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坑原本叫坡坑,人们叫转了音,就把坡坑叫成了跑坑。庄稼人对字眼儿不怎么较真,一个人在前面跑,大家在后面跟,久而久之,都把坡坑叫成了跑坑。跑坑也是一个水塘,只是水塘的面积比庄子周围任何一个水塘的面积都大。没人测量过,这个水坑的面积到底有多大,是多少米乘多少米,等于多少平方米。就是测量,他们也不会论米,只能论尺,论丈。什么这米,那米,稻子脱掉壳叫大米,谷子去掉皮叫小米,大米小米那么一丁点儿,怎么能量出地的面积,水的面积!他们愿意拿打麦场的场面子与水坑的面积相比。场面子已经够大了,可与跑坑的水面一比,场面子只能算个小弟弟。跑坑称得上是杜老庄青少年们的乐园。冬天,水面结了冰。他们在冰上滑脚,打陀螺。有人还用棒槌把冰捣成洞,把抄子探进冰洞里抄鱼。到了夏天,跑坑里更热闹些,全庄几十个青少年都在那里戏水。银种还没跑到跑坑,就听到跑坑那边传来的喧闹声,并似乎感到有湿润的水汽迎面扑来。银种别的没什么可玩的,每天午后下进水里游一游,是他最大的乐趣。他跃跃欲试,向着跑坑跑得更快些。跑到坑边一看,坑里已经下满了人,这里打水,那边翻花;这里撅屁股,那里露头,整个坑里像雷雨前的泥鳅翻潭一样。他们玩水的方式各种各样,千奇百怪。有的学狗刨,有的学猴晒蛋,有的学黄鼠狼过河,有的学蛤蟆扎猛子,等等。银种没急着下水,他要瞅瞅把自己的裤衩藏在哪里。坑边有一棵大柳树,不少人的衣服和鞋子都放在了柳树下面。银种没敢把自己的裤衩和别人的衣服放在一块儿。坑西边长有一片苇子,苇子又粗又深,从水边一直长到岸上,长得很茂密。银种把自己的裤衩藏在苇子丛里了。
银种刚一下水,就被山豹看见了。山豹把银种叫成杂种,说:“杂种,过来,咱们玩鱼鹰捉鱼。”山豹老把银种叫杂种,银种已经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难听。银种说:“我不玩,你们玩吧。”鱼鹰捉鱼的游戏是这样,七八条鱼或十几条鱼都行,鱼鹰只须一只。游戏开始,鱼们惊恐万状,四下里逃散;鱼鹰张牙舞爪,奋力捉鱼。鱼鹰只抓到鱼的尾巴,或者抓掉几片鱼鳞,只要鱼逃脱了,就不算捉到鱼,还得再捉。直到鱼鹰真正把鱼抱住了,才算把鱼捉到了。鱼鹰一旦捉到一条鱼,那条鱼的角色马上发生转换,由鱼变成鱼鹰。变成鱼鹰后,新一轮鱼鹰捉鱼的游戏重新开始。如此循环往复下去,谁都有可能当一回鱼鹰。按道理说,鱼鹰是捉鱼者,鱼们是被捉的对象;鱼鹰处于强势,鱼们处于弱势,当鱼鹰应该好一些。可是,银种最害怕当鱼鹰,每次轮到他当鱼鹰,那些鱼一反常态,联合起来,对鱼鹰群起而攻之,把鱼鹰攻得少皮没毛,只有招架之力毫无攻击之功。银种害怕当鱼鹰也不行,他一点儿自主权都没有,人家让他当,他就得当。山豹说话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银种身后,从水里冒出来,抱住了银种的脖子,说:“都来,都来,鱼鹰在这儿呢!”于是,那些男孩子纷纷聚拢过来,把银种围在中央,一齐往银种头上脸上泼水。他们把两手捧在一起,捧成一个个小瓢模样,兜起水来,一下接一下冲银种眼睛上泼,鼻子里泼,嘴里泼。这样泼水是很有力量的,天上下再大的雨,浇在银种头上,都比不上这样泼水力量大。下雨是从上面往下浇,人一低头,就把水躲过了。他们泼水是从下往上泼,泼水的目标非常明确,银种低着头都躲不过。下雨落下的是雨点子,他们泼出的是水块子。雨点子有缝隙,水块子没缝隙,直接结结实实地砸在银种脸上。