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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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上工铃拉响之后,黄鹤图和金种都去上工。黄鹤图不下地,他的任务是和另一个地主分子到各家各户的茅池里掏大粪。金种和众多的社员一起,到地里锄芝麻。掏大粪和锄芝麻有相近的地方。这块地的草锄完了,那块地的草又长了出来。掏大粪是,这家的茅池掏空了,那家的茅池又满了。锄草都是夏天进行,而掏大粪一年四季都要进行。所以黄鹤图是队里的专职掏粪员。他们家没有茅房,没有茅池,黄鹤图却不得不天天为别人家清理茅池。黄鹤图未出门就武装好了,他的武装是一只毛主席语录袋,里面装着毛主席语录本。凡是参加队里劳动的社员,不管是男社员,还是女社员;不管你是识字,还是不识字,毛主席语录本人手一册,上工时必须随身佩带。这叫毛主席著作随身带,随时随地学起来。又叫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战天斗地志如钢。你如果忘记带毛主席语录,那可不行,说明你对毛主席不忠,学习不积极,轻则扣你一天的工分,重则可能要批斗你,让你亮亮活思想,问问你对学习毛主席著作是啥态度。对毛主席语录袋的要求比较精致,黄鹤图和金种都不会缝,也不敢缝。黄鹤图买了红布,金种连夜把红布拿到大姐家,让大姐帮他们缝。语录袋缝得很合适,大小正好装得下语录本。语录袋口有一个盖子,像衣服兜上的盖子一样,以免把语录本露出来。有人在盖子上缀摁扣儿。黄鹤图和金种都没有缀摁扣儿。语录袋两侧缝成长长的也是红布做成的带子,以便把语录袋像挎枪一样斜挎在肩头。黄鹤图光着膀子,把语录袋从右肩的肩头斜挎下来,挎到左侧的腋下。天天风刮日晒,他的语录袋已经有些褪色,从大红褪成了粉白。他的肚子有些大,语录袋有些小,看上去不那么协调。语录袋的背带也比较细,比一根纳鞋底的线绳子粗不了多少。加上黄鹤图的外号叫猪八戒,身背毛主席语录袋的猪八戒总是显得有些滑稽。然而黄鹤图认真得很,一点滑稽的表情都没有,只要一出门,必定先把语录袋背上身。

  另一个掏粪的地主分子姓杜,叫杜建勋。杜建勋也把语录袋和语录本佩带整齐了。杜建勋比黄鹤图多带了一样东西,是一杆红旗。按队里的规定,只要哪里有人劳动,哪里就必须插上红旗,让迎风招展的红旗占领阵地。劳动场所转移到哪里,红旗也随之飘扬到哪里。也就是说,杜建勋和黄鹤图到谁家去掏粪,红旗就插到谁家院子里。掏粪员只有两个,让哪个打红旗呢?政治队长杜建春选择杜建勋打红旗。每天上工,由杜建勋把红旗打出来;收工时妥善保存。打红旗的人就是旗手。队长让杜建勋当旗手,杜建勋像是获得了很大的信任和很大的荣誉。队长不让黄鹤图当旗手,说明黄鹤图跟他是有差距的,是不值得信任的。相比之下,杜建勋在黄鹤图面前有一些心理优势。本来嘛,杜姓是杜老庄的大姓,姓杜的人口占杜老庄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庄里大小干部全部姓杜。杜建勋是地主分子不错,但他姓杜也不错,一笔难写两个杜字,姓杜的对姓杜的总会关照一些。黄鹤图算什么,他们黄家是后来迁到杜老庄的,是杜老庄的外姓人。杜建勋对黄家的人从来就有些看不起。都是地主分子怎么了,地主分子与地主分子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姓黄的地主分子就得听姓杜的地主分子指挥。

