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种当然不会拒绝吃饭,他跟狗赌气,也不会跟饭赌气。他拿起了瓦碗,抄起木勺,掀开锅盖一看,锅里剩的饭是清水煮红薯片子,还有些煮得发胖的麦粒儿。他们家的经济大权掌握在叔叔手里,每天做什么饭,都是叔叔安排,也是叔叔动手做。银种的任务是烧锅和吃了饭刷锅,金种的任务是每天到全庄公用的水井打水。他们分工明确,各负其责。一个人完不成任务,全家人就吃不成饭。一般来说,他们每天中午都要吃一顿汤面条,吃汤面条,才算见到了面,饭里才算有点咸味。清水煮原粮,这算什么饭!金种用木勺往锅里一捣,把清汤子溅出一些,问:“为啥不擀面条?”叔叔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没面了,该推磨了。”金种说:“知道该推磨了,你们两个上午为啥不推?”叔叔的舌头在嘴腔子里推了一会儿磨,说:“就我们两个怎么推,这不是等你回来嘛!”金种的火气又升高了,说:“黄鹤图,你还在气我!我要是死了,你们难道就不吃面了,天天吃风屙沫儿?”叔叔说:“你现在不是没死嘛,你要是死了,我们就得想别的办法。”金种说:“听你这话味儿,你是不是巴着我死?就你这样黑心烂肺的算计我,我迟早得死在你这个地主分子的手里。”叔叔说:“算了,不说了。我比你长着一辈,不能跟你一般见识。”
叔叔从床上坐起来了,低下头,翻开裤腰,开始捉虱子。叔叔身上的虱子总是很多,他一年四季都有虱子可捉,每次都有可观的收获。按说到了夏天,叔叔也是只穿一件裤衩,虱子寄身的地方要少一些,活动空间也小一些,虱子的数量应有所减少。可叔叔身上的虱子不见得减少许多。从虱子在裤衩的单位面积存量来看,恐怕比春秋冬季还要多。虱子大都藏在裤衩缝合处的毛缝里,也有的虱子躲在裤腰处松紧带缩成的皱褶里。因皱褶比较深,躲在那里的虱子个头儿相对来说比较大。躲在皱褶里的虱子最为好捉,把皱褶一打开,虱子们暴露无遗,叔叔手到擒来。叔叔捉虱子很有经验,他不是把多个皱褶一下子拉开。那样的话,虱子们一阵惊慌失措,乱爬一气,叔叔会捉不及。另外,皱褶拉开时有一定弹力,有的虱子会被弹落在地上或席子上,再寻找就难了。叔叔采取的战术是各个击破,一个皱褶一个皱褶地依次拉开。皱褶里面的虱子多少不等,有时一只,有时两三只,有时虱子大概在一个皱褶里举行集会,在批斗一只家庭成分不好、吃得最肥的老虱子,虱子就多一些。捉到虱子,他把虱子用两个指头肚捻一下,把虱子捻得晕头转向,筋断骨头折,而后把虱子放在床帮上消灭。捉到一只,他单个消灭。捉到多只,他集体消灭。也有这样的情况,虱子太多,他一时消灭不及,便把一部分虱子放进嘴里,先囚禁起来,待腾出手来,再取出来消灭之。他能感觉到虱子在他的舌头上麻麻簌簌,在拼命挣扎。但舌头的敏感度很高,上面分泌出的还有黏液,虱子不可能逃出他的舌面。这让他得到一种小小的快感。快感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舌面的微麻,另一方面是他对虱子的统治力。一方面是生理上的,一方面是精神上的。有的妇女把虱子放进嘴里后,干脆拿门牙把虱子拦腰切断了,然后再把虱子的皮吐出来。叔叔不那样做。把虱子的肠子肚子都咬烂在嘴里,毕竟让人觉得有些恶心。其实这地方的人不怎么把虱子叫虱子,习惯把虱子叫成老母猪。小孩子还会把老母猪说成大老母猪。虱子喝饱人血后,肚子比较大,与老母猪的肚子是有一点点相像。但两者相比,就体积而言,的确不可同日而语。人们习惯把捉到的虱子说成老母猪,是愿意夸大自己的捕捉成果,也表明他们对虱子的存在并不反感,表现出一种诙谐和宽厚的生活态度。
叔叔说了不说了,他把正吃饭的金种看了看,又说:“你爹不在了,我得对你好一点儿。我们黄家就指望你了,我可舍不得让你死。你要是死了,我们黄家就没什么指望了。”叔叔的话让金种哭笑不得,他心里说:“狗屁,你休想拉拢我!一个臭地主分子,谁稀罕你的指望!”他在碗底吃到了一个砂礓子儿,把他的牙硌了一下。他把砂礓子儿用嘴唇抿住,呸地向门口吐去。砂礓子儿打在木门上,丁地响了一声,回弹在地上。弹在地上的砂礓子儿又蹦了两个高。叔叔注意到了金种呸出的砂礓子儿,夸年轻人的嘴劲就是大,说:“你吃完了饭,咱们就去推磨。等磨出面来,晚上我给你们擀面条儿吃。我跟自良他娘说好了,今天咱们到他们家去推磨。”两条腿的人围着石头转,还有比推磨更沉重更枯燥的事体吗?金种讨厌推磨,一说推磨就心烦。但叔叔说是到赵自良家推磨,金种心里一明,又一软,就没再说什么。赵自良是谁?是赵自华的哥哥。去赵自良家,同时也是去赵自华家。阴天下雨,自华不会出门。只要去自华家推磨,他就有可能看见自华。只要能看自华一眼,别说推磨,把石磨压在他背上,让他负着石磨转圈儿,他都乐意啊!