他们一边对银种泼水,一边噢噢叫着,像是敦促银种这只鱼鹰赶快捉鱼。住在跑坑旁边不远处的人家,那些睡得迷迷糊糊的大人们,听到了孩子们的叫声,他们觉得这些孩子玩得可真快乐!他们只知道,天底下的事历来都是鱼鹰捉鱼,都是鱼怕鱼鹰。他们哪里知道,跑坑里的“鱼”何等厉害,“鱼们”翻过来捉弄“鱼鹰”,把“鱼鹰”捉弄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真的,银种被泼得睁不开眼,张不开嘴。他想骂人,想哭。可他不能骂人,也不能哭。一骂人,一哭,就要张开嘴。一张开嘴,水就会泼进他嘴里。然而他的鼻孔关闭不上,还是开着的。他觉得有一股水滋进他的鼻孔里去了,顶得他的鼻根子有些疼。鼻根子一疼,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流眼泪瞎搭了,那么多水往他眼上泼,他流再多眼泪别人也看不见。银种没有别的招儿可想,只有往下一蹲,把头埋进水里去。“鱼们”以为“鱼鹰”这回真的要捉“鱼了”,才四下里散开一些。银种的头在水下埋着,仍听见头顶上方水泼得哗哗响。人只有一口气,在水下憋一口气的时间是有限的。银种还得从水下露出头来。银种刚一露头,大块大块的水又向他泼来。银种学聪明了,水还没泼进他鼻孔里,他站起来换了一口气,再次把头埋进水里。你们泼的水再多,也没有坑里的水多。不用你们泼我,我自己淹我自己,你们还不满意吗?那些男孩子不满意。他们见银种原地缩进水里,又原地长起,在消极怠工,没有任何捉鱼的行动,当然不满意。“鱼鹰”不捉鱼,他们就捉一条真的鱼,喂一喂“鱼鹰”。这口水坑里野生的小鲫鱼很多,只要你愿意摸,一会儿就能摸到一条两条。有时小鲫鱼会躲进淤泥踩成的脚窝子里装死,他们不用特意摸,用脚一踩就踩到了。他们踩到鲫鱼时,觉得脚下有些硬,以为踩到了一只蛤蜊,弯腰伸手一摸,即捞出一条小鲫鱼。他们对小鲫鱼并不稀罕,一抬手就把小鲫鱼扔远了,从这边的水面扔到那边的水面。银色的小鲫鱼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落水时啪地响了一声。水坑里除了有鲫鱼,还有鲇鱼、火头、鲦、铡钉、泥鳅、黄鳝、鲤鱼、草混子和胖头鲢子等等,恐怕不下几十个品种。在诸多鱼类当中,鲤鱼、草混子和胖头鲢子不能摸,摸到也得放掉。因为这几种鱼是队里放养的,属集体所有,任何个人不得私自捕捉。除去这几种带有公字头的鱼,别的鱼都是野生,都是杂种,随摸随扔都无人干涉。从这个意义上讲,塘里的鱼也是分阶级的,讲成分的。成分好的鱼可以受到保护,可以游来游去。而对成分不好的野生杂鱼,要摸要宰都无所谓。
塘里的水被孩子们折腾得翻了浆,水变得有些浑浊,泥腥味和鱼腥味也散发出来。最先摸到一条小鲫鱼的是山虎。山虎是山豹的哥哥。山虎一只胳膊勒住银种的脖子,把银种勒得向后仰着,一只手往银种嘴里塞鱼,说:“你捉不住鱼,我替你捉。来,吃鱼,吃鱼!”银种不是猫,没有吃生鱼的习性。再说活着的鲫鱼是很腥的,银种不愿吃。银种绷着嘴,咬着牙,头摆来摆去,以避免山虎把鲫鱼塞进他嘴里去。让你吃鱼,是怕你饿着,是对你好,你不吃可不行。别的男孩子也围了过来,有人拽银种的胳膊,有人捏银种的鼻子,强行往银种嘴里塞鱼。被人捏了鼻子的银种需要呼吸,不张嘴是不行了。他刚张开嘴,山虎就把鲫鱼塞进他嘴里。鲫鱼身上有黏液,滑出溜的,塞进银种嘴里并不难。山虎塞进银种嘴里的是鱼头,塞进去半截,留在嘴外半截。