  两人碰了面,杜建勋对黄鹤图说:“你去把粪勺拿来!”黄鹤图没有说不去拿粪勺,他看着杜建勋,眨眨眼皮说:“咱们先办三件事吧。”杜建勋说:“不用你说,我知道要办三件事。你还是先去把粪勺拿来。”黄鹤图仍不动脚,说:“我看还是先办三件事,办完三件事再说。”说着把语录袋从肚子一侧移到肚子前面。杜建勋把脸子拉下来,说:“咱两个,听你的还是我的?”黄鹤图说:“不能听你的,也不能听我的,咱俩都得听队长杜建春的。杜建春让我们干活儿之前必须先办三件事,我们不能违背队长的要求。”所谓三件事:第一件,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第二件,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第三件,唱一首革命歌曲。每天办三件事时,都是由杜建勋提出来,并由杜建勋领着办。黄鹤图今天抢先提出办三件事,让杜建勋觉得非常别扭,仿佛黄鹤图向他提出了挑战,并有与他争夺领导权和指挥权的意图。杜建勋看破了黄鹤图心中的小九九,黄鹤图不愿意去拿粪勺,就拿办三件事的事来抵挡他。他把黄鹤图的小九九点破了,说:“黄鹤图,你不就是不愿意拿粪勺嘛!怎么,去拿一回粪勺就把你的脚走大了?”别人把黄鹤图叫成猪八戒,杜建勋从不这样叫他。杜建勋认为,如果把黄鹤图叫成猪八戒,就太便宜黄鹤图了。猪八戒和孙悟空、沙和尚一起,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猪八戒的家庭成分不会很高,肯定不是地主分子。猪八戒的相貌虽说丑陋一些,跳来跳去如戏台上的丑角,但猪八戒的本质并不坏,在人们的心目中,猪八戒基本上是一个讨喜儿和取乐的形象。黄鹤图,过去是地主家的二少爷,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地主分子。他凭什么是猪八戒,凭什么沾猪八戒的光!黄鹤图说:“杜建勋,你这样说话有问题,有政治问题。这关系到是先办三件事还是先干活儿的问题。”杜建勋说:“你他妈的少给我扣政治帽子,我只是让你拿个粪勺,是为干活儿做准备,并没有正式开始干活。”黄鹤图毫不相让,把杜建勋一指说:“你嘴里干净点儿,不要撒馅子。每个人都有妈,谁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说拿粪勺不算干活儿,那我问你,你自己为啥不去拿?”杜建勋气得脸都黄了,说:“好好好,姓黄的,我不跟你说了,我算看透你了,我看你还得好好改造。”黄鹤图嘴角那里笑了一下说:“大哥别说二哥,咱俩不都在接受改造嘛!”黄鹤图知道杜建勋老想在他面前摆谱,他不尿杜建勋那一壶,都是地主分子,都是贫下中农的专政对象,谁该压谁一头呢!都在一个庄住着,谁不知道谁的底呢!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黄鹤图看不起杜建勋,是另有原因。杜建勋是有老婆的人,而且老婆长得比较漂亮,很吸引人。那么庄里的一些干部,包括副队长、会计、民兵连长、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等,都争着跟杜建勋的老婆宋玉真相好。那些干部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有行使专政权力的人,都有机会接触到宋玉真。他们要找宋玉真谈谈话,或者要找宋玉真调查一些问题,脸子一拉,使用的都是进行阶级斗争的表情。他们一说话,宋玉真就很害怕。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宋玉真都不敢拒绝,只能给予配合。宋玉真配合干部开展工作的事,据说有些事情杜建勋是知道的。杜建勋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不敢打老婆,不敢骂老婆,连埋怨老婆都不敢,只会在老婆面前哭哭唧唧,作可怜相。这样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只能算是一个肉头。男人被别人戴了绿帽子,这里不说戴绿帽子。什么绿帽子,红帽子,他们不懂。他们说是肉头。什么是肉头?顾名思义,就是头上没长骨头,头是软的。手指头上都有骨头,哪个头上没长骨头,都是肉呢?话不能再往白里说,说白了就不好听了。黄鹤图在肚子里是把杜建勋叫肉头的,杜肉头。只是没从嘴里吐出来而已。两人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杜建勋只好同意先办三件事。办完了三件事,黄鹤图说这就对了,政治挂帅嘛!他这才去拿粪勺。