叔叔把虱子消灭得差不多了,还要消灭虮子。虮子是虱子下出的蛋,在裤腰的皱褶里排列成一串一串,闪着珍珠般的光泽。叔叔把虮子夹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中间,使劲一挤,虮子啪的一响,冒出一股水儿来,就完蛋了。叔叔喜欢听虮子爆裂时发出的声响。声响虽不大,但清脆而有魅力。叔叔想,虮子要是鸡蛋就好了,那样他就会把虮子摘下来,放进锅里煮一煮吃掉。说不定虮子里也有蛋清蛋黄,吃起来也很有营养。叔叔转着腰子,拉着裤衩,把虱子以及虱子未出壳的后代们清剿了一遍,下床去挖小麦,准备推磨。小麦是今年麦季新分的,连人头粮带工分粮,平均每人分到了六十二斤,三个人的小麦加起来,总共还不到二百斤。分下新麦还不到一个月,他们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一。离明年的新麦季还有十多个月,这点小麦就是一粒一粒数着吃,也吃不到明年麦季。且不说吃到明年麦季接到新麦,恐怕能不能吃到春节都够呛。按祖祖辈辈的规矩,过春节时总得蒸几个白馍,不为自己吃,为了敬神祭祖。看来他们家得注意了,该考虑把过春节的小麦预留一点了。现在没有了自留地,留麦种的事不用各家各户操心。但过大年时的祭祖用粮,还得各家自己准备。别人家用新麦磨面,都是先把新麦挖到簸箕里,簸一簸,拣一拣。簸,是簸去麦糠、草籽儿和细土。拣,是拣出小坷垃头和砂礓子儿。这道程序他们家省略了,叔叔直接把小麦从泥巴坛子里挖到笆斗子里。那些混在小麦里的杂质何必拣出来呢,与小麦一块儿磨碎,还可以多出一两二两面呢。就是这样的面,平常日子他们也舍不得蒸馍。拿麦面蒸馍吃,天爷,得多少麦子才够吃啊,日子还过不过啦!用这样的面擀出的面条,吃起来稍稍有些牙碜。那不要紧,又碜不掉牙,怕什么!老鼠还天天夜里啃木头啃砖头磨牙呢,人的牙就不该磨一磨!叔叔一边用葫芦锯成的瓢往笆斗子里挖麦,一边对金种说:“你先去自良家吧,帮着自良他娘把磨顶和磨盘上的东西收拾一下。”金种没有说话。只要不明确表示反对,就算是答应了。他木着脸子,仍装作厌烦推磨,把将要见到自华的喜悦压在心底,不露出半分。
金种把自己的无袖粗布汗褂穿上了,并一个不落地扣上了扣子。去别的地方他可以光着膀子,到自华家他得严谨一些,绝不可以袒胸露背。他到锅门口拿起一根柴火棒,把沾在两条小腿的泥巴刮了刮。虽说庄稼人被称为泥腿子,但两条腿上沾满黄泥黑泥,终归不好看。在屋里呆了一会儿,沾在他腿上的泥巴已经有些发稠,发干,磐在了腿肚子上。因泥巴与汗毛粘到了一起,他往下刮泥巴时,把汗毛也扯掉一些。这样很好。他不喜欢腿上长汗毛,也不喜欢身上的所有汗毛,包括胡子。他认为女孩子是不喜欢汗毛的。这种认为没有什么证据,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叉开五指,把自己的头发往顺里理了理。他们家没有梳子,金种只能用手代替梳子。他的“梳子”是五齿的,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用起来相当方便。叔叔剃的是光头。金种没有剃光头,留一些头发在头顶。像金种这样的发式,在当地被称为洋头,东洋头。金种不懂得什么东洋头,西洋头,只是不想剃光头。头上留些头发,等于留点抓挠头儿,还可以摆布一下。要是他把头发也剃光,他还有什么呢!金种对自己的整理还没有完,还有一个重要项目要进行。他噙了一口清水,来到门口,弯下腰,把一根手指头伸进嘴里往牙上捣,捣了上边捣下边,捣了左边捣右边。金种早过了吃手指头的年龄,他这是洗牙呢,或者说是刷牙呢。金种上过四年小学,在学校里,他见过老师的牙刷、牙膏,也看见过老师刷牙。刷牙和不刷牙,牙的状态大不一样。庄里那些牙齿变涩的男人和女人,牙上糊着一层污垢,牙齿都是黄的。他们这里不把牙垢叫牙垢,叫牙屎。挺难听的,也挺逼真的。而老师的牙齿是白亮的,一张嘴嗖地就是一道白光。牙齿状态的改变,仿佛带动得嘴的状态也不一样了。