,你娘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为着你们兄妹几个,我早就像金种他娘那样,一根麻绳吊死了。闺女,你想想,你娘死了,你能有什么好呢,你两个哥哥能有什么好呢!到时候,你两个哥哥连一个家里人都找不下,连一个后人都没有,咱们赵家在杜老庄就算绝后了。就算你出了门子,有了一家人,你能不回娘家看看吗?你回到娘家,连个喊你姑的侄子都没有,你心里啥滋味!再往远里说,人家把你爹娘的坟都平掉了,你想给你爹娘烧张纸,都找不着你爹娘的坟头啊!我的亲闺女,到那个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啊!”娘说着,眼泪漉漉地流了下来。娘流着眼泪,一点也不耽误说话,眼睛还是那么看着自华,跟没流泪一样。自华把头低下了,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娘的话给她指出了一个方向,很远的方向。她仿佛真的看见自己在野地里找爹娘的坟头,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那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一幕!自华说:“娘,你啥都别说了,我认命还不行吗?谁让我没生在一个好人家呢!”

  自华拒绝再看杨纪功。既然事先确定好了交换关系,既然人家已经同意把杨纪英换过来,她再走那个过场有什么用!用黑布蒙上眼把自己换过去就是了。她是认命认到底的意思,也是表示抗议的意思。可娘坚持让她把杨纪功看看。娘说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个婚姻自由,两个人还是互相看看好一些。娘竟然还跟她提婚姻自由,真是可笑透了。如果这样的交换婚姻也算婚姻自由的话,对婚姻自由真是天大的讽刺!自华拗不过娘,娘还是让杨纪功到他们家来了。自华没见过杨纪功之前先就不满意,见了杨纪功更加不满意。且不说杨纪功比她大好几岁,且不说杨纪功像个半老的老头儿,就杨纪功那个晦气样儿,她就受不了。杨纪功耷拉着眼角,耷拉着嘴角,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一点儿精神气儿都没有。就算你是地主家的孩子,就算人家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不能一点儿心劲都没有呀!人家可以不把你当人,但你自己得把自己当人,还得朝当人的路上奔。如果自己先把气撒了,自己把自己都不当人,谁还愿意把你当人呢!自华想起了金种。别看金种无爹无娘,人家口口声声把他叫成地主羔子,可金种自己没把自己打倒,金种的心劲儿还不小。从这个意义说,杨纪功还不如金种。媒人问自华怎么样,对杨纪功满意不满意。一问二问自华都不说话,只是眼里涌满了泪水。娘替自华回话:“孩子没说不同意,就是同意了。你去跟杨家说吧。”这就是娘的逻辑,是不由分说的逻辑,也是狠心的逻辑。媒人一走,自华一头扑到床上痛哭一场。

  换亲的事定下来之后,自华的眼里像是没有干过,低头是湿,抬头是湿,看哪儿都是湿的。自华当初给自己定下对象的条件并不高,不管对方是高是矮,也不管对方有文化没文化,只要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就行了。她没有别的机会,一辈子只有嫁人是个机会。如果她嫁到贫下中农家,就是贫下中农的儿媳妇。那么她生了孩子呢,就是贫下中农的孙子和儿子,她也随之成了贫下中农的娘。到那个时候,她谁的白眼都不用吃了。这是多么美好的憧憬!她相信只要她有决心,找到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并不难。各个大队,各个生产队,贫下中农的孩子毕竟占绝大多数。不信看看月菊,月菊都找到了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都成了贫下中农的儿媳妇,她怎么就不能呢!然而她的决心一碰到娘的决心就完了。好比娘的决心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她的决心连一枚薄皮的鸡蛋都不如。她是地主家的闺女,还得嫁到地主家去当媳妇。等她生了孩子呢,还是地主家的孩子。她没有出头之日,她的孩子也不会有任何前途。她为自己发愁,等孩子长大了,还得为孩子发愁,想想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自华的美好憧憬就这样轻易地被打碎了,一如打碎了一个鸡蛋,青子黄子流了一地,再也收拾不起。