鲫鱼突然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黑窟窿,身子受到了压迫,大概觉得不大好受,便拼命挣扎,露在外面的尾巴上下摆动。银种的眼睛被噎得鼓着,急于把鲫鱼掏出来。可他的两只手都被人钳制着,他怎么都抽不出来。银种嘴里的活鱼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只能听凭鱼的尾巴摆来摆去。小伙伴们定是觉得银种这种样子很好看,是一种创造性的景观,想把这种景观多保持一会儿。他们高兴坏了,乱叫乱喊,让大家快来看哪,“鱼鹰”吃鱼啦,“鱼鹰”真的吃鱼啦!其实他们都把这个景观看到了,他们还是愿意喊,他们是喊给自己听的,通过喊叫为自己助兴。喊了一会儿,他们才把银种松开了。
银种把鲫鱼从嘴里掏出来,生气地把鲫鱼扔到岸上去了。鲫鱼已经死了,不会蹦了,落在干地上,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银种呕着喉咙,往水里吐鱼鳞,吐黏条子。不料伙伴们跟他的游戏还没完,只听啪的一声,他两眼一黑,一摊黑泥就糊在他脸上了。这摊黑泥没有一泡牛屎多,但比牛屎稀,黏性也比牛屎好一些。牛屎是黄的,糊在银种脸上的稀泥是黑的。拿臭味相比,黑泥的臭味似乎更强烈一些。这下完了,银种的眼睛、鼻子、嘴巴全被稀泥糊上了,整个脸都被覆盖住了,银种没脸了。实在说来,银种长得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五官是很端正的,皮肤也很干净,挑不出什么毛病。银种长得有一点女孩子相。男孩子长女孩子相,据说是有福气的。可从目前来看,还看不出银种的福气在哪里。一摊又腥又臭的淤泥把他的脸糊得没鼻子没眼,像戴了一副黑面罩一样,有福气也冒不出来呀。往“鱼鹰”脸上甩稀泥,在游戏里是允许的。塘里能有什么呢,除了水,就是塘底的稀泥。当“鱼鹰”扑来时,“鱼们”可以向“鱼鹰”泼水,也可以向“鱼鹰”脸上甩稀泥。银种没看见往他脸上甩黑泥的是谁,有黑泥在脸,反正他这只“鱼鹰”被彻底打垮了,暂时可以休战。他一边把脸埋在水里洗泥,一边向岸边的浅水处走去。
再说说金种。以前这地方有不少民间艺人游乡唱小戏,唱小戏的爱说一句文词,叫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不妨把这句文词借用一下,比如金种和银种是两枝花,刚才表了一段银种那枝花,这会儿该表表金种这枝花了。金种把席子铺在屋当门的地上,欲睡,还没睡着。他觉得肚子有些撑得慌。他们家中午吃的是汤面条。每次吃面条,叔叔都要往锅里添很多水,面条稀得在不住手。面条不够,青菜来凑。好在生产队里有一个挺大的菜园,每天中午收工时,队里都要给社员分一些菜。今天分黄瓜、茄子、辣椒,明天分豆角、荆芥、米谷菜。除了辣椒,不管每天分到多少菜,叔叔都把菜洗巴洗巴,切巴切巴,统统放进面条锅里煮。饭做熟了,以长幼为序,叔叔先捞了一碗稠的。他捞的多是面条。接着是金种捞,金种也尽量拣面条捞。轮到银种,锅里已没有多少面条可捞。到了盛第二碗,他们只能吃菜。把菜也捞完了,锅里剩的都是咸汤。咸汤也不错,他们每人都盛了第三碗,直到锅底朝天,碗底朝天。金种摸着肚子有些圆,他知道吃的不过是水饱,一会儿就下去了。他听见了小孩子在跑坑那边闹成一片,想象得出孩子们闹得有多疯。以前他也去跑坑里玩水,现在不去了。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成为大人的重要标志,是自己小肚子下面长出毛来。