庄里人说话,嘴里黏黏糊糊,一张嘴就是一股子浊气。老师的嘴要好使得多,讲课唱歌都那么爽利,都带着清新的牙膏味儿。说起老师的牙膏,有一个小插曲不得不讲。有的同学认为老师的牙膏是糖,趁早上去学校打扫卫生时,偷偷吃老师的牙膏。老师发现他的牙膏少得很快,就让同学们坦白,谁吃了他的牙膏。没人承认吃牙膏,老师就让同学们都张开嘴,一对一地互相闻。结果在一个同学嘴里闻出一股子带薄荷气的牙膏味。偷吃老师牙膏的是一个女同学。女同学自知理亏,哭得很厉害。老师念女同学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就没让她赔牙膏,也没对她作别的处罚。从那以后,老师刷完牙后,就把牙膏放进抽屉里锁起来。临刷牙时,再打开锁,把牙膏取出来。金种没有牙膏,他用清水代替牙膏。金种没有牙刷,他的食指就是牙刷。手指头肚子上也没有毛,一捣一滑,刷不到牙缝子里去。没关系,能把牙面子刷干净,刷得露出牙的本质,就不错了。一会儿见到自华,如果机会好,他有可能对自华笑一下。有一口白牙,会对他的笑起到辅助作用,对笑的效果会加强一些。
让你小子去推磨,又不是去相亲;让你小子去推石头,又不是让你去推人家的闺女,你把自己收拾得人五人六的干什么!叔叔的眼角瞥到了金种在整理自己的羽毛,自己的舌头,装作没有看见。他看得出来,金种长大了,蛋子儿里面有种了,活种催得金种发情了。人跟猪一样,猪蛋子里面的种子生满了,也发情。人只不过要脸,猪不要脸。猪一发情,就急得噢噢叫,看见母猪就追,就往母猪背上跳。人碍于脸面,发情不敢大发,都是把自己发的情压抑着,到暗地里再往外使。也是因为人把情压抑得太厉害,一旦得到施放和暴发的机会,人的表现比任何畜牲都野蛮,都疯狂。不用说,金种瞄上了赵自华,打的是赵自华的主意。这事怪不得金种,别说金种,只要是个男人,看见自华没有不眼馋的,没有不嘴馋的,没有不小肚子馋的。自华小胳膊小腿儿,小鼻子儿小嘴儿,小骨头小肉儿,没有一处不可人。乡下的太阳毒三分,庄稼人又常在太阳底下晒,哪个女人的脸皮不是像锅铁一样黑。可人家自华也是天天在太阳底下走,带酒窝的脸蛋还是白生生的,天生是个晒不黑。倒退几百年,像自华这样的,说她被选进北京城里的皇宫去了,人都不敢不信。倒退几十年,自华可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动作有丫环仆女伺候着,外人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现在不行了,人一分阶级,自华就成了地主阶级的后代,身价就大大下跌。这里人习惯把地主阶级说成成分高,把贫下中农说成成分低。实际地位正好掉了个儿,成分低的地位高,成分高的地位低。别以为自华的价码下来了,金种就可以和她平起平坐。叔叔敢肯定,金种瞄上自华也是白瞄。金种怎样把眼神递出去,还得怎样收回来。递出去的是利的,等眼神收回来就卷了刃子。这里边的原因一言难尽,不是一时半会儿所能说清。叔叔不打算把金种的想法点破,也不愿过早泄金种的气。哪有春草不发芽儿,哪有杏树不开花!年轻人嘛,谁都不能把年轻这一级跳过去,谁都得在年轻的河水里?一?。水淹到了脖子,等他呛了几口水,并到了黄河,他就知道深浅了。
用指头刷过牙的金种很想照一照镜子。可惜,他们家连一个镜片儿都没有。若晴天晴水,他可以到水坑边对着水面照一照。阴天水浑,照也照不到什么,不如不照。雨停了,屋檐还在滴水。雨水在庄子里形成一道道径流,在向水坑集中。塘中的鸭子扇动着翅膀,呱呱地叫起来。水面哗地落了一阵水,不是雨又下大了,是刮来的一阵风,把树叶上的水珠吹落在水塘里。金种向自华家的院子走去。金种家离自华家不远,金种家的屋子后面,就是自华家的院子。这地方的屋子历来不许开后窗,是为了防匪,防贼,也是为了防止住在前边的人家往后边人家的院子里看。要是金种家的小屋开有后窗,他站在窗后就把自华家的院子里的一切看到了。说来金种住的小屋原是自华家的灶屋,自华家的灶屋本是两间,是门朝北的南屋。