  比起杜建勋和黄鹤图所办的三件事,田野里的三件事办得要正规得多,也隆重得多。首先是到东南地锄芝麻的人多,有八十多个男劳力,往地头一站,黑压压一片。其次是带的语录袋和语录本多,每人都武装得好好的。再其次是红旗多。干部们一共扛来了六面红旗,一拉一溜等距离插在了地头。田野里有一些风,红旗受到风的鼓舞,已经飘扬起来,霎时有了革命化的气氛。再再其次,是政治队长、生产队长、民兵连长等不少干部都参与其中,提高了办三件事的规格。政治队长杜建春开始在地头巡视,并问:“人到齐了没有?”生产队长杜建明回答:“差不多了。”政治队长对生产队长的回答不够满意,说:“什么差不多了,少一个人都不行。”生产队长又答一遍:“都到齐了。”杜建春说:“好,准备办三件事。”他站在芝麻地里,面向人群,大声说:“都站过来,集中一些,脸朝北,把腰直起来,不要松垮拉屁!”要求社员脸朝北,是因为毛主席住在北京,北京在北方。大家把锄放在地头,挨挤着站成一排,身子站直,面朝北方。杜建春要求:“现在大家把红宝书拿出来,贴在胸口!”红宝书就是指毛主席语录本。听到口令,社员们纷纷把语录袋打开,取出红宝书,一手托着红宝书的下沿,把红色塑料皮上印有烫金字的封面朝外,紧贴在胸口上方。杜建春见一个社员腿没有并拢,点着那个社员的名字纠正他,并指责说:“又不是让你量地,两条腿叉那么开干什么!”有一个社员把红宝书拿得不够高,杜建春对他说:“找你的心,你的心在哪儿,就把红宝书贴在哪儿。”那人把红宝书在胸前挪来挪去,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杜建春只得走过去,帮他把红宝书在心口贴好,说:“连自己的心都不知道在哪儿,你怎么忠于毛主席!”

  金种年轻,有文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较强,他的动作比较标准。他双腿并紧,腰板挺直,红宝书贴在胸前,眼睛遥望着北方,俨然是一副舞台造型般的动作。如果不是河西干扰他,他这样的标准化动作可以一直持续到把三件事做完。他担心河西干扰他,站队的时候没有和河西站挨边。等河西已经站好了,中间隔了两三个人,他才站到队里。可河西从队里转出来,还是站在了他身边。河西刚一站定,就顺手在金种的后脖梗上捋了一把。河西是自上而下捋的,从后脑勺一直捋到后脖梗。河西个子高,金种个子低,河西捋金种的脖子很方便,手往下落时,捎带手就捋了。可河西捋得很用力,几乎把金种的脖子捋下一层皮来。掉皮不掉皮的,金种倒不是很在意。让金种不好接受的是,捋脖梗是一种羞辱性很强的动作。捋脖梗代表什么呢?代表砍椽子。砍椽子是什么意思呢?是手淫的代名词。没人考究过这里的人为什么把手淫说成砍椽子,是从砍的动作来的,还是从椽子的形象来的,亦或有什么典故。反正这种说法地域性很强,只有这个地方的人才懂得其中的意思。河西把金种的脖梗当椽子砍,不用说是把金种的脖梗当成男性生殖器了。金种不吃这种羞辱,他转过脸狠狠瞪了河西一眼。河西没有看见他的瞪,河西眼看前方,看着队长。河西的手已从他的脖梗上放下去了,装得跟无事人一样。眼看三件事就要办了,河西放在金种后面的手又有小动作,他掐住金种腰眼里的一块皮,使劲掐。金种疼得直皱眉,像被鳖咬住了一样。办三件事是如此严肃的事情,而河西太不严肃了。但金种不能把河西掐他的事报告队长,他要是报告了,队长不会熊河西,只会熊他。河西也许正是利用他不敢声张的时候欺负他。不行,金种不能白白受欺负。他也背过手去,使劲掐河西的手。这是一种手上角力,是一种背后的较量。人身上的肌肉是相连的,他们手上一用力,必然从脸上、嘴上和牙上表现出来。队长发现了金种面部的异常,点了金种的名,问他干什么呢?金种和河西的手这才同时松开。