刚长毛时,他使劲揪过,择过。不料毛毛看似柔软,竟倔犟得很,竟不可遏止,他择着择着,毛毛还是发出了密密的一丛。唉,实在令人叹息!他不愿再去跑坑洗澡,一个主要原因,是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毛毛。他为自己的毛毛感到惭愧。天热需要洗澡怎么办呢?他白天不洗了,趁天黑洗。他不到跑坑去洗了,就近下到门前的水塘里洗。洗时也不必张扬,不必大喊大叫,只悄悄下进水里,悄悄闭上眼享受一会儿,悄悄把身子洗一遍就行了。
金种刚要睡着,听见水坑边传来洗衣和捶衣的声音,马上就醒了,醒得像水一样清。金种喜欢听棒槌捶衣的声音,声音贴着水面走过去,又从水面返回来,里面就带了水声,听来格外清脆,悦耳。金种一听就听出来了,是自华在水边洗衣服。赵大婶和自华都是在他们家门前的水塘里洗衣服,但她们娘儿俩捶衣服的风格不大一样。大婶捶衣的声响有些迟钝,有些拖泥带水;而自华啪啪啪,捶得又快又干脆。金种不能睡了,趁午后没人走动,他得去水边会会自华,让自华知道他的想法。上个月割麦子时,自华在前面割麦,赶巧他在自华后面捆麦。一般来说,都是女劳力割麦,男劳力捆麦。女劳力把割下的麦子一顺头放在地上,放成一铺一铺。男劳力随便抽出一缕湿麦秧子,拧成要子,把散放的麦铺子捆扎起来,捆成麦个子。然后把麦个子装上架子车,拉到场院里晒干。晒干后放在石磙上摔,摔出麦籽儿,留下麦秆莛子,以备苫房子用。金种瞄见前面割麦子的是自华,一阵欣喜,追着自华的屁股,不由得加快了捆麦的速度。捆到与自华的距离缩短,他就把速度放慢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他得多看一会儿自华。自华不是蹲着割麦,是弯着腰割麦。自华干活很要强,一直保持着冲锋陷阵的姿势。自华割下一大把麦,都要回头放在身后的地上。自华一回头,金种就把自华的脸看见了。自华没回头时,金种只能看见自华戴在头上的草帽。自花的草帽是手巧的自华自己用新麦莛子编成草帽辫子,自己缝制而成。她的草帽格外细白,遮阳的帽檐格外宽大,还格外支棱。帽檐上还用红漆喷了几个字:永远忠于毛主席。自华的草帽好像是一个大花托,自华的脸就是开在花托里的一朵花。在“花托”的衬托下,“花儿”是那样的鲜艳。自华的脸红红的,额头上鼻尖上都是汗珠。自华两鬓的头发被汗湿得打了绺,她趁湿把两鬓的头发抿到了耳后,这样鬓发下面的绒毛就露了出来,像是露出了某种秘密。那些绒毛也是湿的。自华偶尔直一下腰,弯起食指把额头上的汗珠刮一下,让汗水啦啦地流在地上。自华的腰身细细的,在蹲着捆麦的金种看来,自华是那样的挺拔。自华头顶是蓝天白云,面前是一望无际金色的麦田,身边不断有紫燕飞来飞去,这是一副多么美丽的图画。金种被感动得不行。天哪,这一切是多么的好看啊!是多么的美啊!多么的让人想流眼泪啊!金种的想法由此产生,要是能经常看到自华就好了,最好能看自华一辈子。他不敢有过多的想法,不敢想摸自华的手,更不敢想把自华搂一搂,只要天天看到自华,他就很满足。金种探头往水塘边看了看,证实在水边洗衣捶衣的果然是自华。他没有马上走下水塘,又退回屋里。这样空着两手接近自华,显得意图太明显了。金种得给自己找一个理由,手里得拿点东西去洗。