队里把两间灶屋中间加了硬山隔开,分给金种家一间,自华家的灶屋就变成了一间。自华的娘不愿意让姓黄的三个光棍跟他们在一个院子里走动,就找了队里的干部,让黄家把屋门开到了南边。金种转过自家东屋山的后墙角,就进了自华家的院子。自华家的院子没有门楼,没有院门,只有一道土坯垒成的短院墙。墙头上面长有狗尾巴草,榆树苗子,还有土坯里面的苇根冒出的细苇子。墙里靠北,在自华家堂屋的东窗户外面,栽着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存在得大概比较久了,树棵子发得比较大。石榴树一边结着石榴,一边仍在开花。石榴的花朵是火红的,雨水不但不能把它浇灭,得了雨水像火上浇了油一样,石榴的花子开得更加旺相,更加鲜艳夺目。金种的运气不错,一走进赵家院子,他就把赵大婶和自华看见了。赵大婶在门里的矮凳上坐着,自华靠西边的一扇门站着,母女俩在做针线活儿。母亲纳的是鞋底子,女儿纳的是鞋帮子。一看见自华,金种心头扑棱一下子,一朵花就开大了,开红了,恐怕比雨中的石榴花开得还要大,还要红。金种差点止了步,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心中的花献出来。要是献出来的话,是献给自华呢?还是献给赵大婶?要是只有自华一个人在家,他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献给自华。大婶也在家,他就不能莽撞,就得考虑考虑。他先跟大婶说话:“大婶儿,俺家没面了,借你们家的磨使使,推点儿面。”大婶说:“是金种呀,推磨的事儿你叔跟我说过了,推去吧。”金种说:“好,大婶儿,我知道了。”金种跟大婶说着话,看着大婶,同时把自华看到了。自华仍低着头低着眉在纳鞋帮子,好像全部心思都在针线活儿上,对金种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自华留的是剪发头,她低头穿针时,头发难免垂帘似的垂下一些,遮住了她的耳朵和面颊。在漆黑的头发衬托下,自华的脸愈发显得白。有一种石榴树,开出的花朵是雪白的。自华的面容,就像那白色的石榴花一样。金种看了自华,并不指望自华也马上看他。比如月照水,人看花,月亮照进水里,水里自然就有了月亮;人看花时,花虽然不言不语,谁能说花没有看见人呢!自华不抬头看他,正说明自华是个有心的。有心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故意把自己的心遮着藏着,不让别人猜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自华家的石磨支在她家的灶屋一角。四根粗壮的木腿支起一张圆大的磨盘,磨盘上方正中央,放置的才是两扇用暗红石头雕凿成的石磨。这盘石磨不知用了多少年,磨扇已经不太厚。金种从磨顶和磨盘上往案板上收拾东西。磨盘下面有两只老鼠,不知正在那里吃什么,金种一走近磨盘,老鼠尾巴一翘,就先后钻进磨盘下面的地洞子里去了。锅灶门口的柴草窝里卧着两只母鸡,一只黄母鸡,一只黎母鸡。见金种进屋,两只母鸡没有惊慌,仍卧着没有站起来。它们只把头举起来,一晃一晃地把金种看了看,仿佛对金种似曾相识,就放松了警惕。磨盘上放的有和面盆,有砸蒜用的石头碓窑,还摊开晾着一些没吃完的野菜。磨顶上放着一件黑粗布水裙和半瓦碗咸菜。金种不知道水裙是不是自华做饭时用的,他把水裙放在鼻前闻了闻,没闻出所以然来。咸菜是盐腌新蒜薹。蒜薹切成一截一截,腌得有些抽抽儿,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盐香和蒜香。金种嘴里寡淡得很,他端起腌蒜薹往案板上放时,真想捏一截蒜薹放进嘴里尝尝。然而金种管住了自己的嘴和自己的手指头,他没有吃自华家的咸菜。想想一个家还是离不了女人,有了女人,盐是盐,菜是菜,日子就过得有滋味。像他们家,谁会想到腌点咸菜呢!他们家的日子如同常年不放盐的日子,真是寡淡透了,没劲透了!
