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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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回到跑坑,接着说金种的弟弟银种的事。太阳当头照着,银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银种的好故事还在后头。银种洗去了脸上的泥巴,并没有上岸走人。他玩水好像还没有玩够。那些孩子们都没有走,还尽情地在水里耍把式,折跟头。他们都是上套前的马驹子,牛犊子,嘴上还没有戴笼头,鼻子也没有穿孔,戴鼻圈子,不撒野干什么!他们在水里一玩,往往就是半下午。大人们都出工了,他们还泡在水里不出来。他们的眼睛泡红了,红得跟兔子的眼睛一样。他们的手指头肚先是泡胖了,胖得圆溜溜的。可再泡就瘪了下去,指头肚上出现一个个麻坑。他们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更让人不解的是,人在水里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特别快。不管你吃得有多饱,不管你的肚子撑得像个大西瓜一样,只消在水里玩上一会儿,肚子不知不觉就小了下去,“大西瓜”只剩下了“西瓜皮”。他们不记得在水里撒没撒尿。也许撒了,也许撒了不止一泡,但他们记不清了。把尿撒在淹到嘴边的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少一泡尿不见水低,多一泡尿不见水高,谁会记得那么清!但他们肯定记得,谁都没在水里拉屎。他们刚过了不吃屎的年龄,就懂得屎能换工分,能换粮食,就见屎很亲。要是一不小心把屎拉在水里,再捞出来就难了。所以他们都把屁眼子撮得紧紧的,谁都舍不得把吃自家的饭变成的屎拉在水塘里。这就奇怪了,真是奇怪了,吃的一肚子面条跑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很快变成了肉,长在胳膊上了?长在腿上了?他们把胳膊和腿上的肉捏了捏,不像,肉不见增多,好像还少了。接着而来的问题是,他们的肚子又饿了,又想往肚子里收拾东西了。跑坑旁边是队里的菜园,靠跑坑这边种的是茄子。有小孩子悄悄爬到茄子地里去了,摘下嫩茄子当瓜吃。也有的小孩子摘下的茄子太大了,还有些老,不好吃。他们就把茄子当皮球,在水里扔来扔去,看谁扔得远,看谁能砸到别人的头。银种被飞来的泥巴糊了脸,没有大碍,幸好眼睛没有进泥。在稀泥飞来的瞬间,他的眼皮快速关闭,把泥巴挡在外面,把眼珠子保护起来。眼皮仿佛有着单独的防御和快速反应系统,有东西袭来,眼皮不必向大脑报告,自己有权对眼睛采取保护性措施。为防止再受袭击,银种不到深水里去了,只在离岸边不远的浅水区走来走去。说是浅水区,水也不是很浅,水波浪可波击到银种的胸口。