  队伍整好后,队长杜建春并没有领着大家办三件事,他对杜建良说:“你来领着办吧。”杜建良是初中毕业生,是队里的记工员,也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全队一共有三个辅导员,杜建良是其中之一。杜建春不识字,说字话嘴不跟劲,他担心自己领不好,万一出差错麻烦就大了。他不是不想领,毛主席前面的四个伟大他都记不清,怎么领!杜建良到队伍前面来了,给了大家一个后背。杜建春并没有站到队伍里去,站在了杜建良后面。杜建良说:“大家注意了,现在开始办三件事。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杜建良说了万寿无疆,社员们跟着齐声说万寿无疆,连说三遍。每说一遍,都把拿在胸口的红宝书往上举一下。杜建良又说:“现在让我们共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杜建良说了永远健康,社员们也是把红宝书一举一举,连说三遍永远健康。办完了第一件事,杜建良转过身来,说:“现在办第二件事,让我们共同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背下定决心那一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社员们一齐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杜建良说:“现在我们办第三件事,让我们共同高唱革命歌曲。今天唱什么呢?”他好像想了一下,说:“唱天大地大吧。”他起头唱道:“天大地大,预备,唱!”社员便一齐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这是公元一九六九年夏天,杜老庄的地头出现的一个场景。天晴得不错,稍稍有些偏西的太阳照耀着大地。芝麻棵子晒得有些发蔫,像是要晒出油来。芝麻地里的野草倒蓬勃着,显得很有精神。有绿色的蚂蚱从草丛里飞起来了,飞动时露出了绿色外翅里面粉红的内翅,如一朵飞行的合欢花。燕子在空中飞得很高,它们像是听见了人们在唱什么,想飞得低一些看个究竟。它们不明白,庄稼人不好好干活儿,站在那里发的哪门子神经。但它们在空中简单商量了一下,到底没往低处飞。人们一旦发了神经,是相当可怕的。杜建春家的黄狗从庄里跑出来了,步子轻快得很。它跑过桥头,跑过大路,一直跑到杜建春放在地头的锄头那里,撩起后腿对锄板撒了一泡尿。撒完了尿,它就来到唱革命歌曲的人们面前,蹲下后腿,支起前腿,听人们唱歌。狗类是人类的听众,无论人们做什么,狗类都愿意理解,随时准备向人类表忠心。黄狗的嘴动了动,似乎也要唱革命歌曲。大概因为黄狗记不住歌词,它没能唱出来。

  既然参加办三件事的是杜老庄生产队的大部分男劳力,各个年龄段的劳力都有,有河西、金种这样的年轻人,有杜建春、杜建明、杜建岭这样的中年人,还有一些老头儿。那些老头儿一头白头发楂子,脸上的褶子很深,牙掉得没了几颗。不管背诵毛主席语录,还是唱革命歌曲,他们都不会。但他们空洞的嘴必须动,得装成会背和会唱的样子。他们的口形对不上,样子也有些呆板,但他们的态度一点都不儿戏。所有社员都不敢反对做三件事,不认为做三件事是赶鸭子上架,是出洋相。上面让做什么,必定有上面的道理,而且是大道理,听大道理就是了。几十成百的庄稼人,人人手执一个红本本,背着同样的字话,在地头唱着一样的歌,恐怕人老几百辈都没经过这样的事。他们觉得这事挺新鲜的,也挺神的。过去都是各家种各家的地,一块地里只有一两个人。别说背书唱歌了,跟自己的影子说话,影子都不理。只有到了春天的三月三和秋天的十月二十一,镇上逢庙会了,他们才凑到一起,到会上热闹热闹。若从人多热闹的角度讲,等于他们现在天天都赶会,都有热闹可凑。当然了,他们过去赶会是到庙里烧香,烧纸,磕头,敬神。现在镇上的神庙拆掉了,上面也不许敬神了,他们只能通过办三件事,敬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

  办完三件事,社员们散开,拿起自己的锄头,开始锄地。金种没有立即下锄,他用眼余光扫着河西,还有河东,等他们站好位置,金种才能找自己的位置。他得尽量避免和河西、河东挨边锄地,不然的话,他们弟兄两个又要找茬儿欺负他。在金种观察河西的同时,他发现河西也在观察他,他赶紧把目光躲开了。见生产队长杜建明走过来,金种选择跟着杜建明,杜建明在哪儿下锄,他也在哪儿下锄。他说:“队长,我挨着您锄吧,好向您学习。”杜建明说:“锄个破地有啥好学的,你还没学会吗?”金种说:“会是会,就是没您锄得好。您锄起地来特别好看。”杜建明说:“瞎说,锄地又不是扭秧歌,有啥好看不好看的。好了,就在这儿锄吧。”如同金种躲着河西,别的社员不愿挨着杜建明干活。杜建明是老庄稼把式,他们怕杜建明挑眼,而金种为了躲开河西,宁愿被杜建明挑眼,也愿意挨着杜建明干活。他是想把自己置于队长的眼皮底下,寻求队长的保护。其实杜建明对他并不好,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一跟他说话就是命令式的,没什么好气。可杜建明对他总算没有仇气,没有故意欺负过他。河西就不行了,河西已经与他结了仇,一看见他,眼里就充满敌意和杀机,像是要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金种心里明白,因为几句话,他把河西得罪了。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把一个中农家的孩子得罪了。他不光得罪了河西,还得罪了河西的爹,河西的娘,还有河西的弟弟河东。