赵大婶穿着一双硬帮子的桐油鞋到灶屋来了。从堂屋门口到灶屋门口,用碎砖头砌有一条起脊的甬道,甬道上的泥巴少一些。大婶从堂屋走到灶屋,鞋上没沾多少泥。金种说:“大婶儿,我已经收拾好了,您不用过来了。”大婶说:“天天烧锅,磨盘上落了不少灰,得扫扫。你不知道扫把在哪里。”金种往磨盘上瞅了瞅,真的没瞅见扫把。案板后面的墙上有一个木头橛子,用打去高粱米的高粱穗头扎成的扫把就挂在木头橛子上,大婶伸手就取了下来。大婶在磨道里转着圈儿,清扫落在磨盘上的灰尘。大婶扫得不重,没有把灰尘扬起来,把灰尘都扫在地上了。金种插不上手,就退后站着,看着大婶扫。看见大婶两鬓已有了白发,金种突然生出一种软弱的感情。此一刻,他的阶级立场完全模糊了,没有把大婶看成是地主婆,犹如他从没有把自己的母亲看成地主婆一样。大婶家的情况金种知道一些。土地改革时,大婶的丈夫在夜间召开的群众斗争会上被人踢断了肠子,卧床两天就死了。大婶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自良今年二十七了,二儿子自民今年二十四了,都没有娶下老婆。大婶成天为两个儿子发愁。眼看两个儿子一年大似一年,为儿子找老婆的事越来越难。如果两个儿子都找不到老婆,他们赵家就算断种了,就算绝户了,赵大婶很不甘心。苇子就算上了墙头,还能发出一些苇芽子呢,苇芽子虽说细,虽说瘦,那也是苇子的后代。两个儿子都白白净净,齐齐整整,赵大婶不相信他们会打一辈子光棍。金种没有看见自良和自民,阴雨天他们也没地方可去,一定是在屋里睡觉。这就是当男人的好处,有拉套的时候,也有歇套的时候。当女人就不行,晴天有晴天的活儿,雨天有雨天的活儿;晴天有地里的活儿,雨天有家里的活儿,好天赖天,里里外外,都不得闲着。这是有女人的家,男人可以雨天睡觉。金种就不行,他们家没有女人,就得自己把自己当女人使,拿自己的嘴咬自己的尾巴。
叔叔?着盛了小麦的笆斗子过来了,银种跟在叔叔后面。银种的裤裆被庄里的男孩子撕开了线,撕得前片不搭后片,像两片荷叶。撕开处是银种自己缝合的,缝得针脚很大,还揪巴着,难看透了。金种不愿让自华看到银种这种顾了头顾不了腚的叫花子样,嫌银种为他丢人,他看看银种,又看看自华。自华不站着了,往门里退了一点,坐在大婶刚才坐的凳子上,还在纳鞋帮子。鞋帮子比较长,像是男人的鞋帮子。自华一定是在给他哥哥做鞋,不是给自良做的,就是给自民做的。自华还是低着头,低着眉,连往院子里看一眼都不看。自华一定知道金种一家到她家来推磨,也会听见他们赤脚踏泥巴的声音,可自华就是知道了装不知道,听见了装听不见,一点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真让人毫无办法!要是几只鸭子走进院子,自华不一定不抬头看一看。而他们连几只扁毛鸭子都不如啊!自华这样拒人,让金种有些泄气,也有些生气。一个地主家的闺女,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推磨这种劳动,主要考验的不是人的力气,是人的耐心。抱着一根磨棍,推着一块石头,在圆形的磨道里转十圈,转一百圈,转一千圈,转一万圈,石头一点都没动窝,还是在老地方。有道说,好男儿宁挑千斤担,不推十斤(指粮食)磨。