  山豹又一个猛子扎到银种身边,说:“杂种,背背我。”银种以为山豹又要强迫他当鱼鹰,往前扑了一下,拒绝背山豹。银种没山豹游得快,山豹猛地一蹿,两只胳膊扣住了银种的脖子,银种想摆脱也摆脱不掉了。水有浮力,银种在水里背着山豹并不觉得沉,既然摆脱不掉趴在他背上的山豹,他只得背着山豹在水里走。银种背着山豹在水里走了一会儿,一件令银种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银种的年龄还不大,记忆力发育得还不是很好,但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银种觉得屁股后面长起一样东西,像是一条泥鳅,在往他屁股沟子里钻。又像是一根棍子,在顶他的屁股门子。银种没怎么动脑筋就知道了,那不是泥鳅,也不是棍子,是山豹的鸡巴。山豹这个日娘的,原来要拿他的屁股干坏事。银种害羞极了,脸上火辣辣的,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银种不是一个闺女家,可生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的害羞程度恐怕不亚于一个少女。他觉得应该骂山豹,就骂了。他骂的是山豹的妈。平时他不敢骂山豹,这会儿山豹这么不要脸,他认为山豹是输理的。狗怕夹尾,人怕输理。输理的人应该挨一挨骂。山豹不吃骂,小声威胁银种说:“不许骂我,你这个地主羔子!你敢再骂,我就勒死你个杂种!”说罢,瓦着腰,使劲端着屁股,与银种的屁股贴得更紧些。往日里,银种最怕人家骂他地主羔子,一骂他地主羔子,他就成了霜打的茄子。可银种今天反了常态,山豹骂他地主羔子他也不怕,继续骂山豹的妈。他骂得声音不是很大,一边骂,一边哼哼唧唧像是在哭。不仅骂,他还双手背后,推开山豹的屁股,护住自己的屁股。山豹也骂银种,他骂的不是银种的妈,是银种的姐。山豹骂得很下流。同时,山豹的胳膊不抱银种的脖子了,他把胳膊下移,并把银种的两只胳膊挪到银种的肚子前面,使劲一勒,把银种的胳膊固定在那里。如此一来,山豹更容易找准位置,更方便往前用力。这种性质可以用一个强字来形容了。银种怎么办?他将怎样阻挡?这种情况类似刚才山虎往他嘴里塞鲫鱼,只不过换了一种“鱼”,眼看这条“鱼”也要给他塞进去。银种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的屁股夹紧,原则是决不能让山豹这个狗日的弄进去。银种曾听说过一个故事。在旧社会,这地方有一个人武功非常厉害,却不显山,不露水。某一日,会武功的人到镇上赶集,一个好动手脚的人跟他开玩笑,用手指抠了他的屁股。他不动声色,该怎么走路,还怎么走路。一边走,一边跟同行的人说话。而那抠屁股的人,手没能再拔出来,就那么一直弯着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只是有些呲牙咧嘴。到了集上,人家把屁股松开,他才把手收回。众人一看,他三根手指头的骨头都被夹劈了。你道怎的,原来那人练的武功中还有一门屁门功,屁门功一发,比钢牙铁齿都厉害。抠他屁股的人,并没有把手指抠进他的屁门,他只用两块屁股股子,就把人家的指头夹成那样,要是真的把指头抠进屁门,不把几根指头统统切断才怪。可惜银种不会屁门功,若怀有那种功夫的话,他对山豹的鸡巴头子一定不客气,不给他夹劈,至少给他夹扁,让它永远硬不起来。

  银种不会屁门功就没办法了吗?你干吗老背着山豹在水里走?干吗给山豹提供机会?你不会往浅水处走嘛?你不会往岸上去嘛?把山豹的行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他还敢不敢继续捣蛋!银种真傻,真是缺心眼。银种的心像屁眼子一样不开眼。这事也不能太怪银种,前面说了,银种是一个像少女一样害羞的少年,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他自己首先就不愿让人看见。要是别人看见了,银种的脸往哪儿搁,首先他自己就会觉得无地自容。再者,别的和山豹一样大的男孩子,都像未骟掉蛋子儿的小公羊一样,一个比一个骚。他们若看见山豹爬在他背上,都向山豹学习,也趴在他背上,他的日子还怎么过!别说人了,连青蛙都知道害臊。银种常在水边或水葫芦叶子上看见一只公青蛙爬在一只母青蛙背上,无人看见它们时,它们爬得稳稳的。一旦发现有人注意它们,它们就双双跳进水里去了。山豹也许正是利用了他害羞的心理,怕别人看见的心理,还有他是地主家的孩子不敢声张的心理,以“背背我”的名义,以跟他做游戏的名义,想干公青蛙所干的那种坏事。银种不是母青蛙,他不会让山豹得逞。有一个孩子看见山豹老在银种背上不下来,问山豹干什么呢?山豹这才脱离了银种,他说:“我骑马呢!”

  银种不能让别的孩子再把他当马骑,山豹一从他背上下来,他立即从水里走出来,向岸上走去。太阳仍很热辣,柳树的叶子晒得有些发白。一个留着一撮胡子的老头,在柳荫下坐着,望着水塘,像是回忆过去的岁月。一个种菜园的菜把式,发现了小孩子偷吃菜园的茄子,站在菜园边对那些小孩子骂:“你们谁再敢偷公家的茄子,我就把茄子塞进你们屁眼子里去,把你们的屁眼子撑烂,让你们的屁眼子喝稀饭时漏豆子!”一只知了,吱地叫了一声,从苇子丛里飞出来。知了口气很大,可它的飞翔能力总是很差,总是飞得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知了就近飞到柳树上了,总算没有掉下来。银种从苇子丛里拿出自己的裤衩,几乎又要哭了。他的裤衩再次被人扯开了线。裤衩仍团在一起,还在原地放着,伪装得跟无人动过一样,可裤裆却被扯开了。他把裤衩单独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还是被人找到了。他往周围看了看,除了那个坐在树下的老头,他在岸上没有看到别的人,猜不出是哪个坏种对他的裤衩下的手。乐意对银种下手的人很多,有的明着下手,有的暗地里下手。他防不胜防,一点办法都没有。银种不能明白,他不是一只蝎子,没蜇过人家的手指头;他也不是一只老鼠,没偷吃过人家的粮食和剩饭,人家干吗都跟他过不去呢!就算他是地主家的孩子,就算他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他也是一个孩子呀!一想到他是没娘的孩子,他的眼泪还是下来了。