  赵大婶不是不知道自华心里的苦处,当着地主婆的她,对苦处的体会比自华深刻得多。土地改革时,她的的男人挨了绑,挨了吊,拳脚更不知挨了多少。人家还给她的男人戴了牲口才戴的笼嘴子,笼嘴子里塞了麦草,命她牵着男人游街。她牵着男人游到庄东头,再游到庄西头。她手里还拿着一只破铜盆,走几步就敲几下,让庄里的人都出来看。打完了,游完了,人家就把男人送到监狱里去了。男人没能活着出来,出来时已变成了一具尸体。出这些变故时,自华还小,还在她怀里吃奶,恐怕什么都不记得。自华长大后,她没跟自华讲过那些事。那些事讲不得,弄不好万一让别人知道,人家就会视为阶级斗争新动向,给她列出新的罪状。罪状的名字叫与贫下中农争夺下一代,企图向无产阶级政权进行反攻倒算。再说她也不想讲。那些伤口已经结了疤,她没有勇气揭去伤疤,把伤口重新暴露出来。新伤易补,旧伤难堵,倘在旧伤处再添创伤,她心上流血都流不起。闺女是娘的连心肉,赵大婶也不是不心疼自华。一想到闺女从这个地主家,到那个地主家,赵大婶心疼得揪揪着,揪得好像比兔子的心蛋子都小。知道自华的苦处也好,心疼自华也好,她不跟自华多说话,更不会陪自华流眼泪。她让自华干活儿时,甚至连自华的眼睛都不看,喊自华烧锅,看的却是磨盘。她不能让自己的心软下来,不能毁了她的百年大计。为了感谢媒人,赵大婶用手巾包了几个鸡蛋,让自华给媒人送去。自华说:“我不去!”赵大婶说:“你不去谁去!去吧,跟人家说几句好话。”自华说:“你咋不叫俺大哥去呢?”赵大婶说:“你大哥拙嘴笨舌的,说句话嘴里跟噙个热茄子一样,他想去,我还不让他去呢!”自华只得去了。媒人过来跟赵大婶商量给杨家送彩礼的事,赵大婶对媒人说:“俺自华可是个好闺女,从小就听话,懂事,又勤快,心眼儿也好。我可是有点对不住我闺女啊!”娘跟媒人说话时,自华没在跟前,正在灶屋里烧锅。娘说得声音不小,自华都听见了。自华听得出来,娘跟媒人说话时,心里想的是她,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自华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一大串。

  心中有愧的还有一个,是自华的大哥自良。因中间差着六七岁,他们兄妹的关系是疏淡的,两个人很少说话。他们一个门口进出,一个锅里吃饭,两个人每天说的话恐怕还没有饭碗里的筷子多。自华给大哥做鞋,给大哥洗衣服,这时候当大哥的应该夸奖妹妹吧,对妹妹说点好听的话吧。大哥没有。大哥把新鞋穿上了,在地上踩了踩,说合适。大哥把妹妹给他洗过的衣服穿上了,说干净。大哥说话就是这样,俭省。人家过日子是俭省粮食。大哥是俭省话。大哥俭省话比人家俭省粮食还要俭省。大哥是说出的少,没说的多。大哥那样说,就算是感谢妹妹了。大哥偶尔跟妹妹说句话,也不看妹妹的脸,不和妹妹对视。在妹妹面前,大哥好像有些害羞似的。是的,大哥是个害羞的人,是个木讷内向的人,也是一个心重的人。

  自良嘴不巧,手巧。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笨和巧是分着来的,嘴巧的人不一定手巧,嘴不巧的人往往手巧。自良会做木匠活儿。锯子、刨子、锛镢、凿子等木匠用的家什,他样样用得得心应手。大件的活儿,他会做门、窗、大床、箱子、棺材。小件的活儿,他会做案板、凳子、锅盖、擀面杖。在小件的木匠活儿里,纺车比较难做。连一些老木匠,都不敢做纺车,怕做出的纺车不会转,丢人现眼。纺车不是案板、凳子,给它们安上四条腿,往地上一放就行了。纺车须有翅子,有轴,做好了得会转。这么说吧,别的东西都是死的,纺车几乎是一件活物,做好一架纺车,你得让它活起来,飞起来,才行。自良连纺车都敢做。他埋着头,摆弄来,摆弄去,居然把一架纺车做出来了。他把纺车的摇把摇了摇,纺车的翅子噌噌的,转得像一朵花一样。原来他们家只有一架纺车,娘纺线时妹妹就不能纺线。有了新纺车,娘和妹妹可以同时纺线。自良还会织网,撒鱼。他把网纲固定在石榴树的粗枝子上,手里捏着一把木梭,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着,梭子在网眼里穿来穿去,一会儿就织出一大片。自良撒鱼的技术在杜老庄也是数得着的。别人撒鱼是推小车似的撒法,网撒不远,只能撒在岸边,只能逮近处的鱼。自良的撒法是天罩似的撒法。他把网做好,在岸边站稳,腰身一拧,来个九十度转弯,手里的网刷地就投了出去,一直投到水坑中央。在运行过程中,网就张开了,张得圆圆的。网入水时,还是张得圆圆的。张圆的撒网仿佛从天而降,天罩因此而得名。自良有这等绝技在身,倘若他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不知怎样受夸呢,不知怎样吃香呢!最起码,找一个老婆不成问题。自良的成分不好就不行了。有句话叫一好遮百丑。这句话在自良身上翻过来了,叫一丑遮百好。随着年龄日益增大,自良也想找一个老婆,成一个家。草留种子树留根,人一辈子活什么呢,不就活个后代人嘛!如果连个后人都留不下,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抛开这个不说,他如果能成个家,至少让娘少为他操点心。说良心话,他没想过拿妹妹为他换亲。爹不在了,他是这个家的长子,若拿妹妹给自己换老婆,良心上怎能说得过去!