  事情由金种的二姐月菊身上起。金种两个姐姐,大姐黄月梅,二姐黄月菊。娘上吊死时,大姐十八岁,二姐十六岁。娘在世时,大姐就说好了婆家。娘一死,大姐就被婆家的人要走了。大姐婆家的成分也不好,是富农。好在大姐的丈夫是个煤矿工人,挣工资,家庭生活还算不错。二姐还小,还没有说好婆家。二姐长得好看,娘一死,庄里好几个妇女抢着给二姐说婆家。闺女生来是人家的人,家里成分好点坏点没有啥。她们趁着二姐的娘死了,没人给二姐拿主意,趁着二姐自己还没有主意,都想把二姐说给自家的亲戚当儿媳妇。其中一个给二姐说媒的人就是河西的娘,叫陈慧君。陈慧君娘家的成分是地主,婆家的成分是中农。陈慧君娘家的大侄子,都二十七八了,还没有找下老婆。如果再找不下老婆,就有可能拉寡汉。为此陈慧君的娘家娘很着急,陈慧君每次去走娘家,娘都要给她念叨她大侄子的事,让她为大侄子操点心,别管瞎的瘸的,给大侄子说下一个就行。陈慧君每回听到娘的念叨就很烦,好像她婆家的成分好一些,在人前能说上几句话,娘就把给大侄子找老婆的事交给她了。她说:“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老鸹一身黑,你也不想想,谁愿意给老鸹的儿子当老婆!”话虽这么说,陈慧君也不愿意眼看着他们老陈家断根,绝种,一直在暗暗地操着心。在月菊的娘活着时,陈慧君就曾试探性地向月菊的娘提她大侄子,夸她大侄子如何懂事,如何知道见人亲。月菊的娘说,月菊还小,月菊的事等几年再说。这样说等于把陈慧君提亲的意思回绝了。陈慧君并没有死心,一直在等待机会。月菊的娘一死,陈慧君认为机会来了,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她把月菊看成一块地,她要借这块地,把娘家人的人种延续下去。能不能把娘家的人种延续下去,就看她能不能把月菊说服。这是一个重大的使命,这个使命光荣而神圣。如箭在弦,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甚至有一些紧张。月菊的娘刚死,她就到月菊家去了。第一次去,她只字未提给月菊说媒的事。她陪着几个孩子流眼泪,帮着几个孩子料理娘的后事。她一再说几个孩子太可怜了,说月菊的娘太狠心了,怎么舍得下这么好的几个孩子呢!陈慧君的娘家成分是地主,但她不是地主婆。她的男人成分是中农成分,她也跟着享受中农成分的待遇。按土地改革时的阶级政策,革命所依靠的对象是贫农、下中农和雇农,并不包括中农和上中农。中农和上中农只是团结对象。也就是说,中农和上中农属于一种中间力量,介乎依靠对象和打击对象之间。对他们怎么利用,全靠当权的干部们灵活掌握。干部们拉一拉,他们就站到了革命这一边。干部们推一推,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起初的政策界限是这样,时间长了就笼统了,分不大清了,八九个阶级只简单化为两个阵营,那么中农和上中农就归到了贫下中农的阵营里。队里召开贫下中农大会,中农和上中农也可以参加。这让中农和上中农暗自有些欣喜,一块石头落了地。渐渐地,他们也以贫下中农自居。没人问他们的家庭成分他们便不说了,一旦有人问起,他们就说得很含混,说他们是贫下中农。陈慧君是以贫下中农的身份到月菊家去的,不用避什么嫌疑。她要几个孩子这样那样,颇有些说一不二的意思。第二次到月菊家,她就带去一块黑粗布,说月菊裤子上的补丁太多了,这块布给月菊做条裤子吧。她把月菊拉在身边,说:“我就看着你这闺女好,你娘不在了,你跟着我吧,给我当干闺女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把布留下,陈慧君转身就托了一个妇女做媒人,把她的意思对月菊说明了,要月菊当她的娘家侄的媳妇。陈慧君很有信心,觉得这个事情问题不大。她让月菊当她的干闺女,月菊没有反对。她给月菊送去的做裤子的布料,月菊虽然说了不要,但拒绝得不是很坚决。布料有着定亲彩礼的性质,只要月菊把布料做成裤子,把腿插进裤子里,她再想拔腿就拔不出来了。