又有道说,好男儿既要能挑担,又要能推磨。磨是什么?磨就是耐心啊!十年磨一剑也好,铁棒磨成针也好,哪一样不是磨出来的。驴子,骡子,它们的耐心大不大?大。但是,它们拉磨时,要给它们蒙上眼,把它们欺骗一下,不让它们看见磨顶上的粮食,不让它们知道老在一个地方转。人怎么办呢?不能给人蒙上眼,人蒙上眼转圈会晕。就算给人蒙上眼,人心里也清清楚楚,知道每一粒粮食都不饶人,一圈转不够,粮食就变不成面粉,粗面粉就变不成细面粉。这就是说,人把自己变成牲口还不算,还要比牲口付出更大的耐心。金种大胆设想过,要是自华跟他一块儿推磨,自华在前面推,他在后面推,一年三百六十天,让他天天推磨他都愿意。现在跟叔叔一块儿推磨,他只想把磨棍夯在叔叔脑门上。以前叔叔自己不推磨,让金种和银种推,叔叔罗面。银种缺乏推动力,每次和银种推磨,金种都觉得格外重,仿佛不是两个人推,是他一个人在推。后来金种去公社看了一场露天电影,受到了阶级教育,就坚决不跟银种一块儿推磨了,拉叔叔一块儿推。在那个电影里,有一个贫苦人家的闺女叫喜儿。喜儿给地主家推磨时,被地主黄世仁摁倒在磨道里,强奸了,还怀了孩子。金种由黄世仁想到黄鹤图,从喜儿想到自己跟银种,决心在推磨问题上与黄鹤图开展斗争。他质问黄鹤图:“你为什么不推磨?只让别人推磨?难道你是黄世仁吗?”那个电影叔叔也看过,叔叔否认他是黄世仁,他说他没有弄过人家的闺女。既然不愿当黄世仁,就得拿出实际行动来,下到磨道里推磨。金种愿意给黄鹤图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金种的斗争取得了胜利,从那以后,黄鹤图就把银种替换下来,让银种罗面,他推磨。
金种每推一圈磨,都要经历一个暗和一个明,推到墙角那里是暗的,推到门口那里是明的。这是物理原因。还有一个心理上的原因,金种推到墙角那里看不见自华,他心里是暗的。推到门口那里,他一抬头就把坐在堂屋门边的自华看到了,心里就明亮起来。尽管自华不可能跟他一块儿推磨,只要圈圈能看到自华,他就如同获得了不竭的动力。大婶回到堂屋去了,金种没看到大婶再纳鞋底子,不知大婶干什么去了。有那么一刻,金种把自华与喜儿联系起来,好像事情打了颠倒,自华不再是地主家的闺女,而像喜儿一样,成了贫苦人家的闺女。自华要是帮队长家去推磨,不知队长会对自华如何,会不会把自华摁倒在磨道里,压在自华身上。这样想着,金种仿佛看见自华正在队长身子底下挣扎,他不由得心上发颤,手脚变软,几乎站了下来。叔叔大概突然觉出磨有些沉,喝道:“想什么呢?还推不推啦?”喝着猛地往前推了一下。金种被叔叔的喝声吓了一跳,加上叔叔猛地往前一鼓肚子,金种手中的磨棍被闪得差点脱了手。金种紧追两步,才把磨棍抓牢,把磨系子绷紧,才又跟上了叔叔的步伐。这个可恶的地主分子,他连让人走个神儿都不让,真是比黄世仁还黄世仁!
金种不想推得太快,想推到天黑,推到家家拉风箱做晚饭的时候。据金种所知,自华家的每一顿饭都是自华和大婶做,一个人往锅里收拾东西,一个人在灶前烧火。金种要看看做饭时自华到不到灶屋来,到了灶屋如何表现。自华手里不拿鞋帮子了,看她的眼睛还往哪里躲!然而天已经黑下来了,庄子里拉风箱的声音也逐渐响起,自华和大婶都没到灶屋来。在阴雨天,他们家是不是也不做晚饭呢?\58xs8.com