  把眼睛揉了一会儿,银种还是把被撕开了裤裆的裤衩子穿上了。银种不能光着屁股回家。他的个头长得不算小,腿裆里那东西也长得有模有样,他不能把那东西露在外面。裤衩成了一个筒子,他穿上裤衩像穿了一件裙子一样。只是裤衩后面的那一片子布长,前面的那一片子布短,前面的那片子布遮羞遮得不是很好。银种把腰弯下一些,并用一只手压着前面那片布,跑着回家去了。

  叔叔和哥哥都上工去了,门上落着锁。他们家门口一侧的地上放着一块烂坯头子,一把光屁股钥匙就在坯头子下面压着。银种看看左右无人,才把坯头子拿开,捏起钥匙,打开门锁。银种饿了,想吃口东西。他往锅台上瞅了瞅,一口现成的东西都没有。瓦罐子里还有半罐子凉水,他蹲下捧起瓦罐子,把凉水喝了一气。放下瓦罐子,银种找出针线,脱下裤衩子,开始把扯开线的裤裆进行缝合。他的裤裆被人扯开了多少回,他缝了多少回,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不知银种裤裆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人家就是爱扒他的裤子,扯他的裤裆。银种在杜老庄小学上学时,同学们就爱拿他的裤子做文章。课间操时间,他正和同学们在操场上玩,有男同学趁他不备,一下子把他的裤子拉下来,从腰间拉到腿弯,把他的白屁股暴露出来。男同学很得意,哈哈乐着,把他的光屁股指给大家看。操场里当然也有女同学,女同学刚上一二年级,都还小着。但那些女同学好像什么都懂,一个个都很带样儿。她们胳膊搭了胳膊,赶紧别过脸去,从现场躲开。有的女同学还回过头来翻白眼,啐唾沫,骂不要脸。不知是骂黄银种,还是骂那些搞恶作剧的男同学。银种不愿在女同学面前丢脸,他上树折下一些楮树枝子,剥下楮树的皮,做成一根树皮腰带,系在裤腰的松紧带外面。男同学拉不下他的裤子,就采取了更恶劣的手段,干脆把他撂倒,扯他的裤裆。在扯他裤裆的男同学当中,杜山豹就是其中之一。就此事黄银种曾哭着向杜老师报告过。第一次,老师批准他先回家吧,把裤子缝上再说。第二次老师就批评了他,说他连自己的裤子都看不住,还有脸说!如果仅仅停留在被男同学扯裤裆阶段,黄银种同学的学还可以上下去。有一天下午,杜老师带同学们到生产队的地里学农回来,黄银种发现他的课本不见了,语文课本和算术课本都不见了。没有课本,学还怎么上。黄银种非常着急,急得脸都黄了,出了一头的汗。他问这个同学,问那个同学,谁见他的课本了。同学们都摇头,都说没看见。他找遍了教室的各个角落,连教室外面的厕所里和教室后面的水坑里都找到了,哪里有课本的影子!银种很喜欢上学。他到了上学年龄时,父母都已经死了。叔叔不想让他上学,不愿给他掏学费。叔叔说:“你上学有啥用,学完了还得拾粪。有那上学的工夫,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拾粪。”银种哭了,哭着去找了大姐。大姐给他出了学费,他才得以进入学校上学。因为热爱学习,银种的学习成绩也不错,语文作业和算术作业回回都是五分。没有了课本,银种还是天天按时到学校里去。老师上课时要求同学们把课本拿出来,他没什么可拿的。他想看看邻座同学的课本,人家一下子就把课本拿远了。下课后,银种又哭了一场,哭得非常伤痛。同学们都不关心他的哭,认为他就是爱哭。有的女同学见他哭得咧着大嘴,泪水滂沱,说丑死了。银种是用这种方式与他的学习生活作最后的告别,哭过之后,他回家去了,从此再没有踏进学校的门口。银种连一年级都没上到头。银种想到,他的课本可能被某个同学偷走了,藏起来了,并毁掉了。可他猜不出是哪个同学干的,这对银种来说是一个谜,一个永远的谜。