  别以为月菊岁数小,就没有主意,杏核再小也有壳,芝麻再小也有仁儿,月菊是有主意的。月菊让媒人把布料退还给了陈慧君。月菊的裤子是很旧,上面的补丁确实很多,但她说,她不能凭白无故要别人家的东西。她还让媒人给陈慧君捎话,要嫁,她只能嫁给成分好的人家,地主富农家的孩子她一概不考虑。谁要是把她介绍给地主富农家的孩子,她死也不会答应的。媒人把话捎给陈慧君,陈慧君脸上下不来,当时就有些生气,说:“还想攀高枝呢,也不想想自己是啥人。嗑瓜子嗑出个臭虱,她还想把自己当仁(人)呢!”陈慧君没有放弃,在继续努力。她托了副队长杜建岭的老婆,让副队长的老婆再去跟月菊说一说。托了干部的老婆去说媒,有一点向月菊施加压力的意思。月菊还是那句话,她可以死,但她决不嫁到地主富农家里去。让她死容易,让她给地主富农家的儿子当媳妇不容易。月菊就是这样,上来就拿死说事儿。一个小闺女家,还是地主家的小闺女,她有什么呢?她一穷二白,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但是,她有死。生不属于她,死是属于她的。死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她的全部力量所在。要抵抗一点什么,只有拿出死来。不要以为小闺女家只是拿死当挡箭牌,说说就算了。月菊是认真的,也是伤痛的,谁要是逼她,她真的说死就死。娘已经上吊死了,再死她一个也不多,权当去陪陪娘。

  替娘家侄借“地”不成,陈慧君生气生得更大些,骂月菊骂得很难听。她骂月菊是个骚妮子,连腿还不会叉拉呢,就知道挑男人了,光想让贫下中农弄她。“咋啦?贫下中农弄得舒坦些?你想得美,你想让贫下中农弄你,俺贫下中农弄不弄你还不一定呢!”陈慧君的骂还牵涉到月菊的两个弟弟,金种和银种。陈慧君骂道:“真有志气你一辈子别嫁人,把你的东西给你两个兄弟留着,你们家自己屙,自己吃。我看你敢不敢!”陈慧君断言:“别看你们家有这种、有那种,我看一个种都找不下老婆,断种断得快些。”陈慧君这样气急败坏,客观上等于帮了别的媒人的忙。有一个媒人抓紧给月菊介绍了一个贫下中农的儿子,月菊一点头,人家很快就把月菊领走了。

  天下的闺女千千万,恐怕比月菊出嫁时那样寒酸的不多。婆家没有给月菊送彩礼,一分钱的彩礼都没送。娘家没有给月菊做嫁妆,别说箱子椅子了,连一件衣服都没做。月菊出嫁时,穿的还是那条打满补丁的裤子。月菊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里面包的是两件旧衣服,衣服上打的也有补丁。月菊没有坐轿,没有坐车,连自行车都没坐。婆家派了两个妇女,说是迎亲的。她们让月菊洗洗脸,梳梳头,就把月菊领走了。娘死了还不到三个月,月菊给娘戴孝还没戴满,头发上还扎着一根白布条。迎亲的领着月菊走出庄子,她们说把白布条摘下来吧,结婚是大喜日子,戴孝不吉利。月菊没说不摘,她抬眼看见了爹娘的坟,说:“我去跟俺爹娘说一声吧!”说着就到麦子地里去了。时值春天,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麦苗已经到小腿深,风一吹波浪滚滚。油菜花和萝卜花开得一片黄一片白。来到爹娘坟前,月菊叫了一声娘,还没叫爹,双膝一跪,就哭了起来。月菊的眼泪像是早就酝酿满了,早就憋着要哭,只是找不到哭的地方,不知道在哪里哭,对谁哭。现在她终于找到地方了,知道对谁哭了,原来爹娘都在地里等着她啊,等他们苦命的闺女啊!月菊痛从心来,悲从心来,一哭就哭了个一塌糊涂,昏天黑地。两个妇女追着她来到地里,又是劝,又是吵,要她别哭了。她还是个哭,哭。一个妇女从背后掐住她的两个腋窝,要把她抱起来。她哭得像是瘫了身子,并瘫成了一堆,人家一抱,她就滑脱出来。没办法,另一个迎亲的妇女只得抱住她的双脚双腿,二人合力把月菊抬出了麦地。她们这么干,完全不顾迎亲的礼仪,不像是迎亲,倒更像抢亲。她们活活地把一个小闺女从她父母的坟前抢走了。一把月菊抬到路上,她们顺手就把月菊头上戴的孝摘了下来,扔进了麦地里。