洗什么呢?金种在屋里瞅来瞅去,竟找不到一件可洗的东西。他不能洗自己的汗褂子。如果洗汗褂子,他就得光着膀子。光着膀子让自华看见,无论如何不太合适。叔叔的汗褂子倒是在床边扔着,汗一层,碱一层,脏得不能再脏。他总不能给叔叔去洗汗褂子,那样太反常,会让叔叔猜破他的动机。如果叔叔知道了他拿叔叔的汗褂子当幌子,不知叔叔又该怎样讥笑他呢。再说了,他凭什么给一个地主分子洗衣服,凭什么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自尊呢!说来可笑了,也可怜了,金种最后找到的可洗的东西是一块馏布子。要在锅里馏馍,或蒸拌了面的野菜,须在箅子上铺一块布,那块布就是馏布子。因木条或竹片做成的箅子缝隙比较宽,如不铺一块馏布子,所馏所蒸的食品就会漏进箅子下面的锅底水里去。他们家的馏布子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上面疙疙疤疤,恐怕比垫在人家小孩子屁股底下的屎布都脏。有一次银种烧干了锅,还把馏布子烤得煳了一块。这样的馏布子已经很脆弱,肯定经不住搓,说不定一搓就是一个洞。然而,金种所借助的理由只能是这块馏布子。金种来到水边把水撩了撩,给自华一个知会。撩起的水落在不远处的菱角叶子上,打得菱角的小白花晃了几下。自华看了一眼他撩泼的水,没有看他。自华面前的水边放有一扇废弃的小石磨,小石磨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边。小石磨的磨棱子朝上,既可以当搓衣板,又可以当捶布石。自华该怎么洗,还怎么洗;该怎么捶,还怎么捶,好像没受到什么干扰。金种把粘成一团的馏布子放进水里泡,泡一会儿再慢慢展开。自华不看他,他正好可以看自华。自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把自华从头到脚都收进眼底。他就是要试一试,自华到底会不会看他一眼。金种把馏布子展开了,仍没有洗,而是把馏布子贴泥底铺在水里。他这是又一个试验,试试能不能捉到一条小鱼,或一只小虾。水塘里小鱼小虾很多,它们都很贪吃。馏布子上未洗去的饭疙疤就是现成的鱼饵,待小鱼小虾来吃饭疙疤,他捏住馏布子的四个角一兜,或许就把小鱼小虾兜住了。这两样试验几乎有着相同的性质,都需要耐心,都不能着急。有了!自华终于侧过脸看了金种一眼。只是自华的眼神儿不太友好,她皱着眉,骨嘟着嘴,目光里充满排斥和厌烦。她的这种看法不能算是看,只能说是瞥了金种一眼,或剜了金种一眼。谁剜了谁一眼,这种说法在当地很普遍,他们用字就是这么狠,一下子入骨三分。是的,是入骨三分,不是人们通常说的入木三分。对于自华厌烦的眼神儿,金种一点都不吃惊,也不觉得受到了什么打击,只要自华开始看他就行,有所反应就行。可以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华看,其目的就是惹出自华的烦来。不怕自华烦,就怕自华不烦。只要自华烦,就表明他递出的眼神儿得到了回报,并表明他已经在自华眼里挂上了号。据说病人到医院看病,都是先挂号。只有挂上了号,医生才会叫到你的号,给你看病。金种在自华眼里挂了号,下一步,自华就该给他看“病”了。金种庄子里生,庄子里长,对庄子里闺女们的禀性还算比较了解。你用眼神儿给一个闺女发信号,要对那个闺女示好,那个闺女一开始没有不烦的。不管是真烦,还是假烦,反正要烦一烦,好像这是一道必经的程序。你烦了,说明你是害羞的,是洁身自爱的,给自己找对象定的标准比较高,你起码还是个闺女家。如果你不烦,就比较麻烦,别人会认为你急了,想男人了,浪了,下贱了,早就不是闺女家了。金种要加深一下自华对他的烦,他叫了一声自华。