  银种有过多次缝裤裆的经验,应当缝得熟练一些了吧?没有,他缝得一点儿都不熟练。他手里拿着一根纫了白棉线的大号钢针,在裤衩上别来别去,撬来撬去,像用铁锨在地里刨红薯一样。他缝得针脚还是很大,如锔缸的锔子。他缝得潦潦草草,没什么耐心。他像是预想到了,不定哪一天,人家又会把他的裤裆扯开线。他缝得针脚大一些,人家扯起来容易些,一扯就开了。他要是把针脚缝得很小,很密,人家扯起来比较费劲,恐怕就不是扯开线的问题,会把裤子别的地方扯破。那样的话,缝起来就更难了。吃一堑,长一智。银种的经验体现在这里。在银种光着屁股缝裤衩期间,一个洗完澡的小伙伴到银种家里来了,问银种家里有什么吃的,剩馍剩面条都行,给他吃一点。银种说,家里什么可吃的都没有,只有凉水。小伙伴不信,银种就让他自己找。小伙伴掀开锅盖,见锅里空空的,果然什么都没有。小伙伴把锅盖摔在地上,骂了银种一句,走了。队长杜建春家的黄狗来了,进屋嗅了一阵,最后把目标锁定在银种家的粪箕子里,嘴一拱一拱,欲吃里面的大粪。大粪可是好东西。什么是大粪?只有人拉的粪才称为大粪。马拉的粪,牛拉的粪,虽然分量较多,铺的摊子也比较大,但只能称马粪,牛粪,绝对称不上大粪。银种有时跑三里五里,甚至十里八里,都难得拾到一泡大粪。银种绝不允许黄狗吃他们家的好东西。银种跺了一下脚,对黄狗说:“滚,滚,滚你妈的蛋!”队长家的狗,又不是队长本身,银种用不着害怕队长家的狗,见黄狗的嘴伸在粪箕子里恋恋不舍,银种呵斥道:“狗日的你滚不滚,再不滚我打死你个丈人,扒你的皮,吃你的肉!”黄狗看了银种一眼,这才走了。黄狗走得慢慢的,似乎很不情愿。走到门口,它又站下了,用灵活的舌头舔自己的嘴叉子,仿佛在说:“我是队长家的狗,你对我要客气一点儿。你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一件小事,小得像虱子一样,说不说都行。银种裤衩上也有虱子,在他缝裤衩时,一只肥胖的虱子在针尖旁爬来爬去,构成了对银种的严重挑衅。银种把针尖对准虱子的背,一下子把虱子刺穿,并把虱子挑了出来,挑得虱子蹄爪朝天。银种把虱子举在眼前看,虽然针尖把虱子穿了个透心凉,但虱子并没有死,爪子还在胡乱挣扎。银种露出了欣赏的表情。在与虱子的力量对比上,银种占了上风。

  穿上缝好的裤衩,银种想睡会儿觉。但他不敢睡,只要一睡着,一下午就过去了,整个下午的任务就没法完成。他要是完不成任务,叔叔和哥哥又要惩罚他,让他参与烧锅,却不许他吃饭。银种每天的任务很单纯,上午拾柴火,下午拾粪。上午拾柴火,是为了保证家里有烧的。他们家买不起煤,队里分的庄稼秆也很少,家里烧锅用柴,主要靠银种天天到地里拾。收完麦子,银种到地里搂麦叶,砍麦茬。收完豆子,银种到地里搂豆叶,砍豆茬。夏天草多,银种要割些青草,放在门前的地上晒干,收起来以备冬天烧锅用。下午拾粪,是为了交到生产队里换工分。既然队里还不许他参加男劳力的队伍干活,既然挣不到劳动力所挣的工分,他只能通过拾粪这条途径挣一点工分。银种在这个由叔叔和两个侄子组成的家庭里不是吃闲饭的,甚至可以说,没有银种天天拾柴火,他们家的人就吃不成熟饭。银种还通过拾粪,给他们家的饭锅里多多少少增添一点什么。这地方把男人说成外边人,把女人说成家里人。从性质上讲,他们家只有外边人,没有家里人。叔叔和哥哥在把银种当成家里人使唤。银种拿起一张铁锨,挎起粪箕子,到野地里去拾粪。银种每天都不会空手而归,因为粪箕子是他们家的茅房,“茅房”里已经有一些大粪在垫着底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