  主人一瞪眼,家狗三瞪眼。谁家养的孩子,就是谁家父母的狗。父母对谁家有气,难免会影响到孩子。陈慧君骂月菊的话,她的两个儿子杜河西和杜河东都听见了。河西、河东对娘都很孝顺,他们要替娘出气。月菊嫁到外村去了,嫁得还不算远,而且嫁到了贫下中农家,成了贫下中农的老婆,他们没法找月菊出气了。这不难,月菊走了,她还有两个弟弟留在杜老庄,他们便把气转嫁在金种和银种身上。河西一见金种,就喊金种地主羔子,还说:“姓黄的地主羔子过来,让我教育教育你!”一开始金种没吭声,只是对河西翻翻白眼。金种的爹娘确实是地主分子,这没办法。尽管他的爹娘都死了,都埋进坟里去了,爹娘的地主分子身份是不会改变的。但金种最反对别人把他叫成地主羔子,对这种叫法反感极了。什么东西才叫羔子,只有母羊生的小羊羔才叫羔子。他是人,不是羊,凭什么把他叫成羔子,凭什么把他当成家畜!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羔子前面还加了地主。这样问题就严重了,不仅从血缘上把他和地主联系起来,还从政治身份上把他和地主联系起来,等于把他打进了地狱里,他的一辈子都完了。他一听见别人叫他地主羔子,像是受到最大的歧视和侮辱,他的血就往头上涌,两眼就有些发黑。人们骂他别的,他受到的刺激都没有这样强烈。他宁可让人家骂他老八辈,也不愿听人家叫他一声地主羔子。他甚至宁可让人家照他头上打一棍,把他打昏,打趴下,也比人家叫他地主羔子心里好受些。他心里敏感到不敢看见人家的小羊,一看见小羊,一想到羔子,就赶紧躲开了。终于有一次,当河西又叫他地主羔子时,他忍无可忍,顶撞河西说:“你这样叫我,也这样叫你表哥吗?你表哥也是地主羔子呢!你还是地主分子的外甥呢!”

  河西被顶撞得有些愣怔,显然,金种顶到他的痛处了。他无法否认,金种说的也是事实,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他指着金种说:“你胡说!你敢再说一遍,我揍死你个丈人!”

  金种没有再说,这就够了,就这样几句话,就把河西以及河西一家得罪透了。金种顶撞河西的话,河西没敢跟他娘陈慧君说,他知道娘忌讳这些话。河东是一个喜欢挑事的人,把金种说的话对陈慧君说了。陈慧君当时没说什么,只在心里咬了牙印。有些话不能在外面吵吵,吵吵多了,只能越描越黑。一回到家,她叫过河西,就问:“金种骂了你,你咋不撕他个狗日的嘴呢!”河西说:“我正要撕他的嘴,他吓跑了。”陈慧君说:“他跑了就拉倒了?他有腿,你没腿吗?你为啥不撵他呢?撵到水坑里捉鳖,撵到老鼠窝里捉老鼠,看他能跑到哪里去!撵上他撕烂他的嘴,看看他嘴里的黄屎有多少!反了他了,一个地主羔子,敢骂贫下中农!”陈慧君骂了金种,又骂了大儿子河西,嫌河西太面,瞎长了一个大个子。一个贫下中农的后代,受一个地主羔子的欺负,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她给河西布置了任务,再见到金种,一定要抽他的脸,撕他的嘴。陈慧君越说气越大,眼里噙满泪水,她对河西说:“你要是不替我出这口气,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河西的爹叫杜鹏飞,杜鹏飞跟老婆陈慧君的关系一向很好。杜鹏飞跟陈慧君结婚的时候还是旧社会,还没有分阶级,那时陈慧君的家境要比杜鹏飞的家境好得多。但陈慧君没有嫌弃杜鹏飞,嫁给杜鹏飞时还带来了不少嫁妆,杜鹏飞心存感激。杜鹏飞当然要站在老婆的立场,不允许别人给老婆气受。杜鹏飞出来说话了,他说:“地主羔子还不老实,见了他只管给我打,打死他个小舅子,看他老实不老实!”这话厉害了,差不多等于把金种判了死刑,并对金种下了追杀令。执行命令的是杜鹏飞和陈慧君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大儿子河西,另一个是二儿子河东。河西已经结了婚,他的老婆也支持丈夫对金种进行惩罚。