自华果然烦得更重一些,说:“瞎叫什么!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接上腔就好,金种说:“起名字就是让人叫的,怎么,别人能叫,我为啥不能叫!”自华说:“烦人,听见你叫我就烦,你就是不能叫。你老看别人干什么!”说话时,她捶衣服的节奏慢下来,捶得也比较轻。话说完,她又把捶衣服的节奏加快,下手也比较重。仿佛金种就是她棒槌下的衣服,需要捶一捶。金种笑了,说:“这就奇怪了,你要是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呢?”自华说:“我不看你,也知道你在看我,看什么看,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金种是什么人呢?金种当然知道。自华无非是指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他家地主成分是不错,你赵自华家也不是什么好成分哪!金种问:“你说我是什么人?”自华的鼻子哼了一下,说:“这话问你自己。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成什么人了!”金种说:“你要是非让我说,我觉得咱俩是一样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咱俩的地位完全平等,谁也别看不起谁。”自华说:“你胡说,我跟你不一样。”金种说:“我倒要听听,你跟我怎么不一样。”自华不说话了,把一件衣服抖开,揪着衣服领子在水里漂洗。自华洗衣服没有肥皂,更谈不上用洗衣粉,她就是利用手、棒槌和水的作用,把衣服洗一洗。楮树上落下一棵楮桃子,砸得水面啪的一响。楮桃子没有沉底,很快漂了上来。成熟的楮桃子糜烂成肉红的颜色,水中的鱼儿特别爱吃。楮桃子一落进水里,不知在哪里潜伏的鱼儿便麇集而来,争吃楮桃子的红肉。鱼儿们你一口,我一口,唼喋着把楮桃子推动得团团转。鱼儿们头朝里,尾巴朝外,围绕着太阳般的楮桃子辐射开去,像是太阳放出的光芒。然而一条大鱼从水底潜过来了,它没露出面目,只露出了嘴巴,大嘴巴一张,一吸,就把整枚楮桃子含到嘴里去了。大鱼独吞了楮桃子,随之下潜。下潜时尾巴在水面搅出一个漩涡。金种一指漩涡说:“看,一条大鱼!”自华不看,仍不说话。自华把漂洗过的衣服拧一拧,放进身边的竹篮子里。自华加快了洗衣的速度,看来这妮子要逃走。情急之下,金种抬出了毛主席。金种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应当互相团结,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听到金种说出毛主席的教导,自华不禁肃然了一下。但自华很快说:“没人跟你互相,你做梦去吧!”说罢,拎起竹篮,拿上棒槌,抽身上岸去了。
金种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馏布子。他铺展在水里泥底的馏布子果然引来了几条小鱼,那些小鱼在啃吃馏布子上的饭疙疤。他把馏布子兜起来,连一个鱼瞎子都没逮到。馏布子的透水性能差,水从兜起的馏布子上沿流走,小鱼也随之流走了。这个兆头不是很好,金种的情绪有些低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