  娘跟自良说了换亲的事,自良把头低了好一会儿,才说:“娘,这不合适。”娘问他有啥不合适的。他还说不合适。娘说:“闺女大了终归要嫁人,她嫁到哪家不是嫁呢!”自良说:“我爹不在了,我是当大哥的,我不能连累我妹妹。自华要嫁,也应该嫁一个好人家。”他说的好人家,指的是贫下中农。自良抬头看看娘,眼里已注满泪水。娘却生气了,说:“还有脸说你是当大哥的,你要是有本事,给我娶一房媳妇回来,我还用得着拿你妹妹跟人家换吗!你们一个两个塌脑无才,不把自己当男人,连个长头发的都找不着,你让我怎么办?你们赵家要是绝了后,是我的罪过还是你的罪过!”自良的眼泪没流出来,又憋了回去。自良说:“那,要是自华不同意怎么办?”娘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同意不同意,也不能完全信着她的意儿!”

  自良能为妹妹做点什么呢?他要帮妹妹做一个箱子。妹妹出嫁,没有什么嫁妆可陪送,如果不给妹妹做一个箱子,实在说不过去。床底下放的有几块桐木板,征得娘的同意后,他把桐木板取出来了,开始给妹妹做箱子。白天出工不能做,他就晚上做。在屋里老点着灯太费煤油,趁着院子里有月光时,他就到月亮地里做。他用刨子把木板刮平了,用手摸摸,拿起来对着月光照照,再刮。把木板刮平了不算,他还要把木板刮光,刮得像月光一样光。他闭着嘴巴,院子里只有刨子与木板及月光对话的声音。他做得很用心,似乎要把轻柔的月光做进箱子里,把他们兄妹间的骨肉之情也做进箱子里。别看平日里他和妹妹很少说话,各干各的活儿,各走各的路,但他们毕竟是一娘同胞,骨肉是相连的,骨子里是亲的。这种相连平常看不出来,一旦妹妹要出嫁,那种骨肉分离的痛感才从他的生命深处冒出来。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通过帮妹妹做点什么,才能把心上的疼痛稍稍缓解一下。

  箱子做好了,自良还要往箱子上涂漆。别的人家都是往箱子上涂锅烟子,然后再涂一层桐油,只把箱子的白茬盖住就完了。那样涂出的箱子深一块,浅一块,斑斑驳驳,特别难看。自良要用真正的漆把妹妹的箱子漆一漆,漆出光亮来。买漆需要钱,自良没跟娘要钱,也没让娘卖粮食。他还是在下工之后,趁着月色到东河撒鱼去了。东河是一条长河,往北不见头,往南不见尾。东河不属于哪一个庄,它属于这块广袤的土地。河水是流动的,河里的鱼也是游动的,谁捉到就是谁的。东河里没什么大鱼,都是一些鲫鱼、火头、鲦、鲫花等碎鱼。东河里的鱼也不多,自良撒一网,撒一网,网落下满怀希望,网拉上来往往是空的。自良不着急,接着撒就是了。每拉上一网,他都弯下腰,把下面的网兜一点一点撩开,看看里面有没有鱼。在月光的照耀下,有时银光一闪,他发现了一条鱼。他心里的银光也一闪,就把鱼从网眼里取出,放进系在身后的鱼篓里去了。有时他怀疑自己从网里取出的不是鱼,而是一块月亮。当他把鱼放在鱼篓,听见鱼在鱼篓里打扑拉,才相信自己确实撒到了一条鱼。晚上撒了鱼,自良把它交给娘,让娘到镇上赶早集把鱼卖掉,换来的钱攒起来买漆。如果钱花不完,自良还打算给妹妹买一条披巾,要红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