  太阳渐渐西斜,人的影子渐渐向东,并越拉越长,越拉越细。在阳光的作用下,人的影子无疑是对人体的虚构。一开始虚构得还不离谱,还八九不离十。后来就虚构得有些夸张,有些不着边际。加上锄芝麻的人们手里都有一杆锄,锄杆一动,影子简直有些顶天立地,比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都神奇。金种锄地已锄得很熟练,称得上进退自如。他的熟练在于他的放松,他的放松来源于他的自信。金种不是一个笨人,学锄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再说他已经捋了好几年锄杆。锄杆新安上时是涩的,捋了这几年,用汗水浸泡了这几年,他的锄杆已变得十分光滑,表面仿佛有一层玻璃质的东西。他站得很稳,投锄很轻,锄板吃土却不深不浅,极有分寸。他收锄时毕毕剥剥一阵响,野草就被他连根铲除了。他一锄挨一锄锄过去,锄与锄之间一点空地都不留。锄芝麻不仅仅是锄掉野草,还有其他两项功能:一项功能是保墒;另一项功能是间苗。所谓保墒,就是保持地里应有的水分。把表面一层土锄松软,等于给地盖了一层被子,下面的水分不会蒸发那么快,好的墒情就被保住了。间苗也很重要。种芝麻是撒播,就算撒芝麻的人撒得再老练,芝麻苗子长出来,也不会那么均匀,也有扎堆的情况。间苗就是把扎成一堆的苗子剔一剔,剔除那些瘦苗,小苗,只留下一些肥苗,大苗。金种剔苗剔得格外小心,他用板锄一角,把多余的苗子剔除,对留下的苗子连一根毫毛都不会碰到。他偶尔看一眼杜建明,并不是指望杜建明对他的劳动作出评价,而是在向杜建明看齐。他不能锄得太快,不能超过杜建明,得和杜建明保持齐头并进的速度。

  因下午上工晚,队长不再安排中间休息,要一直锄到太阳下山。没有休息时间,河西就没有理由接近他。地头是一条高高筑起的河堤,锄到河堤那里,有人掏出家伙,对着河堤的脚撒了一泡尿。他们穿的都是裤衩,掏家伙时从来不脱裤子,从一侧宽大的裤腿那里就把家伙掏出来了。撒完尿当然也不用提裤子,把家伙放开手,裤腿就罩了下来。金种看见,河西也在撒尿,一边撒尿,一边扭头乱瞅,显然是在瞅他。金种要是也去撒尿,河西就会掂起家伙,把尿撒在他身上。河西往他身上撒尿不是一次两次了。金种不去撒尿,他身上的水分大都变成了汗,从汗毛眼子里流了出来,没有变成尿。就算他肚子里有尿,他宁可把尿憋在尿泡里,也不在地里撒。他得处处小心,不能给鹰犬一样的河西留下可乘之机。河西不怎么爱说话,是一个阴沉的人。金种老是被一个阴沉的人盯着,说实在话,他心里有些发毛。从各方面讲,他金种都不是河西的对手。河西家的成分好,他家的成分不好,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河西打了他,骂了他,别人都认为是应该的,他无处说理。河西除了弟弟河东,还有不少堂兄堂弟。一旦他和河西动起手来,那些人都会给河西帮锤,不把他锤扁才怪。他和河西一对一也不行,河西那么高,那么壮;他这么低,这么瘦,垫底子的肯定是他。惹不起只有躲。比如兔子遇见了狗,遇见了鹰,怎么办呢?只有躲起来,或者赶快跑掉。收工时,金种没敢马上走。锄草锄掉的有一些野菜,他装着捡一些野菜,拖延一些时间。看见河西跟别的社员一起走了,他才从地里走出来。走进庄子口,他仍没有放松警惕,眼睛仍追踪着河西。他担心河西埋伏在一个地方,打他的伏击。果然,河西下到路边的坑里去了。河西一定是装作到坑里洗手,或洗别的什么东西,等他走过去,河西就会从坑里蹿出来,拦截他。金种不会上河西的当,他原地站了下来。等河西真的进庄子去了,金种才敢回家。这一天,他平安无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